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叙述

2009-01-09 09:54黄金明
广州文艺 2009年1期
关键词:绿珠小说

黄金明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大量诗、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等刊物,并入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2年诗歌》、《2002年中国最佳诗歌》、《现代诗经》等六十多种选本。2003年应邀参加第二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人民文学杂志社主办)。2004年被聘为广东省作家协会第二届签约作家。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著有长篇散文《少年史》(上海三联书店)等5种。2006年开始在《花城》、《作品》、《星火》、《百花洲》、《小说林》、《青年文学》、《广州文艺》、《广西文学》、《北京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天下着雨。雨声清脆。雨水中的场景模糊不清。车辆像巨大的甲虫,在水洼中缓慢爬行,而水从轮胎上飞溅。行人看不清面容,身影飘忽如幽灵。陈榆父站在公交车站的雨篷下,他望着越下越大的雨,出现了短暂的幻觉。在那个瞬间,他远离喧闹的都市,置身于偏僻清幽的乡间,树木青翠,草叶倒伏,而雨水敲击着红瓦屋顶和宽大的芭蕉叶。他戴着斗笠,赶着一头青牛在泥泞的田间小径行走。然而,他的幻觉转瞬即逝,忙着进站出站的公交车和聒噪的人群使他烦躁不安。陈榆父闭上眼睛,想捕捉那个美妙的幻觉而不可得。他走在大街小巷,经常出现白日梦、幻觉或虚构的场景。他越来越讨厌这个疯狂的城市,那些莫名奇妙的感觉,只不过是潜意识里的一种反拨,而又无济于事。譬如今天,他像梦游一样来到这个名为“天河城”的公交车站,不知所为何来,又要到哪里去。而雨水是从何时下起来的,他根本就无从觉察。他感到头脑中水声荡漾,他的脑海涌动着诸种奇思异想,宛若大海装满了蔚蓝色的海水、礁石和鱼类。

年少时,他将脑海中的想法倾泻在稿纸上变成奇妙的小说,他作为声誉鹊起的小说家为人所津津乐道,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念及小说,他想起刚才是买书去了。他手上卷着的一本外国小说被雨水打湿了。那是伊莎贝尔·阿连德的《幽灵之家》,他曾在旧选本上读过她的短篇小说《我们都是泥做的》,喜欢极了。他抬起头,只见天空被雨水完全占据,那些粗硕的雨水像一根根绳子,透明的,柔软的,从天上长长地垂挂下来。他想,也许每一根绳子的尽头,都站着一位面容安详的天使。雨水像一幅流动的、虚构的织锦,覆盖了天地间。城市只有在雨中,那些扑鼻的尘埃才没那么不可忍受。“没有破碎的时间,也没有破碎的雨”,这是他一篇小说的开头,然后是“打着雨伞的女子在雨中没入了暮色,出租屋亮起灯光,房间想必更加潮湿了。”但更多他就无法想起了,小说的标题也无法忆及。车站对面就是购书中心,他刚才沿着人行隧道走到这边来。书店摆着一排排木头书架,像狗粮一样陈列着市民的精神食粮。而车站后面就是天河城广场,这个闻名遐迩的超级商场是果城最时尚的器官,象征着时尚、潮流和活力。公交车一辆辆地开来,又开走了。他不想回家去,但又没有更好的场所。很久以来,他都是一个人住。他想不起一个可以聊天的朋友。他像一棵树木或一尾鱼那样喜欢雨水,他的心在水声中十分澄清。雨声很连贯,流畅,清脆,他得好好享受这一片天籁。

他就是在避雨时遇到方绿珠的。那时他不知道是她。这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他第一眼见到她时,觉得她很熟悉,但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她。最重要的是,这个女子绝非来自人间。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方绿珠从出租车走出来,“啪”一声打开雨伞,她从短裙和高跟鞋之间露出的腿部,在雨中十分优美。她迅速挤到车站的雨篷下,尽管狼狈,但仍不失优雅。雨篷下避雨的人拥挤不堪,人头攒动。当她看到陈榆父,不禁“呀”地惊叫一声,眸子闪亮。陈榆父无法确定她是慌张还是惊喜。方绿珠露出神秘的笑容,说:“你就是陈榆父先生吧?”陈榆父点了点头,他对陌生女子能叫出他的姓名略感讶异,但对于一个长期沉湎于虚构情景中的前小说家来说,现实中的遭遇再离奇,也不会让他有多意外。女子看了看表,说:“作为老朋友,你请我喝一杯咖啡好吗?”陈榆父仔细打量女子,素白如雪的短袖高领上衣,深蓝色短裙,尽管不算年轻,但姣好的脸庞仍透出罕见的美。在雨声之中,有这样的女子相陪小憩,倒是不错的选择。

二人在天河城广场四楼的蓝调咖啡厅落座,女子说:“这样奇妙的时刻,我做梦都希望能够出现,但同时又是我不敢奢望的。”她的话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陈榆父望着墙上的大理石面,光滑如镜子,上面映照着他的侧影,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腮部的肉开始松弛,小腹隆起,背部有点佝偻,已是日薄西山。他庆幸大理石的墙面毕竟不及镜子,他鬓边如霜雪的白发看去只有暗影。他忍不住又瞥了她一眼,说:“雨声使这个城市变得美妙。”女子说:“你真的认不出我吗?”陈榆父说:“我得坦白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但你却给了我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仿佛我们曾经是相识多年的好朋友。”女子“扑哧”笑了:“这就是小说家跟女子搭讪的方式吗?”陈榆父吃了一惊,他至少有十年没发表过小说了,他说:“你看过我的小说?”女子说:“我读过《海底的人类》。”陈榆父搜索枯肠,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写过这样的一篇小说。他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女子笑道:“看来你忘掉了它,怪不得想不起我来。你在小说中写道,在遥远而神秘的一个海域里,生活着一个神奇的种族,就像美人鱼一样,在海底自由游弋,快活自在。惟一跟美人鱼不同的是,他们是真实的人,看上去跟陆地上的人类没什么两样,而不是像美人鱼那样,在该长双脚的地方,却拖着一条深蓝色的大尾巴。他们有时也会跑到陆地上去。”陈榆父笑道:“这个故事倒不赖,真是我写的吗?”女子挺起身来,凑近陈榆父的脸,低声说:“我就是那个神奇种族中的方绿珠,你一点也想不起来吗?”陈榆父记不起曾经塑造过“方绿珠”这样的一个人物或奇异物种,他满脸茫然。他见女子的双眼蓝幽幽的,仿佛盈满了幽深的海水,他可以断定,像这样湛蓝的眼睛,在人类之中闻所未闻。他愕然地问:“你真是从海底来的吗?难道世界上真有这么奇妙的人类?”方绿珠说:“也可以说我是从海底来的,但我首先诞生于你的笔端。我是你塑造的人,我诞生于一个虚构的世界里面。这听起来有点荒诞是不?但你才是这个荒诞故事的创造者。更荒诞的是,虚构的世界跟真实的世界有一天会交叉并相互混淆,让我见到你。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没想到真的会发生。”

陈榆父觉得头部剧痛难当,头脑中海水激荡,仿佛有一片尖利的礁石在切割着海水。方绿珠仰脖喝掉了杯中的咖啡,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名片,说:“我得上班了。希望有机会再聚。”她一阵风似地走了。

陈榆父木然良久。很快,雨停了。曾被雨水覆盖的各种噪声变得愈加尖锐。他觉得刚才的这一幕,就像一场白日梦,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咖啡桌上的四方形卡片,印着“方绿珠”的字样以及地址电话诸项,却证明这是活生生的现实,而绝非梦幻或幻象。卡片上写着方绿珠的头衔是省歌舞团的“编舞”,并非人寿保险或销售经理诸如此类,这使得她的存在更加可信。但来自海底的神奇种族,听上去荒诞不经,毫无根据。他决定马上回家去,将那篇小说找出来看看再说。

陈榆父多年没发表小说了,他对过去发表的小说很不满意,他立志要写出一部非凡的杰作。这是一部永恒的小说,所有的小说都从中诞生,又从中消失,它是小说之母,它包罗万象,囊括万物,所有的人物,所有的场景,所有的故事,将不断地在其中涌现而又消逝。就像庞大的空中花园,里面栽种着奇花异草,在天上散发芳香,而它的阅读也完全是开放性的,在虚空中有无数种路径。他每天都在为了写出这样的一部小说而绞尽脑汁。他知道要完成这样的一部小说,并非轻而易举的事,即使耗尽毕生的心血也未必能够。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上,他已被小说界完全遗忘。对于势利的文坛来说,他不是不想发表,而是江郎才尽了。“这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昙花一现,之后就像陨星掠过夜空一样销声匿迹了。”在果城的晚报文学版,曾有一位关注过他的评论家,无限惋惜地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在十年前或者更早,陈榆父发表了大量小说,他的中短篇小说占据着各大期刊的版面,犹如树木占据着山坡,异常夺目。那些期刊随便堆积在阁楼或床底下,只有他特别看重的几本,才郑重其事地放入书柜里。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将那篇刊载着《海底的人类》的期刊从积满灰尘的旧书堆里找出来,这是一本不怎么起眼的省级杂志。那篇小说是他在二十七岁时写的,尽管故事不乏新奇,但手法稚拙,怪不得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杂志印刷相当粗糙,纸页也微微泛黄,他在小说的第二段看到了方绿珠的名字,他的心一阵抽紧。而第一段是对海底以及那个神奇种族的简要描述。方绿珠在小说中,是一位充满幻想的十七岁少女,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深不可测的海底,到大城市的璀璨舞台去跳舞,那当然是陆地上的、人世间的大城市。因为人世间的舞台有着七彩的灯光和优美的音乐。生活在海底,虽然富足而自由,在夜晚却一片黑暗与死寂。海底没有灯光,也没有乐器。曾经有上过陆地的人,带回了发电机和电灯,但却无法使电灯发光,一夜不到,海水的盐分就使发电机生锈并报废。也有人带回过笛子、二胡、钢琴之类的乐器,在水中一片喑哑,根本无法吹奏。她憎恨黑暗犹如憎恨仇敌。然而,在小说的结尾,她最终无法离开大海。原因乃是被公选为新一代的女王。女王是不可以只顾一己私利而离开她的祖国和人民的。小说的伤感气氛像潮水一样涌动,曾使他感动万分,但今天看来,这篇小说却显得稀松平常。

陈榆父掩卷沉思,他距离写此篇小说已过了十六年,今天遇到的女子也就三十多岁,倘若考虑到方绿珠在小说中的年龄和这一段空当,倒是十分吻合。换言之,小说中的方绿珠,已经在海底或人世间又度过了十六年的光阴。

类似的想法使陈榆父心烦意乱。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正午,一位中年作家在公交车站遇到了他小说中的主人公。作为一篇小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构思,但在现实生活中,这是毫无理由的,无法使人信服的。至于那个女子,不管她是否叫方绿珠,她都不可能是从海底走来的人,更不可能从一个虚构的世界撞入这个城市。

陈榆父解开了这个问题的症结,心情很好。他煮了一锅面条,打了两个鸡蛋,权当晚饭。他躺在沙发上,打开了《幽灵之家》。“‘巴拉巴斯从海路来到家里。克拉腊姑娘用纤细的字体记下了这件事”,这是《幽灵之家》的第一句,他一下子被抓住了,遂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九点时分,电话铃响了。电话是周若梅打来的,约他明天去天河城电影院看电影。陈榆父对国产电影没什么兴趣,动辄花两三个亿去拍摄的《神话》、《无极》之类,空洞无物,除了风景还不错,并无可取之处。《神话》就是笑话,《无极》就是无聊,然而周若梅说了一句:“这场电影你一定要看,这是一个关于你的故事,或者说,这个电影是拍你的。”周若梅说得很正经,不像开玩笑。陈榆父狐疑不定,这个时代居然还有人去拍摄一个作家。这倒是稀奇的事。天下起小雨,沙沙作响,细雨使八月的晚间变得清凉,很适宜睡眠。陈榆父尽管呵欠连连,却无法入睡。他被周若梅的电话扰乱了。

近十年来,没有人采访过他,也没有人跟他提过拍电影的事。该电影恐怕只是捕风捉影,向壁虚造,并不可信。挂羊头卖狗肉的事,他见得多了。他对电影将他拍摄成什么样的一个人、讲述了什么样的故事抱有浓厚的兴趣。他兴奋起来,他像放电影一样过滤或追忆往事,一帧帧图像或景观像浪花一样从脑海中涌现出来。他古怪而忧郁的童年岁月,他名声大噪的青年时代,他一蹶不振的中年时光,一幕又一幕,无数的事件,无数的纠葛,每一样微小的事物,总是让他想起一连串的事情,而每一件事情,又让他忆及相关的人与事物,层出不穷,盘根错节,每一个镜头都真实而清晰,但又稍纵即逝,像梦幻一样飘散,却总是无法定格或固定下来。那些事件曾在他的生命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如今却可有可无。他想不起在前半生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

他感到头部隐隐作痛。后来,一个女子跃进了他的脑海,这是一个裸体的女子,白皙的身体犹如大鱼跳进蔚蓝色的海面。跟着又有一个,两个……那些在他的生命或身体留下过深刻痕迹的女人,一个个清晰地呈现,仿佛在漆黑的房间对着他微笑。他叹了一口气。除了这些女子,他并没有更多值得回忆的往事。陆俏燕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但最终没有结婚。跟他结婚的是孙颜,一个中学地理教师,他们在持续了短暂的婚姻生活后,因相互厌烦而友好分手。之后是姓赵、姓郑、姓李的女子……在这些性伴侣当中,有几个他一时想不起名字——最后是周若梅,有好几年,他跟周若梅相见恨晚,如漆似胶,周若梅甚至动了离婚跟他过的念头,这把他吓坏了。那次失败的婚姻阴影一直萦绕不散,他逐渐跟周若梅疏远了。

他上次见周若梅很久了,半年还是八个月?这真是一个迷人的女人,她的乳房无论形状、大小还是手感,都无可挑剔。

倏地,陈榆父的头脑闪过一道光亮,他想起了方绿珠,然而,他除了记得她绿幽幽的眼睛,其他并无印象。他可以起床开灯去翻看《海底的人类》,里面有关于她精确而详尽的肖像描写,但他终究懒得起来。他终于睡着了,他在梦中看完了一场电影,在影片中,他写出了那部惊世骇俗的小说,他将这部永恒的小说用海水书写在波涛上,每一滴水都在阳光下完美地折射出小说的情节。而他最终跟随方绿珠到了神秘的海底,终老一生。

翌日午后,陈榆父到了天河城的电影院,周若梅买好票在等他。周若梅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但看起来像二十多岁光景,她的脸,腰肢,胸部和腿部,以及这些部位显现的线条和体态,都十分优美,使她洋溢着年轻女子的活力。

电影的名字平淡无奇——《浮城故事》——这让人想起《城南旧事》之类的旧片子。事实上,这就是一部旧影片,拍摄于一九四七年之春,这曾经是炮火轰鸣硝烟漫天的岁月。这部影片在电影院正在陆续放映的十部经典老电影中名列第七,而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它。一部老电影怎么会是拍他的呢?他对周若梅的故弄玄虚很不满,但周若梅并没有辩解,她在黑暗中静静地望着他,一双秀美的眼睛熠熠生辉。

影片开始了,这是过去年代的老电影,但讲述的却是一个未来故事。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横空出世,风靡全国,更让人感兴趣的是他的婚恋生活,他在短暂的婚史之后,不停地变换着性伴侣。尽管电影中没有露骨的情色镜头,但这样的题材在六十年前无疑是极其前卫的。作家的名字就是陈榆父,陈榆父开头还以为是巧合,银幕上的男主人公尽管是黑白的,但无论身材、眉眼还是神情都跟他如出一辙,赫然便是他的翻版。他盯着银幕,汗如浆出,越看越心惊,那块在黑暗中闪亮的银幕犹如一面魔镜,映照着某一阶段的生活情景。换言之,在电影中,有一段经历和他的现实生涯重叠,甚至有一些片断逸出了他的生活,那是他暂时没有经历到或无法忆及的遭遇。倘若抛开电影的拍摄年代来看,这部影片拍得乏善可陈,特别是场景的转换以及镜头剪辑都显得相当拙劣。但演员的表现相当出色,尤其是那个饰演男主角的演员,他的一举手一投足,或随便一个眼神和表情,都演绎得很到位,仿佛这原本就是他的生活,而不是一次演出。

陈榆父在心里惊叹,即使是由他来演,也无法演得这么惟妙惟肖。但陈榆父可以断定,那个演员绝对不是他本人,一、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演出或电影拍摄;二、在六十年前,他根本就没有出生。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这部影片讲述的千真万确是作家陈榆父的某段生涯,而出生于一九六四年的陈榆父不可能出现在拍摄电影的一九四七年。当然,如果这部取材于陈榆父的影片在今天拍摄,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因此,他完全有理由认为,电影中的故事并非取材于他的生涯,而他的生活完全是抄袭电影中的情节一一展开的。这个问题十分严重,他不禁觉得头疼难忍。

周若梅看来不是第一次看这部片子了,她偶尔瞥一下银幕,但更多的时候在望着陈榆父。电影院里的光线很暗,周若梅注意到陈榆父越看越震惊,脸上浮现出了恐惧的神色。周若梅伸手握住了陈榆父,他的手心一片冰凉,全是冷汗。银幕中,恰好出现了陈榆父跟周若梅亲热的镜头,陈榆父将周若梅轻拥入怀,那是在朔风凛冽的初春,地点在城郊,草根灰白,而满坡梅花大盛,瓣瓣大如杯盏,如狂雪。银幕上周若梅将脸庞埋入陈榆父的怀里,满脸娇羞。那个女演员跟周若梅十分相像,就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在六十年前,如今才三十来岁的周若梅,更是不可能存在的了。周若梅看着银幕,她的脸挨着陈榆父的肩头垂过去。他们是在某年初春于梅花丛中认识的,周若梅粉红的脸蛋映在雪白的梅花之中,灿烂之极,一下子攫住了陈榆父的心。此后数年,他们每个春天,都要相偕去看梅花。后来两人分手了。影片完全忠实于这一段往事,但不用十分钟就了结了。

周若梅离开陈榆父的那天,阳光白亮,而她于灿烂的阳光中掩面而泣,泪如雨下。看到影片重现伤感的这一幕,周若梅忍不住小声哭了。事实上,这一幕的确十分感人,座中落泪的并不仅是周若梅一人。周若梅抹了抹眼睛,小声说:“对不起,我早看过了,但还是忍不住。”

陈榆父没有吭声。他的眼睛盯着银幕,头脑在飞速运转,一些重要的、致命的东西在困扰着他。他想起了方绿珠,那个生活在海底的少女,她终究离开纸页或海底并跟他相遇。他喃喃地说:“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

电影结束了。两人走出来,外面的阳光异常猛烈,陈榆父仿佛从一个虚幻的世界回到现实中,他徐徐地呼出一口长气。他像从一个可怕的梦魇中逃脱出来,但观看电影的阴影仍挥之不去。因为问题的症结仍未得到解决。他知道,这部对观众也许平常的电影对他却绝非一部电影那么简单。周若梅跟他回到他的住所,两人很自然地做爱了。陈榆父的身体依然生猛,但他的头脑没有一刻离开过那部该死的《浮城故事》,往昔的生活片断和影片中的镜头不断地涌现,在相互交织、相互校正、相互融入,最后,他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也许他的记忆跟现实略有出入,影片中的细节却确凿无疑。

周若梅幽幽地说:“我来到人间,只不过是为了影片中的十分钟。或者说,我跟你的缘分,其实早已命中注定。分手的时候,我想不通,一连哭了几天,但现在我明白了。”陈榆父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现在怀疑我们存在的真实性。我们也许生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譬如说某人做的一场梦,某人拍的一部电影,某人写的一个故事。而我们只不过是这个虚构世界的其中两个人物而已,即使是现在,我们好像是觉醒了,其实这只不过是一个幻觉,而我们仍然没有走出这个虚构的世界。换言之,表面看来,我们是看完电影了,其实不然,因为我们就是电影里的主角,我们还在电影中活动,散步,吃饭,偶尔争吵或做爱。既然我们还存在着,就说明影片还没有结束。”

周若梅说:“只有你才是主角,我,小陆或孙颜,都只不过是配角,也许我连跑龙套的都不如。我们跟你在影片中的镜头,都不会超过十分钟。但我不怪你,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陈榆父说:“与其说是上天或造物主的安排,毋宁说是创造者的安排。”他约略跟周若梅说了昨天遇到方绿珠的事情,周若梅听得目瞪口呆。她说:“莫非我们真的是六十年前的创造之物,但直到今天才真正来到人世间?”陈榆父点了点头,说:“影片讲述的是一个六十年后的未来故事,时间就是现在。当然,从今天看来,这就不算什么未来,而恰好是现在。但我有理由怀疑,我们并没有来到什么人世间,我们只不过生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罢了。但问题是,是哪个人创造了这个世界?”

周若梅说:“当然是导演啦。”陈榆父说:“电影是一门综合的、立体的艺术,所以问题就复杂了。尽管导演至为关键,但我们完全有可能最早脱胎于某个剧作家的笔下,演员的作用也不容忽视,正是他们的共同努力将我们塑造成功,并具有了灵魂和呼吸。”

周若梅张大眼睛,惊愕地瞪着他,说:“榆父,你不是真的认为我们不存在吧?”

“我们当然存在,但我们只存在于一个虚构的世界里面,而这个虚构的世界也是真实的,但却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那种真实。若梅,对不起,我一时无法表达我要说的意思。”陈榆父仰面坐在椅子上,身心俱倦。他觉得脑袋里翻江倒海,乱成了一锅粥,那些杂乱如麻的事件,一时无法厘清。

那场电影完全将陈榆父的生活打乱了,他不得不将那部永恒小说的构思暂放一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自己是否存在的事情弄清楚,他的存在可以归功于上帝;倘若他并非实有,那么到底是谁创造了他?这真是一个十分头痛的问题。但那场电影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使周若梅跟他的关系更密切了。她在年初离婚了。“我离婚不是因为你或任何人,而是因为我自己,”周若梅微笑着说:“我是适合单身的,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单身的你。你也不必担心我要求你跟我结婚了。反正,我们的命运早已在一部影片或一个故事中安排好了,由不得你我。以后的事,天知道!”

两人又一起去看了好几遍那部影片。陈榆父不仅再三重温了往昔的生活,还将导演、主演、编剧等人的名字全用笔记下来了,甚至连摄影、剪辑、美工、出品人和发行者也不放过。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重要的线索,六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存活世上的可能性并不乐观。

电影的结尾纯粹是开放性的,给观众留下无穷的遐想。步入中年的陈榆父内心孤独,远离了他的情人和朋友,深居简出,他十来年没发表过任何一篇文章了,昔日的耀眼新星销声匿迹。当十年之后,已经没有一个人想起他。他并没有想过放弃写作,他每天都在冥思苦想,妄图创作出一部包含所有小说在内的永恒之书。以陈榆父的才华,他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乃至传世之作,他在小说创作上的可能性无限宽广,但他要写的小说委实太过虚妄,无法不让人想起科学家制作永动机之虞。也许,连导演都无法就这个问题得出结论,而将它抛给了观众。显而易见,影片撷取的仅是他在二十岁至四十岁的生活,他在二十岁之前的生涯乏善可陈,而四十岁之后的生活仍然是一个谜。但既然是一部拍摄于六十年前的电影,为什么不交代他一生的结局呢?导演的这个安排,让陈榆父百思不得其解。事实上,电影的结尾,所指向的恰巧是他现在的生活阶段。

周若梅成了陈榆父的得力助手,上网寻找资料或打电话调查情况。陈榆父是一个老派的文人,他对网络毫无兴趣,甚至连操作电脑也不算熟练。在网络时代,要寻找资料没有比上网更便捷的了。关于编剧的资料完全没有,导演的呢,查到一则消息,但他已于八年前过世了。好在,查到了一则跟男主演相关的消息,《浮城故事》在沉寂了数十年之后,又被当作经典电影被挖掘出来,在各大城市反复放映。男主演居然是昔年鼎鼎大名的沈君松,尽管他在今天已被人遗忘,但还是被一家娱乐周报挖掘出了一些情况。他在建国后就息影了,现居上海,已是年逾八旬的老人了。周若梅最感兴趣的是,到底是谁在电影中扮演她,但毫无蛛丝马迹,包括其他的主创人员,亦无迹可寻。能查到沈君松这个线索,陈榆父已经十分满意了。

陈、周二人坐飞机到达上海,他们按图索骥,在上海石库门的一条幽深的里弄找到了老先生。沈君松头花雪白,但精神很好,脸上的皮肤犹如婴儿一样细嫩,当陈榆父在他面前出现,他愣了一下。毫无疑问,他眼前的中年男子,比他更像他在银幕上饰演的男主人公。沈老先生说:“你很像我饰演过的一个角色。都多少年啦。”沈老先生的声音细长而清脆,宛若童声。陈榆父说:“我就是《浮城故事》的主人公陈榆父。当然,在银幕上吃喝拉撒的人其实是你,而不是我。你扮演的却是我本人。”沈老先生笑了笑,说:“那么你是从银幕中走出的了。”他慢悠悠地说,倒也不像在说笑。沈老先生已届耄耋之年,但他眉眼间的神态,跟陈榆父依稀有几分相似。陈榆父打量着他,当他到了暮年,就是这个样子吗?这倒是不错。但沈君松只是他的饰演者,终究不是真正的他。

陈榆父说:“我只是电影中的一个角色,是你创造了我。”沈老先生说:“如果你说的全是真的,那么创造你的不是我,而是编剧,我只不过是照着脚本去扮演罢了。原因很简单,既然我能演,别人也可以演。”周若梅插嘴说:“老先生,那么编剧聂文俊聂老还健在吧?”沈老先生说:“那部电影的主创人员就剩下我跟老聂了。没想到走的走啦,老的老啦,而银幕里的人,还年轻着呐。”

陈榆父打听得很清楚,聂文俊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身价最高的剧作家之一,他撰写的话剧脚本和电影剧本不计其数,但在炮火纷飞的岁月里,他写的故事不谈政治,只关风月,在莺歌燕舞的老上海不算什么,但解放后他就惨了,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押入牛棚,文革中被戴上高帽游街,几番批斗大难不死,现在孤家寡人,就住在河北通县一个名叫镜花园的小村子里,那儿就是他昔日下放的地方,没想到倒成了他的安身之所。

陈榆父和周若梅来到这个名称跟某部古典小说偕音的村子,村口的宽阔大道种着两排高大的白杨树,在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和小四轮货车当中,偶尔有一辆骡子拉的木车慢悠悠地驶过。村庄到处都是苹果树,红通通的苹果缀满了枝条,空气中弥漫着水果香甜的味道。秋风瑟瑟,风声中带着肃杀,而九月的阳光使村庄变得和煦而温暖。他们在一个小四合院里见到了那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老剧作家,聂文俊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晒太阳,他眯着眼睛,目光捕捉着墙上的阴影。阴影是高处的苹果树枝桠留下来的,它随着阳光在墙上移动。当他一看到陈榆父,老人的眼睛刷地亮了,并咧开嘴巴笑起来,他干瘪的嘴只剩下两只门牙。

陈榆父心想,老人有九十岁了吧,他稀疏的头发贴在干瘦的头上,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像一只放大了的核桃,倒是一双眼非常清亮,就如黝黑石缝中流出来的泉水。这只不过是一个平凡普通的老头,但却是他陈榆父的创造者。陈榆父感慨万千,他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体会到方绿珠遇到他的那种心情。

聂文俊老人持着拐杖,从凳子上颤巍巍地站起来,说:“你来啦。”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苍老,吐字倒很清晰。陈榆父将老人扶到凳子上去,他努力使激动的心情平复,缓缓地说:“我就是《浮城故事》里的陈榆父——”聂文俊老人笑了,说:“我早就有一个预感,你是真实的人,总有一天会来找我的。所以,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我都要活下来。事实上证明我的等待是有价值的,尽管我等了你六十年。”陈榆父说:“我是您老人家塑造出来的,没有您,就不会有我。对吧?”老人说:“不是这样的。我只不过是《浮城故事》的编剧而已,而你早已在世界中存在。我完成这个剧本只花了一天,我冥冥中如有神助,那些奇妙的场景、激烈的冲突和精彩的对白,在笔端下汩汩流出,我根本不用思索,只是任由一个个句子自动而飞快地在纸上呈现而已。我在一种极度亢奋的、梦幻般的状态下轻而易举地完成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剧本,这种奇妙的体验,我之前没有,后来也不复再有。”陈榆父谨慎地问:“也就是说,您是在一种梦幻般的状态下将剧本完成的,而我终究是您创造的角色。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您说我早已在世界中存在呢?”聂文俊老人说:“剧本不过是我从原著改编的罢了。事情很简单,电影来源于剧本,但剧本来自于一本小说。因此,创造了你的,实在另有其人。”老人压低了声音,他的声音里透出敬畏和神秘。

陈榆父大吃一惊:“在剧本之前还有一部小说?那么是谁写下了这部小说?”聂文俊老人说:“不知道是谁。但我可以让你看看它。”老人示意周若梅将他扶到院子里,院子中央有一棵高大的苹果树,树上硕果累累,成熟的苹果像小灯笼一样悬挂于枝头,树上有几只小鸟在叽叽喳喳地叫,而被秋风刮落的黄色叶片铺了一地,间杂着几只熟透了的苹果。院子的角落里放着一把锄头。

聂文俊老人说:“小说就埋在苹果树底下,请陈先生将它刨出来。”陈榆父照办了。他挖到约三尺深的时候,在纵横交错的树根之间发现了一个腌咸菜的瓦埕,他将瓦埕小心翼翼地搬出来。由于苹果树很大,陈榆父在树底下挖的这个土坑,对它丝毫无损。陈榆父启开泥封,将瓦埕捧到老人面前。老人神情肃穆,伸手从里面掏出了一个油纸包,他的手在颤抖着,将油纸包一层层地打开,他的眼睛缓缓射出了炽热的光。老人说:“我有三十年没看过它了。我宁可丢了性命,也不能让它毁掉。”

油纸中赫然露出了一个圆形的小镜子,镜子是青铜磨制的,四周镶嵌着精致的黄铜花纹。聂文俊老人拿起小镜子,镜面幽蓝,空空如也,它没有反映院子、树木或天空上的任何事物。这是一面真正空洞的镜子,但当老人轻轻摇晃时,奇迹出现了。陈榆父无法用语言表达他看到小镜子时的感觉,惊骇中夹杂着狂喜,还带着对触及神秘的兴奋和恐惧,作为一位小说家,他的绝望心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终于看到了他一直梦想的那一部包罗万象的小说,但这部小说却出自他人之手,正是这一点让他深感沮丧。他恐惧地闭上眼睛,隔了几秒钟,才睁开贪婪地观看。镜子中出现了一行行繁体汉字,那一行行句子构成了一段段篇章、一部部小说,无限多的小说章节,像浪花一样涌现和消失,无穷无尽,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这面小镜子包含了人世间所有的小说或故事,长篇或短篇,神话或寓言……镜面上的句子移动得相当迅速,仿佛书写在流水之上,要完全记住那些内容是极其困难的,但陈榆父还是在闪动的句子中准确地捕捉到了红线、杜十娘、李瓶儿、聂小倩、林黛玉等人名,这些如玉佳人陈榆父早已耳熟能详,她们分别出自唐宋传奇、三言二拍和《金瓶梅》、《聊斋志异》、《红楼梦》之类等古典名著。这是一些他看过的小说,而更多是他闻所未闻的,那无限多的小说像走马灯一样轮番出现。

终于,陈榆父看到了这部名曰《浮城故事》的小说,他的姓名出现了,之后是陆俏燕、孙颜和周若梅……他的眼前浮现出往昔生活的场景和电影《浮城故事》的镜头。他目瞪口呆,时而亢奋无比,时而万念俱灰,他的心在狂跳,脸部忽冷忽热,手脚则阵阵发抖。原来,他所有的梦想和遭遇,所有的悲欢和离合,所有的思虑和情绪,早已在小说中一一注定,安排停当,他只不过是按照小说去生活下去而已。他的人生是虚幻的,被塑造的,不真实的,他只不过是小说中“陈榆父”这个人物的扮演者,就此而言,他跟曾短暂地饰演了陈榆父的沈君松并无二致,只是,沈君松在闭幕之后,大可全身而退,他却要一直扮演到生命的终结。

聂文俊老人又将镜子一晃,镜子深处的文字立刻消失了。镜面恢复了蓝幽幽的颜色,那些无穷无尽的小说,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陈榆父和周若梅面面相觑,两人皆是脸色苍白,冷汗直冒。陈榆父发现他只不过是一部永恒小说里的其中一个人物,那就是他一直梦想要写而无法完成的小说,而他的故事构成了小说的一部分情节。或者说,他的生命正依赖于小说的虚构,而小说的作者就是创造者。

聂文俊老人说:“这是一个魔镜。我将其命名为小说镜。其实这是一部以镜子形式出现的奇书,它包含了所有的书而主要是小说,所有的书都在其中诞生而又消失,所有的书都在其中覆灭而又重现。它是一部惟一的小说,绝对的小说,永恒的小说,它包含了所有伟大或拙劣的小说,美妙或糟糕的小说。换言之,它是所有小说共同构成的神奇书籍,每一部小说都能在其中找到,每一部小说都无法摆脱它的束缚,包括过去的小说、正在书写及尚未写出来的小说。制作这个镜子的人,也就是这部永恒之书的创造者,他是惟一的,不会有第二个。因此,蒲松龄就是曹雪芹,林语堂就是周树人。尽管更多的小说没有署名或作者不可稽考,但只有惟一的作者,毫无疑问,小说的荣耀归功于制作镜子的人。譬如那部关于你的《浮城故事》,就没有作者署名。我不认为它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但也没有多么糟糕。像这样不太好也不太坏的小说,都没有署名,它们占了大多数。”

陈榆父说:“那么是谁制作了这个镜子?”聂文俊老人摇了摇头,说:“没有人知道,也不应妄自揣测。”陈榆父说:“我可以再看一遍关于我的那些章节吗?”“当然可以,”聂文俊老人说,“我将所有的故事和细节完整地写入了剧本,而导演和演员又天才地再现了这一切。尽管电影只是复制品,但看上去比原著还要完美,你现在不可能看到更多。”他又摇了摇镜子,无限多的小说又从镜子深处涌现出来,清晰而快捷地呈现在镜面上。陈榆父凝神细看,困惑地说:“我看不到小说的结局。”聂文俊老人说:“所有的小说都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所有的小说都是未完成的,或正处于生长中。譬如伟大的《红楼梦》,它现在的所谓结尾,只不过是狂妄自大者的狗尾续貂。”

陈榆父黯然说:“看来,我今生无缘跟写下我的人相遇了。”聂文俊老人说:“陈先生,你的运气算不错了,你知道你来自哪一部小说。尽管镜子里蕴藏的小说无穷无尽,但我无法从中找到关于我的只言片语,这不等于我度过的九十年荒诞离奇的生涯,就显得更加真实。”陈榆父半晌不语,他想,在镜子中创造了这一部永恒之书的人,也许就是我们通常称之为上帝的那个人,也许只不过是一位呕心沥血的天才作家。

陈榆父说:“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您是怎样得到这面镜子的?”聂文俊老人说:“这是惟一跟我有关的故事,我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将肩头靠在墙上,抱着镜子入睡了,像孩子那样发出轻微的鼾声。

陈榆父回来之后,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他觉得浮生若梦,没有什么值得去努力了,他放弃了写一部永恒小说的野心。他知道在那个神奇的小圆镜面前,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白费劲。他也放弃了寻找创造者的愿望,他知道了人的局限性,尤其是一个虚构出来的人,他的局限性可想而知。他跟周若梅尽管来往密切,但经常想起方绿珠,那天在雨中跟方绿珠遭遇的印象太深刻了。她多美啊,她绿幽幽的眼睛盈满了海水。他不禁嫉妒方绿珠了,比起他来,她的运气好得多了。

十月的一天深夜,响起了电话铃声,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回荡,响亮而清脆,陈榆父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电话是从另一个世界打来的,他一下子来了精神,说:“你好,我是陈榆父。”对方停顿一下,才说:“陈先生好,我是绿珠呀。我是从海底打来的,我回到了我应该呆的地方,你在小说中安排好了我的命运。我曾经庆幸我遇到了我的创造者,但后来我才发现,你不过跟我一样,也是别人在小说中塑造出来的。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被虚构出来的人,是不可能目睹创造者的,正如那些现实中的人,永远不能目睹上帝。再见!”

陈榆父握着电话筒,好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突然,他裤袋里的手机尖锐而急促地响起来,才使他真正地、彻底地苏醒过来,回到了现实的世界中。现在不是夜半,他也不在家里。此刻,他正站在天河城公交车站的雨篷下等车,而雨水一片白茫茫,下得铺天盖地,没头没脑,雨声在耳中听来十分密集,看来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实际的情形是,他刚才靠在站牌下打了一个盹,有十分钟还是十五分钟?然而,这个时间却足够让他完成了一个离奇而漫长的梦境。他揉揉眼睛,只是,刚才他到底是置身于梦境中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连绵不断的雨水抹掉了梦幻和现实的界线,让他一时无法确定。他瞄了一眼刚买不久的《幽灵之家》,心想,也许这部堪跟《百年孤独》媲美的魔幻小说使他进入了一个奇异而陌生的世界。他裤袋里的手机仍在执拗地鸣叫,他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周若梅的电话。作为昔日的情人,他们有大半年没联系了吧。他摁掉了手机。这个电话来得不是时候,现在他不想接任何一个电话。

就在此刻,有一个年轻女子打着雨伞,从出租车走出来,她身上的短袖高领上衣素白如雪,深蓝色短裙裹着浑圆的臀部,她的脸庞在雨水中透出惊人的美,陈榆父不禁多望了她一眼,越看越觉得眼熟,但几乎马上可以断定,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他猛然想起白日梦里的细节,他的心不禁像鼓点一样狂跳起来。该女子挤到公交车站的雨篷下,来到陈榆父身旁,忽然嫣然一笑,说:“你就是陈榆父先生吧?”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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