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火热

2000-06-04 21:35马原
大家 2000年3期
关键词:副总小说家老乡

马原

昨天,一个朋友带了个女朋友来我这里。这个朋友是个老乡。辽宁老乡。深圳与辽宁相隔太远,是辽宁老乡应该很亲很近了。他这个女朋友也是老乡,吉林老乡,也叫东北老乡。到了长江以南,几乎所有东北人都习惯把东北人当作老乡。东北是个比辽宁更大一点的家乡概念。这个东北老乡是个女性,我前面已经提到了。她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总,后来在她名片上我进一步确认是“副”老总。副总。

就是这个当副总的东北女老乡,她说:“你们作家不就是讲故事吗?我可以给你讲故事。讲深圳故事,讲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我一肚子故事,但我没时间,我要是有时间就轮不到你来当作家了。”

显然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显然她对自己成为作家很有信心——如果她有时间的话。

她27岁,似乎结过一次婚。

相比之下(与我相比),她年轻,又有热情,好像也有时间。她说到时间,似乎是要告诉我——她并非没有时间,只是没有把故事写出来的时间(也就是需要成为作家的时间)而已。她分明是不屑将时间分出来的啊,作家这个行当就那么不值得她尝试一下吗?

写故事的作家(这里权且借用一下那位副总东北女老乡的说法)通常很希望别人把自己与不写故事的人分开谈论。有写事情的作家,有写事物的作家,有写事实的作家,也有不写事(任何事)的作家比如那些玄学诗人。写故事的作家与上面那几类作家真的不太一样,写小说只是小说家,不是笼统的作家。小说家写故事,写故去之事——也就是写变化着移动着的事情事物,但小说家不一定非写事实不可。小说家可以不顾事实,虚构和杜撰是好小说家的拿手好戏。

这个没时间当作家的副总东北女老乡问我为什么不写深圳?问我当作家的是否都像我一样没情趣?问我不爽快喝酒算不算瞧不起人?我说一,以前很少来深圳,来了也只有几天,所以以前没写;这次来的时间久了,想写,还在试着写一点。二,当作家的很少像我一样没情趣的人,他们中多数能说能侃能聊,汪洋恣肆且妙趣横生,他们总是人群里最活泼最有趣的,总是他们在唱主角。三,不爽快喝酒是我酒量太浅,也是她没能叫我兴奋没能让我得意忘形,我虽无趣也还不至于全无热情,有热情的时间里我喝酒也还算爽快结果当然是醉。

这以后她变得如淑女一般礼貌,问是否可以先睹一下“你写深圳的大作”?

她读了大约十几分钟,伸了个懒腰说饿了,她与他来我这儿的本意便是拉我去吃饭。她没有故意给我难堪的意思。我试探着问她是否看完了。“没有,看了前面两章。”

直到我们走出来进了餐馆点了菜,直到所有的菜肴上齐,直到她吃饱喝足,她才又说:

“咱们另找时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比你写的那些深刻多了。你那些算什么呀?”

幸好是我朋友(也是她朋友)买单。如果换了是她,如果换了是我,我想我很难容忍。

人们习惯上把非诗写作统称散文。

印度哲人奥修特别推崇诗,认为诗“对于事情具有间接的暗示作用”,“散文必须很清楚”,“散文只是说出它所说的,而诗能表达很多事情。”“……每当有属于心的东西要被表达,散文总是觉得不足,一个人必须退回到诗的作用”云云。

不!奥修,我不是要争论,我不怪你散文读得太少,特别是那些最好的散文——我当然指的是那些最出色的小说!我只是想说,唯有做小说的匠人才知道你说的片面了。散文不只是说出它所说的,散文永远不会觉得不足,散文的结构是逻辑的不错,散文也是通向不逻辑的唯一的桥。“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只有这样的散文结构才能走进存在之中;“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只有这样,散文结构才能将绝地置于人类的心灵之上。

我为什么想到奥修上面的一席话呢?是那么自信至极的副总东北女老乡的话刺激了我。我猜她本意是想说:“你的故事不够精彩不够奇妙不够曲折”,“不如我的(或我知道的)”等等。但是她说的是“你那些算什么呀?”真的,也许我的故事真的不算什么,但是至少她并没读懂它,像她那样自我中心的女孩是永远没办法读懂一个故事的,当然她首先不可能读完它,因为它是她以外的东西,而她只要她自己不要别的。她还用了“深刻”这个非常奢侈的辞汇,是“深刻”二字让我想起可以用其来形容的奥修阁下。

而且,眼下奥修的书卖得正好,像副总东北女老乡一样读不完一个故事的人漫山遍野,小说和写小说的人岂不是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呜呼——

悲夫!

组稿编辑:李锦雯

责任编辑:海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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