重塑世界主义人类精神关怀的呼唤:康拉德《黑暗的心》

2022-11-01 03:56唐文颖
今古文创 2022年41期
关键词:康拉德马洛殖民主义

◎唐文颖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07)

波兰裔英国作家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中充满了对殖民主义血腥残酷恶行的揭示,书中的欧洲殖民者对非洲地区进行了残酷的殖民统治,作品基调十分黑暗压抑。显然,作者对殖民主义者疯狂鼓吹的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开化引领口号并不认同。康拉德曾任比利时非洲殖民地内河航船船长,亲身驾驶船只前往过非洲的刚果地区,在航行过程中曾目睹了殖民者对当地土著居民的无情压迫,感受到人类应有的同情、怜悯等精神关怀在殖民主义的“洗脑”下荡然无存。

小说的最后,库尔兹死去了,海面上的乌云“阴沉沉地流动着——仿佛要流入那无限黑暗的心脏深处”,暗示着世界仍然笼罩在殖民主义的黑暗之下。小说虽然是以黑暗的延续作为结尾,但却不乏马洛与黑人舵手相互确认认同感的温馨书写。同时,文中充满了作者的矛盾话语,有对被殖民的刚果的贬低描写,也有在道德指引下对殖民者血腥行为的厌恶批判,两种矛盾对立的话语形成了独特的文本张力。同时,小说核心人物库尔兹的形象塑造过于空洞,并不像一个独立的虚构作品中的人物,而更多的是作为一类殖民者的集合和象征;文中更是大量运用了意象和象征手法,形成了一种可以跨越单一文本进入其他时空文学作品的泛文本特征。这种可流溢的书写,使得本小说超越了殖民批判的框架,从而具有了进入世界主义架构的可能性;虽然故事的结尾马洛幻灭了,黑暗仍在延续,但康拉德在这种更广阔的书写视角下隐秘地呼唤着具有广泛人类文明关怀的世界精神,这就使得小说超越了封闭的殖民主义视角,具有了更广阔的世界主义内涵。

一、语言的矛盾:个人道德与国家现实的矛盾书写

《黑暗的心》创作于整个欧洲大陆沉溺于殖民扩张热潮的背景下,当时欧洲各个国家已经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在社会各个方面处于世界领先地位。英国更是通过第一次工业革命迅速发展,航海业的蓬勃发展使得英国将殖民扩张的手伸到了广阔而“未开化”的非洲大陆,通过残酷的殖民手段迅速积累起了大量资本,社会发展蒸蒸日上。作为处在蓬勃发展中国家的公民,康拉德和其他所有普通人一样,对国家充满了自豪与骄傲,这种优越感也体现在了小说中。

在马洛到达非洲的第一个站时,他遇到了公司的账房总管,只见他有着:“高高的浆硬的领子、白色的袖口、淡黄色的羊驼毛上衣、雪白的裤子、整洁的领带,还有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靴”,这里所使用的修饰词“雪白、整洁、锃亮”都是优雅而整洁的;但人的整洁优雅却与其所处的环境截然相反,环境十分昏暗、一塌糊涂。康拉德这种对比鲜明的描写在书中随处可见,当他想要表达的情感与自己国家的现实或是道德准则相符时,他使用的语句总是昂扬向上、前后一致;但当描写到那些与他所属的国家现状相悖,或人物的行为与其遵循的道德准则并不相符时,他便会感到纠结,这时他使用的词语总会前后矛盾,其小说语言的矛盾性便由此显现了出来。在矿山上马洛看到当地黑人的遭遇是那般凄惨,不禁想到:“我将要和那个生性残暴、贪得无厌、寡廉鲜耻且又道貌岸然的毫无远见的蠢蛋打交道”,作者借马洛之口说出了他被压抑的道德批判,违背了自己的民族优越感,走向了自己道德中的理性与同情,正如马洛意识到自己将要打交道的是一个血腥残酷的殖民者。作为一个纯正的欧洲人,马洛骨子里有着长期的种族偏见,他认为非洲人民是愚钝的、不文明且未开化的,这在其对刚果当地环境和居民的评价中随处可见。马洛眼中正在被奴役的黑人:“我说的是人——当牲畜一般使唤的恶人,都是些强大的、贪婪的、红眼睛的魔鬼”,他不把他们当人,认为他们丑陋且贪婪;他也认为未被奴役的黑人们是:“一种怪异而自由的东西,这不像是人世间的东西”,认为他们不配像高贵的白人一样拥有人的特征,为这些黑人们是自己的“远缘亲属”而感到羞愧;甚至认为他们根本没有人类的语言:“他们一阵接一阵同声喊出一串串奇异的话语,根本不像人类的语言。”在上述时而同情,时而鄙夷的话语中,马洛对被殖民地非洲的矛盾心理显现了出来。

有学者通过马洛的这种徘徊犹豫的心理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对于帝国权利的蔑视只是出于对于殖民者的邪恶和伪善的痛恨,而并非从根本上意识到非洲同欧洲一样是平等的。”可以这样说,康拉德感到痛心和怀疑的是西方文明对未开化的非洲文明的所作所为,但其内心一直保有西方文明的优越感和自豪感。竹内好在《近代的超克》中曾提出,“东方”概念是尾随“西方”形成的,是在西方概念自主形成的过程中产生的。康拉德这种个人道德与国家行为的矛盾书写,体现了在他心里“被殖民地”只是派生的概念,是被定义的弱者,虽然被奴役的黑人们的遭遇值得同情,令一个拥有道德心的人感到不忍,但他只是认为殖民者采取的方法措施不正确而已。对于这种错误的方法,他只是感慨道:“凡是到这里来的人就不应该长内脏”,仿佛只要没有感情便可以继续这种残酷的殖民行为。正如赛义德在《东方学》中所指出的,殖民者在不断宣传殖民主义的过程中,以“欧洲”(西方)为中心,也制造出了作为“他者”的“被殖民地”(东方)。这种被迫产生的“被殖民地”不需要有自身的内涵,只要作为欧洲的背面就足够了。因此,在不同的欧洲作者笔下,按照其不同的“欧洲”形象的需要,“被殖民地”也被加工和塑造成了不同的形象。

康拉德笔下的刚果和黑人形象是典型的在殖民主义话语影响下,创造出来的与白的、文明的欧洲对立的黑的、未开化的非洲。但同时,康拉德也超越了同时代其他歌颂伟大祖国扩张的那些作家,虽然他并不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也始终认同欧洲文明优于未开化的殖民地文明,但他通过自己亲身的经历,意识到了血腥残暴的殖民行为的错误性。他没有放下自己的道德良知,没有沉沦其中以迎合社会热潮,因此书中常会突现他的道德批判。从整体来看,黑与白、文明与落后的矛盾十分突出,欧洲文明是高贵的白,是文明的;非洲文明是低下的黑,是落后的。但作者并不认为以残暴手段“开化”文明是正确的做法,并不认为国家行为可以超越人类共有的精神关怀,这部作品中矛盾重重、此消彼长的书写恰好反映了作者作为一个在社会共有认识长期影响下的个体试图超越国家民族,实现世界主义人类文明关怀的尝试,虽然它并不彻底。

二、泛文本性的意象:作为象征的库尔兹先生

《黑暗的心》的文本具有广阔的阐释空间,小说中运用了大量的意象,这些意象又具有超越文本的丰富内涵,使得整部小说能够超越自身故事空间,具有了更广泛的世界性。小说名“黑暗的心”本身就具有三重意指:一是指欧洲大陆,处于殖民扩张高潮中的欧洲大陆是黑暗的核心来源;二是指地理轮廓像心脏一样的非洲大陆,许多黑暗的行为发生于此;三是指人性的黑暗与贪婪,一切黑暗和罪恶的源头都在人类的内心深处。

小说中最富有象征内涵的人物便是库尔兹先生,他象征着整个欧洲,他的父亲有一半法国血统,母亲有一半英国血统,他是由整个欧洲孕育出的孩子。小说中没有人知道库尔兹先生的确切职业,他可以是画家、音乐家、记者,甚至可以成为任何一个政党的领袖,作者将他塑造成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是整个欧洲美好素养的集合。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集众多优点于一身的完美人物,在被殖民的刚果却干了许多血腥罪恶的事:库尔兹给国际组织写信呼吁把“这些畜生”(当地土著)统统消灭掉;他以暴力征服部落以此攫取象牙;他杀害了许多人,在他的房子前挂着许多的骷髅;他是如此贪得无厌,“贪婪地张着大口,仿佛要将整个地球以及全人类一口吞下去”,哪怕在病中仍要强调自己对其攫取的巨大财产的所有权:“所有这些象牙实际上都是我的,公司未付一分钱,这是我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收集来的。”然而在整个欧洲殖民狂潮中,库尔兹先生只是非常渺小的个体,小说中他攫取的象牙和众多财产在他死后也被其公司所吞噬,而他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在临死前大叫道:“真可怕呀!真可怕呀!”这声呐喊仿佛是其临死前的道德自省,但却为时已晚。就连库尔兹先生这样的人也在去了非洲后很轻易地被殖民黑暗同化了,他变成了一个贪婪的魔鬼。在库尔兹先生去世后,他的未婚妻认为他的死:“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损失!对整个世界来说,情况也是如此”,她将库尔兹的死和整个世界联系起来,并且认为“一定会有些什么东西留下来,至少他所讲的话并没有死去,还有他所树立的榜样”,这暗示着一个库尔兹死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欧洲殖民者在非洲大地上继续着这样的行为。

康拉德对这种殖民行为持悲观态度,他曾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如此写道:“我爱人类,但知道他们不可能改善,没有道德,没有知识,没有希望。”因此在小说中他也不认为库尔兹的死能预示血腥暴力的殖民思想的终结。人类是不可能改善的,他们也许会在临死前发出一些无济于事的道德呼唤:“真可怕呀”,这声呐喊是人类对以往自己不可原谅的血腥行径的反省,是其道德的瞬间清醒,但在康拉德看来是无用的:“对殖民主义而言,这个辽阔的大陆是野人出没,迷信和狂谵盛行的地方,是个注定让人看不见、让上帝咒入下层的食人生番盛行的蛮异之地,简言之,黑鬼之乡。”殖民主义贬损的是整个非洲大陆,长期受这种观念影响的个人无法改变这样的现状,所以库尔兹先生死去了,马洛幻灭了。殖民狂潮退去后,英国诗人托马斯·艾略特在《空心人》中宣称“库尔兹先生,他死了”,诗人更加悲观绝望,因为此时的人类已经成为“空心人”,甚至连库尔兹先生这样被同化了的殖民者都不如。后来的作家在文学创作中继续使用这一意象,体现了“库尔兹”这一象征人物所具有的泛文本性,他可以跨越时空的界限,具有无限的文学生命力,从而成为精神病态的人的一个典型代表。

综上所述,库尔兹先生拥有着广泛的意蕴外延,体现出了康拉德在殖民主义话语下所具有的欧洲乃至世界的广泛视角。库尔兹先生超越了殖民主义范畴,成了人类精神的一种病态表现,使得后来的作家和读者意识到了人类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性。虽然在当下,“空心人”般迷茫绝望的情绪已经成为许多现代人精神状况的常态,而早在百年前康拉德就已经意识到了人类精神文明的重要性。

三、超越及重建:“世界性”的航船之旅

康拉德是波兰裔英国作家,他的祖国波兰在他出生时已经丧失了主权,他的父亲总是教导他,他们没有祖国,没有故乡,正如波兰长期忍受侵略者的奴役。康拉德从小接受的却是英式教育,吸收的是英国文化,这种复杂的成长经历和对作为“侵略者”的英国的复杂情感也深刻影响了他的写作,他是一个没有“根”的世界之子,《黑暗的心》这部小说也带有鲜明的自传性质。小说的基本框架是一个航海故事,马洛作为内河船长航行的故事是很典型的“在路上”故事模式,但这又和英国文学传统的“在路上”故事模式有所不同。首先,马洛之所以能够拥有这段旅程,是依靠姨妈的关系,这种“走后门”的裙带关系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而传统“在路上”的故事一般会有一个天使般的“引路人”,就如但丁在《神曲》中靠着维吉尔和贝雅特丽齐的引导游遍了地狱、炼狱和天堂。其次,英国文学传统“在路上”的故事模式往往是一种向上的追寻,主人公找寻人生的终极理想,就像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那样,是故事主人公前往天堂的朝圣旅程;而马洛的航行,是从海洋深入河流,逐渐进入非洲大陆最深处,进入“黑暗的心”的历程,是逐渐接近罪恶和黑暗最深处的过程,这恰恰是和传统“在路上”的故事模式相反的。最后,英国文学传统的“在路上”故事模式的结局往往是美好的,主人公最终总是能够到达自己心中的天堂;但马洛的这段旅程虽然带给了他一些启示,但还是意味不明,甚至是有些幻灭的,因为唯一和他有亲密关系的黑人舵手死去了,库尔兹也在反省中离世,这样的结局完全不能说是美好的。由此,小说中这段前往“黑暗的心”的航船之旅可以说是超越及重建了的英国文学传统“在路上”的故事模式。但有学者认为旅途的过程“那些景象无论是美不胜收,还是惨不忍睹,他们本身就含有道德目的”,就是不论旅程的过程和结局如何,马洛的这段航行始终是一段试图探求人类终极理想的旅程,是从黑暗和罪恶的角度进行书写;在此之上康拉德又对其进行了超越和重建,将“在路上”的引路人交还到人间,从此人对自己精神的追寻不再仅仅依靠神的指引,而可以自己选择上路与否,从此神选的“天路历程”变成了人人可走的、平等的“航船之旅”。

综上所述,对《黑暗的心》的理解分析不仅可以从殖民主义思想的核心内涵出发,分析种种“关于民族优越和文化优越的理论在巩固帝国统治的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理解殖民主义对欧洲发展的积极意义,也不该忽视被殖民地是怎样被随意书写的。如此才能更好地理解小说中康拉德丰富的语言矛盾,深入库尔兹形象的广泛象征意蕴,更重要的是,超越殖民主义视角进入更广阔的世界主义维度,看到作者对重建世界主义视角下人类精神文明关怀的隐秘呼唤。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细节是不容忽视的:马洛和他调教的黑人舵手建立起了超越种族和殖民关系的亲密关系,在舵手死后,马洛非常怀念他:“在他受伤时,向我投来的那种亲近的深沉的目光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中——好像要求承认在极端关键时刻所确定下来的一种遥远的血亲关系的权利”,这就是马洛在这段航船之旅中收获到最重要的精神安慰,他感受到了跨越万水千山,超越国家、种族的人类认同感。黑人舵手“亲近的目光”的意义毋庸置疑地超过了库尔兹死前“真可怕呀”的呐喊,是超越殖民主义话语的世界主义的人类精神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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