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茗堂上屑沉香:汤显祖《牡丹亭》对张爱玲《第一炉香》叙事的影响

2023-02-07 18:32李清宇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紫罗兰游园杜丽娘

李清宇

(华东师范大学 国际汉语文化学院,上海 200062)

1943 年5 月至7 月间,张爱玲创作的《沉香屑 第一炉香》(以下简称“《第一炉香》”)连载于《紫罗兰》杂志。小说叙写来自上海的女学生葛薇龙,为姑妈梁太太和浪荡子乔琪乔引诱,落了个“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①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下),《紫罗兰》1943年第4期。的悲惨结局。《第一炉香》结构整饬,叙述婉转,辞藻华赡,甫一发表,便为文坛内外普遍关注。此时的张爱玲,为阅历所限,尤重借鉴前人作品以资创作。因此,中西文学经典,特别是其中的戏剧,如王实甫《西厢记》、萧伯纳《华伦夫人的职业》、曹禺《日出》等,对《第一炉香》的创作裨益良多。②相关研究见许子东《重读〈日出〉、〈啼笑因缘〉和〈第一炉香〉》,《文艺理论研究》1995年第6期;李清宇《西厢缭绕一炉香——论张爱玲〈第一炉香〉与〈西厢记〉之间的文学演变关联》,《汉语言文学研究》2014 年第2 期;潘紫霓《试析〈沉香屑·第一炉香〉对〈华伦夫人的职业〉的重写——兼论萧伯纳对张爱玲的影响》,《中国比较文学》2019 年第3期。而在笔者看来,与有力焉者,还有汤显祖的《牡丹亭》。对于《第一炉香》与《牡丹亭》之间存在的叙事因缘,目前学界尚未着意。是故笔者愿为前驱,试就这一问题略作讨论。

一、“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

无论“香屑”,还是“炉香”,张爱玲这篇小说标题中的意象,皆与“沉香”有关。检阅中国古典文学,有关沉香的意象,俯拾皆是。至于其中喻指,则隐伏如下的演变脉络:缘起于对女性身体的情欲凝视,渐次生发男女合欢的风月意涵,继而关涉闺中佳人的哀怨悲愁。作为原产南国的名贵香料③李延寿《南史》卷七八《夷貊》(上)“海南诸国”中载:“林邑国,本汉日南郡象林县……沉木香者,土人斫断,积以岁年,朽烂而心节独在,置水中则沉,故名曰沉香。”《南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947—1948页。,沉香自古便是奢华生活的象征。而其作为意象,与女体、风月、闺怨等主题缔结关联,则首见于南北朝时期产生的《拾遗记》。是书载记:石崇多蓄宠姬娇妾,为品第美人,他命仆从“屑沉水之香,如尘末,布象床上,使所爱者践之。无迹者赐以真珠百琲,有迹者节其饮食,令身轻弱。故闺中相戏曰:‘尔非细骨轻躯,那得百琲真珠?’”①王嘉、萧绮著,齐治平校注:《拾遗记》,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15页。世家门阀偏爱沉香,上行下效,民间众庶亦对之珍视非常。彼时,南朝齐有民歌《杨叛儿》,其词曰:“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②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730页。以沉香与香炉比兴男女合欢,如此设喻风月,可称新巧。因此,《杨叛儿》一曲四方传唱,时代稍晚的梁武帝、陈后主等人,皆曾有同题仿作流传后世。至于唐代,李白袭用这首民歌的基调而加以发挥,其作最为脍炙人口:“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③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25—226页。

宋室南渡,衣冠离散。丈夫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悲痛萦怀,故于其词中不断书写“沉香”,借以排遣她孤鸿失伴、独宿单栖的哀伤。建炎三年(1129),迟迟春日,惆怅于欢日难再,这位深得张爱玲喜爱的女作家④1944年,在新中国报社举办的女作家聚谈会上,张爱玲表示:“古代的女作家中最喜欢李清照。”见《女作家聚谈会》,《杂志》1944年4月第13卷第1期。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共有7位女作家参与这次聚谈会,而其中5人都声称,李清照是其最为欣赏的古代作家。,于《孤雁儿》词中写道:“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⑤李清照著,徐培均笺注:《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04页。同时所作,还有《浣溪沙》一首:“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⑥李清照著,徐培均笺注:《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97—98页。两首词中,南朝至唐代“沉香”意象的风月意涵,已然遁形绝迹,而寂寞空闺的愁云惨雾,却从此触目惊心。

以“填词”称戏曲创作,这是明人惯例。因此,若说玉茗堂主人曾受教于易安居士,想来亦合情合理。汤显祖让《牡丹亭》男主人公姓柳,名梦梅,字春卿,或即是受上引李清照两首词作的启迪;而其采撷“沉香烟断玉炉寒”“玉炉沉水袅残烟”诸句,化为杜丽娘游园入梦的兆机,这在《牡丹亭》中的确是有章可循。《牡丹亭》第十出《惊梦》,首曲【绕池游】,为杜丽娘、春香合唱,其词曰:“(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⑦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3页。一边是“炷尽沉香”,一边是春情重扰。为遣闷抒怀,杜丽娘遂有游园之举。玩赏归来,【隔尾】一曲,春香话白云:“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⑧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4页。沉烟袅袅,丽娘入梦,邂逅梦梅,风月情浓。综上所述可知,“炷尽沉香”乃是游园的契机,而“炉添沉水”实为入梦的先兆。

以“沉香”意象为中心,汤显祖串连杜丽娘从游园到入梦的情节。此等笔法,对张爱玲《第一炉香》的叙事,实具有重大启发。在这篇小说的开端,“说书人”魂兮归来,附体叙述者,娓娓言道:“请您寻出家传的一座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⑨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上),《紫罗兰》1943年第2期。叙述如此发轫,学者们一向仅以书场套语目之,而其与《牡丹亭》“炉添沉水香”之间的渊源,遂成遗珠。弗洛伊德曾以白日梦比喻作家的创作,执此理论返观《第一炉香》开篇,我们不妨视之为张爱玲以“沉香”文字造梦的幻术。此术并非其独创,而是她自《牡丹亭》悟来。于是,沉烟缭绕之际,读者眼饧心迷,遂随女主人公一道“游园惊梦”。只不过,《第一炉香》中的花园,不在江西南安府,却位于香港半山上;其间春梦一场者,乃是上海葛薇龙,而非西蜀杜丽娘。⑩在《牡丹亭》第三出《训女》中,杜丽娘父亲杜宝出场,唱【满庭芳】,自称:“西蜀名儒,南安太守。”见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9页。

《第一炉香》的叙述,自春徂秋,兜兜转转,至结尾时,已是“阴历三十夜”。曲终奏雅,“沉香”意象再度出现。“说书人”絮絮低语:“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儿结束,薇龙的一炉沉香屑,也就在这当儿烧完了。”①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下),《紫罗兰》1943年第4期。于此“炷尽沉香”之际,读者们恍然领会:“沉香”意象,不仅为“游园惊梦”的兆机,同时也象征女性的悲剧命运。这里顺便指出,以“沉香”意象关涉女性悲剧命运,此于张爱玲,《第一炉香》并非初度。在其少作小说《霸王别姬》中,张爱玲悬揣自刎前虞姬的内心,曾有如下描写:“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②张爱玲:《霸王别姬》,《国光》1937年第9期。(文中黑体为笔者所加)

二、“牡丹亭又把他杜鹃花魂魄洒”

《牡丹亭》中,梅花、芍药、荼蘼、蔷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而其第二十三出《冥判》,阴曹判官与花神合唱【后庭花滚】,此曲好似民间小调《报花名》,竟一气列出花色36种。《牡丹亭》中虽然百卉争妍,但作为杜丽娘象征的,则是杜鹃花。汤显祖让丽娘姓杜,即本此意。而《惊梦》中春香话白,称“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其中的“映山紫”,又云映山红,即是杜鹃花的别名。因此,瓶中杜鹃花,梦里杜丽娘,人面花颜相映,比拟之意绽显。前文提及的【后庭花滚】一曲,其中唱词曰:“你道为什么流动了女裙钗,刬地里牡丹亭又把他杜鹃花魂魄洒?”③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36页。这便是径以杜鹃花指代杜丽娘了。

再来看《第一炉香》,在张爱玲笔下,有丁香花、栀子花、玉兰花、象牙红……众芳斗艳,英蕤缤纷。甚至“薇龙”一名,也是英语“Violet”(紫罗兰)的中文译音。但在《第一炉香》的满眼芳华中,最先引人注目的,竟然也是杜鹃花!想来这并非巧合,而是张爱玲接受《牡丹亭》影响的实绩。小说开端处,作者描绘梁太太花园内外的春景,写道:“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④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上),《紫罗兰》1943年第2期。《惊梦》一折,其中于游园时,杜丽娘唱【好姐姐】一曲,起首便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⑤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4页。对照上引《第一炉香》文字,其写墙外春光,明显自杜丽娘语化出。而联系草坪一角那“一棵小小的杜鹃花”,其作为葛薇龙的象征,也于此初露端倪。

为使读者笃定杜鹃花喻指葛薇龙,张爱玲又施展《红楼梦》中惯用的“影写”笔法。所谓“影写”,在《红楼梦》中的具体运用,就是脂砚斋曾为指出的“晴有林风,袭为钗副”⑥曹雪芹著,王丽文校点:《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91页。——通过描写晴雯、袭人的言谈举止、身世遭遇,曹雪芹烘云托月,映射出黛玉、宝钗的性格、心事及命运。在《第一炉香》中,率先出场的,是梁太太的两名丫环,虽身为侍女,实际皆为主人渔色敛财的工具。两名丫环中,张爱玲令睨儿为梁太太之副,而让睇睇具葛薇龙之风。在梁太太驱逐睇睇的情节里,睇睇声称,葛薇龙是她的“替工”,由此揭示出二人的“影写”关联。在睇睇含恨离去之后,叙述者说道:“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⑦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紫罗兰》1943年第3期。这段叙述,显然弦外有音。张爱玲以花喻人,借梁太太用烟卷灼烧杜鹃花,暗示其加于睇睇同时也是葛薇龙的荼毒。而杜鹃花作为葛薇龙的象征,至此可称确凿。

再来看《牡丹亭》。以杜鹃花喻指杜丽娘的同时,汤显祖又将杜鹃鸟意象与美人关联。前引《惊梦》折中【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一语,可作如下解释: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为杜鹃鸟的啼声染红。显然,这是花鸟双关的修辞。相传,杜鹃鸟为古蜀国望帝杜宇所化,故望帝为此鸟的别名。而汤显祖为杜丽娘贯籍西蜀,即是以此关涉望帝杜鹃的典故。又,《牡丹亭》第二十出《闹殇》,其中杜宝唱道:“夫人,你且自保重。便做你寸肠千断了也,则怕女儿呵,他望帝魂归不可招。”①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13页。杜鹃花外,杜鹃鸟也是杜丽娘的象征,由是得到落实。杜鹃鸟啼声凄厉,古人闻之,仿佛人语“不如归”,故此鸟又名为子规(谐音“子归”)。以杜鹃鸟啼寄托乡愁归思,此于古典词曲,所在多有。如晏几道《鹧鸪天》云:“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②《晏殊词集 晏几道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7—118页。又关汉卿【双调】《大德歌》四首之《春》曰:“子规啼,不如归,道是春归人未归。几日添憔悴,虚飘飘柳絮飞。一春鱼雁无消息,则见双燕斗衔泥。”③蓝立萱校注:《汇校详注关汉卿集》,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682页。阅读《牡丹亭》,其第十二出《寻梦》中,杜丽娘唱【前腔】:“为我慢归休,缓留连。(内鸟啼介)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难道我再,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④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7页。此处出现的“鸟啼”,自是杜鹃悲鸣无疑。

既然已借鉴《牡丹亭》以杜鹃花象征葛薇龙,张爱玲一不做,二不休,又唤取杜鹃鸟,以附丽小说女主人公。《第一炉香》中,葛薇龙为乔琪乔欺骗玩弄,心碎神伤。她决意返回上海。不料,葛薇龙在购买船票途中遇雨感冒,感冒又转成肺炎,她遂缠绵病榻。“她把手揪着床单,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得慢。等到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连绵的夏季早经结束,是萧爽的秋天了。”⑤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下),《紫罗兰》1943年第4期。(文中黑体为笔者所加)葛薇龙“回去”的心声,方萦绕于读者耳际,叙述者接着说道:“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天……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⑥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下),《紫罗兰》1943年第4期。依据前后文情境,以及杜鹃羽毛为黑灰色的事实推求,叙述者所说的这只黑鸟,即应为杜鹃。而其惨叫之声,在“只想回去,回去、回去”的葛薇龙听来,定然是“声声只道不如归”。

《牡丹亭》最后一出《圆驾》,北【四门子】一曲中,杜丽娘唱道:“叫俺回杜家,赸了柳衙。便作你杜鹃花,也叫不转子规红泪洒。”⑦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05页。戏近尾声,汤显祖终于将杜鹃花与杜鹃鸟的意象连理并蒂。不过,合杜鹃花与杜鹃鸟于一体,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并非始自汤显祖。李白《宣城见杜鹃花》即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⑧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165页。而南唐成彦雄《杜鹃花》诗曰:“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⑨李调元编,何光清点校:《全五代诗》,巴蜀书社1992年版,第665页。无论“肠断”,抑或“怨艳”,诗人绾合杜鹃花与杜鹃鸟的意象,其旨趣皆在于凸显主体的悲情形象。而在笔者看来,这也正是张爱玲接受《牡丹亭》影响,合杜鹃花、杜鹃鸟意象以象征葛薇龙的文心所在。

三、“因春感情,遇秋成恨”

《牡丹亭》的《惊梦》一出中,面对恼人春色,杜丽娘推己及人,呢喃叹息:“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①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4页。此语不可等闲视之,其中的“因春感情,遇秋成恨”,不仅流露出薄命红颜的幽闺自怜,更指涉了汤显祖书写杜丽娘悲剧时采取的叙事结构。杜丽娘因春光迤逗情思,又因情思郁结梦寐,且“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终至“伤春病到深秋”②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牡丹亭题词”首页。。《闹殇》一出叙写中秋之夕,风雨萧条,杜丽娘一命呜呼。魂断前她吟诗一首:“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③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9—110页。读者至此回首《惊梦》折,发觉“因春感情,遇秋成恨”竟是谶语,同时体悟自《牡丹亭》第十出至第二十出,原是一段关于女性悲剧命运的“春秋叙事”。

对于《西厢记》,汤显祖存有深重的“影响的焦虑”④在《惊梦》一折中,汤显祖借杜丽娘之口言道:“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见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4页。“张生偶逢崔氏”并得成秦晋的故事,当是出自王实甫《西厢记》。而汤显祖却“指鹿为马”,说其源于《崔徽传》。有学者认为,这是汤显祖误记了“崔张故事”的出处。然而《西厢记》在明代,可谓家传户诵。因此在笔者看来,这绝非汤显祖一时失忆或笔误。在《牡丹亭》中,他是故意对《西厢记》避而不提。由此推断,对于汤显祖来说,《西厢记》施加其创作上的“影响的焦虑”,是相当深重的。,但这并未妨碍他对是书“春秋叙事”的移花接木。《西厢记》的叙事肇端于春,其第一本“楔子”末【幺篇】一曲,崔莺莺唱:“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⑤王实甫著,王季思校注:《西厢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页。于是惜花天气里,“颠不剌的见了万千”的张生,恰撞见了莺莺那“宜嗔宜喜春风面”⑥王实甫著,王季思校注:《西厢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页。。至第四本第三折,莺莺送别张生,时已入秋,有【端正好】曲词为证:“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⑦王实甫著,王季思校注:《西厢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48页。《西厢记》的“春秋叙事”,其主脑在于依时序铺陈情节,但季节变迁中,亦隐约浮现世事离合与人情悲欢。《牡丹亭》仰承《西厢记》,同时施以整顿,将“春秋叙事”的重心,从贡献于情节的铺陈,转向为表现人物服务。可以说,“因春感情,遇秋成恨”一语,不仅预言了杜丽娘中秋夭亡的命运,更借此肺腑之言,刻画出其人情痴情种的悲剧形象。回想《牡丹亭题词》,汤显祖开笔便道:“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此后戏文,他又围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铺采摛文。⑧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牡丹亭题词”首页。因此,在结构上,《牡丹亭》运用“春秋叙事”,其旨归有二:一为女性闺怨情怀绘影,二为其人悲情命运写真。

对于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春秋叙事”,相关研究已蔚然可观,但这一叙事结构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延展,至今却少有探论。实际上,张爱玲《第一炉香》即循《西厢记》与《牡丹亭》的辙迹,以“春秋叙事”结构全篇。前文指出,小说开端处,漫山遍野杜鹃盛开的春景,乃自《牡丹亭》“遍青山啼红了杜鹃”创化。张爱玲亦借机表明,葛薇龙的故事昉于暮春。生怕读者疏忽,在描写葛薇龙搬入梁太太家时的情景,叙述者又提醒道:“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⑨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上),《紫罗兰》1943年第2期。此后,梁太太举办花园聚会,葛薇龙与乔琪乔相识。后者英俊潇洒,复能蜜语甜言。葛薇龙不禁慕色怀春,情灵摇荡。小说中写道:“(乔琪乔)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绉了的地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⑩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紫罗兰》1943年第3期。葛薇龙以“蟾宫之客”目乔琪乔,遂与这“折桂之夫”密约偷期,巫山云雨。但合欢即断肠,葛薇龙惊觉乔琪乔风流成性,失望已极,她决意离去,旋被风雨而卧病在床。前文已引,“等到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连绵的夏季早经结束,是萧爽的秋天了”。

至此,《第一炉香》的“春秋叙事”得告成功。以新女性自诩的葛薇龙,其命运竟一如“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玩味《第一炉香》的“春秋叙事”,笔者深感其所寄寓的,乃是张爱玲对她所处时代的感悟——“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①张爱玲:《自己的文章》,《苦竹》1944年第2期。观念新旧交迭,情怀泾渭难辨,“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张爱玲自言,在写作中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中生活过的记忆”②张爱玲:《自己的文章》,《苦竹》1944年第2期。。悬想当日,张爱玲创作《第一炉香》之际,她所求助的“古老的记忆”,应有相当部分源于《牡丹亭》。返回《第一炉香》,秋意渐浓中,葛薇龙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她为了乔琪,已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③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下),《紫罗兰》1943年第4期。(文中黑体为笔者所加)上引文字透露,对于女性情感中的悖论,张爱玲观察入微,体会深刻。我们也不妨将这段文字视作她对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现代阐释。同时,张爱玲以“不可理喻”形容薇龙情热,亦可谓是《牡丹亭》“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④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牡丹亭题词”首页。观念在新文学中的赓续。

四、余论

当年,审阅张爱玲的《第一炉香》时,《紫罗兰》主编周瘦鹃便察觉,这篇小说颇“受一些《红楼梦》的影响”⑤周瘦鹃:《写在〈紫罗兰〉前头》,《紫罗兰》1943年第2期。。的确,张爱玲熟谙《红楼梦》,同时亦不讳言,对她来说,这部小说为其创作的“一切的泉源”⑥张爱玲:《红楼梦魇》,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自序”第5页。。细读文本,笔者推断,张爱玲曾从曹雪芹处度得金针,于《第一炉香》与《牡丹亭》之间往来织组。因此,对于《红楼梦》在叙事上得益于《牡丹亭》的地方,笔者以为,实有必要在此稍作疏解,由是展现《第一炉香》接受《牡丹亭》影响的文学史因缘。

《红楼梦》借鉴《牡丹亭》的最显眼处,在于黛玉形象的塑造。虽然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曹雪芹借宝、黛痴迷“西厢”,盛赞了王实甫的生花妙笔,但是,在他的笔下,黛玉这一人物形象,与其说是描红崔莺莺,不如说是拓本杜丽娘。第二十六回中,黛玉被晴雯拒之门外,又闻宝玉、宝钗在怡红院内笑语连连,于是“越想越伤感……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⑦曹雪芹著,王丽文校点:《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268页。(文中黑体为笔者所加)。黛玉悲泣,惊花动鸟,曹雪芹的这般描绘,实化自《惊梦》折中杜丽娘【醉扶归】一曲:“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隄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⑧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3页。见曹雪芹暗自糅合杜丽娘姿容入黛玉风神,脂砚斋忍俊不禁,从旁评注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原是哭出来的。一笑。”⑨曹雪芹著,王丽文校点:《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268页。

需要指出的是,上引文中形容鸟飞振翅,运用了“忒楞楞”这一象声词。此词为元人口语,常见于元杂剧,如《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中名曲【拙鲁速】,其词有“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①王实甫著,王季思校注:《西厢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2页。。至于《红楼梦》,“忒愣愣”一词仅现身于前引第二十六回文字中。而在《第一炉香》的结尾处,我们再次与此词不期而遇。张爱玲叙写葛薇龙与乔琪乔逛除夕花市,“在那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内中一个年纪顶青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她的笑容不住摇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地打在下唇上,把嘴唇皮都咬破了”②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下),《紫罗兰》1943年第4期。(文中黑体为笔者所加)。张爱玲曾自称:“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③张爱玲:《红楼梦魇》,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自序”第1页。由此推断,《第一炉香》中出现“忒愣愣”一词,或说明对《红楼梦》化用《牡丹亭》曲以形容黛玉的段落,张爱玲早已熟稔于心。而“忒愣愣”与同文中出现的“摇漾”——源出《惊梦》折中【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④汤显祖著,徐朔方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3页。——一起,在《牡丹亭》《红楼梦》与《第一炉香》之间,勾勒出一脉中国古今文学的迁流演变。值得一提的还有,张爱玲之所以描写花市中那十三四岁的风尘女子,也是对《红楼梦》“影写”笔法的运用。此时的葛薇龙,正和这少女是同一身份,同一境况,同一命运。

以上所论,旨在究明《第一炉香》与《牡丹亭》的文字因缘。在笔者看来,作为“案头之曲”的《牡丹亭》,其对张爱玲这篇小说的泽被,固然不可小觑,但若完全无视“场上之曲”的《牡丹亭》可能施诸《第一炉香》的影响,恐难免以偏概全。前文提及,张爱玲少时曾作《霸王别姬》。这篇发表于1937 年的小说,其题名借自梅兰芳的同名京剧,且通篇叙事皆化自梅兰芳在该剧“别姬”一场中的表演。⑤相关论述,参见拙作《张爱玲与梅兰芳的文艺因缘》,《新文学史料》2020年第4期。张爱玲借《霸王别姬》为小说题名,此举显示出她对于梅兰芳京剧艺术的喜爱,其能据音乐旋律创造视觉形象,更见出其人通感联觉之才,迥异凡俗,而艺术创化之力,亦远迈同辈。在京剧表演方面,梅兰芳具有高超造诣,且其一生十分热衷于昆曲。《游园惊梦》正是他昆曲表演方面的代表作品。1932年,梅兰芳举家移居上海,这更促进了他与江南昆曲世家的交流。1934年,昆剧保存社公演首场,梅兰芳与俞振飞合作,《游园惊梦》一折,二人珠联璧合,申城为之痴狂。当时有文章对此报道称:“梅兰芳君之杜丽娘,《游园》之旖旎风光,《惊梦》之春困娇慵,将一个伤春无邪之离魂倩女,绘影绘声,曲曲传出,剧艺至此,叹观止矣。俞振飞君之柳梦梅,极深情缠绵之能事,加以翩翩风度,宛转歌喉,一时无出其右。”⑥《昆剧保存社公演盛况》,《申报》1934年2月24日,第14版。

1934年,张爱玲14岁。本年,她创作小说《摩登红楼梦》。这部章回体的仿拟之作,透露出曹雪芹的小说对这位少女而言,已然烂熟于胸。笔者据此推测,此年以前,经由《红楼梦》,张爱玲应已经阅读过《牡丹亭》,且聆听过《游园惊梦》。加之梅俞二人当年的合演轰动沪上,而张爱玲对于梅兰芳又有持久关注,故梅兰芳在昆曲《牡丹亭》中的表演,对于张爱玲文艺心灵的滋养,想必由来已久。另外,考虑到小说《霸王别姬》中,张爱玲已然展现出其创化戏曲音乐为小说叙事的能力,故昆曲《游园惊梦》对于《第一炉香》接受《牡丹亭》的影响,或也有推波助澜之功。除了史实上的蛛丝马迹,于《第一炉香》的叙事中,也透露出这篇小说与梅兰芳《游园惊梦》存在的关联。在描绘葛薇龙内心的意乱情迷时,张爱玲写道:“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颤。”⑦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下),《紫罗兰》1943年第4期。以金铃形容女性情欲的悸动,比喻可谓十分冷僻。经笔者考证,此语出于昆曲《游园惊梦》中春香话白:“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⑧上海昆剧团编:《振飞曲谱》,上海音乐出版社2002年版,第118页。此处“金铃”,究竟作何解会,这一问题长期困扰着梅兰芳。当时的他,在表演上力求写实,故金铃语义不明,实在影响其此处身段动作的设计。在诸多场合,梅兰芳都曾言及《游园惊梦》中的“金铃”。直至晚年,在为中国戏曲学院表演艺术研究班所作的相关演讲中,他还惦念于此,就“金铃”颇费了一些唇舌。①梅兰芳演讲之文字记录,见《我演〈游园惊梦〉》,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3卷,北京出版社、中国戏剧出版社2016年版,第76页。彼时,或许梅兰芳解释“金铃”的只言片语,通过报刊、电台等媒介,曾为张爱玲闻见。“金铃”意象,亦由是进入《第一炉香》的叙事。遥想当年,梅兰芳在舞台上塑造的杜丽娘形象,勾人魂魄,故张爱玲用“金铃”形容葛薇龙情欲,或许亦存心借“四大名旦”首座之风韵,以渲染笔下人物的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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