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特》中的血气

2012-01-05 00:55谢宝贵
关键词:荷马血气荣誉

谢宝贵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200241]

一、血气与战争

然而,为什么我们说对这样一种血气的描述竟成为了《伊利亚特》的目的所在呢,或者说,为什么它要通过战争来描写血气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必然要涉及到对血气与战争之间的联系的考察。既然古希腊是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界,战争自然成为了古希腊人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个时代的希腊人对战争的看法显然不同于现代人。战争在现代人看来是充满血腥、恐怖和死亡的悲惨事件,要尽量避免,保持和平才是正道,因而对它基本上持一种批判的态度。而古代的希腊世界或者说整个地中海世界却把战争当作一种维持生存的重要的常规手段,它们通过战争不断扩张殖民地,掠夺财富和奴隶,而且这种掠夺战争基本上不存在道义上的正义与非正义的问题,所以它们往往鼓励战争。这种对战争的态度,必然导致古希腊城邦对勇敢和荣誉的推崇。因为战争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一场生与死的竞争,而“只要事情涉及到‘竞争’或‘竞赛’,一个人事实上就是为了荣誉而行动”。[3](P155)因此,只有唤起公民为城邦的利益而战的勇敢,以及培养他们为城邦的利益而战的荣誉感,才能克服他们在战场上对死亡的恐惧,从而使城邦在战争中处于有利地位。而对勇敢的唤起和对荣誉感的培养,就必须颂扬公民的血气:为了城邦的利益与敌人进行殊死的搏斗,希望以此来换取城邦赋予他们的荣誉。荣誉实质上既是对他们行为的承认,也是对他们所捍卫的原则的承认,即维护和增进城邦的利益的原则。而且,城邦所赋予的荣誉根据功劳不同而有大小之分,这进一步激发了公民追求杰出和卓越的欲望,使他们获得承认的欲望更加难以得到满足。于是,荣誉又总是与高贵品质联系在一起,而血气就属于这样一种高贵的品质。因此,战争就成了见证和展现血气这种高贵品质的最充分的舞台。荷马的《伊利亚特》对战争中的血气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揭示。他用浓墨重彩的笔触生动地刻画了将士积极参战、奋勇杀敌、无所畏惧的行为,由衷地抒发了荷马的赞赏之情。而对于消极应战、非议战争的行为则嗤之以鼻,并把这样的人描写得面目可憎。

在《伊利亚特》的第二卷中,阿伽门农为了试探军心,召集全体将士举行了一次大会。他在大会上发言,称特洛亚战争已经打了九个年头,而阿开奥斯人(Achaei)除了损兵折将、劳民伤财外,还一无所获,因此劝士兵都乘船回家,以缓解他们的思乡之情。这原本只是阿伽门农试探军心的谎言,可没想到这些话一传到士兵们的耳朵里,“大会骚动起来,有如伊卡罗斯海浪,那是从父亲宙斯的云雾里面吹来的东风或南风掀起的汹涌澎湃的波浪。有如西风吹来,强烈的劲头猛扑,压倒深厚的麦田,使穗子垂头摇摆,他们的整个集会就是这样激动,他们大声呼啸,奔向各自的船只,尘埃从他们的脚下升起,腾入高空。他们互相鼓励去攀船,把它们拖下海;他们把下水的道路清理,欢呼声不断,再从船身下面搬开一个个支架。”[4](P35~36)荷马用如此形象的语言间接表达了士兵们无心恋战、归心似箭的急切心情,可是很快奥德修斯站出来阻止他们,并代表阿伽门农把他们统统训斥了一番,“他(阿伽门农)看见一个普通士兵在叫嚷,他就用权杖打他,拿凶恶的话责骂。”[4](P37)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强出头,鸣不平,这个人就是特尔西特斯(Thersites)。他在荷马的笔下被描写得丑陋不堪,简直被丑化到了极点:“他在所有来到伊利昂的阿尔戈斯人中最可耻不过:腿向外弯曲,一只脚跛瘸,两边肩膀是驼的,在胸前向下弯曲,肩上的脑袋是尖的,长着稀疏的软头发。”[4](P38)可他却当着阿伽门农的面,有理有据、直言不讳地怒斥阿伽门农对财富的贪婪和抢走阿基琉斯女奴的不义,结果他遭到了奥德修斯的毒打,终而痛哭流涕。这个荷马笔下的反面角色用他的怒斥展现了他的血气,这是一种平民的血气,也体现了人的高贵之处,但与荷马所高扬的“为城邦的利益而战”的血气是不一致的。这里的“城邦”在荷马看来就是国王或者至少是贵族们的城邦,而不是平民的城邦,*荷马借奥德修斯之口宣称:“多头制不是好制度,应当让一个人称君主,当国王,是狡诈的天神克洛诺斯的儿子授予他王杖和特权,使他们统治人民。”[4](P38)这表明了荷马的贵族立场。因此,“为城邦的利益而战”其实就是为国王和贵族的利益而战,而荷马在《伊利亚特》这部英雄史诗中,所竭力描写和赞颂的则是贵族英雄在战争中彰显的血气,据此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贵族的血气。这种血气必须通过战争来表现,因而荷马对战争持积极正面的看法。“为了突出贵族的高贵,在描写战争时,荷马还有意让贵族占据显赫地位。”[5](P61)但是,我们还要注意到荷马对战争的这种态度,并不因战争的原因和交战方而改变。《伊利亚特》中提到特洛亚战争的原因,是由于特洛亚王子帕里斯抢了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的妻子海伦。它源于古希腊关于特洛亚的传说,并不具有真实性。其实战争的真正缘故,是“公元前14至12世纪特洛耶(亚)是小亚细亚西部沿岸最富裕的城市……因而引起亚该亚(即阿开奥斯)军事贵族的垂涎”。[6](P51)然而,战争的原因和交战的双方对荷马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士兵各自为“为城邦的利益”而奋勇拼杀、永不退缩的行为以及他们追求荣誉的强烈欲望。尽管荷马是希腊人,但是他对特洛亚人并无偏见,而是一视同仁。在他描写两军交战时,特别是在描写两军将领之间的拼杀时,胜负的结果,并非荷马关注的焦点,而是把笔墨重点放在了对双方虽血腥惨烈却惊心动魄的厮杀场面上。厮杀越是血腥惨烈,就越是惊心动魄,就越能表现双方战士的勇敢和血气,荷马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双方都是为了各自城邦的利益而战,都想用武力使对方屈服,从而赢得各自城邦所赋予的巨大荣誉,可是谁也不服谁,荷马所作做的就是对战争中这种贵族血气的揭示。*我们注意到,在《伊利亚特》中,每次在叙述到两军的交战时,具体而细致地描写的几乎都是双方有名有姓的将领或部族首领的决斗或厮杀,而对于普通士兵的厮杀几乎都是笼统地描述,且没有提及他们的名字,换句话说,荷马所描写的就是两军贵族的战斗,他所要表现的也是贵族的血气。

阿基琉斯和赫克托尔是双方战士中最杰出的代表,在荷马的心目中,他们是可以并驾齐驱的。尽管最后赫克托尔被阿基琉斯杀死了,但是他们二人在战场上所展现出来的强烈的血气,是可以媲美的。《伊利亚特》的前半部所集中展现的是赫克托尔的血气。尽管他对他那因抢夺海伦而引起战火的哥哥帕里斯心怀恨意,但当希腊人进逼他的祖国特洛亚时,他便离妻别子,挺身而出。他的出现和表现让特洛亚士气大增,再加上希腊联军的头号英雄阿基琉斯的愤怒退出,则使得原本僵持的战局发生了有益于特洛亚一方的转变。希腊联军节节败退,而特洛亚军队则步步为营,一直把战火烧到阿基琉斯休憩的船边。只有在阿基琉斯重新踏入战场时,才扭转了这一局面。希腊联军与特洛亚军队这种一退一进的对比,恰好从正面显示出赫克托尔近乎所向披靡的勇猛,而这种勇猛就根源于他内心强大的血气,以至于他最后战死沙场。他在驳斥特洛亚将领波吕达马斯不要争夺希腊人的船舶的观点时所说的话,可以印证这一点。他说:“你(波吕达马斯)要相信那空中翱翔的飞鸟,我对它们既不注意,也不关心,它们是向右飞向朝霞,飞向太阳,还是向左飞向西方,飞向昏冥。我们应该信赖伟大的宙斯的意志,他统治全体有死的凡人和不死的天神。最好的征兆只有一个——为国家而战。可你竟然如此害怕战斗和厮杀?即使大家都战死在阿尔戈斯人的船边,你也用不着担心你自己会送掉性命,因为你的那颗心不坚定,也不好作战。不过如果你想逃避这场战斗,或巧言惑众,恐吓别人也不参战,那你会在我的投枪下丧掉性命。”[4](P301)赫克托尔一心决战到底的血气在此表露无遗。当然,这种一退一进的对比也从侧面反映出阿基琉斯血气之强烈,对此我们将在下文展开分析。

二、阿基琉斯的愤怒

“女神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愤怒,那一怒给阿开奥斯带来无数的苦难,把战士的许多健壮英魂送往冥府,使他们的尸体成为野狗和各种飞禽的肉食,从阿特柔斯之子、人民的国王同神样的阿基琉斯最初在争吵中分离时开始吧,就这样实现了宙斯的意愿。”[4](P1)

这是《伊利亚特》的开篇,荷马单刀直入,切进主题:阿基琉斯的愤怒。在《伊利亚特》中,正如英国古典学者基托所说,荷马“并没有去描写这场战争,甚至不是战争的一部分,而是去描写他在头五行中就清楚说明了的主题。”[7](P54)而愤怒与血气的关系则非同一般,可以说两者是一种互为表里的关系。血气作为承认的欲望,是内在于人的灵魂之中。愤怒则是血气的外在表现形式。如前所述,当人们所坚持和维护的价值或正义的原则遭到蔑视或否定时,血气就以愤怒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说荷马用《伊利亚特》来诠释阿基琉斯的愤怒,无异于说是诠释阿基琉斯的血气。尽管阿基琉斯的愤怒在《伊利亚特》中是一以贯之的,但过程却是跌宕起伏的。

从表面上来看,阿基琉斯最初的愤怒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即因为阿伽门农抢走了他心爱的女奴布里塞伊斯。但是,我们稍加思考就会发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因为他的这一愤怒是有“前奏”的。

阿伽门农起初抢走的不是布里塞伊斯,而是克塞律伊斯,即特洛亚地区克律塞城的阿波罗祭司克律塞斯的女儿。克律塞斯带着无数的赎礼前去苦苦哀求阿伽门农释放他女儿,可阿伽门农不但违逆众愿,一意孤行,拒不交还克律塞伊斯,而且还气势汹汹地怒斥了克律塞斯。阿伽门农对克律塞斯的侮辱,最终触怒了太阳神阿波罗,使他一连九天用他的利箭射向了阿开奥斯人。一时间尸横遍野,引起了希腊人很大的恐慌。当阿基琉斯得知这一切皆是由于阿伽门农对克律塞斯的所作所为而引发之时,他心中的正义感促使他第一个站出来公开指责阿伽门农的贪婪和不义,并劝他释放克律塞伊斯以平息神怒。此时的他对阿伽门农只是心怀埋怨,还没有到愤怒的地步。阿伽门农听到阿基琉斯的话之后,虽然决定释放克律塞伊斯,但是心里对这一损失感到很不平衡,要求获得相等的补偿——夺取阿基琉斯、埃阿斯或奥德修斯的荣誉礼物。此言一出,这才激怒了阿基琉斯。他用事实进一步愤怒地谴责了阿伽门农的贪婪和不义,并表达了想退出战场、回到故乡佛提亚的愿望。而阿伽门农对他的愤怒竟然不屑一顾,还坚决要求抢走他心爱的女奴布里塞伊斯,而且最终抢走了她。阿伽门农的这种傲慢此刻已经让阿基琉斯怒不可遏了,他甚至还动了杀气,若非神明临时制止,他早已拔剑杀死了阿伽门农。

在阿伽门农对克律塞伊斯的抢夺转向对布里塞伊斯的抢夺这一过程中,阿基琉斯的愤怒也同时经历了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过程:从埋怨到怒目而视再到怒不可遏。而且这一过程还是阿基琉斯从为他人(克律塞斯)愤怒转向为自己愤怒的过程。在这条关于愤怒的表面的情节线索之下,还隐藏着一条思想线索。这就是阿基琉斯的正义原则或曰荣誉原则与阿伽门农的权力原则之间的对抗性运动。在他们两者整个的争吵过程当中,阿基琉斯始终坚持正义(荣誉)原则。这种原则要求,共同体成员之间的财富分配,应当根据各个成员对共同体的贡献而进行,简而言之就是每个成员都要获得他们应得的荣誉。克律塞伊斯是祭司克律塞斯的女儿,阿伽门农抢走了她,就是抢走了不属于他的应得之物,这是对克律塞斯的侮辱,使他的荣誉受到了损害,这种行为自然是违背共同体的正义(荣誉)原则的,它不但引起了公众的不满,还触怒了阿波罗,使许许多多的希腊人成为了他的箭下之魂。阿基琉斯正是为了捍卫这一原则而指责阿伽门农的。此时他之所以只是“心怀埋怨”,还没有表现出愤怒,是因为这种不正义的行为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等这样的行为要临到他的头上而且最终变成现实的时候,他的愤怒彻底爆发了。其原因还是和前面一样:阿伽门农践踏了正义(荣誉)原则。尽管“荣誉是个抽象的概念,但可以用物质财富来量化”。[8](P80)因此,布里塞伊斯既是阿基琉斯的战利品,也是他的荣誉。阿基琉斯的愤怒就是要维护正义原则,也就是要维护他应得的荣誉,并且他还想以此来迫使阿伽门农重新承认和遵守这一原则,从而恢复他的荣誉。

与阿基琉斯所捍卫的正义(荣誉)原则针锋相对的是阿伽门农的权力原则。阿伽门农既是特洛亚战争的希腊联军统帅,也被荷马冠以“人民的国王”、“人民的牧者”等这样的称号。这些都足以凸显他在希腊人中所处的地位和他所拥有的权力。当阿伽门农的权力与阿基琉斯的正义和荣誉相遇时,权力以相对的优势压倒了正义,剥夺了荣誉。这是权力原则对正义(荣誉)原则暂时的胜利。权力原则强调的是共同体中不同等级权力所具有的相对优势和强力,而不是强调共同体成员的贡献与所得的对等性。因此,阿伽门农要求的是对国王的忠诚和对他的旨意的顺从,哪怕其旨意是违背正义(荣誉)原则的。[2](P4)从他对阿基琉斯的回答中,我们就能看出他仗势欺人、以上压下的傲慢:“你(阿基琉斯)是宙斯养育的国王中我最恨的人,你总是吵架、战争和格斗……你带着你的船只和你的伴侣回家去统治米尔冬人吧。我可不在意,也不理睬你的怒气……我会把你的礼物、美颊的布里塞伊斯带走,好让你知道,我比你强大,别人也不敢自称和我相匹敌,宣称和我相近似。”[4](P12)这些露骨的话语赤裸裸地表现了权力对荣誉的剥夺,这是权力的优势。阿伽门农与阿基琉斯的冲突,归结到底就是权力原则与正义(荣誉)原则的冲突,或者说是两种正义原则的冲突。前者欲求权力获得承认,而后者欲求战功获得承认,所以两者的冲突亦可以看作是两种血气之争。

这场冲突的后果是,阿伽门农抢走了布里塞伊斯,而阿基琉斯愤怒地退出了战斗,并通过他母亲忒提斯成功地争取到了神明帮助特洛亚人,而反对希腊人,使希腊联军节节败退。阿基琉斯的这种报复行为,依然是他灵魂中强大的愤怒或曰血气在作怪。他欲求恢复共同体的正义(荣誉)原则,推翻阿伽门农的权力原则,认为后者是不合理的,他说:“每当阿开阿斯人掠夺特洛亚人城市,我得到的荣誉礼物和你的不等;是我这双手承担大部分激烈战斗,分配战利品时你得到的却要多得多。”[4](P11)所以他骂阿伽门农是“吃人的国王”。[4](P14)在他看来,他和阿伽门农的“这场纠纷并不仅仅在于损失,而在于一类不适当的人统治着希腊人这一事实。掌权的应该是英雄,或者至少像阿喀(基)琉斯这样具有男子气概的人(he-men),而不应该像阿伽门农这样的弱者”。在此意义上说来,他“把一个公民对个人委屈的埋怨,提升到了要求改变体制,进行政治革命的高度”,[9]尽管这种改变最终并没成功。[10](P41)*值得一提的是,并非所有的公民都可以把个人的不满提升到这样的高度。我们在前文中提到的特尔西特斯就无法做到这一点。我们已经反复说明,《伊利亚特》所要歌颂的是贵族英雄的血气,至于普通公民或士兵基本不在荷马考虑的范围之内。尽管特尔西特斯的愤怒与阿基琉斯的愤怒,从原因和对象来讲是一致的,即都是对阿伽门农的不义之举的愤怒。而且特尔西特斯还为阿基琉斯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向阿伽门农表达了不满。可两人最后的遭遇却大相径庭:前者遭到毒打,下场悲惨;后者愤然退出战场到海边休憩,并得到神明的眷顾。此外,两人得到的评价也截然相反:前者是丑陋的、可耻的和卑贱的;后者则是“神样的”、英勇的和高贵的,虽然荷马也偶尔批评他几句。这两人这些迥然不同的差异,皆是因为他们各自的身份和地位差别。后者是神、人所生的英雄,他的愤怒和血气是受到歌颂的,而前者只是一个“阿尔戈斯人中最可耻不过”的普通士兵,人微言轻,在权威面前,愤怒和血气对他来说,就像是心灵的倒刺,伤害的只是自己,哪能侈谈什么把个人愤怒转变成“政治革命”。

三、血气的平息

诚然,从个人层面来说,阿基琉斯的这种行为是可以理解,而且也是值得肯定的。然而,从共同体的层面来说,他的这种行为的性质是十分恶劣的,甚至可以说“这无异是叛国行为”。[10]因为他帮助敌人来反对自己的同胞,违反了共同体最高的正义原则:维护和捍卫共同体的利益。而按照当时人们普遍的观念,个人的正义显然要服从于共同体最高的正义。此时的他把个体之间的恩怨凌驾于共同体的整体利益之上了,这已表明他的血气失去了节制。神明的帮助促成了这一状况。他当初怒不可遏地想要杀死阿伽门农时,神明制止的只是他冲动的杀戮行为,却并没有制止他一发不可收拾的血气,而是通过另一条途径来放纵了它,即帮助特洛亚人杀戮他的同胞。甚至在阿伽门农答应奉还布里塞伊斯,并给出了最丰厚的赔偿礼物,同时还派出了各将领进行苦口婆心的规劝,希望能与之讲和的情况下,他胸中的血气依然丝毫都没有收敛。对他的这种虽然高贵却没有节制的血气,荷马借埃阿斯之口进行了批评:“阿基琉斯使他强大的心灵变得很高傲,很残忍,他无视伴侣们的友爱……无情的人!”[4](P229)如果阿基琉斯继续这样毫无节制地放纵自己的血气,继续对特洛亚战争坐视不理,任凭自己的同胞被杀戮的话,那么他在《伊利亚特》中的英雄形象将会大打折扣,他原来获得的赞颂和荣誉可能会因此而被抹杀,在人们的眼中他甚至可能成为鸡肠鼠肚之辈。然而,荷马笔下的阿基琉斯后来又重返战场了。对于这样结果,我们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荷马已经一次次暗示了我们,阿基琉斯其实并非铁了心地永远退出战场,真的想驾船返回家乡佛提亚,而是一直在海边逗留,久久不愿离去。说到底,他对他的同胞还是恋恋不舍的,他一直在等待和寻找时机与理由重返战场。这个时机和理由就是,他的挚友帕特罗克洛斯被赫克托尔所杀这一事件。荷马在写作上的这种安排,是为了凸显阿基琉斯的重要性。阿基琉斯是否参战,决定了希腊人在这场战争中不同的处境。荷马让他在《伊利亚特》开篇不久就从战争中隐退,直到史诗末尾才复出,而且一复出就扭转战局,证明了他对于这场战争是不可或缺的,并成全了他作为战争中头号英雄的荣誉。

帕特罗克洛斯的死是阿基琉斯的愤怒发生转变的契机。它让阿基琉斯的愤怒进一步升级,而对象却从阿伽门农转向了赫克托尔与特洛亚。同时他与阿伽门农冰释前嫌,重归于好。挚友的死给他带来的巨大的悲伤,把他对阿伽门农的愤怒变成了对赫克托尔和特洛亚的报复和征服的欲望。因此,他原来欲求个人应得的利益和荣誉的血气,升华为替挚友雪耻与捍卫城邦利益的血气。这种升华了的血气促使他不顾一切地冲向特洛亚人,尤其是势不可挡地冲向了赫克托尔。他们两人的决战成为了这个故事的高潮,而他们各自的血气也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作为两个对立的共同体的最高英雄,他们都以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方式欲求对方承认彼此共同体的利益,所以在这场较量中,失败即意味着死亡。然而,无论是战败身亡的一方,还是战胜存活的一方,都会获得各自共同体最高的荣誉。决战的结果应该说是在人们的意料之中的,毕竟凡人与凡人所生的英雄,打不过神与人所生的英雄。或多或少出乎人们意外的是,阿基琉斯在消灭了赫克托尔的生命之后,还以违背人道的方式残忍地虐待对方的尸体。也许从中我们就可以看出,阿基琉斯是整个特洛亚战争中血气最旺盛和强烈的人,他将特洛亚的头号英雄置于死地,让特洛亚军队大败而归,这也依然无法平息他过分高傲的血气。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什么东西最能平息他这种血气呢?让赫克托尔作为奴隶永远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的脚下,甚至还要让全体特洛亚人作为奴隶同样永远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的脚下,方可平息他的血气,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反衬出他凌驾于他的一切敌人之上的高贵和优越,他的承认的欲望才能得到最充分的满足。

我们前面说到,血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体现了人的一种高贵性。然而,当血气变得放纵和失去节制的时候,它反过来又表现出一种与人的高贵性相对立的残酷性,而这时的人更像一头极具攻击性和破坏性的凶猛的野兽。为了避免这种状况的发生,阿基琉斯这种常人无法遏制的血气,最后是受到神明指点的死者的父亲普里阿摩斯以将心比心的同情,将它感化和软化的。阿基琉斯也由一只狂怒的狮子回归到一个具有人之常情的人。至此为止,阿基琉斯显示了他的卓越,获得了巨大的荣誉,他的血气得到了应有的满足,一部《伊利亚特》也接近了尾声。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考察阿基琉斯血气的发展脉络,可以得出如下这样一条线索:

整部《伊利亚特》对阿基琉斯的血气作出了充分而又精彩的描述和诠释,在这种描述和诠释的背后,其实也表达了一种贵族的英雄美德观念,这些美德至少包括勇敢、正义、对荣誉和共同体的爱以及节制。

[1][古希腊]柏拉图.蒂迈欧篇[M].谢文郁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

[2][美]萨克逊豪斯.阿基琉斯传说中的血气、和制怒[A].尚新建译.刘小枫,陈少明.血气与政治[C].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3][法]科耶夫.僭政与智慧[A].施特劳斯,科耶夫.论僭政[M].何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

[4][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A].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五卷)[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4.

[5]晏绍祥.荷马社会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

[6]李天祜.古代希腊史[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1.

[7][英]基托.希腊人[M].徐卫翔,黄韬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8][英]格兰斯登.荷马史诗[A].芬利.希腊的遗产[M].张强,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9]Harvey C. Mansfield.How to Understand Politics[EB/OL].http://www.neh.gov/whoweare/mansfield/HMlecture.html.

[10][美]斯东.苏格拉底的审判[M].董乐山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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