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镇

2009-09-22 10:04
飞天 2009年15期
关键词:小木屋落花车子

耳 环

1

你穿上橘红色低跟高筒皮靴,黑色紧身裤,裤管系进靴筒,一件滚毛边牛仔布风衣。一只同样橘红色的大肩包,包里塞了一些东西,包括一套换洗的内衣和一双袜子,一支口红,一盒带了薄粉底的面霜,一支眉笔和一把挫剪,再拿两根德芙巧克力,放在了夹层。打开安装了三道保险的铁门,走出去,走下楼梯,走上大街,跟随满大街的人群一直走。

在长途客车站抬起头来看站点车次的指示牌,白牌子黑字,沿字一排排往下看,看到落花镇三个字,你的目光停顿了一下,转身排在了购买车票的队伍里,轮到了,跟售票员说要一张去落花镇的车票。售票员报出票价。递上钱,一阵针式打印机发出的吱嘎声,声音停止,售票员把一张车票和找付的零钱从玻璃窗口摔出来。

客车上下两层床铺,你拿着车票对铺号,找到了,在上层尾部,铺上有被子和枕头。抖开被子,拿起枕头,看了看,乘务员说是刚刚换了的。只是白里透出了黑,你知道出了门由不得自己了,将就一点吧。同车人或放行李或找号子,夹杂着扶老携幼的嘱咐声,好一阵躁动。坐上床铺,目光透过车窗看外面,近处一辆辆长条面包一样的车子,远处一幢幢火柴盒叠加起来的楼房,还有灰雾的天空和天空下偶尔飞过的一两只黑鸟。直到重新想到落花镇这三个字,你才重重吁了一口气,在铺位上躺了下来。

车子发动了,突突的声音,身子跟随床位轻微地抖动,一会儿车辆方向调整到位,行驶起来,速度渐渐加快。你这才感觉到果真要出门了,被这辆已经跑动着的车子带出去。你只带着一只肩包和包里的一些东西,你想让自己想一想前边的困难甚至不测,但很快你不愿想了,你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眼前马上漆黑了,这时候你感觉车子在后退,拼命往后退,往无边的黑暗里退却,只好再睁开眼睛。

落花镇遍地种着桃树,桃树的枝桠上开满了桃花,在桃花掩映下一幢幢飞檐红柱的房屋,一个白衣男人站在房子前吹箫,随着箫声,桃红色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

为不着边际的想象暗自笑了笑,想这哪里是落花镇,分明是武侠小说里的桃花岛。据说桃花岛在海上,茫茫大海间,落花镇呢?

车上有人走动,有人说话,有人吃东西,还有一个人在胡思乱想。长客司机开一程换了一位继续开,这位开累了前一位又顶上来。一路行驶过去,直到车上的说话声少了去,从车窗外面透进来的白光也稀薄了,渐渐没有了,这时候车里响起三两个打鼾的声音。

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前面跑,越跑越快。喊他停下来,别跑了,回来吧,他说他停不下来了,房子车子孩子还有你,在推他,推着他往前跑,一刻不停地往前跑。你说你要跟他一起跑,他说你跟不上他,你看住房子车子和孩子吧。你不听,你追他,你拼命追,你摔倒了,你喊他扶你起来,他不理你,继续跑。你看到他的身旁多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和他一起奔跑,那个身影和你很像,不,和十年前的你很像……

走出客车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停靠站标志牌上写着落花镇三个宋体字,但是没有看到花,连墙根下的草也已经枯死了。墙是砖墙,墙面粗糙地刷了一道白粉,上面写着朱红色标语,不外是打击赌博、提倡计划生育之类。往前走,一条狭仄的街道,街道两旁的店门渐次打开着,店里门外杂乱地摆了些红桶绿盆,铜壶铁盘,衣鞋日用品,目光黯淡的男人和衣着臃肿的女人守着店。街上偶尔过往一辆车子,猫狗跑过来,飞快地钻进了车底,车子继续开动着,担心猫狗被车轮压死了,一看,好家伙已经跑远了。一辆辆摩托车行来驶去,响亮地按着嗽叭,摩托车上的男女飘扬着黄色红色的头发。

临街几家小饭店,氤氲的热气从炭火炉上从木饭甑里飘出来。你把几家小饭店打量了一遍,你的目光落在一个女人的外套上。女人弯着腰在提水壶或者干别的,她围了围裙戴着袖套,你只能在她的后背看到白底子上几朵鲜艳的桃花。

你走进了店里,看到四五张桌子,桌面上还干净,一两个人坐在桌前吃面条或扒饭,他们看到你时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的目光没有在你的身上多停留。你看中了一张小桌子,坐了下来,刚才的女人跑到你的跟前冲着你笑,笑得桃花灿烂,问你吃面条还是米饭。你点了一个菜,后来又加了一个。你让女人给你暖一壶酒,你觉得小镇上温度低,需要给自己的身子增加一点热量。问你要什么酒,你说善酿,这时候你会想起一句香雪善酿的词,但是店女人跟你说没有,甚至她不知道这个酒名,她说有花雕,五年陈和十年陈的,你说那就来一壶五年陈的。

听到里间一阵男人喝酒叫菜的喧哗声,原来小饭店里还有包间。那里肯定坐了不少人,一个个中气很足的叫喊声让你猜想一群面红耳赤的男人,他们或许挥舞手臂,或许敞开着领口,酒精把他们脖子以下的肌肉都烧红了,还可能不是肌肉,是肥肥的赘肉,这些你在电视上都看到过。

菜上来了,冒着热气,酒也上来了,同样热气缭绕,你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客车,桌上酒菜的芳香足够把你迷醉。

酒倒进一只一次性塑料杯子里,倒了大半杯,拿起来先试一试温度,还行,一口喝了下去,你感觉五脏六腑还有全身的脉管一下子热了起来。就着菜,你一杯一杯喝着酒。以前在家里,你也是这么喝的,但喝进肚子里的是金属瓷器还有油漆桌面清冷的反光。还有在场面的桌子上,一桌子坐了好多人,年轻的女人一口一口叫你嫂子呢,敬你酒,你喝了,你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一杯一杯喝酒,喝下去才知道全是苦水。苦水在你的肚子里盛不下了,翻转起来,你憋不住了,跑去洗手间,你大口大口呕吐出来,怎么吐都吐不完。那些苦水沾染上了你的心,你的肠和胃,你差一点把心把肠胃都吐出来了。现在,你把弥漫在小店里的热气喝下去了,把店女人衣衫上的桃花和桃花一样的笑脸喝下去了。你感觉还喝了落花镇三个字,这三个字是你不小心捡来的,现在你把这三个字捏碎了揉细了,和进酒里喝下去了,喝在了五脏六腑还有全身的脉管里。

一个男人坐在了你的对面,他的一条手臂支在你吃饭的桌子上,另一只手拿着一只杯子,杯里小半杯白酒。他没有喝酒,也没有让你喝,他就坐在你的面前,直到你发现了他,抬起带了酒意的眼睛看着他。他有一头浓黑的头发,白皙的脸,你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已经稍微松弛了,还有下巴乌黑的胡茬。

他冲着你狐疑的目光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问你,第一次来落花镇吧?他的笑容让你放松下来,反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说,落花镇巴掌大的地方,不要说镇上的人都认识,就是过往一次的人也记下了。对于你目光里的不认可,他哈哈笑了两声,冲你举起杯子,说,来,喝一口,欢迎来我们落花镇!你果真拿起杯,跟他碰了一下,啜了一口。

后面响起刘队刘队的喊叫声,男人应了一声,朝你说声慢慢喝,起身走了。

里间又喧闹了一阵,之后许多人相继走出来,有人嘴里横叼了一根牙签,有人走路时步子趔趄了,赶紧有人上前把趔趄的人扶住,跟店女人结了账,一起朝门外走去。你感觉得到,其中有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看了你,还有个醉酒的试图在你的跟前坐下来。还好,及时被先前那个男人拉住了,那个男人朝你微笑了一下,拉住醉鬼一起走出门外。

你离开的时候,店女人悄悄地跟你说,刚才那个刘队是他们的头,他离过婚,现在是第二个老婆了。

你付了酒菜钱,没有接她的话,甚至没有再看她衣服上的桃花。

2

你走进的旅店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微风,但是店里大理石砌的地坪和台阶让你差一点退却了,是店老板的热情把你带到了二楼,带到一扇橙黄色房门面前。房门打开,灯打亮,你看到一张单人床上雪白的床单,绒拖鞋,还有一幅绣花窗帘,素洁的底子上绣了一点点散落的花瓣,好像是桃花。

你下楼在吧台前登了记,付了住房押金,回到房间时店里人已经替你打开取暖器。你扔了包脱了外衣,走进洗脸间,坚硬的牙刷和带有腐味的牙膏让你感觉扫兴。你从洗手间走出来穿上外衣,你不愿意让自己的嘴巴牙齿在落花镇遭遇委屈。

向店老板问清镇上小超市的方位你走出门去,找到地方买了东西出来。你好好打量了一回小镇的夜晚,身前身后三五盏街灯,昏黄的灯光照着粗糙的水泥路面,路面上停留着不少垃圾,你的影子也在路面上,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又不见了,好像一个跟你玩闹的朋友。一路走过去,你的鼻尖感受到夜空气带来的冰凉,觉得这些冰凉过于纯粹,就好像被剔除了尘土杂质。你还伸手抓了一把夜色,你把落花镇抓进了手心里,原来落花镇果真只有巴掌这么大。

这时候你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这声音挨你有些紧,甚至越来越紧,你听出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你的心不由提了起来,你在脑子里快速地搜索摆脱的办法,猛跑或呼救。你的手紧紧抓住了肩包的带子。但是如果强夺,你会把包扔给人家。你想到没有了包,你可能要在落花镇上流浪,你还想到幸好已经付了今晚的住宿……你突然加快脚步,向一旁跳出了两大步。你的眼前果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但是那个人影没有向你猛扑而来,也没有离你而去,而是朝你嗨了一声,声音很友好,就好像你们是好朋友。

你暗暗吐了一口气,街灯下你斗胆打量这个人,你很快看清了这个人的眉眼,你认出他了,就是小饭店里遇到过的人,同你碰了杯的刘队。

他笑着跟你说,这么巧?我们又碰面了,我上次就跟你说过,落花镇只有巴掌这么大。

你也笑了,你觉得跟一个脸熟的男人走一段陌生的夜路是明智的选择,你让他又挨近了你。他似乎也懂了你的心思,伴随在你的左右,和你一起往前面走。路上你们开始聊天,他问你来落花镇走亲戚还是看风景?你不想给一个陌生的男人透底,你便说过来走亲戚,只是又补充说也看风景。他没有问你亲戚的详情,或许他知道你答不上来,而是热情地跟你推荐说小镇西北方有一块原始森林,森林里有小木屋,来落花镇的人都会去看看森林,甚至还在小木屋住上几天。

他跟你打趣说,大森林里一间小木屋,敢住吗?

你没有感觉他的话有什么唐突,你也许对这个陪你走夜路的男人产生了一些好感,你开始顺着他的话去想象森林与木屋。你甚至想到了粗糙的墙壁和木地板,屋子的中间有一张床,很可能是宽大的双人床,你从床上起来,推开木格子窗户,看到落叶遍地的山坡,看到层层叠叠的树林,树林深处传来三两声鸟叫。

走到微风旅店门前,你竟然不假思索地招呼男人,上去坐坐吗?

男人朝你微笑着,他说,忙了一天,是想找个轻松的地方坐一坐。

你们一起走进了旅店。看到店老板在吧台前,男人走去跟他哈哈几声,还说,我表妹过来走亲戚,住在你们店里,你们可要关照她。

店老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刘队尽管放心。连忙取了香烟敬给男人。男人制止了,伸手指指自己的脖子,说咽喉炎,戒了。

你一个人先上楼回了房间,房间里暖和,你一进门便脱了外衣换了鞋,想去漱洗,想到可能会有人到来便暂时停下了。这时候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你把门打开,男人高大的身子站立在你的门外,你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身子让开了,门打开,男人走进来。

男人走进来在你房间里的椅子上坐下。他似乎打量了你一眼,现在的你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穿着一件粉色半高领羊绒上衣,上衣有些紧身,你身体的凸与凹都在人家的眼睛里了。而你只能装着没有察觉的样子,问人家来一杯茶还是白开水,人家说要茶。打开罐子,看得出里面的茶叶是手工炒制的,粗细均匀,颜色青绿,你给他给自己各冲了一杯。

两个人端起杯子,杯中有袅袅的热气升腾上来,就好像一道纱帘,让男女两个人的脸都藏在了纱帘的后面,从而能够更从容面对对方了。

他继续跟你介绍小镇的人情与风景,而你静静地听着,似乎对他介绍的事物很入迷,其实让你产生好感的,是男人挺直的鼻梁,有型的嘴唇,还有下巴肯定非常坚硬的胡茬。你在想你是不是一个痴傻的女人,如果你此刻的念头让别人听了去看了去,是不是非常可笑?当然你只是希望跟一个人坐坐,就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坐着,听一个男人说话,他所说的跟你无关或者有关,你偶尔应和一声。

直到茶凉了,男人说,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你没有留他再坐坐,你把他送到门口。他走出了你的房间,你关上了房门,在你转身的时候又听到了敲门声,你再次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还是这个男人。他朝你笑着,一面说,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森林,如果不介意,给一个你的电话。

你果真报出了你的号码,他在他的手机上记下了。

再道一声晚安,他朝你挥挥手,转身走了。

洗漱了上床,枕头和被子挺柔软,抬起眼睛再看一看四周,一盏壁灯的光线柔和,灯光下两椅一几,一面窗帘,窗帘上几个花瓣很平静,就好像你此刻的心情。你还想听一听四周的声音,没有听到;你还想回想一下过去,回想你已经经历了的生活,去想家想家人想家里家外,很奇怪你想不起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过去的一切都好像不存在了,不知道是一切离开了你,还是你离开了一切,反正现在你只是你了。一个人,在小小的空间,你想笑一笑,果真笑了起来。你还想大声地笑一笑,差一点咯咯笑出了声音。

过一会儿你合上了双眼,很快睡了过去。

3

第二天醒来你起身坐在床头,你目光懒散地看着窗帘,看着这狭小的屋子,你让你好好感觉一下这个不同往常的早晨。直到你的手在不经意间摸了一下,摸到了枕头旁边的手机,打开来,一阵急促的提示音,你打开短信看了里面内容,一一给了回复,其中的一条让你盯着看了许久:远方来的客人,能否赏脸吃个饭?中午在瓦石巷农家小院等你。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你想不起是谁,试着回了一条信息过去:谢盛情,不知您哪位?很快回了过来:昨晚陪你一起走夜路的,姓刘,中午等你哈。

这时候你的面前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他带着俏皮的神情看着你,问你,同一个异地陌生的男人一起吃饭,你敢去吗?

你没有再回复,起身下了床,梳洗之后走出了房间,下楼碰到了店老板。他笑容满脸看着你,问你晚上睡得可好,还说让刘队长放心,有什么事情尽管跟他说。看到你疑惑的神情他补充说,你不是刘队长的表妹吗?你笑起来问他,我跟刘队长像吗?他拼命点头,像,像,像一家人。

你不置可否走出门去。

天气晴好,阳光照耀小镇,照耀着街两边的红红绿绿。你大胆打量街上来去的男女,你发现他们的眉头舒展,他们的嘴角随时会现出笑容。只是他们看你的时候有些局促,扫你一眼会很快收回目光。也有几个店家招呼你,让你看看他们的货物或者走进他们的店里坐坐。你来到了一处特产铺架前,铺架上有个头很小的花生和猕猴桃。剥开一只花生,花生米像颗小豆子,红豆,红得鲜艳,猕猴桃成了葡萄。店家让你吃一颗,你果真吃了一颗,甜极了,你各样买了一些。

中午的时候你打了一辆摩的,你让开摩的的师傅把你送到瓦石巷的农家小院。你看了看他的脸,你希望从他的脸上看到异样的神情,那神情也许会让你退却,让你回到旅店而不是去瓦石巷。但是摩的师傅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看来你只是一个平常的过客,去瓦石巷只是一趟平常的车程。你坐了上去,摩托车很高大,奔跑起来,你感觉自己成了风中的一只鸟。

你以为来到瓦石巷你会看到一家家农家小院,而你不知道你该走进哪一家。但是摩托车直接把你带到农家小院停了下来,农家小院是一家小饭店的名字。

没有看到等你到来的人,看来是你心急了。店家把你带进一个小间,你打量了一眼,看到一张小方桌下面一大盆红旺的炭火,你靠着桌子坐下来。店家好像知道你是某人的客人,添茶布筷,而没有让你点菜,也不急着上菜。你也没问什么,安心地烤起火来。

一个身影风风火火闯进来,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你看见他穿着一身制服,进来时把外衣脱了,把衣服和一个大盖帽一起挂在了墙上。他跟你解释说直接从场地上过来了,没来得及回去换衣服,希望你不要介意。你笑着摇摇头。他在你的对面坐下来,看着你,他说他知道你会过来的,你果真来了,他很高兴。你发现他的目光很明亮,明亮的目光让你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但只是一掠而过。你问他,你的同事朋友呢?他笑起来,有些诡黠,他说,不让他们来吵闹,就我们两个人,你不会害怕吧?你不假思索说了句,你又不是老虎。说完之后你在自己心里加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老虎?

店家端上来一只长了两个大耳朵的铁锅子,锅子架在火炉上,锅子里汤汤菜菜,汤上浮着一个个肉圆子,看得出是手工揉制的,还加有木耳、香菇、青菜、菠菜等等。烈火烹锅,锅子里很快沸腾起来,丝丝白汽,一股清香。酒也上来了,倒进杯子里呈乳白色,说是店家自酿的米酒,让你先尝一口试试。你果真尝了一口,甜丝丝的,像甜酒酿。对面的男人问你味道可好?你点点头。他说他下午还要工作,只好陪你喝一点甜米酒了。

舀一个肉圆子送进嘴巴,农家肉圆子就好像白豆腐一样糯软,进口便化了,化成了舌尖齿间的香味。米酒开始小口小口喝着,后来就大口了。你感觉到这甜丝丝的酒水酒劲并不小,你已有些晕眩,但是当时你自己并没有及时察觉,你喝了他敬你的酒,你还主动给他敬酒。你的脸红了,手心在冒汗,你还以为是火盆火锅的作用。

后来你的眼睛有些迷离,心跳也加快,你的目光开始有些放肆。你看着他,看男人的黑发男人的脸,男人明朗的嘴唇。他也在看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从对面移坐到了你的身旁,你没有推却,他还握了你的手,你同样没有推却,直到他吻了你,他的胡茬扎痛了你。他说一个女人独自一个在小饭店里喝酒,她不知道她自己成了酒,把人给醉了。他说他是小镇上公认的坏男人,结过两次婚,小镇上的良家妇女在人前会远远避开他,但是在人后她们会给他抛媚眼。你也说了一些你的事情,包括你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落花镇来。后来他把你送回了旅店,让你好好休息,他走了。

你昏昏沉沉睡了一个下午,醒来后喝了不少水,脑袋胀疼,慢慢回想中午的事情,回想与一个男人一起吃饭,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你竟然发现你自己对小饭店里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悔意,你还开始一点点回想他,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坚硬的胡茬,温热的嘴唇。随着想像中那个人的还原与浮现,你发现你全身的肌肉和脉管在一点点收拢,紧缩,收缩得又酸又胀,还有你的心,你的心不只是酸,还有疼,有些兴奋的莫名其妙的酸疼。你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这种感觉了,你想落花镇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属于你的梦。

后来你不停地看手机,你希望手机收到了短信却没有提示你,但是没有,一直都没有。你还想过给他发短信,但是你忍住了,你脆弱敏感的自尊让你一次次把按键的手停下。

听到敲门声,你飞快跳下床去开门,是店老板给你送来了开水。

4

手机响了,是他,你连忙接听。手机里边,那个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声音跟你说,准备一下,带你去森林。

有些不容你置疑的口气,说完之后没有听你的意见,很快挂了机。

森林中一间小木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让男人和女人一起走进森林走进小木屋,你明白会发生什么,甚至你想到了你将会得到什么,又将会失去什么。也可能你既不会得到也不会失去,因为不去想得与失,得失就不会存在了。既然不存在得失,你还在担心什么?犹豫什么?

女人和男人,他们在落花镇相逢了,互生爱意,一起走进森林,住进小木屋,去感受天乐绝唱!

你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浑身抖索了一回,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兴奋。

重新打开手机,你飞快编写了一行简短的文字:对不起,我不想去。你发给了那个号码。马上回复过来,去感受一下吧,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沉默了,你对伤害这个词已经不敏感了,你已经不害怕被伤害,如果只是简单的伤害,伤害就伤害了,伤会弥合,害也会退却。可是你担心的是什么?短信又来了,如果你愿意,马上开车来接你,如果你害怕,我们取消。你迟疑了许久,还是决定给个回复,你想打出取消两个字,可是你的手不听你的使唤,竟然打出了愿意两个字,发了过去。

一辆叮咚作响的破车子把一对孤男寡女带到森林里,带进一间小木屋……

你几次在窗口张望,看楼下有没有车子过来,有没有车子停在楼下。没有啊,怎么还没到?你坐下来,看手机上的时间,又站到窗前去张望,还是没有。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楼下仍然没有动静,你想打电话过去问一问,可你觉得这样会让人认为你很心急,好像你迫不及待要跟人走,跟人私奔。你有些责怪他,一路过来用不着这么长时间吧,如果有什么情况,怎么不跟你说一声呢。

终于来了短信,一看,是你家里人发来的,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希望你早点回家。

这时候你才想起来你是有家的,有宽敞的客厅,明亮的厨房,还有厨房里锅碗瓢盆,各色刀具,你把你自己十多年的心血盛在了锅碗瓢盆里。你用各色刀具剔除了自己身体里的所有骨头,然后像蜗牛一样,缩身在叫家的外壳里。直到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心里还残留着一点想法,这一丁点的想法让你从家里走了出来,来到了落花镇。

又是一条短信,简短的几个字:突发有事,你等着。

你舒了一口气,你不知道他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你并不想知道他那里发生了什么。那些事情肯定与你无关,你不需要关心不需要过问,你等着,也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但是你可以等了,你想你能等。

你等了整整一夜,在等待中你睡着了。睡梦中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你想喊他,你追他,但是始终没见他回转身子。

第二天中午仍然没有他的消息,你好想给他打电话,几次差一点拨出了号码,但是你始终下不了决心。你想你来落花镇才几天,跟那个人之间能有什么?既然没有什么,你又何必给人家增添麻烦,而且如果他不想理你了,不需要什么借口。你想他肯定是忙着,很忙,你不能打扰他。

中午你去了那家小饭店,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小饭店。店女人还是穿着那件桃花上衣,她认出了你,热情地招呼你,问你是不是再来壶暖酒。你没要,只让她给你烧了一碗面条。你仔细听着里间的动静,可是里间一直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传出来。你胡乱地吃完了面条,走出了小店。

天气阴沉下来,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了你的头发,你心不在焉的样子,一个人走在街上。你没有心思再去打量过往的人,过往的人打量了你,他们大胆地从头到脚打量着你。有人走过来故意跟你撞了一下,你还以为是你撞了别人,跟人道歉,直到人家张大嘴巴跟你哈嘿坏笑,你赶紧避开了。

你知道他姓刘,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你知道他穿着制服,你不知道他干什么工作。而对于你所不知道的一切,你压根不想知道,甚至有关他的好与坏都与你无关。你在意的,或许只是一个男人模糊的形象,说他有,你不知道他在哪里,说他没有,他在,在落花镇,一阵风会把他吹到你的身边来,一阵风又会把他带走。你叹了口气,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好笑,你就仰起脸苦笑了一回。这时候吹来了一阵风,把灰尘吹到了你的眼睛里,你的眼睛流出了泪。

你抬手捋一把掉在额头上的乱发。你发现你自己站在了河岸上,岸下蓝绿色的河水被风吹起了一道道波纹,风停了,河水静下来。你看到了河水中一个人影,那个人沉浸在河水里,蓬乱的头发,紧锁的双眉。风又来了,水波一漾一漾,水中的人一动一动,漾动的水波让你晕眩。你差一点去抓水中人,或者被水中人抓住,水中人脸上凄迷的表情让你惊讶了一下。你回想起什么,你在你自己的脸上掐了一把,你被你自己掐痛了,你逃离了河岸。

你想你应该回家了。

5

第二天一早你收拾了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收拾的,来时一个包,去时依旧一个包。乘车的时间还早,而你不想再去外面瞎逛,在床上坐了会,又下了床推开窗户。你看到前面几幢高矮不一的楼房,黄色白色的墙面,一排或大或小的窗格子,摩托车在楼下的街道上奔跑,小猫小狗窜来窜去,一个衣着臃肿的女人站在街口叫唤一个孩子,孩子蹲在地上呜呜哭着,很伤心的样子,好像丢失了心爱的东西。

你又把目光投向远处,远处一角灰蓝色的天空,天空下一片黑色的房顶。

你跟店老板结算了住宿费用,店老板没有多问你什么,只是一遍遍地跟你说你的表哥刘队长是个不错的人,工作上肯出力,为人很正直,对朋友肯帮忙,要你好好走,不要难过。你被他说得莫名其妙。

走出旅店,一步步走向车站。在快要到达车站的时候你掏出手机狠狠按下了一串号码,你想你按完之后,拨通之后,你会把这个号码删除,从心里删除。

嘟,嘟,一串连线声,你等着,等着对方接听。开始你以为你会心慌,心跳,但是你没有,你觉得只是跟一个朋友告别一声。

有人接电话了,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但是你马上听出不是他的声音,你不知道为什么换了个人接听电话。那个声音在问你,问你是不是刘队的朋友。你迟疑了一下,说算是吧。那边一个沉重的声音跟你说,刘队出事了,就在前天,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了意外,抢救无效,已经不在了……

电话里的声音还跟你说了什么,你已经听不见了,你觉得这是玩笑,肯定是玩笑。有一个人在跟你开玩笑,哪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不在就不在了,你怎么都不会相信。你再把电话重拨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电话那头一直忙音。

你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街上,直到来往的摩托车朝你使劲按喇叭。

现在你回想起离店时店老板跟你说的话,他劝你不要难过,你有一点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赶回去,马上赶回去问一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还是不相信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你刚刚遇到的一个人,那个人出事了,不存在了,这可能吗?但是离开落花镇的车子马上要出发了,你没有时间再往回赶。

你上了车,坐下来,车门关合,行驶起来,马上就会把落花镇丢开了。

你会回到家,重新回到安装了三道保险的铁门里,擦拭那些没有沾上灰尘的器具,擦拭油漆过的桌面,一遍又一遍。而另一个人在落花镇,对,他说让你等着,他会带你去森林,去森林里的小木屋。

你打了一个激灵,浑身抖索了一下。

突然间你从座位上跳起来,跳起来扑向车门,发了疯一般扑打车门。你大叫,你说你丢了东西,很重要的东西,你必须下车,马上下车去寻找。你双手抓住门把,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司机被你吓坏了,全车的人都被你吓坏了。车子果真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有人过来搀扶着你下了车,安慰你,让你别焦急,回去好好找,祝愿你把丢了的东西找回来。

车子朝前开动了,许多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你挥手。你站在原地,你想朝他们笑一笑,可是你笑不出来。

你叫了一辆跑出租的车子,你跟司机说把你带去森林里的小木屋,原始森林,森林里有一间间小木屋。可是司机跟你说,落花镇没有原始森林,小木屋遍地都是。你一下子懵了,你不知道你该去哪里了。你跟司机说让他把你带去有森林的地方找一间小木屋吧,哪里都行。

车子开了许多路,停下来,眼前果真是一大片森林,有松树、枫树、白杨树,一大片整齐的人工林。森林中一间间原木构建的小木屋,人字形房顶,木格子窗户,屋顶和门前的台阶上布满了落叶。

推开木屋的门,里面一张宽大松软的床。你坐上床,盘了腿坐在床的中间。你顿了一下身子,床垫弹跳起来,整张床弹跳起来,好像能够把你整个人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你顿了又顿,直到床停下了,你不想再顿了,这时候你的眼泪流了出来,哗哗地流出来。你张大着眼睛,你的眼睛对着一根根圆木横叠起来的墙壁,对着墙壁上一张桃花纷扬的水彩画,你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小木屋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一个头发乌黑的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把他的外衣和帽子挂在了墙壁上,转过身子,在你惊讶的目光里朝着你走过来,在你的身边坐下来,向你伸出手,他的手握住了你的手。

你问他,你不是已经出事了吗?你不是已经不在了吗?你是人还是鬼?

他说,我的同事接了我的电话,他同你开了一个玩笑,我哪里会轻易出事呢?你看看我,我是不是好好的?你说我是人还是鬼?

你不相信,你说,还、还有,还有店老板,他也说你出事了,还、还要我不要难过。

不会吧,他肯定认为你上了我的当,被我欺负了,因为我是一个公认的坏男人,所以劝你不要难过。

你真的没有出事?

真的没有出事。

你还活着?

活着。

那么你怎么上这儿来?怎么会找到我?

我就知道你会上这儿来,落花镇只有巴掌大的地方,你到哪里我都能够找到你。

你不是说小木屋在原始森林里吗?这里可不是原始森林。

原始森林只有我知道,我一定带你去。

你有些相信了,你去感觉他握住你的手,他的手是温暖的。你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和他的胸前,同样温暖。你笑了,你泪痕满面笑容满面,你像撒欢的小猫小狗一样朝他挨过去,一点点地挨近他,挨到他的身子了,你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他的身子宽大温暖,宽大温暖的身了反过来抱住了你,相互抱得紧紧的。你们脸一起朝对方靠近,你们的嘴唇合在了一起,这时候你的下巴被坚硬的胡茬扎了一下,扎痛了。你想叫,但是你叫不出来了,他的舌头已经伸进了你的嘴里。你体味着他带来温暖和湿润,你就好像喝着一杯一杯的陈年老酒,你晕眩了,迷离了,也芳香酥软了。你们一起在床上滚动,床垫把你们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直到他狠狠地把你压在了他的身子下面。

迷迷糊糊中你重复喊着三个字,落花镇,落花镇……

6

你醒来,想睁开眼睛,感觉自己上下眼皮酸胀,紧绷绷的,一时睁不开。抬起手揉了揉,慢慢睁开眼睛,你看到一扇木格子窗户,明净柔和的光线从窗户外面透进来。白光下你看清了原木垒成的墙壁,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

你想起你住在了一间木屋里,木屋在森林里。

你还想起了什么,突然一骨碌坐了起来,你看到一个枕头从你的怀里滚了下来,你还看到一张宽大的床,床上除了你,没有别人。那个人呢?他走了吗?他在你没有醒来之前就离开了吗?你掀开被子,寻找他留下的痕迹,半截乌黑的头发,枕头和床单上的褶皱,地面上带泥土的大号脚印,可是没有。你还寻找你身体某处的一点痛感或者别的,好像也没有。你让自己努力去回想,回想每一个细节,你能清楚地回想起每一个细节。你似乎还能感觉到身体和肌肤上的温度。你觉得你不是做了一个梦,但是你无法肯定是不是梦,直到你觉得你的脑袋胀痛了,你抬手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你呆呆坐着,你看着空荡荡的木屋子和木屋子里空荡荡的自己,你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从眼眶里一颗颗掉下来,好像一阵落花。

直到你打发了眼睛里所有的眼泪,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你跳下床,赤着脚走上前,推开木格子窗户。窗外,你看到满天的桃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下的花朵花瓣堆积起来,越积越厚,落花掩盖了森林,掩盖了森林中的小木屋。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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