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楼前忆白杨

2012-07-07 11:19吴本务
检察风云 2012年3期
关键词:白楼白杨周总理

文/吴本务

小白楼前忆白杨

文/吴本务

1957年周总理(左一)接见白杨(右一)

白杨家称小白楼,那是一栋坐落在幽静的华山路上的花园洋房。1986年初夏,我步入她的寓所进行了专访。一进大门,一股花香扑鼻而来,椭圆形的建筑由绿树环抱,白墙、白窗、白帘在阳光的辉映下格外醒目。进入客厅,白杨和她的夫君蒋君超就谈笑风生起来,他们先让我看了一本剧照相册,一下子拉近了主人与我的距离,我当即把她演的电影连成顺口溜:你最初徘徊在“十字街头”,心中激荡着“八千里路云和月”,又沿着“一江春水向东流”,迎着“雷雨”后的“日出”,“为了和平”追求真理,“团结起来到明天”,待到“春满人间”时,你终于为人们捎来了岁岁如意的“祝福”……

无心插柳入影坛

白杨频频点头,陷入沉思,沿着坎坷的从影经历娓娓道来。说起来她还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但刚出生就被弃送、寄养到北京郊区的一户穷苦人家,在一间小茅屋里度过了艰难的童年,过早地领略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漠,唯有村边的一座小庙是她抚慰心灵的净土。有一次,沉睡的山村忽然热闹起来,小庙前搭起了临时戏台,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她也挤到前面看戏文。演戏的虽然是草台班子,但戏台上各种扮相却深深地吸引着她,《宝莲灯》里的小沉香、《岳传》中的岳云、《穆桂英挂帅》中的穆桂英都成了她崇拜的偶像。一连几天,她在小茅屋里独自手舞足蹈,模仿戏文,又演又唱,第一次“学戏”就在她心中播下了艺术的种子。五年后,她回到北京城里,与两个姐姐相聚,才十一岁的她必须独自谋生,为了实现儿时的梦想,她与二姐一起应聘联华影业公司在京的演员养成所,哪料半路上姐妹走散,留下她一个人进了考场,挤进了那群西装革履、浓妆艳抹的考生中。考官惊异地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不点,以为她是来看热闹的,然而她却一本正经地自我表演,把学的那些戏文全都倒腾出来,一下吸引了考官的目光,不知是她那一脸稚气逗人喜爱,还是导演正需要一个调皮捣蛋的小不点,她居然被录取,梦想成真当了小演员,拍的第一部电影就是《故宫新怨》中的小丫头:躲在宫殿门前一口大铜缸的背后,好奇地探头窥望……

“这生平第一个镜头,竟成了我叩开艺术殿堂的敲门砖。”白杨抿了口最爱喝的龙井,深情地说,“从此,我在舞台上跌打滚爬,在艺海里浮沉起伏,先后参加了中国旅行剧团、上海影人剧团、中华剧艺社等左翼文艺团体,在革命文艺的土壤里茁壮成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抗日战争的烽火年代,在四川重庆主演话剧《屈原》,连演连满,郭沫若亲笔题诗《白杨饰南后》:‘南后可憎君可爱,爱憎今日实难分,浑物忘我成神化,愈是难分愈爱君……’”与此同时,由她主演的话剧《卢沟桥之战》《流民三千万》同样引起了巨大反响,每演一场,剧场内都洋溢着抗战热情,观众按捺不住激愤的心情,当场痛哭呼号,与剧中人一起,对敌人满怀仇恨,对悲惨遭遇的流民洒下同情之泪。台上台下连成一片,民族情、爱国心把观众与白杨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说起电影,白杨兴致更浓:“我很幸运,进入明星电影公司拍的第一部影片就是与赵丹一起主演的《十字街头》。为了演好纱厂女工角色,我到杨树浦纺织厂深入生活,了解纺织工人的疾苦,还到棚户区找女工谈心,一起挤车上下班,感受到社会底层小人物的困顿,才能把一个徘徊在人生十字街头的奋发向上的女青年演得真实可信。”影片公映,轰动影坛,人们将她与风靡全球的世界影星葛丽泰·嘉宝相比。制片商更是别出心裁,先是在报刊上独占头版、二版刊登“白杨”两个大字,又在市中心跑马厅定制了白杨的巨幅广告,足足有几层楼高,以此扩大影响。白杨红遍了半边天,随即又主演了中国经典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说起这段往事,白杨感慨万千:“当时的昆仑公司资金短缺、困难重重,常常陷于拍拍停停的状态,反动派编了对联讽刺嘲笑:上联“八千里路无路可走”,下联“一江春水无水可流”,横批“山穷水尽”。但是,我与摄制组同志们迎难而上,保质保量地完成了拍摄任务。此片堪称经典,四十年后的白杨出访美国,在旧金山举办的中国电影节上放映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在美国华侨观众中掀起了一股“白杨热”,称此片是“一部最受欢迎、最赚人眼泪的影片,是中国电影史上最震撼人心的作品”。《北美日报》刊诗《重见白杨》:“今天重见白杨,素衣眉笑,音调——饱含亲人的浓情,容貌——凝聚先烈的心血,品格——散发早年的芳香,风采——重现广场的浮雕。”

说着说着,白杨心潮起伏,兴致勃勃地拿出了她书写的三首诗给我看。一首诗是在《一江春水向东流》导演蔡楚生追悼会上,她即兴作词《忆江南》:“一江水,不尽向东流。蔡老音容应犹在,平生志气荐神州。泪血洒春秋。”此后,她又为此片的另一位导演郑君里写了一首《忆江南》:“春天到,举目百花盛。风雨晴时君不见,舜尧万里际长征。恸你未同程。”又为与之合作的著名演员舒绣文赋词《桂殿秋》:“思往事,奈情何。携手当年同战歌。一江水尽离肠断,此恨无期再唱和。”此后,白杨蜚声影坛,主演《为了和平》《祝福》《南岛风云》等片屡屡获奖,成为一个演技派明星。

名流聚集的文艺沙龙

此时,男主人、老导演蒋君超开了腔,他饶有兴致地说起这栋小白楼,称小白楼是他们的温馨之家,也是文人名流常常聚会的“文艺沙龙”,充满欢歌笑语。白杨性情豁达,在家中淡化明星的光彩,显现贤妻良母的形象,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实干家”,她致力于频繁的社会活动,常常参加政协会议和各种座谈会,说实话办实事,虽然年逾古稀,但记忆力特强。有一次,她担任欢迎日本代表团大会的主持人,临时背记一大串日本电影明星的名字,现场即兴发挥,不仅把节目串演得有趣生动,而且介绍每一个节目的内容准确流畅,连日本人都惊叹她的记忆力。

她在家中最拿手的活是炸酱面,每一回儿子女儿过生日,全家最喜欢吃的并不是奶油蛋糕,而是她亲手配料烹饪的炸酱面。当年在演出《茶花女》的后台,在拍摄《十字街头》的摄影棚里,她都以炸酱面充饥。儿子夸她的面酱特鲜,女儿赞她的面条有嚼劲,吃得全家乐呵呵。蒋君超性格热情开朗,称自己是“乐天派”,虽然“文革”中深受迫害,半身截瘫,坐在轮椅上仍然好学不倦,报纸杂志、录音机、电视机成了他亲密的伙伴。最有趣的是,他与白杨还创造了“最佳读书法”,白杨爱读书,苦的是缺少时间;蒋君超深居简出,有的是时间,他“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靠的就是看报读书。为了助白杨一臂之力,每天蒋君超总是把刚到的新书、杂志、报刊先浏览一遍,筛选出精华,推荐给白杨。如果白杨还是忙得看不过来,他就再认真仔细读一遍,画出有新观点和独特见解的段落,让白杨择优选读。儿子称他比小青年国外留学陪读还认真,该评上“最佳陪读员”。当年,电影界正逢改革开放初期,新一辈导演正在崛起,各种类型的探索片层出不穷,搞了几十年电影创作的这对影坛伉俪,仍然与电影心心相连,有什么新片上映,他俩各抒己见,会争得面红耳赤,有哪位新导演、新明星初露才华,他俩也会为之高兴。

提起子女,白杨、蒋君超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由于他们对子女教育有方,严格要求,子女成了国家的有用之才。儿子蒋晓松性格像父亲,爽朗热情,并遗传了父母的艺术基因,曾赴日本留学,专攻电视、电影,处女作电视剧《小木屋》《今年在这里……》都获得好评。女儿蒋晓真原是化纤厂工人,也富有父母的艺术细胞,自学绘画,刻苦成才,考入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又赴美留学,毕业于旧金山艺术学院油画系,举办过多次个人画展,获得盛誉,被国外画家赞为“赋有男性气魄的女性画家”。

十年“文革”中,白杨被“四人帮”在上海的爪牙点名批判,隔离审查,蒋君超与子女相依为命,小白楼遭到毁灭性的抄家。他们生活艰难,但仍乐观地面对人生,父子俩珍藏着一本抄家遗漏的《唐诗三百首》,天天清晨在阳台上高声朗读,比赛谁朗诵得快,谁输了谁请客吃生煎包。女儿则沉浸在对妈妈的思念中,默默作画,把自己的爱与恨全部倾注在一幅幅感情真挚的绘画中。除了画画,她还学会了做鞋,从糊硬衬到纳鞋底、绑鞋面、鞘鞋绳,全由自己动手,一家子穿的布鞋她全包了。“文革”结束,当白杨回到历经坎坷的小白楼,手捧女儿亲自为她做的一双布鞋,不由得热泪盈眶,就像电影《十字街头》中,她和赵丹主演的流落街头的落寞者,尝够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后,回到家中的那种温馨感。时隔二十年,女儿仍然记得这幅动人的情景,此时的白杨已经故去,女儿就带着这份浓浓母女情与赵丹的儿子赵劲合作,策划并拍成了电影《新十字街头》,以此慰藉父母的在天之灵。

《北美日报》刊诗《重见白杨》:“今天重见白杨,素衣眉笑,音调----饱含亲人的浓情,容貌----凝聚先烈的心血,品格----散发早年的芳香,风采----重现广场的浮雕。”

与周总理、陈毅在小白楼的影人聚会

对白杨来说,小白楼还有件刻骨铭心的事情,她让我把目光引向书橱,橱内陈列着一张被剪得支离破碎的照片,它在十年浩劫中差点被抛进历史垃圾堆,照片中的白杨、蒋君超、金焰、秦怡……一个个从照片上被剪掉,只剩下周恩来总理、陈毅和白杨的小女儿。白杨手捧照片,凝视片刻,深情回忆了拍这张照片的全过程。这张奇特的照片摄于1961年7月18日,那天上午,周总理和陈毅来到白杨家做客,亲切会见了白杨、蒋君超、金焰、秦怡、郑君里、王丹凤、黄宗英等电影工作者。那天,周总理一进白杨家的书房就开了个玩笑,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朱德、周总理和刘少奇的合影照片,指指照片上的自己,风趣地问:“这是谁?”一句话就打消了在场人的拘束感。陈老总对满屋的书籍发生了兴趣,书橱里陈列着电影、音乐、美术、哲学等各种门类的书,他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不无幽默地问白杨:“这么多吸引人的书,你都看过了?”白杨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周总理赶紧解围反问陈老总:“我到你家去过,你的书更多,难道你都看过?”说得大家开怀大笑。

周总理谈笑风生,一边品茶一边询问大家的近况,他拿起书桌上一本《随园诗话》,翻开阅看,话题转到了如何读书上。有人问:“总理,你给我们写一本书吧!”有人说:“总理太忙,没有时间动笔。”总理爽朗地笑道,如果我写书,我就写我一生中的错误,这可不是卢梭的《忏悔录》,而是要让活着的人都能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

白杨主演的电影《为了和平》剧照

那天,小白楼始终充满着亲切友好的气氛,周总理对白杨等电影艺术家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他说:“一个演员要演好戏,就要多方面加强修养,多读书,有关表演的,历史的,哲学的,文学的名著都应该读,只有掌握较全面的知识,提高自己的素养,并且走出电影厂,走向社会,深入到火热的生活中去,才能生动、准确、感人地塑造好银幕形象”。在谈到电影演员的基本功时,周总理先是问白杨,电影演员能歌善舞的多吗?电影演员的基本功应该包括哪些内容?大家一时都答不上来。周总理便说:“戏曲和舞蹈演员都有他们的基本功,电影演员怎么可以没有呢?”陈老总也说:“对嘛,任何行当都有基本功,就说写一首诗吧,也要懂得一点韵律四声,这也是基本功,不然就写得不像诗。”讨论到最后,大家一致认为电影的基本功应该是好的文学素养和深厚的生活积累。周总理听到白杨正在主演电影《冬梅》,主人公冬梅是长征时期英勇不屈的游击队长,就说“陈毅同志对这段历史十分熟悉,他可以做你的艺术顾问”。第二天,陈老总就在文化俱乐部与白杨谈了一个上午,围绕着《冬梅》,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并介绍了自己在这段时期的经历。白杨塑造冬梅的成功,凝结着周总理与陈老总的心血。的确,白杨与周总理有着深厚的感情,多次接受过周总理的关心和教诲。在抗日战争的烽火岁月里,她投身抗日救亡演剧活动,每演一个剧目都得到总理的指点,尤其在重庆,演出郭沫若创作的《屈原》,总理常常对剧本提出修改意见,又帮助演员处理角色。抗战胜利后,白杨来到上海,参加筹拍《八千里路云和月》和《一江春水向东流》,总理在上海思南路办事处接见主创人员,鼓励大家拍好这两部影片。电影《冬梅》上映后得到好评,白杨却因过度劳累住进了北京的阜外医院。邓颖超大姐捧着一束鲜花特地到病房探望,亲切地说:“这是恩来让我为你送来的,刚从我家院子里摘下,这花的品种特别,可叫开不败的鲜花。”这束开不败的鲜花,伴随白杨度过了养病的日日夜夜,并且带回上海的小白楼,与之朝夕相处。

大家谈兴正浓,时光过得飞快。共进午餐时,陈老总胃口特别好,他对每道菜都赞美一番,吃得津津有味,并“坦白”说:“老实告诉各位,我是在家里先垫了肚皮再来的,否则,我吃得还要多。人就是要吃得下、睡得着,才能心宽体胖”,说得大伙儿点头称是。午后,周恩来、陈老总临别前在院子里与大家合影留念,拍下了这张难忘而珍贵的照片。那么,这张照片怎么会差点被毁掉呢?五年后的“文革”,一切都被黑白颠倒,闪耀的“明星”变成了“牛鬼蛇神”,亲切的交谈、会见变成了“恶毒攻击”,于是,白杨的家经历了无数次史无前例的“革命行动”,翻箱倒柜地抄家,连所有照片也遭到洗劫,而这张照片,更受到某些人的仇恨,他们仿佛猎犬嗅物,找到了“罪证”。“牛鬼蛇神”怎能与总理合影?“黑帮”会串岂不是“右派翻天”?于是,白杨、蒋君超、金焰、秦怡……一个个从照片上被剪掉,散落在地上,唯独白杨六岁的小女儿因为拍照时站在周总理身前才得以幸免。她趁“造反派”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捡起,瞒着所有人,甚至瞒着父母,珍藏了整整十年,粉碎“四人帮”后才重见天日。

听罢白杨的由衷述说,我凝视这张永远也毁不掉的照片,感慨万千,周总理与电影工作者之间的亲密感情,能剪得掉吗?照片上白杨等艺术家们,个个脸带微笑,满含对电影事业的忠诚,满含对周总理、陈老总的爱,微笑与爱能剪得掉吗?发生在小白楼里的这段传奇故事,将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底。采访结束,白杨送我出家门,临别前送了一本她撰写的书《落入满天霞》,扉页上亲笔题字:“落入满天霞,友情满天涯”。我走在华山路上,不禁对身后的小白楼深情一瞥,算是告别,同时充满敬意。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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