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不出泥土的魔术师(外一篇)

2023-04-06 08:09大连大学那译萌
青春 2023年2期
关键词:王小姐花边魔术师

大连大学 那译萌

“真好看,真好看。”“我想要一只兔子,快帮我变一只兔子。”那群孩子嚷得我头皮发麻。

我是这个小城镇里唯一一位魔术师。他们都叫我安达或者直接叫我魔术师。慢慢地我就没有名字了,或者说,我的名字就叫魔术师了。

我出生在冬天,但是没有被冻死。小镇里的人们好奇地围着襁褓里的小婴儿看,商量着谁要收养我。

从七岁开始,我就可以跟着姥姥在街上表演魔术了。我喜欢看见人们时而因为担心好奇而紧锁的眉头,看见人们因为我们的表演捧腹大笑,只有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表演结束后,人们常常会向我们的魔术帽里塞一些钱,但这些远远不够我们生存。我们还是需要在没有表演的时间做零工补贴家用,我曾经问姥姥为什么不挣钱还要表演,姥姥说,因为这个小镇需要,因为这能给大家带来快乐。于是我们就这样坚持下来了。直到姥姥过世了,我依然按照她的习惯按时沿着街道表演,人们依旧会为他们看过了几十遍的把戏叫好,我甚至能预知到下一步他们会是什么表情,我逐渐觉得那些笑不是发自心底,而是从脸皮上浮出来的;那些好奇也不是真的,他们睁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巴里都是空洞洞的,无声的不见底的黑色让我感到恐惧。我早就表演腻了那些唬人的小把戏,也看腻了他们相同的表情。

又是一天中午,我顶着太阳去往小镇中央表演。因为天气太热了,以种地为生的人们在中午会暂时歇一歇以防中暑,而这个时候这种小把戏正好能逗他们开心,消除一上午的疲劳。

但是自从姥姥去世,我清楚地感受到,我和童年、和小镇的某一处联结确确实实断了。表演的时候不再有人帮我递道具,我的表演再也不能那么完美。有时候卖出了破绽,底下的观众也全当没看见,他们依旧发出惊叹或者大笑,我越来越感觉他们像一群机器人,表现出的机械性的情感、动作,都只是为了配合我拙劣的表演。

“如果他们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要来看表演呢?”我想不通,如果大家不喜欢,明明可以不来,我就可以放假了。但是总有人来,只要有观众,我就要坚持表演,但他们的反应的确看得我十分痛苦。大概他们也是为了防止我因为没有观众而感到难堪?又或者我只是他们麻木生活中的一个乐子,就好像味精,炒菜的时候没有也无所谓,可以随时换成别的,有了就将就着用,总之都差不多。

又或者,他们不想让我好过?这听起来有点像我过于往坏处揣度了,但是我不能不怀疑他们只是为了让我忙起来。他们看不惯有人在他们繁忙的时候居然闲坐在一边,这让他们的心理不平衡,所以不管爱不爱看,他们都要行尸走肉一般围过来看,就是为了让我忙起来。小镇里的人们希望我快乐,又不希望我的快乐超出他们所能掌控的范围,我好像他们的某件附属品,因为前期多少投入了精力,又见得习惯了,不免觉得弃之可惜。他们自以为了解的只是从前的我的一小部分,我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们的笑容,捧着魔术帽说长大我也要当魔术师的孩子了。

那天他们不再满足于看那些司空见惯的把戏,他们开口提要求了。

“我真的,变不出来。”我蹲在雪地里,积雪刚刚没过我的脚踝,从鞋沿渗了进去,我的袜子被雪水浸透了,脚开始冻得发麻。

“泥土!”他们让我变一抔泥土出来,可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泥土啊。我用通红的手掌捧起地上那些雪,一捧又一捧,终于露出了一块干净的泥土。“但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捧起泥土给他们看,但是地面坚硬,我只能用指甲挖,由于渗进了雪水,底面变得黏黏的,我的指甲里也塞满了棕黑色的土壤。但是他们说不要这个,他们仍然说要我变出来一抔泥土。

我哭泣,那些还未化干净的雪和被搅动的土地颜色分明在我的视网膜上跳动。我想复原这片雪地,我不想看到那块明显的黑斑。但是它越化越快了,雪白中总是隐约透出黑色。我蹲在地上忙碌着,仿佛在周遭的泥泞中绘画,浑身沾满了泥土,我就是泥泞本身。

人们永远在给人贴标签,而我的分类是魔术师,因此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为他们创造所有他们期待中的幻象,但是我不能。

我这一生,永远在大雪纷飞中,等待下一个叫醒我的春天。

失聪的麦克小镇

“嘿,早安。”

“早安。”唐小姐略略抬高自己的帽子,帽檐在空中转了小半圈,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奇怪的打招呼姿势,她习惯盯着对方的脸,即使在说话的时候也是目不转睛,大家觉得这是出于一种礼貌的尊敬,因为小镇里的人们早就不习惯直视别人了,他们的眼光总是躲躲闪闪的,有意地将自己的瞳孔与别人的错开,仿佛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什么秘密,或者眼神里无意流露出的不安,或者不耐烦,唐小姐则不同,人们都觉得她的目光很真挚。但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不常开口说话,别人和她说什么事情,她认真地听完了也只是沉默或者笑笑,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高谈阔论,或者借机倒倒自己的苦水。因此人们都愿意和她讲话,觉得她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

麦克小镇是这个小岛上最边缘处的一个小城镇,一共就住了几千个人,整个城镇的形状像一个圆角矩形,这片并不广阔的土地西边临近大海,这里的土地被海水常年冲刷,带走了很多营养成分,贫得厉害。因此大部分以种地为生的人都居住在东边,也就是更靠近岛屿中心的位置。整个小镇的人口分布也就呈现了东密西疏的情况。只有少部分以捕鱼为生的人建在西边靠近海岸的要害,唐小姐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唯一不同的是,虽然住在西海岸,她却并不以捕鱼为生。

唐小姐喜欢钩花边,这个机器生产的时代似乎已经不需要用人来手工钩花边了。但是由于这个小岛太过边远,很少有商人跨海过来贩卖布料之类的,人们的饮食也都是自给自足,而唐小姐的花边没有一点多余的针脚,卖得不是很贵。小镇上经常举行一些舞会活动,人们都希望自己穿的衣服与众不同,因此总会来唐小姐这里买一条漂亮的花边,缝在她们的裙子或者袖口。

麦克小镇的生活一直都是如此平静,如果你想去看看宁静的大海,那么就去西边,有时还可以看到唐小姐靠着垫子,坐在海边的礁石上静静地钩花边。如果你问她每天坐在这里吵不吵,她会说她很喜欢听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不会心烦的。如果你问她,这声音像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只说很奇妙。

如果你想去看一看农忙时节的农忙景象,那么你就在夏天或者秋天往东边走一走,你可以在那里看到人们驾着驴车在街上嗒嗒地走过,也可以看见路边人们弯下的腰和滴在土地里的汗水,如果你在盛夏或者夏末去,恰好可以看到这里种着很多很多葡萄,热浪滚滚的塑料棚里,农民们弯下腰在绿叶丛中寻找紫色水晶般酸甜多汁的果实。如果恰好看到了你眼中充满的好奇目光和耸动的喉结,热情好客的人们大概会捧上一串送给你吃。

唐小姐坐在海边钩花边的时候其实并不孤单,大多数时候她的身边都是有人的。人们总会来找她聊天,说说自己生活中不顺心的事。这个时候唐小姐是一言不发的,只是低着头,一针一针地钩花边,不锈钢钩针有时相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来说话的人也习惯了她的沉默,他们说完话之后就会如释重负地笑着拍拍唐小姐的肩膀,告诉她谢谢你的聆听,然后他们又重新回到自己日常的生活中去了。

他们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听他们讲话,至于对方有没有真的在听,或者感不感兴趣,也不是很在意,只要能帮他们分担一些发泄出去的情绪就好,其实那些故事也都是司空见惯的,无外乎自己曾经做过什么错事又不好开口,想找个人说一说,就仿佛是自己和当事人道过歉了似的;又无非是自己家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今天王先生王小姐一家吵得很凶,王小姐去镇东串门了半个月,回家却发现自己丈夫又带回来一个女主人。王小姐忍着气一问才知道,另一个人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她借了邻居的一辆车,亲自把女人送了回去。去邻居家取车的时候,邻居看出了王小姐铁青的脸色,便问她怎么了。她只说这是自己的一位朋友来串门,自己要把她安全送回去。回到家王小姐就憋着气把家里能砸的瓶瓶罐罐都砸了个精光。王先生在一边站着,一句话都没有,好像一块附着在礁石上被剥了壳,经过了日晒的干巴巴的海蛎子。

吵不起来的架总是最让人窝心的。

在几天之后,小镇的平静被一桩杀人案打破了。居住在小镇东边的警察们驱车半个小时才来到西边调查案子。案子发生在西海岸边的居民区,一个男人被杀了。等到警察顶着中午的大太阳赶到的时候,他身上的刀伤,地上的血液,都已经凝固成了暗红色。

妻子垂手站在一旁,没有哭,也没有声响。案发现场的警戒线迅速围起来了,这附近居住的邻居也被召集起来问话。

人是一批批被询问的。警察问他们有没有在早晨看到男人出门,大家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唐小姐也跟着人群摇头,警察又问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其他可疑人员或者车辆。大家七嘴八舌的,说早上这段时间正好是他们去东边的集市卖鱼的时候,也有东边的人会亲自过来到刚刚出海回来的渔船上挑选新鲜的鱼,来往的人太多了,而且每天都有一些新面孔出现,他们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人,唐小姐也说自己记不住了。

在所有的询问结束之后,男人的妻子被特地留得久了一些,她被反复盘问最近有没有和丈夫吵架,她如实说了丈夫找了其他女人的事情。面前的警官像是突然如释重负了似的,右手摘下扣在脑袋上的官帽子,左手在脑门上抹了一把汗。又揉了揉已经半秃的脑瓜顶,把那几根被弄乱的头发捋顺,好掩耳盗铃般遮住他光秃秃的头顶。

几位警官都觉得是她干的了。丈夫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面对丈夫的死亡也没有哭,这很符合那几位警官顺理成章的预想。

“我今天中午前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那么证据呢?小姐,你一个人的话我们可是不信的,更何况你现在已经一只脚踏进监狱里面了。”

“哦,我想起来了,唐小姐,我看到她一直坐在海边,我一直在海边卖鱼,卖完鱼才回家的。”

“唐小姐,麻烦来一下!”警官冲着人群呼喊,人们下意识晃动脑袋四处看,好奇是哪一位。

“快过去啊,喊你了。”身后的人推了她一下,又指了指前面,唐小姐才反应过来是叫她过去。

“唐小姐,”警官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清瘦的女人,“你最近有听到王小姐和她的丈夫吵架吗?”

“我一直在海边织花边。”她摇摇头。

“听说你人缘很好,大家都爱和你聊天。难道就没有人和你提起,最近他们家吵架了吗?”

“我不知道。”唐小姐连连摇头。这时候身后的人群发出了窸窸窣窣的讲话声音。

“你今天上午在海边看到过她吗?”

“看到了,她一直很勤快,几乎每天上午都在。”

“好,那你……”话还没问完,那几个警官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就跑,唐小姐正纳闷,发现身后的人群不知道怎么了也在往前跑。那些人看她还傻站着,就拉着她的胳膊向前跑。

“怎么了?”

“海水突然涨起来了。”邻居气喘吁吁地说,“你没听到吗?刚刚有人在那边喊海边低地的人都往高处跑。”

“那案发现场……”

“嗨呀,你管什么。你就不能先跑吗?站在这儿盯着我说话干什么啊,我脸上有东西吗?”

跑了一会儿,到了高处,人群停下来了,唐小姐也跟着人群站定。

“欸,”邻居碰了碰她的手臂,“刚刚喊那么大声,你没听到啊?”

唐小姐才转过头,一脸茫然地盯着邻居的脸,和她紧闭的双唇。

“你看着我干吗?你真的没听见吗?”

“我……”

然后她瞟了一眼四周,发现大家都在说话,“听……听到了,很大的哗哗的声音。”

她只是想融入大家,这似乎并没有什么错。

“什么哗哗的声音,海水只是很平静地在上升。那几个警报员过来赶人的嗓门才大呢。”

大家才发现唐小姐对声音没有什么反应,如果没有先碰碰她,等她转过脸去,她是不会回答大家任何问题的。

大家这才发觉她可能是个聋人,根本听不到。

人们觉得自己被戏耍了,本来以为她只是个守口如瓶的好的倾听者,所以都来找她聊天,向她倾诉,没想到自己的话她竟然一点也没听见过。怪不得她总盯着每一个人,原来是为了看出他们说话时的嘴型。

“我真的听不到。”她盯着面前一堆面孔,那些眼睛注视着她,那些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她不知道自己该去看哪一张,分辨哪一个人说的话。无数张张合合的猩红嘴唇在她缥缈的梦里上下翻飞。

其实麦克小镇在这很久之前就失聪了,谁都不把谁的话放在心里。

猜你喜欢
王小姐花边魔术师
棒槌花边:指尖绕出别样韵味
常熟花边的历史及传承发展研究
棒槌花边的传承与发展
冬天之死
魔术师
约会不成还钱
寻找魔术师
微笑服务
魔术师
拉舍尔花边中传统吉祥牡丹纹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