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涡旋打滚还是高飞远走

2010-03-21 23:55鸿
文学自由谈 2010年2期
关键词:散文作家文学

●文 朱 鸿

我这个话题,针对的是中国散文。

在这个冬天,在四川眉山,举行中国现代散文发展趋向学术研讨,应该是得天时,得地利,也得人气。四川是司马相如之故乡,也是杨雄之故乡,是苏东坡之故乡,也是郭沫若之故乡。道光微茫,天梯难登,从而产生联想的空间。

(一)

中国现代散文延伸到当代散文,其状态是粗糙的,芜杂的,灌木遍野,不见大树,是平庸的,封闭的,体物不切,求是不真,抒情不微,语言也不新不活不妙,远离复杂的社会生活和心灵世界,更没有为中国提供软实力。中国作家应该惭愧,更应该反省和努力。

散文的具体症候是:所谓的文化散文,先天有时尚品质,容易模仿,便于流行。其多为历史故事的演绎,知识的展览,语言拖着翻译腔的尾巴,尤其深邃不够,高度不够,精彩不够,从而若羁旅倦容,穷途末路。所谓的大散文,本在改变散文的小调和小巧,但它走着走着却仅仅变成了篇幅长,框架空,其思想的容量与情感的容量并没有大起来。播种的是椒,收获的是飘蓬,真是辜负了贾平凹的鼓吹。所谓的女性主义散文,由于缺乏西方文化的熏染,又欠中国文化的润泽,遂只留下一阵嘶鸣和一些生理系统的闪露。女作家的实践是必要的,不过也可惜了她们的才华。所谓的新散文,辞藻炜烨,句子喧哗,尽显放任之姿,缺的是立意的宏阔和心灵的密度。所谓的抒情散文,叙事散文,游记散文,无不拍打着传统散文的翅膀,可惜其毛羽又老化又稀疏,于是这些散文就异见少,境界俗,也重复先贤,重复自己。杂文总是一副凶相,阶段斗争的冷脸,或总是显现讽刺的程式。小品文的欣赏需要艺术修养,遗憾这个社会很是焦躁,谁有欣赏它的审美趣味呢?小品文自己也很干涩和寡淡,或是透露着高迈的士大夫派头,遂不成气候。随笔应该是有发展空间的一种散文,因为这个时代要的是智慧,不过随笔受到了正宗散文的挤压,自己也常常陷进道理表达的窠臼不能提升,便黯然伤神。中国现代散文就这样处于涡旋和打滚的状态。

原因在哪里呢?

很多,不过最大的原因是载道意识在作怪。文以载道已经变成了切割不掉的神经,一旦灵感来了,它就会反射。中国现代散文甚至中国的整个文学系统,全在载道意识的孵化之下,于是中国文学就只能涡旋和打滚了。

发生在1917年的文学革命,本是以反对载道开始的。当年文学界的六大领袖,胡适,陈独秀,鲁迅,周作人,沈雁冰,郑振铎,异口同声地批判载道意识,并以其写作实践,提倡改造中国人精神的文学,为人生的文学,人道主义的文学,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轰轰烈烈,也大有其果。然而以反对载道开始的文学革命,竟以载道结束,甚至在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中国文学完全在为政治服务,这便相当于欧洲中世纪的文学为神和教会服务了。之后有所调整,为人民服务了,然而文学之功仍是服务。服务就是载道,载道便使文学失去了它的开放性,自由性,创造性。文学也可以服务,然而这要由作家自己定。遗憾的是,媒介,奖项,刊发,出版,无时无处不制约着文学的开放性,自由性,创造性。凡此环境,文学便不得不涡旋和打滚了。

不过一旦弱化了文学的开放性,自由性,创造性,它就难以转化为国家的软实力。去年法兰克福书展透露了一点消息:可以输出的中国文学作品极其有限。为什么?国际市场不需要啊!中国人总不能让他人只买中国的玩具,皮鞋,服饰,或电器,中国人也应该有能力让他人买中国的文学作品(当然也包括散文),从而在世界产生影响。

(二)

求其本质,文学是一种精神的艺术的活动。斯人受天降大任,斯人便使文学有所变革,斯人便对自己的国家有所贡献,斯人便会不朽。当然人是社会的人,是文化的人,有时候也难免是政治的人,而且地域越是保守与落后,人便越是政治的人,所以文学注定会受社会、文化与政治的制约,其中政治的制约有时候极为严重。于是文学就必须穿过重重障碍为自己开辟道路,展示自己的精神的艺术的形态。世界文学如是,中国文学也如是。

文学为自己开辟道路,实际上是通过作家进行的。中国文学史上的伟大作家,无一不是压抑的,痛苦的,深感人生之悲哀,遂有所郁积,不平则鸣,发出了他所在时代的强音或绝响。闻一多以水哭,鲁迅以草哭,曹雪芹以红楼哭,蒲松龄以妖鬼哭,王实甫以西厢哭,杜工部寄哭于诗,李后主寄哭于词,陶渊明以归来而哭,司马迁以史书而哭。哭得最早的是屈原,他以楚辞哭。化哭为歌,从而塑造了中国人纯洁而瑰丽的心灵,并凝成软实力。丝绸,瓷器,茶叶,或公路,固然为他人所需要,中国文学所表达的情思也能吸引他人。中国人景仰如此作家,是因为中国人在世界民族之林所感到的尊严,由其作品而实现。文化作为一种软实力,往往比经济与军事更能赢得他人。

遗憾风雅不作,天问久无。其关键在作家没有勇气,没有胆量,没有魄力。中国作家的聪明还是具备的,可惜聪明太甚,便只能匍匐而行。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锐气收敛,独立丧失,或是沉默着,或是一味歌颂。歌颂可以得宠且得意,遂歌颂如流。这样的作家显然是败类,是渣滓,是扼杀社会进步与文明的帮凶。他们把自己的耻辱永恒地变成了白纸黑字。在相近的生存环境,司马迁可以不虚其美,不隐其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索尔仁尼琴可以揭露古拉格群岛的迫害与暴虐,米兰·昆德拉可以表现对专制的抗议,然而中国作家有谁做了什么呢?一代作家,给历史已经留下了空白。没有什么光荣,这是作家你自己造成的。

今天的作家如何呢?世界文化的交流当然打开了中国作家的视野,也改变着中国作家的思维,有觉悟的,有默默启蒙的,也有知道难打粮食仍在悄悄耕耘的。不过也有仅仅以作品的发表和出版为目标的,有的媚俗以图畅销,有的媚俗以图获奖,一副小功利的面目,有的流窜于官方与民间的变色带,过着满足的生活,而且随时准备翻脸,有的以利益的分化重组而联袂牵手,所以圈子很多,流派极少,有的不具明晰的价值观,从而其情不激,其感不灵,原动力稀薄。总之,中国作家多是要安全,不要真理,好逸乐,不好道义,求浮名,不求影响。散文作家如斯,别的作家也如斯。

(三)

杰出文章如美玉精金,不但市有定价,而且会到处传播。有的只是传播一地,有的可以传播一圈,然而真正好的作品便传播世界。当然在缺乏言论自由的辖区,再好的作品也不得输入,甚至越是好的作品越难以输入。不过这不是作品的事情。

咱们的文化状态通过种种媒介体现,不过好的文学显然是重要的媒介。遗憾中国还没有多少作品优秀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高度,也没有多少作品优秀到海明威或马尔克斯的高度,更没有多少作品优秀到莎士比亚或歌德的高度,从而广泛传播,体现了各个作家所在之国的软实力。今天的中国作家还没有以自己的作品为祖国赢得浩瀚赞誉的。这是中国作家的悲哀。

现在应该是中国作家大显身手的机会。中国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出于痛苦的嬗变之中。中国仿佛一个出水的美人,其容光焕发,使观者无不惊叹,然而她的脚毕竟还浸在水中,观者仍有所疑虑和期待。此时此刻的中国社会心理与情绪都非常复杂而丰富,可惜中国作家只观察到它的一点现象。所谓反对腐败的小说,也只是貌似深刻而已,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散文照旧是无关痛痒或小病呻吟。

多年以来,中国作家已经习惯于规避题材,绕过禁区,遵循既定的原则写作。也许倡导者有其根据,然而作家如斯写作有什么根据呢?实际上作家这样做是违背天职的,当然也不道德。中国作家难道还要“少成”若天性或习惯若自然吗?当下中国社会的复杂与丰富,在于中国社会涌动着一种追求正义和公正的力量,劲吹着一种对人权的尊重并维护之风,尤其荡漾着一种对民主的深沉之爱。

关于民主,我注意到新加坡内阁资政李光耀的言论。2009年11月13日,他与美国一家杂志的编辑迈克尔·埃利奥特交流时认为,中国人目前对提高生活水平比对选票和言论自由更感兴趣,李光耀还说:“中国人对民主体制不感兴趣。”错了,李光耀先生。中国人不是动物,仅仅想吃美食,或是还要以金盆用餐。中国人热切地盼望民主体制,因为这是一种高级生活。中国人在1911年推翻封建制度,就开始追求民主了。中国人对民主体制不感兴趣,难道对帝王体制感兴趣吗?非民主体制是一种人的权利极其有限的体制,过的是精神贫农的生活。认为中国人喜欢这样的生活,显然是一种误解。李光耀先生不是中国人的代言人。中国人没有托拜他指点中国的事情。当然话说回来,这也得怨中国作家没有以自己的作品充分展示中国人的民主理想,遂使李光耀觉得中国人热衷的就是脱布穿裘,唾菜吞肉。在反映中国人向往高级生活方面,中国作家确实有自己的疏忽。总之,是时候了,中国作家应该用自己的文学作品展示中国的软实力,应该让世界知道中国人既有灿烂的古代文化,也有光明的现代文化。

只有这样,中国文学,散文,或是小说与诗,还有戏剧吧,才能摆脱涡旋打滚的窘境而高飞远走。

附记:到四川眉山来开会,我才知道中国有在场主义散文之论,并有一批在场主义散文作家,足见我一向孤陋寡闻。眉山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给眉山在场主义散文立项并投资了375万元,以整编散文创作队伍,推出眉山散文品牌,更使我惊诧,也为之表示祝贺。争论激烈,正误不以一时而定。我的观点是:作家要去蔽,要以真相抵达真相,以行动着的真理走向真理,因为写作不是为了证明和论证某种散文理论,作家更不要为散文理论所束缚,否则就掉进了陷阱,步入了歧途。中国作家应该吸收西方的文化成果,然而作品之根必须深扎中国的传统,因为中国人自有审美趣味,表达方式,或阅读习惯。从先秦散文到现代散文,中国散文系统多姿多彩,继承它,先法而后作,以变而求大。无源之水,弱本之木,卒难为器。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所以作家应该忠实于生活,并使自己成为一具活而大的精神的艺术的感受器,并敏锐地反映中国人一种高贵的追求,和追求过程中的悲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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