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工的高地

2023-02-01 07:31洁尘
散文 2023年12期
关键词:高地小叶成都

洁尘

2015 年4 月16 日,因为时差,虽然头天晚上睡得很晚,但早上五点左右就醒了。

摁亮床头灯,灯光照在床头柜上我的旅行笔记本和一束小花上。白与紫色的蔷薇,香气幽微。这是何农夫人姜涛的体贴。

头一晚,何工和夫人小叶到洛杉矶机场接到我和周露苗。也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到达何农位于西米谷的家。黑夜中沿着车灯的光看出去,是路边的丛丛黄草,远处的地形看不清楚,只感受到山谷的逶迤之势。仿佛在山路上盘了好几圈,来到了一个坡顶,何农立在门廊处的灯光里,后面是隐在黑暗中的形态错落有致的大房子。

有两年没有见过何农了。朋友们都叫他“农叔”。

在成都,我们一拨人时不时会到农叔的私人茶室去喝茶。他像所有的讲究人一样,对茶有一整套的规则、说法和仪式感。这几年他没有回国,不知道在美国的这座房子里,他的茶是否还是那么周全齐整?

何家兄弟四人,名字带有浓厚的时代色彩,分别取名为工、农、兵、学。因为是四兄弟,所以没有商。何工是长兄,何农行二。

成都的文化圈里,有不少人同时是何工与何农的朋友。一般来说,先是何农的朋友,再是何工的朋友,毕竟何工是2003 年之后才开始定居成都的。他从重庆考至南充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成都的川剧研究院,就留在了成都。之后,他下海当书商,然后开始涉足茶社、酒吧、酒店、地产等生意。让何农成为成都符号性人物的事,是他开办了名噪一时的川菜馆“巴国布衣”。有一段时间外地朋友来成都,问吃什么,都点名要吃巴国布衣,它被视为新派川菜的标志。

天马行空、任性潇洒、没有财务概念的艺术家何工和精明且成功的企业家何农,这对组合,好些朋友都说,工农兄弟有点像是中国当代的梵高和提奥的关系。

因时差睡不着,清晨五点过我就出门开始转悠。

远处的晨光已经开始弥漫,地平线一片艳红,回头看,一栋褐石建筑清晰地呈现出它的轮廓。意大利建筑风格,结实、古朴、典雅,昨晚已经听何农聊过,是他从一个财务出现危机的意大利裔美国人手中买下来的,在这个山谷,这个家连同周围的坡地,有一百二十亩。因为位于坡顶,山景和海景都在视野里。

午饭后,我们一行四人(何工、小叶、我和周露苗),离开何农家,前往松山(Pine Mountain)。

前两年在成都高地就听说,他在加州也弄了一个高地。后来何工在他的丰田越野车的车门上漆上了“成都高地—加州高地”,这里的加州高地,就是指洛杉矶的松山。

说到成都高地,需要在这里闪回一下之前的故事。

2009 年平安夜,何工打电话请我和我先生李中茂去“高地”过节。我和中茂对“高地”比较熟悉,之前去过几次。觉得在“高地”吃饭比较麻烦,得开车出去一段路,到附近的农家乐去吃。过节客人一定多,招呼应酬是个事,于是我们决定在家吃了晚饭再去参加他们的篝火晚会。

到了“高地”,我们才发现,原来已经有食堂了!名字很怪,叫“国际锅”。这个名字用四川话念,就跟“国际歌”一样。这个位于乡村的艺术村落的确有“国际”元素,除了何工,还有几位也是海归,另外一直都有国外艺术家在此驻留。

推开绘有圣诞树圣诞老人一些应景涂鸦的玻璃门,“国际锅”在开流水席。何工和画家何多苓、郭燕、曾妮,还有艺术评论家刘杰等人,正和众多画家以及何工的学生们排坐在一条长长的大木桌前大嚼羊肉。羊肉汤很香。我和中茂后悔:早知道,也来这里混饭吃了。

食堂有了!之前,有了宽带。再之前,电话线通了。再之前,画室前的池塘疏浚好了。何工看着池塘想象着——西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如果有水草和垃圾怎么办? 何工打算去买一条皮划艇用于清理工作。小叶跟我们说:“就这么个小水塘,还买皮划艇? 弄一大脚盆不就行啦!”何工在一旁听了,想想,也是啊。那是2009 年的夏天。当时何工的发型跟他的皮划艇想法一样古怪。他不愿意去理发店,头发长了,就让小叶在他头上扣一个大碗,然后沿着碗边把长出来的头发剪齐了事。

池塘之前,是画室的整理装修。再之前,是何工的学生们和画家朋友一个个来到这个小村子,一家家地看,谈,签合约。再再之前,是何工到处寻找建立工作室的地方。他有自己的想法,强调自然舒展的地道乡村风格。2009 年4 月,何农把他拉到“高地”,何工一看,哦呀,就是它了。

“高地”艺术村落,位于成都南边的高饭店村。从高饭店到“高地”,这就是何工从梦到现实的一个过程。

何工,艺术圈人称“老哥萨克”,自称“赤贫的海归”。他1955 年生于重庆。之后跟同龄人一样下乡当知青,1978 年考入西南师范大学美术系,1985 年获四川美院硕士学位。从1987 年开始,他全世界到处跑,美国、加拿大、东南亚、中东,还有欧洲。2000 年后在国内的时间比较多,2003 年,何工任教四川大学艺术学院,之后和我成了一个小区里的邻居。

我先是在各个画展上看到何工的画,然后认识了他夫人小叶以及他们家的三只狗,听到无数何工如何爱狗成痴的故事,然后再慢慢和他熟悉起来。他跟我认识的很多艺术家不一样,纯度很高的理想主义色彩和与生俱来的浪漫主义气息,在他的言谈中两相交融,相当独特。这种气息,跟那些对市场操作和“成功之道”十分熟悉的艺术家相比,显得格外动人。我一下子联想到关于他的“老哥萨克”一说,就是这种味道——率直、硬朗、执着,以及,多少有点刻意为之的边缘化。

跟当下文化圈内所流行的调侃、打趣,和享乐及犬儒主义的话语风格完全不一样,何工的言谈话中有着一种高浓度的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说:“选择艺术,近乎选择一种信仰。”他还说:“真正的艺术家,要自觉完成知识分子化这个过程……要有知识分子的精神维度、价值观。”

这是一种令人尊敬的艺术理念和价值取向。

2009 年,高地开始建立的这一年,何工的状态相当不错,在国内艺术圈出场活跃,同时参与了多个个展和群展。在“反光——当代邀请展”的展览前言中,我读到了何工的发言,印象很深:

……今天的艺术它展示的不是光天化日下那些光辉灿烂的伟大事物,而是隐藏在人们内心深处最隐秘、最脆弱的心灵伤痛。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最隐秘、最无法碰触的心灵禁区,艺术家正是这些心灵禁区最敏锐的闯入者,最激情的体验者与最冷峻的评判者……他们杰出的作品将构成最璀璨的反光,这样的光华也必定会让那个光天化日下阳光普照的世界黯然。

记得“国际锅”刚搞起来的时候,何工和他的艺术家朋友以及学生们把一面墙弄成了一个高地成员画像墙,用的是照片加绘画渲染的形式,其中有格瓦纳、卡斯特罗,还有何工、谢平、曾妮、王小双、方伟绩、唐宇、杨巍等三十几位画家,还有高地的几条狗,萨摩耶肖邦、雪狮子卓玛、土狗花脸BER 等。墙上有一个人我完全不认识,问何工是谁,何工说是高饭店村的村长,“把他贴在这里,他看了多高兴的,有事情也好商量。呵呵。”墙上还有一个只有脑袋没有五官的画像,我问何工这是谁,何工说,“这是一个不晓得长啥子样子的偷儿,高地刚刚起来的时候他就来光顾了,我就把他画在这里了。”我笑:“不管啥子方式,重在参与。”何工说:“对头。”

对于高地青年艺术家近年陆续外迁,这些年我没有听过何工发表什么反对意见。我想他也是理解的吧,毕竟青年人希望拥有更多的交往机会和交流平台。至于他自己的固执和孤僻,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何工是一个无法放弃旷野情结的人,但凡粗犷的景色,都会唤起他的欢喜。从洛杉矶出发一个多小时后,到达松山的一个山区小镇。小镇的中心区域位于山谷中,四面抬眼观望,都是依山而建的木制小楼。我们在一栋漆成朱红色的木制小楼前下车,加州高地,也就是何工的家,到了。

这个小镇叫作松山,就是因为四周山上全是松林。这个小镇的很多住户都是好莱坞的从业人员,有不少剧本写手住在这里,还有一些过气明星也落户于此。何工说,他听邻居说的,他家前面不远的一栋房子曾经是奥斯卡影后雪儿的家。

小叶又好气又好笑地告诉我们,如果依何工自己的意思,本来想买下边境的一个报废的牧场,一栋烂房子和一大片草原,还看得到边境铁丝网,偶尔会遇到从墨西哥那边钻铁丝网过来的偷渡客,何工打算跟人家说祝你好运。小叶坚决不同意。

小叶最后放弃了在洛杉矶城区内买房的打算,何工也放弃了他准备跟偷渡客说哈啰和坐在家门口每天欣赏草坡夕阳的打算,双方妥协,买下了松山的这栋木屋。两层楼,一楼有带壁炉的客厅和餐厅,还有一个画室,三间卧室在二楼。一楼画室和餐厅外面都带有露台,房子的背后是一片斜坡状的松林。何工说,松林不能随便砍伐,但是我可以在松林中间搭树屋,多好耍的。说着说着,他嘿嘿地无比向往地笑了。

小叶平时在洛杉矶市内工作,何工更多的时间是在成都,松山的这栋房子就成为了何工的“加州高地”,他和他的艺术资助人一起,每年选择一些他看好的青年艺术家,请他们来到松山,驻留创作。

邀请异域艺术家驻留创作,是何工在“高地”系列中相当重要的一个内容。在成都高地,几年来就有十来位外籍艺术家驻留。其中好几位我都认识。有一个叫Nikki的意大利裔美国女艺术家,那叫一个美丽啊,艳光四射,后来我们走到纽约时,在切尔西和她又相聚了。一个来自美国的黑人艺术家,叫威廉,和我们一起吃过火锅,一上桌他就晕了,估计没见过这种热火朝天的食物。有人用漏勺捞了菜放进他碗里,他埋头吃,逐渐呼吸急促满头大汗,我们这才发现他把顺着菜放进他碗里的辣椒和花椒都吃了。还有两位外籍艺术家何工带来过我家,一位是韩国艺术家,一位是拉脱维亚艺术家。那次在我家,我和韩国艺术家聊天,各自费力地使用英语,各自都不太听得明白,辅以手语起劲地聊。旁听的拉脱维亚艺术家最后绷不住了,狂笑起来。说点题外话,英语这东西,我一见欧美人就怵,几乎说不出话,但见到韩国人和日本人,自信就盲目地恢复一些,往外乱蹦单词。

何工还邀请过印第安纳州立大学的学生爵士乐团来高地演出,就在他画室前那片高饭店村民们跳广场舞的坝子上。一众洋学生在水泥舞台上吹拉弹唱,成都文化圈众多人士和高饭店的村民们站在坝子里一同欣赏,坝子的中央燃着篝火。那天晚上的气氛和味道混搭且美妙。之后,有村民遇到何工还问:“何老师,那些吹号的外国人好久再来呢? ”

何工对我说,高地特别希望有更多的元素参与,你什么时候有空,挪出一段时间,到加州高地来写作一段时间吧。在此之前我就知道,成都高地除了艺术家,美国女诗人徐贞敏(Jami Proctor Xu)也驻留了一段时间。徐贞敏是一个中文水平很高的美国人,可以用中文写诗,跟中国诗歌圈的关系也密切,翻译了好些诗人的作品。徐贞敏在北京居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经常跑到成都来。2015 年4 月底,我们去了徐贞敏在旧金山的家。

在那趟环美旅行中,我们跟着何工去了他曾经驻留过的三个艺术营地:田纳西罗本峡谷的汉白姬艺术中心(Hamburger center for arts),新罕布什尔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McDowell literary camp),加拿大的班夫艺术中心(Banff center)。通过探访,我明白了何工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艺术营地的建造,并对他的“高地”理念孜孜以求。应该说,他开始漫游北美的开端,就是从艺术营地开始的。艺术营地一般都建于较为偏僻的地区,艺术家们既有独立创作不受干扰的个人空间,又有在集体就餐和休闲环境时段中的交流。这种带有乌托邦气质和嬉皮味道的创作氛围与生活方式,在何工年轻时就植入了他的血液,让他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2016 年3 月,高饭店村开始拆迁,何工将新画室迁至麓山国际一个原为会所的有着很高层空的两层小楼里。4 月,何工新画室装修完毕正式搬迁。(他的所谓“装修”,就是把原有的会所装修给拆了个精光,露出原有的钢筋水泥框架。)成都高地,这个何工的乌托邦艺术公社,被迫让位于现实,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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