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烛光

2003-04-30 03:29张来虎
人民教育 2003年22期
关键词:烛光张老师果子

张来虎

每次见到张书史老师都有点怕,因为我已经30岁了,也是一名堂堂正正的高中教师,但在他面前却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他是全村人的启蒙老师,论辈份他是我本家老爷爷。

张老师年届古稀,仍精神矍铄,一年四季身着黑色或灰色的中山装,深度老花镜吊在胸前,脑门锃亮,那形象颇有点酷。他仅上过高小,却练就一手好书法,既有颜体的刚劲,又有柳体的柔韧。他又熟知各种礼节仪式,村里一些大的话动,都由他出马主持。

生活中的张老师和蔼可亲,明事达理,可一走进教室,他便严肃得如秋风寒霜。由于知识的局限,他只教一二年级,三年级时学生便到中心棱去上。我不清楚他教了多少年书,只知道他教过我的爸爸、叔叔、哥哥、姐姐,以后又教我的侄子、侄女。全村人的名字,也是他一手拟定。他的命名在村内是有“怯律”效力的,即使户口簿上也不能随意更改。这除了他的权威,也在于他命名的实用性及艺术性。男孩的名字一般是辈份加名,如“凤海”、“凤江”、“凤河”、“梦金”、“梦银”、“梦铜”;女孩的名字主要是好听易记,如“春菊”、“春兰”、“春梅”、“艳云”、“艳彩”、“艳霞”。一看名字便知其亲缘关系。有个别上了高中或大学的嫌名字太土,便擅自改名为“馨雅”、“梦薇”,理所当然地要得到父母的一通臭骂。

我上一年级时,是和学兄在同一间教室,虽然辈份不同,但同属一个老师,自然平礼相待。张老师在校园旁有一小块庄稼地,有时上课布置完作业后便去锄草。学兄们看老师好久不来,便坐不住,怂恿着学弟去教室后面果园里摘果子。我们耐不住果子的诱惑,溜出教室,爬过篱墙,钻进果园。学兄们有经验,摘了果子装进事先准备的口袋。我们这些初出道的学弟没有准备,不甘心空手而归,便把裤腿用草扎起来,把毛祧塞进裤子里。看园人的狗狂吠而出,我们连滚带爬逃出果园,溜回教室喘息未定,看园人便找来高声叫骂。幸好张老师赶回来,训斥了他几句,看园人边往外走边嘟囔:“吃果子不打紧,可把枝条都折断了,桃子还没长成呢。”

张老师站在讲台上,铁青着脸,瞪着两眼,不讲话。我们神色肃然,等待着暴风雨的到来,等待着他的小竹板炸雷一般落到头上。此刻,裤腿里的毛桃,像小虫子一样,剌得钻心地难受,痒得头发都直立起来,可我们一动都不敢动,吓得浑身冒汗。张老师忽然转身出去,拿了一些钱给看园人。看园人恐慌地推辞,张老师很坚决地把钱塞给了他。张老师再回到教室时,讲台上已堆满了那些青涩的毛桃。他缓和了脸色,叹了口气说:“孩子们,这是我的错,我没有尽到责任。”

放学后他要到我家去吃饭,若是平时我准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中欢呼雀跃地跑回家,告诉父母准备饭菜,只有成绩有进步的孩子才有此殊荣。我忐忑不安地告诉父母这个消息,他们自然高兴万分,杀鸡前故意把鸡赶得满街飞奔,借此告诉邻居: “张老师要来俺家吃饭了。”张老师来时带了些毛桃,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却说:“我买了些毛桃,生吃不好,给孩子煮一下吃。”父母感激而荣耀地接过,千恩万谢。饭后临走时,他帮我整整衣服,摸着我的头,许诺说:“这是我们村第三个大学生。”他的话自然是灵验无比的,我充满了感激之情,山高地厚,怎么能让他的话在我身上失灵呢?二年级时,我便稳居了第一名,乡里搞竞赛时捧回一张大红的奖状,又得到张老师奖励的三张白纸和两根粉笔。

张老师无男孩,在农村被认为是绝户,要受人欺侮的。不过并没有谁敢欺侮他,他是村里的无冕之王。村里只要上过学的都是他的学生。现在的孩子都敢跟父母叫板,父母教育不了,便叫张老师来评理。张老师并不武断,反而劝父母要以理服人,不要以势压人,于是他也颇得小孩子的爱戴。更何况他家里只要有了好吃的东西总是有福同享,两间小屋常被孩子们闹得春潮阵阵,所以他的晚年生活并不冷清。他有四个女儿,三个已经远嫁,只有小女儿刚毕业在家待业。这年春节我们几个相约去给他拜年,见他脸上愁云密布,问起他的心事。他既喜且忧地说:“你們来,我很高兴,也很光荣。有一句话说不出口,这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求人。你们谁能想办法解决我女儿的工作?”广福兄说:戢们先把老师的这个心事了结了再吃饭。”于是大家分头行动,各托关系,帮他女儿联系好了工作。再聚在张老师家时,他已准备了一席丰盛的酒菜,兴奋得满面红光。在席间,他让女儿一一给我们敬酒。喝到尽兴处,张老师手舞足蹈,说古论今,如数家珍地说起他的学生。我们跟着他回到了童年:我们一块下河捕鱼,一同白云下牧羊,头碰头在地板上做题,手牵手在田野里游戏。他的严格要求,他的风趣讲解,都历历在目。太阳西落,夜幕拉开,外面已是繁星点点,室内是烛光摇曳,红红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他就在烛光里铺展开他一生往事,都是那些最平凡、最细小,而又最伟大、最动人的点点星火,却照亮了很多人的天空。

已是深夜,我们把自己放逐于尘世之外,看张老师展示那一张张发黄的毕业照。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串发光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爸爸妈妈,甚至还有爷爷奶奶,是那样遥远又是那么亲切。蜡烛燃尽了,一片黑暗,可我们眼前仍在亮着,那智慧的蜡烛仿佛就那么永远地闪耀。

临走时,我们环顾他的小屋,家徒四壁。他乐哈哈地说:“我比任何人都富有。”

节后,我们商量给张老师留点纪念,礼品他不会收,想起那晚的烛光,就托县政协主席画一枝红烛,写了“永远的烛光”五个字送给他。他果然高兴,一直挂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退休了,没地方住,就在新建的校园看门。不过他坚持要了一间办公室,为学校种花育草,替其他老师批改作业,每天上课到教室前巡视一下,管管那些捣乱的学生。那时,他着装整洁,神情严肃,外来的人还以为他是校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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