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夫海纳现象学美学的内在矛盾

2012-08-15 00:45裴云
大家 2012年17期
关键词:胡塞尔现象学对象

裴云

一般认为在杜夫海纳从30年代起到70年代末的长达近四十年的美学生涯中,他的美学思想始终属于二战前后现象学在法国辉煌十年的“黄金时代”,他的美学成就始终是对法国硕果累累的十年紧张哲学活动的总结。杜夫海纳的现象学,既是现象学运动在法国的发展,同时也是法国社会历史的产物,一方面柏格森、胡塞尔、海德格尔、萨特、梅洛·庞蒂、英伽登、舍勒、甚至康德都对他产生过影响。另一方面,二十世纪上半时,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其间交替爆发的各种社会革命浪潮影响下的一个狂躁和动荡的欧洲同样深刻影响着杜夫海纳。对于这时的欧洲哲学和美学来说,正如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和先验现象学》里流露的那种悲观、失望的情绪所表明的自文艺复兴以来打碎中世纪神学枷锁,引领欧洲历史走向现代文明的科学主义思想,已经走到了尽头。这场以科学对抗神学的人文精神的复兴运动在十九、二十世纪之间走到了它的反面。社会动荡、政治黑暗、经济萧条、信仰缺失、从根本上动摇了欧洲资本主义世界。这是几个世纪以来最为严重的社会历史灾难。野蛮屠杀和无情战争不只是在物质上而且在精神上摧毁了欧洲社会长久以来赖以生存在的基础。欧洲精神世界笼罩在一股浓重的意识形态的危机之中,胡塞尔、海德格尔、萨特、杜夫海纳、舍勒等等一系列现象学的重量级人物无一幸免。

穿行在胡塞尔的现象学哲学和欧洲现代艺术中心巴黎之间的杜夫海纳美学思考的中心,始终徘徊在重塑欧洲的美学精神与复活被物质碾压的人性、恢复人的尊严之间。这种徘徊使得他的美学探索始终难以摆脱三个内在的矛盾:

第一,现象学美学的纯粹性与审美感性的矛盾:杜夫海纳通过那本辉煌的《审美经验现象学》所叙述的,一言以蔽之就是对古希腊以来Aesthetica 的那种最基本和最具体的感觉经验的“回归”。杜夫海纳一反那种把审美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天外世界的唯美主义观点,宣称要在纯粹感知中捕获事物的本质,在情感和知觉的普遍作用中为审美经验提供一个基础,从而恢复久被抛弃的古希腊Aesthetica的原义,使美学作为科学重新回到鲍姆伽通的轨道上去,这是杜夫海纳美学求索的第一个宏愿。为了这个宏愿,杜夫海纳借助胡塞尔现象学的那种神奇的描述力量,把他的全部美学精神赋予审美经验的感性辉煌。然而,正是这种感性的辉煌却暗含着他在现象学哲学上的失败:现象学所一贯倡导的通过一种绝对自足的精神科学使哲学真正成为严格的科学的努力,在杜夫海纳的“灿烂感性”面前烟飞灰灭。杜夫海纳用一次美学的胜利粉碎了胡塞尔现象学复兴以来的哲学迷梦。

这里,现象学美学本应表现出来的美学的纯粹性与长久以来鲍姆伽通赋予美学的感性性同时存在于杜夫海纳的美学之中。这就是杜夫海纳美学的第一个内在矛盾,即现象学美学的纯粹性与审美感性的矛盾。在现象学美学内部,杜夫海纳面临的是一个传统美学一直以来无法解决的问题:即审美对象究竟是实在对象还是观念对象?现象学美学的一个贡献就是用意向性理论去消解传统美学这个审美对象主观论与客观论的“两难之境”。现象学美学认为“意向性既不存在于内部主体之中,也不存在于外部客体之中,而是整个具体的主客体关系本身。”通过现象学“悬隔”,消解掉主体与客体的合法性,从而把审美的焦点集中在主体与客体的交接点上。然而,“如果在某种意义上,客体的客观性和主体的主观性都是不可还原的,那么,结合这两者的联系又是建筑在什么基础上呢?”怀抱着恢复久被抛弃的古希腊Aesthetica的原义,杜夫海纳坚持知觉在审美对象中的奠基地位,把审美对象界定为知觉对象,从而给审美对象找到一个现实性的基础,找回被审美对象观念论消解的审美对象的感性特质。这一点也是杜夫海纳与他的现象学美学的同道者如康拉德、英伽登、萨特分歧的焦点。

第二,美学的人文精神与建立纯粹美学的矛盾。欧洲人文精神,我们说过在这个时期由于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的泛滥,已经走到了尽头。复活人的本性,恢复人的尊严成了一切有使命感的知识分子追求的目标。受到法国人类学研究的影响,杜夫海纳把他的全部美学追求的价值赋予这次人文精神的再生,这也是他重建美学的动机之一。他说:“世界的有关人性的某一方面可以使我们感到陌生,正如宗教世界对无神论者来说可能是封闭的。”由于这个原因,“促使我们纠正我们以前所肯定的东西,我们再也不能说主体与人类真正是同外延的。再也不能说过去和未来没有任何人性的东西在法理上于主体是陌生的。”

随《审美经验现象学》这本1953提交给巴黎大学的论文的,还有一篇副论文—《基本人格》—其主要的内容就是回答贯穿《审美经验现象学》的一个隐含的诺言:“我们能正确对待人吗?” 这个诺言一直延续到杜夫海纳1966年出版的论文集《为了人类》。显然,对人本主义的呼唤已成为杜夫海纳美学追求的第二个宏愿。

然而,我们不无惋惜地看到,这个宏愿的命运正如前一个宏愿一样存在内在矛盾,在杜夫海纳把人文精神的思想追求推向前进的时候,又导致他建立纯粹美学的梦想归于破灭。现代美学的人文精神与现象学建立纯粹美学的理想在此直接冲突。杜夫海纳问道:“不难看出这个问题涉及人类学;在勾画审美经验的精确范围时,我们岂不冒有以保卫审美经验的纯洁性之名行削弱审美经验之实的这种风险吗?”“因为,我们知道,审美的本性是揭示人性。……审美不能说明无人性的自然(情感范畴)所具有的表现性的东西。”杜夫海纳把审美活动的严格性、精确性建筑在从康德那里借来的先验情感范畴的种种努力,在此无影无踪。他的人文主义精神散发出来的耀眼光芒使他的那些精致巧妙的美学建构黯然失色:“人就是这样在风暴中认出自己的激情,在秋空中认出自己的乡思,在烈火中认出自己的纯洁人性。”

第三,现象学美学的诗意困境。在我们抚过厚厚的《审美经验现象学》以后,发现这位久居欧洲现代艺术中心法国巴黎的美学大师,这位在国际美学界享有盛名的法国人,始终没有走出现象学哲学给他的美学带来的诗意困境。在这本他引为骄傲的美学著作中时时流露出一股反艺术的暗流。尽管杜夫海纳从现象学开始他的美学追求,尽管他全盘继承了现象学哲学一贯以来的借助现象学的还原,否定长久占据欧洲大陆哲学讲坛的理性主义思潮。但是解读他的美学思想,却处处显示出法国理性主义的痕迹,时时可以看到笛卡儿哲学二元归一的方法论的影子。例如,杜夫海纳肯定想象对于审美对象形成的必不可缺,但他却又总是时时贬低想象在艺术活动中作用。他似乎感到艺术活动如果离开想象就很难进行,但是不论是在情感先验的预设方面,还是审美对象的还原方面,他又总是担心想象的不稳定性和稍纵即逝性会造成种种缺陷,使审美对象成为某种主观随意的东西。这时,杜夫海纳的美学论证常常流露出对理性的默许。在情感先验的预设和审美对象的形成过程中,始终坚持理性的态度,从一个范本转向另一个范本。审美活动被限定为一种客体化行为,“作为一个唯识论者,他一直强调审美客体先于知觉活动,而知觉不过是一种服从性的接受。”这时“当我们感觉美的东西在我眼中变成审美对象的时候,我的知觉丝毫没有创造新的对象,它只不过给原有对象以公平的对待罢了。”“审美知觉以某种感知方式精细而集中地投注在对象上,它完善审美对象,但并不创造审美对象。”杜夫海纳既不满意萨特建立在绝对自由基础上的“想象观”,也反对英伽登把审美对象界定为意向对象,认为“即使在语言艺术中,审美对象也……不是英伽登所说的意向对象,它仍然是知觉对象。”受到梅洛·庞蒂的影响,他把审美活动限定在审美知觉的范围内,但他又不愿如梅洛·庞蒂那样把审美活动仅仅看做是审美知觉的现象学还原;他同意萨特把想象界定为一种“非现实”,但却又不满意萨特过分夸大想象而忽视知觉,坚持把想象限定在知觉的范围内。与此相应,艺术活动中的情感也令人惊讶地在他的著作中被认定为一种“先验”,而且由艺术家无动于衷地预设到作品中去。艺术创造在此了无踪迹,作家只能冷静地去揣摩那个先验的情感范本,而不能有丝毫的不恭。于是,想象和情感在艺术家的创作过程中是要尽量压抑的,尽管杜夫海纳承认这一点很难做到。说到这里,我们很容易记起杜夫海纳的法国前辈狄德罗先生,他在《谈演员》中曾经比较过两种不同的表演风格,并极力推崇仔细揣摩表演对象,精确地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地、完整地表现心中的那个范本的表演风格,而坚决反对激情的宣泄和不着边际的即兴表演。

同样的,杜夫海纳思考情感在审美活动中的地位也只是由于看到对象之于他的四周必然孕育情感特质或者主体之于他的四周也必然产生情感因素。但当主体面对客体的时候,他就坚决反对情感介入,于是,主体之于客体的审视仿佛考官之于应试的学生为了公正起见尽量避免考官与学生之间的私情。仿佛只有这样审美判断才是最公正的,最经得起历史查验的,因而是纯粹的审美判断。

在陈述了杜夫海纳美学的三个内在矛盾之后,我们不得不承认,杜夫海纳的美学探讨“构成了四十年来在现象学美学这一领域所作的努力的最高成果”。爱德华·S·凯西的判断是准确的,杜夫海纳的《审美经验现象学》“标志着法国硕果累累的十年紧张哲学活动的总结”。他在美学领域持续不断的努力把法国现象学美学推向一个高峰。同时也宣告现象学美学沿经典现象学哲学方向的推进的终结。正如我们在前面所看到的杜夫海纳总是在两条战线上作战,他的美学落入深刻的矛盾之中,他试图给这个五彩缤纷、生机盎然的现实世界的无穷无尽的、美不胜收的事实以一个终极的美学判断。然而这一动机本身就是反历史的,因为现实世界的无穷无尽性永远不是某个当下判断可以限定的。实际上,杜夫海纳所陷入的矛盾也正是胡塞尔经典现象学内在的矛盾:胡塞尔终其一生梦想建立一个严格的成为一切科学之科学的努力,最终在现实这块沉默永驻的大地面前,化作一缕并入天空的烟雾,作为那些殉教者冥思苦想的天外福音。

由于这个原因,爱德华·S·凯西说:《审美经验现象学》“解答了许多问题,也留下同样多的问题没有解决。”这些解答了的问题就是经典现象学理论所奠基的美学思想,它使从盖格以来的经典现象学美学探讨产生的许多问题得到了最终的解答,而这些没有解决的问题则是欧洲历史、欧洲社会、欧洲现代艺术的种种现实期待现象学解答的问题,这种期待在文艺学、美学方面,最终演化出日内瓦学派的现象学批评、解释学批评和英美的读者反应批评,从而共同谱写了现象学美学的后史。

然而,时至今日,现象学和现象学美学走过了长长的一个世纪,它的曲折跌宕既是这个世纪历史的真实反映,又是它那一颗颗闪亮的学术巨星睿智熔铸的明证。它和分析哲学、分析哲学美学一起交织成了二十世纪人类哲学、美学的经纬线,从而使得这个世纪在人类历史的茫茫时光之中有了可以辩明方向的刻度。

[1]倪梁康.现象学及其效应[M]. 北京:三联书店,1994.

[2][法] 米·杜夫海纳,孙非译.哲学与美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3][法] 米·杜夫海纳,韩树站译.审美经验现象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3.

[4]王岳川.现象学与解释学文论[M]. 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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