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然草》的道家旨趣

2012-03-30 13:10
关键词:旨趣吉田名利

张 谷

(西北政法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西安710122)

《徒然草》的道家旨趣

张 谷

(西北政法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西安710122)

《徒然草》是日本镰仓末期随笔文学的代表作,被誉为日本随笔文学双璧之一。它思想深邃、高远、超脱,给人智慧的启迪。作者吉田兼好兼通儒、道、佛、神之学并加以融会吸收,而道家思想是其主要来源。《徒然草》中的淡泊名利、智慧产生虚伪、反对自夸相争、超越生死、无物可待等人生思想,都是对道家思想的阐发,内蕴着道家旨趣,由此亦可见道家思想对日本中世文化的影响。

《徒然草》;老庄;道家;日本中世文学

批评世人对名利、智巧的舍身追逐,是道家的一个重要话题,对名利、智巧的反思是道家的一大特色。如《老子》云:“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老子》四十四章,下引《老子》仅注章名),“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九章)。《庄子》明确贬斥“以利累形”的行为,主张超越利害:“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寿夭俱忘,穷通不足言矣。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庄子·天地》,下引《庄子》仅注篇名)上面吉田引自《文选》的话“捐金于山,沉珠于渊”实源于《天地》篇此段文字。《庄子》认为,人们对名利的过度追逐,会导致“见利而忘其真”(《山木》)。对名利的过度执著,会造成对人的自然性情的戕害,在庄子看来,“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庚桑楚》),更有甚者,则为此丧失生命,此为世人之大迷,而世俗常以为舍身为名比舍身求利要高尚,实则在“以物易性”、“残生伤性”上并无不同。只有能做到“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让王》)者,才是德性超迈的“至人”。用吉田兼好的话说就是:“立身简素,不慕豪奢,不敛财货,不贪图功名利禄,可谓人中之上品也。”[1]22

与否定执著于名利智巧的态度相联系,吉田反对恃才争胜,他说:“人应该具备不夸耀自己的长处、不与人争胜负的美德,……品格高,才艺出众,家中先辈也负有盛誉,心中就不以别人为然,哪怕不说出口,这种念头也应该受到指摘。”[1]148这正是道家老子所提倡的“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二十二章)的态度和“不争之德”。在吉田看来,恃才争胜是人的一大过失,因为它一方面是一种攻击他人的姿态,必然对其对象造成心理压迫,“拿自己的一己之长去与人争个高低,就像长角的动物用角去顶人,长牙的动物用牙去咬人”。另一方面,这种心思和行动也会伤及自身,“被人耻笑、非难,以至于惹祸上身,都源自这种傲慢之心”[1]148对此,吉田推崇一种“忘”的态度:“一定要谨慎,能够忘掉自己的这些优势最好。”[1]148这里“忘”的思想无疑来自庄子,庄子主张忘掉世俗世界中的“我”,也即名利、智巧之心,当然也包括对自己一技之长的自恃。正因为忘掉了自己的才能技艺,才不会局限于现有的技艺水平,从而使技艺达到高妙的境地(“技进于道”)。吉田也是这样理解的:“真正精通一艺的人,清楚自己的不足之处,常怀不满之心,不会有向人自夸的时候”[1]148。这种不恃才傲物的超然态度深得庄子人生哲学之旨趣。

二、智慧出,有虚伪

吉田认为,那些想以出众的智慧与品行留名于后世的人,看起来是品行高尚的,但其想法却仍然是愚蠢的。首先,留名还需传名者,而传名者不能长久在世,所以名也不能长留,对这种暂时之名的执著,因而是没有意义的。他说:“一般喜爱名誉的人都喜欢听到世人的赞扬。只是不管是赞扬你的人,还是诋毁你的人,在世上都呆不久,替你传名的人,也要不多久就消逝了。害怕愧对谁,希望得到谁的认可,又有什么意义呢?”[1]38-39其次,有赞誉,也就必然有诽谤,所以想得到赞誉的目的是达不到的:“诽议随声誉而起,身后之名毫无用处,执意去追求,实在也是愚蠢之举。”[1]38-39诽谤与赞誉相伴相随,赞誉中潜藏着诽谤,当然,诽谤中也包含着赞誉,这和老子所说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祸福,以及贵贱、美丑、善恶都是相生相伴、相依相对的道理是一样的,所以,真正的赞誉是对赞誉和诽谤的超越,也就是没有或无需夸赞,即“至誉无誉”。最后,有些人想以智慧和品行得到世人的赞许,但是“智慧出,有虚伪;才能增加烦恼。”[2]19

这里“智慧出,有虚伪”一句来自《老子》十八章。此处所谓“智慧”,也是指“知识”、“智巧”,而不是真智慧。老子明确反对智巧,如说“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伪弃诈,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十九章)庄子也说:“知出乎争”,“知”(智巧)是人间争夺的工具,与“名”一样,“知为孽”(《德充符》),其运用会导致祸乱。因此,“圣人不谋,恶用知?”(《德充符》)要“掊击而知”(《知北游》)、“离形去知”(《大宗师》)而达到“坐忘”的境界。吉田视才能为人生之烦累的观点,显然也来自庄子。庄子把人的“有用”(即有才能)看作是人尽其天年的障碍和危险,主张通过“无用”(对才能的超越)而达到“全生”的目的。他试图超越有才与无才而达到“物物而不物于物”、“乘道德而浮游”(《山木》)的“逍遥”境界,从而成就“大用”。

在吉田看来,经别人传授或自己勤学而掌握知识,都不算是有了真智慧。那么,什么是真智慧呢?那就是“要明白可与不可都是一样的道理。”[1]39这句话还是来自《庄子》。《德充符》篇批评“蕲以讠叔诡幻怪之名闻”的行为,认为这只不过是“桎梏”罢了,并借老聃之口提出“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以“解其桎梏”。这里虽然没有直接讨论何为真智慧的问题,但反对执著于通过某种知识而取名于世俗世界的行为,实际上体现了“至人”超越“有待”的、有局限性的知识的智慧。吉田也崇尚这种有真智慧的“至人”,他描述“至人”是:“无智、无德、无功、无名,没有人知道他,也没有人替他传名于后世。”[1]39无智、无德,显然都是对道家智、德思想的表达。如上所述,道家主张“弃智”、“绝巧”,道家的智就是无智之智(“大巧若拙”)。道家的德也是无德之德,即所谓“上德不德”。“无功”、“无名”,则直接取自《庄子·逍遥游》:“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按照庄子的思想,至人、神人、圣人不仅是不居功、不求名,甚至也不拘泥于不居功、不求名的行为本身,吉田也领会此深意,所以他说:“这样的人,并不是有意要变得大智若愚,而是已经超越贤与愚、得与失的区分,达到了更高的境界。”[1]39

三、超越了死生,才算得参透真谛

吉田认为,生老病死的推移如同春夏秋冬的连续更替。而且,生死之变更有一种特性,就是不可预期。四季“新在旧下,旧去新来,依序更替的势头是很迅疾的”,但还有确定的顺序,而“死期的先后,就完全不可预期了。死不是从前面迎来的,而是从后面追来的。……死亡的到来完全是意料不到的。这好比是海边的沙滩,乍看之下很宽阔,但涨潮之际,瞬间就被海水淹没。”[1]141这种对生来死去的相代不已及其不可预期的认识,看似悲观,但吉田是以一种达观的态度来理解它的。在他看来,这种现象是本然的、自然的,若不如此,大千世界反而失去它的生机和妙趣:“倘若……世上的人,既不会老,也不会死,则纵有大千世界,又哪里有生的情趣可言呢?世上的万物,原本是变动不居、生死相续的,也惟有如此,才妙不可言。”[1]9正是在生死的无穷变化中,体现出世界的意义。用四季之转换来理解人之生死,是《庄子》常用的思想和修辞方法,如《至乐》篇这样来描述生死:“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吉田还举出“蜉蝣”朝生暮死、“夏蝉”不知春秋,来说明生命的之短暂和有限。这些比喻显然来自《逍遥游》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的描写。

就人的生死变化而言,吉田强调死亡来临的不可预期性。生死的变化是不确定的,生变而为死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也就是生死无常。正因为生死变化无常,人生才有了那种深沉、细微而复杂的感触,世界和生命才有了情趣,这就是日本文化中极为重要的“物の哀れ”[3],在吉田这里,表现为一种“无常”观,即认为万物皆变,没有什么永恒不变(常)的东西,人的生命也是如此,生变而为死,是不可预期的,随时都可能发生。“不论老幼强弱,皆死期难料,侥幸能活到今天,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奇妙之事。”[1]123人应当领悟、接受这一点,平静地应对生死之变:“人应该切记于心、时刻不忘的,是死期的迫近”[1]45,“人生在世,来日方长的想法,是片刻不能有的。”[1]123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世俗名利所诱惑,不离生命的本真。就像“战士在阵前,知道死亡就在眼前,所以能身家两忘,不顾一切。”[1]123人之所以活得不快乐,就是因为“忘记了死就是眼前的事”。只有牢记死期将近,人才能真正懂得生的乐趣。那么牢记死期将近意味着什么呢?在吉田看来,这实际上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生死的超越:“只有超越了死生,才算得参透真谛。”[1]88超越生死,是庄子生死观的一贯态度,如其描述至人是“死生无变于己”、“以死生为一条”,道德高尚者的特点是“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等,意思都是不被生死变化所支配、牵累,也就是对生死的超越。庄子超越生死的旨趣是“通乎命”(《至乐》)、安于命、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吉田则认为:既然了解了死亡可能随时随地来临,并把这一事件作为自然的无常变化接受下来,那么当下生活的快乐和情趣就是最重要的,“怕死的话,就该爱惜生命,故理当日日享受生之愉悦。但愚驽之人忘了生命本身的愉悦,不辞劳苦地追逐身外之乐;忘了生命本身即是财宝,而不顾生死地贪求身外之财,从不满足。”[1]88这些人实际上是由于太执著于生之所得(名利)和死之所失,悦生恶死,反而迷惑于生之本真意义,失去生命的本真情趣。吉田所强调的生活的快乐和情趣,与庄子所谓“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大宗师》)、“以生死为一条”(《齐物论》)的“逍遥”之乐是一致的[4]。

四、世事无常,万物都不足以长久依赖

上已述及,吉田对世事人生抱有一种“无常”观,而这种无常观的一个重要含义是无物可待:“世事无常,万物都不足以长久依赖。”[1]182既然世事无常,人生无物可待,那么,如果还要无休止地寻找可永恒依赖的事物,把身外之名利作为“安坐”之所逐之而不知返,就是“执迷不悟”了。吉田认为,有的人“深信此生有物可待,必争为己有,于是心生怨怒之情”,这是因为这种“有待”的想法必然使人在争夺外物的过程中为外物所支配、牵累,内心则被怨怒之情绪所左右,不能得到安宁。只有不依待于外物,才能超脱俗务名利,心灵达到清静。“既然自己与他人都不可靠,那么时运来时固然可喜,时运背时也不要抱怨。左右广大才无障碍,前后远阔方能畅通。若置身于逼仄处,则容易有冲突毁损;若用心于狭隘处,则不能舒坦通泰;怫逆他人而与之相争,则容易伤及身体。若能心宽而性柔,才能毫发无损。”[1]182实际上,这是在“无待”思想的基础上阐述了一种“心宽性柔”的用心养性之术,如吉田自己所说:“人为天地灵长,天地无垠,人的心性也是一样。人心如能广大无垠,则不为喜怒所羁绊,也不为外物所烦扰。”[1]182这样就能达到“毫发无损”的目的。另一方面,既然世事无常,没有可以“安坐”之处,就不应该有安坐的念头,而应该忽略种种细枝末节,抛却种种不必要的顾虑,时刻直指生活之真谛而“需争朝夕”[1]45。

吉田的上述“无物可待”的思想,正是对庄子“无待”思想的吸取和发挥。“无待”是庄子的一个重要观念。无待就是无所依待,不为任何名利等外在事物所束缚,甚至也不为自我所束缚,这样,就可以无牵无挂、自在自得,即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如《庄子·逍遥游》篇所描述的:“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就是说,“无名”、“无功”、“无己”,然后能“无待”,即“逍遥游”,“游”然后能“养”。庄子的人生哲学,是在“游世”中“养生”。《养生主》篇描写庖丁之刀之所以能常葆锋利,就是能够“游刃有余”。如果人生也能够遵道而行,无待于物,“以无厚入有间”,“游”于物之间而“有余”,则能使人的生命不为物害且永葆活力。吉田通过“心宽性柔”来达到“毫发无损”的人生追求,不正是庄子通过无待之游以“保身”、“全生”的思想的另一种表达吗?他强调避免置身心于逼仄、狭隘处,追求广大远阔而通畅,没有烦扰、羁绊的意境,更似乎是对庄子以《养生主》篇为代表的养生思想领悟后的感发。

《徒然草》是日本中世文学的代表性作品,对当时的思想文化影响深广。其人生哲学的旨趣颇近于道家,由此可以推断,道家思想在日本中世已被较为深入地理解、领悟和接受,从而在日本中世文化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1]吉田兼好.徒然草[M].文东,译.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09.

[2]山崎麓校註.徒然草[M].東京:國民圖書株式會社,1929.

[3]叶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学史·近古卷[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4:202.

[4]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The Purport of Taoism in In the Grass

ZHANG Gu
(College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Development,Nor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s and Law,Xi'an 710122,China)

IntheGrassis the representative work of essays at the end of Kamakura Period in Japan.It is known as one of the two most famous works in essays in Japan.With its deep,lofty and detached idea,the essay gives readers intellectual enlightenment.Yoshida,the author of the essay is fond of and good at Confucianism,Taoism,Buddhism and Zen and mingle them and absorb them.Taoism is its main source.

IntheGrass;Laos;Taoism;Medieval Japanese Literature

I106.6

A

1001-6201(2012)04-0125-04

一、捐金于山,沉珠于渊

2012-04-17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2007年度重大项目(07JJD770109)。

张谷(1967-),男,陕西西安人,西北政法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

[责任编辑:张树武]

《徒然草》的作者吉田兼好(1283—1350)本姓卜部,是镰仓末至南北朝时期的歌人和随笔作家。周作人引日本近代学者北村季吟《徒然草文段抄》中的话,说其书“大抵用和歌词句,而其旨趣则有说儒者,有说老庄之道者,亦有说神道佛道者。……其文章优雅,思想高深,熟读深思,自知其妙。”可见,此书之所以能在当时以及整个日本文学史上获得极高地位,在于它思想深刻、超脱而给人智慧的启迪,且又知识丰富、文章优雅,所以受到民众的欢迎。而其思想的深邃、高远是与作者深厚的中日古代文化修养分不开的。吉田兼好兼通儒、道、佛、神之学,特别是“信佛氏之教,学老庄之道”(江户学者宇都宫遁庵语),并加以融会吸收,使他的随笔闪耀出智慧的光芒,而道家思想是他思想智慧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来源。实际上,吉田一生对老庄情有独钟,他在评论书籍时说:“书籍当中,《文选》的各卷都是富于情趣的作品,除此之外,如《白氏文集》、老子《道德经》及庄子《南华真经》等,都是佳作。本国历代诸博士的著述中,也常有高妙之作。”[1]18博览群书的吉田兼好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典籍中仅推荐了四本书,而《老子》和《庄子》四有其二,可见他对老庄的倾心,这从其代表作《徒然草》中可以清楚地看到。

吉田的人生和文学追求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而他所要超脱的,首先是声色犬马、智巧才能等世俗世界孜孜以求的东西。这固然与其所信奉的佛教教义相一致,但从其思想和表述来看,更具有明显的道家特色。他认为,人的一生为名利所驱使,是极不明智的。对利和名的过度追逐和贪求而忽略了修身养性,必然招致自身的烦恼和劳累,这是得不偿失和没有意义的。而身后留下财富,又把烦恼带给了后人:“凡夫俗子们就喜欢看到家中堆金砌银,十分无聊。乘高车,坐大马,穿金戴玉,在明白人看来,不仅讨厌,而且愚不可及。”[1]38所以,最好还是“捐金于山,沉珠于渊。”[1]38不仅沉迷于“利”会导致烦累和愚蠢,对“名”的追逐,如渴望不朽的盛名流传后世,或汲汲于高官显位的行为,其愚蠢的程度,仅次于利欲熏心之举。因为拥有“名”的达官贵人,不一定忠贞正直,相反,没有“名”的地位卑下、怀才不遇的人中,却有杰出的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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