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在异乡

2009-04-17 09:33鹿
散文百家 2009年3期
关键词:沙丘治沙沙地

鹿 子

雷,滚过天穹,震得木屋顶格格发抖,震得大地快要炸裂。春雷,沉睡了一冬,凝聚的能量都在这一刻爆发。忽然,一声霹雳之后,大雨哗哗。滚滚水珠,打在天窗上,又顺着斜斜的玻璃滑落。嚓嚓的声响,一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扣动了独坐在天窗下的人。

听雨,在异乡,在早春,在人家。

听雨。听风。透过天窗,看橡树枝松树梢翻起绿浪,团团浓云在绿浪上漂浮滚动。春之神冲出冷寂了许久的大地,姗姗来迟。红腹黄鹂在枝头抖动湿淋淋的羽毛,扯起沙哑的嗓子,为这迟迟到来的春天鸣唱。

隔着太平洋,从北京到新泽西,同样的纬度——北纬40°,这里的春却来得太慢太迟。在大海的那边,在故乡,春,萌发在三四月,这里已近五月底,草虽绿花亦开,但冬意仍在,寒衣未去。

离大洋近,风雨忽来忽去,刚才天空碧蓝,一片浓云飘来,只听橡树叶沙沙低语,雨珠透过绿荫的缝隙洒落到地上,落到车顶,落到行人头上。所有的泥土都被绿色覆盖,放眼所见,只有橡树叶柏树枝、灌木、绿草。再大的雨,落下来,也不会像在沙漠、戈壁,发出动地的声响。

雨后,褐色的野兔、鼠兔从杂草丛里钻出来,啃吃从野苹果树上落下的青果子。小鹿瞪着美丽稚气的大眼睛看着路上穿梭来往的汽车,在路边踯躅。它伸长脖子,细长的腿在地上轻轻点着,高雅从容,瞅着车流的空隙,飞速跳过马路,到对面的草地上享用清新的雨后嫩草。北美鹿和亚洲梅花鹿相比,身材更颀长,腿也更长,只是背上少了美丽的斑点。有时,在路边,可以见到横陈的鹿,那细长的腿弯曲着,仿佛还要挣扎着站起。它的惨死,是因为路面太滑?是因为车开得太快?还是因为它太稚嫩头上还没有长出坚韧的角?它的祖先生活在茂密的林子里,喜欢吃槐树叶和多汁的嫩草,常常到河边饮水。那时,没有公路没有飞驰的汽车,它们矫健的双腿能逃过大型野兽的追赶,现在,却逃不过飞速的汽车轮。高速公路穿过了它们祖先的领地,劈开了丛林,它还没有来得及从父母那里学会逃生的办法,就死在了飞轮之下。

想不到,给大地带来复苏的春雷,淋漓酣畅的春雨,却给一些稚嫩好奇的北美鹿带来了灭顶之灾。

屋顶上的雨滴,在滑落在流淌。雨丝细了,雨脚长了,好像从屋檐的瓦楞上滴落下来。

童年听雨,在江南水乡,在小河边,在青砖白墙的屋子里,在长满绿苔的房檐下。多是细雨如丝,逢到雨珠成串连成行,那是土地的节日孩子的节日。

雨中,套上一双油布鞋,撑开一把油纸伞,趟水洼溅水花,和小伙伴打水仗……

雨中,小河涨水,门前的小木船浮到和地面平,桅杆和屋顶平,水浪一直溅到石桥的栏杆上。从石桥上走过,好像漂浮在船上,身子随着波浪摇晃。

小河,石桥,木船,在雨中,在梦里,在漂泊异乡的游子的心里。

雨后,屋后的山坡上,泥土里会长出绿色的地衣,有点像木耳,采摘一竹篮,回家炒着吃很香。那样的地衣在四川的向家坡,爸爸曾拉着我的手采摘过,也是在雨中。野葱、野蒜、地衣,一起炒,盛到盘子里,墨绿的是地衣,白的是野蒜,青的是野葱,又好看又好吃。

在新泽西,雨后,只见草蘑菇、野葱从草丛里冒出来,没有地衣,即使有,不是爸爸拉住我的手采的不是妈妈炒的,不再有童年的味道。

少年听雨,青年听雨,也在异乡,那是在祖国的北方。在风沙弥漫的北方,绝没有细雨如丝,要下就是瓢泼大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真个是豪气冲天。那雨从天而下,冲刷一切,荡涤一切,忽儿又雨过天晴,阳光灼灼。忽晴忽雨,豪爽淋漓,一如北方汉子草原牧民的脾性,一如在黄土坡上高唱信天游的陕北人。在北方,永远不用带伞,也一直没有买伞。骑在自行车上,大雨淋了个透,阳光很快就晒干了。柔风细雨,不是北方的个性,只有领略过北方豪雨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北方的魅力。从此爱上了北方,定居在北方的天穹下,把整个生命交付给了北方,在北方行游,在北方吟唱——用北方的语言思考,用北方的文字写风写雨写沙写风雨中的人生。

中年听雨,在北方,在北方以西,在比北方更远的地方,在沙漠在草原在黄土坡在冰川雪域,在离太阳更近的高原。

沙漠雨,一滴滴像珍珠,还没落进沙里,在半空就蒸发了。1989年的6月4日,入夜,沙漠里忽降大雨,嚓嚓地打在沙丘上,人们推门而出,仰起脸,伸出舌头,去接那多年未遇的甘霖。我正游荡在那里,在黄河边,在腾格里沙漠的边缘。住在沙漠站的简易平房里。一位治沙专家告诉我,他从十九岁进沙漠到现在已经四十年了,至少三十几年没有听到过哗哗的雨声。这一夜,风暴席卷了全中国,也许,渺无人烟的沙漠受到了天地间神秘的感应,落下了几十年夏天少有的雨。

在黄河边在原始沙海边,治沙专家种上了绿色植物,防风固沙,沙漠上空的湿度大了,雨水多了。近年来,夜里可以听到黄河涛声和着雨声,好像就响在枕边。沙拉拉的雨声,在沙漠,在离原始沙海只有一公里的黄河边,在治沙队员的平房里。躺在木板床上,听雨听涛,感觉房子在晃床在摇,虽然砰然有声,但有节奏,带给游子以抚慰,引游子回到孩童时候,安然入睡。

听雨,在沙漠,在原始沙海边,在黄河边。雨珠打在沙丘上落在沙地上,那沙沙的金属般的声音,如同打在治沙队员的心上,让他们渴望了几十年梦想了几十年的心,获得了滋润获得了安抚。

沙漠雨,不会在沙地上留存,也很难渗进地下。如果不是连续降雨,那很快就蒸发了。有个老汉从四川带着爬墙虎来到这里。他在沙丘下挖了一个个一米深的坑,将包在塑料袋里的爬墙虎埋进去,灌足水,扎紧袋口,只留出一个苗尖。每天,他在这片新开出的沙地上忙活,常常仰望蓝天,盼着飘来一片雨云,滴下几滴甘霖。“塑料袋里的水已经蒸发完了吗?”一连几天我去原始沙海里看无灌溉沙漠植物,见他苦守着露出几片绿叶的沙地,便问。“啊,还没有。等到苗长大了,根往下扎,把塑料袋扎破了,那水才会渗进沙地里。这时候,苗壮了,不怕沙漠风沙的袭击,就会沿着沙丘爬,慢慢连成片,覆盖整个沙丘。”他的话滔滔不绝,几乎把我当成了他的知音。盼雨,等雨,他比谁都心切。看着这情景,不由地想起一幅画:一个男孩在海边的沙滩上,挖了一个坑,种了一棵心爱的花,用海水浇灌。那是怎样一个动人的画面。这个老汉不远千里自己斥资运树苗到沙漠里来,不就是为了一个梦想一个心愿。

一天,夜里降雨,那沙沙的雨声,打在沙地上,一定让老汉高兴得睡不着吧。我也一直听着雨声涛声风声,愿风再大些雨再猛些吧。一夜雨,第二天日出之前,我和一位治沙专家去沙海看日出,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弯腰在那片沙地上。那里已绿了一片。那些爬墙虎有的挣脱塑料袋口,向沙地上匍匐。我们笑道,爬墙虎已露虎威了。老汉从他日夜守候的沙地上微微抬起身,连声说,再来一阵雨,就接上根部的水了,很快就会爬满沙丘。从他发红的眼睛上可以看出他不仅听了一夜雨,而且一夜未合眼,大约冒雨来到沙地,和他的苗一起迎接沙漠雨。等雨,听雨,在异乡,在沙漠,在并没有很多人理解和支持他的地方。

他曾对我说,他用几千元买了苗和塑料袋,从火车托运来,和铁路沙漠站联系好,请他们给一片荒沙地,并给一个住处。一切经费,由自己负担。他还运来了杨树苗,有半人高,也种在无灌溉的沙地上。治沙专家认为,他的想法很独特,但杨树和爬墙虎都不属抗沙植物,很难长期在沙海里生长。杨树干很高很细,在沙暴中,恐怕难以站立。老汉却执著地相信,他的爬墙虎会爬满沙丘,杨树也会高高地立在沙谷里。到那时候,沙漠的气候会有变化,会常常下雨。他站在刚露头的爬墙虎边,仰起脸,望着雨后的晴空,吸了一口气,每一条木刻般的纹路都舒展开了,神往地对我们说,到那一天,你再来听雨,听沙漠雨,不是沙沙地打在沙地上沙丘上……而是,而是,我接过他的话头说,是打在杨叶上、爬墙虎上。那雨,现在,和他家乡的雨不一样,不是绵长地从天连到地,而是沙拉沙拉的,像筛糠箩面似的。

不管他的梦想能不能实现,能在沙漠听雨看雨,能看着亲手栽下的植物长出一片片新叶,那份欣喜,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离开沙海,带不走一粒沙一片云一滴雨,却带走了一个人的梦想。

多少次在异乡听雨,最奇特的是在黄河晋陕峡谷。狂风起,黄尘黄土黄沙漫天飞舞,又随风撒落。雨珠裹着黄土粉尘落到人身上,落到地上,却看不到雨点,听不到雨声,只闻到一股土腥味儿,衣服上溅了一个个黄点。牧羊人说,这黄风,得连刮三天到五天,决不会一天就停。得刮过瘾。一米开外,什么也看不见。在山崖上沿着一脚宽的小路往河边的窑洞赶,前面的人呼唤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黄土高原的雨,无声无息,被漫天的黄沙黄尘裹挟,飘浮在半空漂浮在河边,再飘落到黄土地上。细细听去,自有一种哀怨和无奈。因着漫天的黄土黄沙,雨滴不再有飘落时的潇洒雨丝不再有从天而降的飘逸。它们沉重地裹挟着千年的积尘,更为沉重地落到黄土地上。

听雨,在黄土高原,此时无声胜有声。有时也有暴雨倾天而下,冲刷一切,切削黄土岭,黄土滚滚而下。那不是在下雨,而是在下黄土,是水和土的大会合大合唱。轰鸣声如雷,震天动地。

在黄河边的红砂岩里,地质队员曾发现波痕化石、雨滴化石。亿万年前,大滴雨珠砸在沙地上,显出一个个深坑,地壳变动,带雨滴的沙层陷落,又经过千万年的变化,呈现在人类面前的史前的雨滴,大而圆,仿佛会发出嚓嚓的金属般的声响。

听雨,在黄河边,在红砂岩旁,在黄土高原,可以在一块块雨滴化石的旁边听到亿万年前雨打沙地的声响,那是来自地球深部的回音,向我们诉说着雨的故事……

雨既是从天而降,就会落到地上,落到游子的心上。

听雨看雨在异乡,愁绪连着雨丝,牵动了游子的心。但愿,听雨,不在异乡,而在故乡,在童年,在亲人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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