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匮要略》水湿邪气分合考

2023-01-02 20:27殷鸣张琦金钊
成都中医药大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仲景金匮要略痰饮

殷鸣,张琦,金钊

(成都中医药大学,四川 成都 610075)

湿邪为中医临床上极常见的致病因素,但“湿邪”一词本身具有模糊性,论其来源则有外感、内伤之分,论其性质则有有形、无形乃至清、浊、浓、淡之异,论其立名,分则有痰、饮、水、湿四名[1],合则统于“湿邪”一名。痰、饮、水、湿有同有异,广义的湿邪统摄痰、饮、水、湿四邪,这固然提纲挈领,但不免有笼统模糊之弊。《金匮要略》对痰、饮、水、湿类疾病有系统论述,依据对条文的考证,可以重审痰、饮、水、湿分合的缘由,继承《金匮要略》精细化辨治的思路,以期指导现今湿邪致病的临床治疗。

1 广义、狭义湿邪考

“湿邪”概念具有模糊性,追溯“湿邪”的文献渊源,可发现“湿邪”的范畴是逐渐扩大的,“湿邪”最初只是外界六淫之一。“湿邪”首见于《黄帝内经》(简称《内经》),《内经》描述了湿邪致病的特征,“因于湿,首如裹,湿热不攘,大筋软短,小筋弛长。”[2]但《内经》对“湿邪”本身论述并不多,“病机十九条”中属于湿者仅有一条,“诸痉项强,皆属于湿”[2],在六淫中湿邪与其它邪气地位相似。《金匮要略》对湿邪致病则研究深入,指出“湿伤于下”“湿流关节”的致病特点,在“痉湿暍篇”对湿病的症状、治法做出详细论述。《金匮要略》湿病与痉病、暍病列于同篇,同属伤寒疑似证,并结合“湿伤于下”“湿流关节”发病部位,可推知《金匮要略》本意的“湿邪”仍为六淫之一,与《内经》所指相同。唐代《千金方》《外台秘要》基本沿袭《内经》《金匮要略》之说,真正对湿邪有突破性研究、使湿邪地位凌驾于六淫之上的是金元医家,刘完素认为“湿病本不自生,因于大热怫郁,水液不能宣行,即停滞而生水湿。故凡病湿者,多自热生”[3],指出湿邪可由火热造成;张子和发挥运气学说中的标本中气理论,认为“风从火化,燥与湿兼”,六气从化,其结果是火、湿二气最为多见,此时湿邪已不单纯是六淫之一,而是六气从化的结果,范畴得到拓展。清代温病流行,医家们对火、湿二气尤为重视[4],此时湿邪甚至超越了外感病因的范畴,石寿棠提出燥、湿为百病提纲,“水流湿,火就燥”,燥、湿可以取代八纲中寒、热二纲的地位[5],地位显著提升。现代国医大师路志正认为“百病皆有湿作祟”“不独南方多湿,北方湿病亦不少”[6],并提出“燥湿互济”的观点,也是受石寿棠的启发。可以将湿邪分为广义与狭义,广义湿邪范畴极大,统摄痰、饮、水、湿四邪,凡与燥相对,以出现黏滞、重浊表现的疾病,均属广义湿邪作祟,狭义湿邪则应限定在外感六淫之湿,如此分类既符合古义,又能体现中医学术的发展历程。

在《金匮要略》中,湿邪广义、狭义的分野非常明显,湿病属狭义湿邪为患,而水气病、痰饮等当归为广义湿邪致病。清代高学山指出:“本篇(水气病篇)之水,与二篇之湿,及前十二篇之饮,似属一因”[7],现代学者认为黄汗、历节、疟病、咳嗽、奔豚、胸痹、肾着、小便不利、黄疸、呕吐、妇科杂病中都有湿邪的身影,这些观点显然都是基于广义的湿邪概念。但在《金匮要略》原书中,湿病与痰饮、水气病是不同疾病,见于不同篇章,本不容混淆,这种杂病分类方式一直延续于《千金方》《诸病源候论》中。后世医家之所以将湿从狭义六淫之一加以延伸,是因为痰饮、水气病、黄汗、黄疸、历节等疾病在症状、治法上与湿病存在类似之处。也即是说,湿邪可分可合,后世医家往往看重其可“合”的方面,根据痰饮、水气病等的共性,笼统归之于广义湿邪致病;但湿在《金匮要略》原书中是作狭义解,如果将湿邪延伸太广,反不利于揭示湿病、痰饮病等的源流。以下为符合《金匮要略》原意,将广义湿邪称为水湿邪气,将湿邪限定为狭义,并分门考据《金匮要略》中的水、湿、痰、饮疾病,以曲尽水湿邪气致病中的幽微难明之处。

2 《金匮要略》辨水湿来路——湿病、痰饮之异

在后世广义湿邪概念确立之后,《金匮要略》中“痉湿暍篇”“痰饮咳嗽病篇”“水气病篇”三篇被视为详述湿邪致病的篇章。《金匮要略》分论湿病、痰饮,主要是区分了水湿的性质与来路,湿属无形,为六淫之一,从表而犯;痰饮为有形之水,主要是从口而入,“饮”本意即“饮水”,《素问·脉要精微论》曰:“溢饮者渴暴多饮,而易入肌皮肠胃之外也。”[2]《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水谷之寒热,感则害于六腑;地之湿气,感则害皮肉筋脉。”[2]《内经》水与谷并称,二者均从口而入,伤于六腑,与“地之湿气”不同,可见汉代“水”与“湿”有明确区分。

2.1 无形之湿从表而犯

“湿病”见于《金匮要略》“痉湿暍病篇”,该篇为仲景杂病论之首篇,其中痉、湿、暍三病与伤寒仍有密切关联。伤寒固然以风寒邪气致病为主,痉病以风为主,湿病以湿为主,暍病以暑热为主,这些疾病都属六淫外邪从表而犯,因此症状有相似之处。湿邪既然属六淫之一,与外界天气密切相关,固然无具体形质可见,在不经意间侵袭人体,易趋于下部、易流于关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地之湿气,感则害皮肉筋脉”[2],此句与《金匮要略》所指相同,可见汉代的“湿邪”指从表而犯的无形邪气。高学山曰:“自其无水饮之形,而但有其气者,曰湿;及聚湿成形,则曰饮、曰水矣。”[7]既然同属外感致病,湿病以身疼痛、发热为主要表现,与伤寒相似,同时具有身黄、小便不利、胸满、舌上如苔的湿邪特征,与伤寒区别。在治法上,湿邪从表而犯,固宜汗法外解,仲景仍然以麻、桂作为主药,加入治湿的白术、薏苡仁,但发汗须取微汗,使风、湿缓缓透达,不可令大汗淋漓,这是其与伤寒治法的主要区别。

2.2 有形之水从口而入

仲景所论痰饮病属有形之水从口而入,“饮”以饮水为意,“夫病人饮水多,必暴喘满。凡食少饮多,水停心下,甚者则悸,微者短气。”高学山曰:“仲景之意,以为饮汤、饮水,滞于肠间,不能下注,因而上浮旁鼓。凡曰痰、曰支、曰悬、曰溢、等症,是所饮者未曾变相而即为病,故曰饮。”[7]《诸病源候论》辨析四饮异同,四饮同在病因——“饮水多”[8],异在病位。“痰”则为“淡”字转写而来,据考证,汉代尚无“痰”字,后世的“痰”以浓稠为特征[9],往往指咯吐而出的有形痰液,这种痰在小青龙汤证、射干麻黄汤、皂荚丸方证中都有出现,但属病理产物,并非病因或病机。仲景以“淡”修饰“饮”字,是为了指出水饮清稀有形的特点。

仲景痰饮病与咳嗽病并为一篇,《金匮要略》咳嗽病见于“肺痿肺痈咳嗽上气”和“痰饮咳嗽”两篇,显然前者属肺虚肺热之咳,后者属肺饮肺寒之咳。“淡饮咳嗽”篇对咳嗽着墨不多,是以治饮之法治咳,淡饮与咳嗽存在因果关系。《素问·咳论》曰:“皮毛者,肺之合也。皮毛先受邪气,邪气以从其合也。其寒饮食入胃,从肺脉上至于肺,则肺寒,肺寒则外内合邪,因而客之,则为肺咳。”[2]寒饮食入胃是咳嗽的内因,再次印证淡饮是有形之水从口而入。程林曰:“痰饮者何?以平人水谷之气,入于胃变化精微,以充肌肉,则形盛。今不能变化精微,但变化为痰饮。”[10]饮水本不为患,但长期饮水不当可以致病,在东汉饥荒战乱的年代,人们普遍“食少饮多”,又因伤寒流行,热病伤津,病人常见口渴引饮,饮水不得脾胃运化,留滞体内,发为淡饮,随水饮所在而分为狭义淡饮、悬饮、溢饮、支饮。水为阴邪,不得脾胃运化而致病,因此仲景提出其治法总纲为“温药和之”。

2.3 其它

无形之湿从表而入,有形之水从口而入,这是水湿邪气侵袭的正途,此外还有特殊情况,散见于《金匮要略》其它篇章。如有形之水可作沐浴之用,这本不为患,但逢汗出之机则可伤人,《金匮要略》主要论述了汗出入水的黄汗、历节。“汗出入水中,如水伤心,历节黄汗出”,汗出之时,卫气不固,此时水湿得以侵入机体深层,若与脾胃之热相合,则发为黄汗;若与肝肾之虚相并,且凝滞血脉,则发为历节。有形之水从表而犯,治法仍应驱之反表,但需注意此时机体的特殊状态,汗出表虚,卫气无权,此时需以黄芪温助卫气,以桂枝、芍药调和营卫,若兼有脾胃郁热,可予苦酒泻之[11];若兼有肝肾亏虚,可予乌头、附子类温之,如此则组成黄汗主方芪芍桂酒汤、历节主方桂枝芍药知母汤、乌头汤。有形之水本身较无形之湿为重,又加以痼疾体质,因此治疗上远较湿病为复杂。

3 《金匮要略》辨水湿去路——水气病篇意义

仲景根据水湿邪气的来路、性质区分湿病、淡饮,同时他也认识到水湿邪气的共性,以水气病做出总结。“水气病篇”与湿病、痰饮病在内容上存在诸多交叉之处,后世医家以“湿”字统摄痰、饮、水、湿四邪,但按古义,“水”字才是痰、饮、水、湿的概括。《说文》曰:“凡水之属皆从水。”“水气病篇”是着眼于水湿邪气去路上的共性。

3.1 指出水湿邪气妨碍胸中阳气的共性

水气病分为风水、皮水、正水、石水、黄汗五种,其中风水、皮水为无形之湿伤于表分,与前文湿病一致;正水、石水为有形之水沉积于里,与前文淡饮病一致;黄汗为汗出时有形水邪犯表,在前文历节病中也已出现。水气病篇总括痰、饮、水、湿的共性,即妨碍气机以致病[12]。仲景提出气分、血分、水分的概念,气、水、血三者相互影响,其中水、气关系最为密切,水性凝滞,气主通行,一胜则一负,气虚不运则水湿不化,水湿过盛则气凝如盘。水湿碍气,以胸中阳气为主,胸中阳气由肺呼吸之清气、脾胃摄入水谷精气合成,肺、脾胃是水湿侵袭的渠道,无论无形之湿邪从表而入,还是有形之水饮从口而入,都会逐渐累及胸中阳气,出现“心下坚,大如盘”的症状。水湿虽然具有流动性,有四饮、五脏水等之分,病位繁多,但胸中阳气均是抵御水湿邪气的支撑,水湿阴邪,易伤阳气,阳气之盛者莫过于胸中阳气,阳气之抗邪者以胸中阳气为先。仲景以“水气病”为章节命名,结尾提出“气分”概念,突出了水湿痰饮类疾病的核心病机,点明水湿去路的共性,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

3.2 根据水湿邪气去路分部提出治法

仲景在“湿病”“痰饮”“水气病”中已示范具体治疗方药,在“水气病”篇中又强调治疗总纲——“诸有水者,腰以下肿,当利小便;腰以上肿,当发汗乃愈。”无论水湿之有形、无形,无论水湿侵袭从表或从口,均需遵循这条治疗原则。水湿邪气具备流动性,无形之湿从表侵袭,病虽在表,也可向深层的肌肉、筋骨发展,如湿痹病“关节疼痛而烦”,本属表证,但出现“小便不利,大便反快”可见湿已入里,仲景指出治法需“利其小便”;有形之水从口而入,病虽在里,也可泛溢于四肢肌腠。凡病位近上、近表者,应以微汗为治法,凡病位近里、近下者,应以利水为治法,即《素问·汤液醪醴论》所谓“开鬼门”“洁净府”[2],这是祛湿的两条途径[13]。后世治湿法仍不出《金匮要略》发汗、利水渗湿二途,朱丹溪曰:“外湿宜表散,内湿宜淡渗。”[14]易水学派提出风药胜湿,清代医家注重芳香化湿,其所谓辛散的风药防风、白芷、川芎等、芳香之藿香、香薷等仍属发汗药,只是发汗力度远弱于麻黄,仲景在使用汗法治湿时注重调节汗出程度,不使汗出太过,而金元医家则调控了发汗药物的力量,选药有所优化,但并非另辟蹊径。

同时,无论是采取汗法还是利水法,均需胸中阳气的支持,这一点是仲景以水气病总结湿病、痰饮时提出的,但常常为后世医家忽视。既然水湿类疾病日久必累及胸阳,治疗就不能简单采取攻邪的方法,应注重水湿与胸阳的邪正相制关系,调动胸阳才是治疗的核心。仲景素来重视整体、重视正气,药物作用的对象首先是正气而非邪气,是正气驱邪而非药物驱邪,胸阳得振,水湿自退,“水气病”篇中“大气一转,其气乃散”,适用于一切水湿痰饮邪气[15]。发汗、利水是祛湿的途径,胸中阳气则是祛湿的动力,所谓“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仲景往往采用桂枝、黄芪、白术等药物温运胸阳,作为发汗、利水的动力来源。以温通胸阳之品,配伍麻黄、防己等,即组成麻黄加术汤、防己黄芪汤等发汗透湿剂;配伍茯苓、泽泻等,即组成苓桂术甘汤、五苓散等利水渗湿剂。除非邪气初入,病势较重,正气未伤,方有越婢汤、甘遂半夏汤等攻伐剂的施用空间。

4 小结

辨来路,湿与痰饮性质不同,侵袭途径各异,决定了其始发病位不同;辨去路,水湿邪气均会妨碍胸阳,治法上均需在调动胸阳的基础上,根据水湿具体所在,施以发汗、利水法。水湿邪气可分可合,分合之间,文献沿革中不免会有模糊、混乱之处。如有形之水从口而入,仲景称之为“饮”,与无形之湿从表而犯明确区分,后世医家则概称为“湿”,只看到二者去路之相似,而不辨来路之异,脱离了仲景既定的清晰概念,造成文献与临床中的混乱,莫枚士就指出:“古人于水土之蒸气,正谓之湿…水谷之湿直云水若饮,分别綦严。近世概以湿目之,然古人治湿之方,不可以治今之所谓湿也。”[16]后世“湿”字范畴极广,各科疾病均能以一湿字蔽之,同时治法分门也越来越多,如辛散、芳化、培土、苦燥等法,治法不杂则无以尽湿邪之广。《金匮要略》则采取先分后合的方式,首先依据水湿的性质、来路分篇讨论,拟定主治方剂,进而提出痰、饮、水、湿的共性规律,将着眼点放在水湿邪气与胸中阳气的关系上,总结归纳其治法,条理更为清晰。后世湿病理论在发展中一定程度上忽视了《金匮要略》的辨治体系,造成湿邪概念的模糊、治法的繁杂,重审《金匮要略》中水湿类疾病的分合,考据其后世流变,对现今临床仍有启示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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