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游戏

2023-02-01 07:31周舟
散文 2023年12期
关键词:蛋子小惠渭南

周舟

孤独游戏

1985 年冬天,我写了一首诗,《孤独》:

非常孤独

很多情况下我都不能遇见

另一个

诗歌单身

之后,我把这首诗通过信件的方式寄给了小惠。过了几天,小惠来了。我原以为他收到了我的信,见到了这首诗。可小惠说他并没有收到我的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爬上光秃秃的柿子树,去摘一颗只比柿子大一点的月亮,结果刚刚抬手就一声尖叫,像被烫伤一般。他觉得怪异,就来渭南镇看我。随后,他还牵过我的手,端详了又端详,好像我的手上还留着被月光烫伤的痕迹。

就像勘查事件的发生现场,我们来到镇子外面的柿子林,去找那棵柿子树。转了好几圈,小惠用手一指,说:就是这一棵——

从东往西第五棵,从北往南第三棵。

他的手指非常坚定。

他又重复了一句:就是这一棵。童年时,在某个犯过错误的现场,我们也曾目睹这种千篇一律的指认。对此,我一点都不陌生。

小惠是我的朋友,他大学毕业去了一个偏远县份的牧区。那里高风凛冽,阳光凶猛,却照得他面容清癯,看上去似乎总泛着一种不同常人的白。也许这与他喜欢夜间骑行有关。由于他总是白天抽空睡觉,夜晚才出去赶路去很多地方,仿佛有什么事情夜夜等他。而这时我就联想到他像是停了一坨月光的脸,或一片在手下一直发白的纸张。

那一天,在一个名叫渭南的小镇,在一片柿子林里,在一棵柿子树上,我们说了些什么,后来都忘了。只记得那天下午我们爬上了那棵柿子树,斜躺在大树分叉的枝干上,一直抽着烟。我们并不说很多的话。说出来的很少的话,硬邦邦得就像一种只能将面孔勉强支撑起来的架子,让面孔朝向柿子树空无一物的树冠,朝向天空——渭南镇好像什么事情也不发生,而我们的面孔歪斜着朝向天空的方向,类似在偏远的乡下院子才能看见的那种电视卫星接收器,怅然地等待天空那边给我们送来什么信息。或者就像巨大的果实那样在树枝空悬,好像这柿子树在这样的冬日没准还会结出另一种果实。

大约是到了黄昏,有点冷。小惠说,就这样吧。他掏出烟盒中剩下的唯一一支烟,用一根细绳子绑住,又将其挂在高处的树枝上。末了,他说,让它替我俩守在这儿吧。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小惠默然地站着,就像在做告别。仪式庄严。这时偌大的一棵柿子树都光秃秃的,感觉不到风,但那支烟微微轻晃着。

我送小惠离开了渭南镇。

然后又过了一年。柿子树又抽出新叶,又开过淡蓝色的小花,又结出满树的柿子,柿子绿着,又红了——它们像把过去一年做过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不知它是否还曾结出过一枚比柿子略大一点的月亮),就又到了光秃秃的时候,到了好像什么事情也不发生的又一个冬天。有一天,小惠给我来电话。我还是在单位门房用那种手摇的电话机去接听。他说单位的门房换人了,清理旧物时发现了我写给他的那封信。他读到了我寄给他的《孤独》。他还说他现在正在赶往渭南镇的路上,问我在哪里。

我又能去哪里?就随口说:我正在去柿子树的路上。其中况味,像是我们早已心照不宣。

没有小惠。但我已经熟练地在那片柿子林,甚或渭南镇众多的柿子树中,找到了那棵柿子树。它的主干有木桶那么粗。看着我拖着一条小路站在它对面,它就木桶那么粗地看我。说不清这时应该愤懑还是高兴,但柿子树不等我心生疑问,就像要将轻烟似的薄暮落下来一样了。

这不影响我和小惠准确地在柿子树下会合。他气喘吁吁,像是有点兴奋。

那支烟,还在吗?

我们依然是爬到那棵柿子树上去。只见那根线绳依然绑在树木高处的细枝上,但那支香烟已经不在了(也许它依然存在于渭南镇的空气里)。线绳的下方,是一个小小的圆圈,空空的,有点晃——仿佛是它曾经确乎缚住过某种东西的一点记忆。

“诺”或者一颗足球

在深圳市的南山路走着,我突然想到了蛋子。没有来由。蛋子一个人在操场上把一颗足球在脚背上颠着,嘭嘭嘭的,双脚反复轮换,将皮球掀出去又拉回来,好像球与脚之间隐藏着一根橡皮绳子。少顷,又用一只脚的后跟与另一只脚的脚背,将球一夹,身子一弓,没见用力,球就飞上去,停在肩背之间的位置,之后脖颈带动身子蛇那样一耸,球就掉下来,停住。这时他就说那个字:“诺——”球就猛地飞出去,接着就是他追上去的样子。

蛋子的名字,我沿南山路走了一个下午,都没想起。反正就是蛋子,我在渭南镇时的一个同事。大家都这么叫他,学生私下也偷偷叫他蛋老师。

从跟他见第一面起,我就注意到,他的脚下有一颗足球。他去操场,他去食堂打饭,他去镇上买一管牙膏,那颗足球一直都在他脚下来来回回地移动,像一只被绳子牵着,又在身旁绕来绕去的小狗。有时有陌生人来找他,问:蛋子在哪儿? 被问的人就回应:人不离球球不离人的那个,就是。于是来人就去找,果然就在皮球嘭嘭响的地方把他找见了。回想起来,那时偌大的校园里好像没什么人,像一直都处于假期的样子,没有一点其他的声音——多年过去,仿佛要找到那个隐没在时光深处的校园已很不容易:你先要想到蛋子,再想到足球的声音,就如同打开手机,还需要划一划,按一按,才能找到它的准确方位。

蛋子瘦高,皮肤黝黑,而且棱角分明,看上去就像刀劈一般,生硬得很。由于他的真实名字一直没有人叫,听起来就很陌生的样子。有一次学校开会点名,照花名册叫他,结果大家面面相觑,好像学校来了一位新教师。名字陌生得像刚刚听到一样,半天都没人应。显然,连蛋子本人都好像把自己的名字给忘掉了。

据说蛋子来自西安,上西安体院前是陕西省足球队的队员,踢前锋,厉害得很。还听说他处了一个女朋友,是省歌舞团的,舞蹈专业,人长得高挑漂亮。西安体院毕业后,蛋子就带着一颗足球向西,分配来到我们学校,恋人就在原地西安等他回去。

大概是有些郁闷的原因吧,印象中蛋子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操场边站着闲聊,看见蛋子盘着球向我们的方向走过来,我们就打赌,说谁能让蛋子说出五个字以上的一句话,我们就买一捆啤酒。我迎上去,完全一副踌躇满志胜券在握的架势。我唤他“蛋子——”,示意是和他打招呼。蛋子只是愣一下,足球在他脚下滚动着,并没有停止的意思。见他的表情并不是在应答我,我就又问:又去踢球? 这时他才用脚把球一拨,整个身子向我一倾,又将皮球倏地踩住,说:诺。便猛一加速,扬长而去。他与你交流的唯一方式,只一个字:诺。

学校操场边正中的位置是一个舞台,舞台最后面就一面白墙,光秃秃地立着,是谓幕墙。这是集体活动的场所,其图案内容会随活动的主题而变更。它的正面是热闹的,只有背面系粗糙的砖块砌就,完全是一处幽僻之地。在这里你经常会看见蛋子一个人,将足球对着墙壁猛踢,时间并不固定。有时你发现天麻麻亮他已开始操练,要不就是天已黑尽他还借侧面路灯的光线反复踢着停不下来。嘭嘭嘭,好像他身体里有好多颗足球要踢出去。在校园里,它能比床头的闹钟更准确地提示你从梦境中醒来,到了夜晚又提示你向梦境之中睡去。

有时偶尔想到蛋子的与众不同,我心头会猛然一紧,仿佛那个单调的声音已经落到了学校每个时间段的每个角落里。实际上,越是这样想,我就越是能得到关于蛋子的准确印象:他自从来到渭南镇,就一刻不停地在离开。所以,可以这样说,他几乎关上了身体里所有的门——足球,是瞬时飞离身体的一道闪电,仿若一道窄门。身体中数不清的蛋子,就选择从那里离开。

显然,除了那颗足球一直在脚下滚过来滚过去,关于蛋子,你几乎再找不出任何有关他的生活的痕迹。而不同的时间里,不同的人都只是莫名其妙地嘀咕,说是脑袋里空得厉害,好像总有什么嘭嘭地响。

我说,这就是已经消逝的,那个“诺”字的遗迹。

药片一样白的女孩

后来我想,药片一样白的女孩不是别人,她就是我现在的爱人。

那一天,我离开家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出差,爱人就突然牵住背包的背带。她不说什么,脸却一下子变得煞白。一种药片那样的白,让她的两只眼眸霎时泛出一丝没有着落的荒凉。

我就想,又是那个药片一样白的女孩,找到了她。于是,我悄悄将她侧身一揽,像小时候玩拉钩上吊的游戏一般,在她耳根嘀咕了一阵。那些安慰的话,也完全像是对那个药片一样白的女孩说的话。

第一次见到我现在的爱人,是在我分到这所学校两年之后。刚刚开学,我去水房打水,旁边的一位女老师就给我介绍她,说是新分来的美术老师。我没思索,就说:那我们就共患难吧。算是一声招呼,一种相识。

之后的印象是,有一天我来到她的宿舍,并注意到她宿舍墙壁上有一幅水墨画。画面是夜晚的荷塘,一片黑,没见月亮,只一点点白的地方朦朦胧胧的,但一朵荷花却是醒目的红色。她告诉我,她来这儿是被人骗了。

但又能怎么样呢? 我看到她的房间经常是:高高的画架上,一幅作品正处于创作过程中的样子。颜料、废纸团,满地都是,乱麻麻的,全然不是一个女孩的宿舍应该有的样子。

有一次,我出去了两天,回到学校已是星期天的晚上,敲她房间的门一直没人应,心里就有点忐忑,侧耳倾听,才隐约听到她微弱的声息。我吓坏了。原来她吃了大灶剩下的坏菜,食物中毒,身体软塌塌的,面条一样站不起来。一张本来就不大的脸,这时看上去显得更瘦更小,而那种不由自主的飘忽,让人隐隐约约联想到一粒白色的药片。虽然不能准确地说出是源自何种情绪,但一种突然到来的冲动,使我不可抑制地将她揽入怀中。我一下子像把青春时候的泪水全流了出来……

之后,在我们长长的恋爱和婚姻中就有了这样一个女孩。药片一样白的女孩,她是我现在的爱人,可很多情况下总会让人心生恍惚之感。在不同的情境之中,她像是会从爱人的身体腾挪而出,成为另一个人。那样的时刻,我一直不相信,认为这是来自生命深处的一种错觉。我们接吻的时候,我们出去买菜的时候,甚至我们吵完架背过身赌气的时候——那个药片一样白的女孩,总会找到我们。那时,我们不说起她,而她无助的眼神,已经把一种伤感的氛围弥散于我和爱人之间。她一出现,我们总会很快安静下来,甚至我们的分歧和不良情绪,都会在长长的泪水中达成和解。我经常琢磨,是因为一段岁月让我拥有了她,还是冥冥之中的她一直在等待,让我对一段岁月的存在永不爽约。在一天天变老的岁月中,她好像总是那样——克制,隐忍,永远都是受着委屈,端着药片一样白的脸,从不老去一点点——仿佛我和爱人共同养育着的另一个女儿。

很多次,我都试图将这样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说出来,爱人总是面含愠怒,仿佛会在一瞬触动自己某根异常敏感的神经。她阻止我,也是阻止自己再一次进入某个记忆的禁区,在我的想象中,那儿从来都是一片烟雨。另一种推断是,作为一个只被我俩拥有的秘密,一旦说出,就会像经过阳光曝晒一样,一段岁月也会随之消逝,随之融化。因为,多年来想起她,我既觉得幸福,有时又生出一丝莫名的伤感。幸福与伤感交织,给我送来我的另一个女儿,一直在我们青春时候的那个黑暗的房间待着,默不作声,脸像药片那样白。

药片一样白的女孩,是我现在的爱人吗?我确定,我又不得不否定;我否定,我又不能不在一大堆婚姻的事实中,相信她的存在。

昨天晚上,爱人因为劳累早早入睡。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她正执着于睡眠的安静。但我想起了那个药片一样白的女孩。因为那个药片一样白的女孩,我还不能入眠。我翻了过去的一些照片,我又去画室翻看了一些爱人的画作。没有办法,总是药片一样白的女孩的脸,像是最先从黑夜的显影液中显露出来那样,令我忽然有一丝不安,又让我心生爱怜。

是夜,我在窗前踱步,把年轻时的星星重新拣出来,摁满了别无一物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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