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棉花堆包围的感觉

2009-04-17 09:33陈慧娜
散文百家 2009年3期
关键词:针线活儿针线老花镜

陈慧娜

我的过去,呈散落状,浮游在记忆的各处,很难再收拾成一个个完整的故事。但是,在我的内心,却总有一种被棉花堆包围的感觉,让我深陷其中,挥之不去。

我把我的记忆安放进一间小屋。那是一间普通的北方小屋。在那间小屋里,我不再恐慌和不安,我的记忆正在温暖中肆意地复苏、舒展。

在那间小屋中住着一位老人,她高高的、瘦瘦的,一身整洁朴素的打扮,或白或灰或蓝的大襟袄总是被她扯得妥妥帖帖,发髻高高地盘起,根根白发闪耀着超越世俗的光芒。

从她依旧清晰的五官和面部轮廓,你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美丽。从她的举手投足,你大概可以揣测出她小时候生活环境的富足。没错,小时候她的家里开着一个布行,她上面有三个哥哥,她是一个集父母和兄长宠爱于一身的幸福女子。

后来她总是向我回忆,那时候的现大洋非常金贵,爹给我的一个铜子儿就能换一大捧炒花生,香香的脆脆的。她可知道,每每她蹦跳着从邻居家走过,总有个头戴破瓜皮帽的脏小子躲在门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家门前的那段路面,正对她手中的花生起着心思呢。

后来到了裹足的年龄。有一天,她的母亲拿着两块崭新的白布向她走来,她立刻明白了,于是她向母亲求饶。母亲的声音慈祥而严厉:以后大脚是嫁不出去的,而且大脚的人只能是伺候人的命。那我也不怕!只是嘴硬,她并没有阻止母亲的行动,随即她感觉到了十指连心的疼痛,并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好像正从她的心尖划过。

脚裹住了,并没有裹住她贪玩的心。第二天,母亲给她换上了崭新的三寸绣花鞋,粉粉的鞋面,鞋帮儿上摇曳着雪白的荷花。她的脚一着地,立刻有一种钻心的疼痛从脚尖传到发根,但院外胡同里小伙伴们的嘻戏打闹声太吸引她了。她扶着院墙,一步一步往前挪,不过几十步,她感觉到自己的脚已与那层布潮乎乎地粘连在一起。嘻戏声近了!她紧走两步,甩掉额头上密密的汗珠儿。不一会儿,她的笑声就和小伙伴们融为一体了。

夜里一觉醒来,疼痛如数百只蚂蚁咬噬着她的双脚,此时,院子里传来朱漆铁门落锁的声音,她知道是爹回来了,于是她敞开喉咙开始嚎哭。爹冲进屋来,把她抱在怀里,背到院子里,趁母亲不注意,爹偷偷把她的裹脚布松了又松。玉儿不哭,玉儿乖,玉儿不哭,玉儿乖……就这样,她在爹宽厚的背上睡着了。

她十八了,到了出嫁的年龄,经媒人撮合,一顶花轿把她抬进陈家大院。听旁边的人小声嘀咕,她要嫁给的男人一年前死了老婆,年纪轻轻还未生育,是因为有病。她听了以后,内心有些小小的不甘,但一想到阴阳两隔,她又可怜起身边的男人。她是善良的。

所幸,她嫁的男人高大帅气,而且是读书人,最主要是写得一手好字。因红白喜事,前来写帖求字的人络绎不绝。她也因此受到尊重。因男人在家排行老三,人们都尊称她为三娘。

她先后生育了两双儿女,年纪较小的那双儿女均因生病夭折了,以后的岁月里一直陪伴她的就是我的姑姑、我的父亲和父亲的三个女儿,她的三个孙女。

在她的三个孙女中我是最小的,被她唤作“三三”。在我懂事后,她经常指着身旁熟睡的梨花猫说,三三在这么大的时候奶奶就带着三三,三三是奶奶的掌上明珠,三三是奶奶的心肝宝贝,三三白白的模样最好看,三三手上有“串钱纹”,三三以后是享福的命,只可惜呀,奶奶是赶不……每每这时,我总会用手指把她的嘴紧紧捂住,然后把她紧紧地抱住,唯恐谁会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最终,她还是被带走了。尽管那天距离现在已经十四年,但十四年来,我还是一直没有勇气拿起笔写有关她的任何记忆,因为回忆就代表着离去,因为十四年来,我还是真真切切地生活在她的宠爱中的。

如今,因她宠爱的滋养而长大成人的我已嫁为人妇,有了很好的归宿。经常对着我的爱人,我会傻傻地问,你最爱我啥?爱人也会认真地回答,是你的善良,还有,为了家庭那么一丁点儿的勤劳。

是她,是我的奶奶!是她把她身上最闪光、最值钱的东西无私地传给了我。

我那因善良而勤劳的奶奶。

我从未学过针线活儿,但我喜欢用手拈起小小钢针的感觉。每每爱人的袜子坏了,衬衣的纽扣松了,我都会拿出针线,认真地穿好,认真地缝补着。因为在一针一线间,我就会回到从前,就会看到我的奶奶。满头白发的她,戴着老花镜,微驼着背,戴着顶针儿的手正在飞针走线。此时,她手里缝制的是一件棉衣,深秋时要穿的薄棉衣已经做好,正被奶奶叠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边。不知不觉,屋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奶奶这时并未停下手中的针线,她一边往窗边挪一边自言自语,“这天儿真是一天比一天短了”。没做几针,连窗边也没有了光线。奶奶就快步走到院子里,借着那微弱的光亮飞针走线地再忙活一会儿。

就这样,奶奶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经常,她摘下老花镜,一边用大襟袄擦拭眼睛一边对我说,“奶奶的眼睛花得厉害了,老感觉像有层棉花纸糊在奶奶的眼睛上,以后三三就是奶奶的眼睛了”。

接下来的日子,奶奶的眼睛果真戴上老花镜都很难看清楚针鼻儿了,奶奶就经常唤我帮她穿针引线,还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三三的眼睛真好使,等等。平时,我要去上学,奶奶怕耽误了她的针线活儿,硬是让我把每根线穿得老长,甚至同时穿好几个针线,扎在她的衣袖上,或者扎在一旁她能够看清楚的地方。

如今,记忆中的那一根根针,好像一下一下正往自己的心上扎去,没有流血,却是很疼,很疼。

直到今天,我还一直保留着一个习惯,我喜欢穿用棉布做的棉衣,而且是那种面儿和里儿摸上去都很柔软的那种。我的这种喜好,并不代表我多么节俭,或者多么重视环保。而是我喜欢那种被棉花堆包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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