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近代女权思想中的“男性化”倾向

2013-04-08 19:54陈文联中南大学历史文化研究所湖南长沙410083
关键词:男性化女权妇女

陈文联,中南大学 历史文化研究所,湖南 长沙410083

浓厚的男性化倾向是近代中国女权思想的另一显著特征。在广大女性尚未普遍觉悟、形成要求解放的主体意识的背景下,女性解放由一批觉悟男性代疱、摇旗呐喊,是十分必要的,它有助于促进近代中国妇女解放的进程,但它也不可避免地给当时及其后来的妇女解放运动带来缺损。

一、男性领导与男性目标:近代中国女权思想男性化的两大表现

一般说来,妇女解放运动应该是以女性为主体的独立的革命运动,即女性是运动的领导者和参加者,其价值取向和纲领政策也应张扬女性利益。西方早期女权运动就是由白人中产阶级自发组织起来的,倡导者和领导者主要是女性,其价值取向和纲领政策都始终关注女性利益,运动也始终独立于逻辑性而自立。与西方女权主义不同,近代中国女权思想具有浓厚的男性化色彩。

1.近代中国女权思想的男性领导者

在西方,虽有一些男性思想家和革命家,诸如布兰·德·拉巴尔、孔多塞、奥林普·德·古日、斯塔特·米尔等,曾对女权运动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在近代西方男性启蒙思想家和革命家中鼓吹女权主义的只是寥寥可数几位。当时的多数男性革命家和思想家在追求推翻封建君主专制统治,追求建立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的新国家过程中,总是千方百计地把妇女排斥在外。法国学者阿尔毕丝杜尔和阿尔莫扎特在《中世纪以来法国女权运动史》中写道,“拉克罗特认为:‘只要没有妇女的参政就不会有真正的革命。’1789年妇女们参加进来了。但她们没有因此得到男人们的感激。……伟大的革命家们都是著名的反女权运动者。他们认为妇女积极地参加政治生活是‘违反自然’的。舒梅特、巴比夫、埃贝尔、马拉、罗伯斯庇尔都重弹女性天生低下的老调。所有这些‘热忱的爱国者们’都反复阅读过卢梭的著作。他们那种神经质的厌恶女性心理驱使他们把所有参加斗争的妇女都看成是邪恶势力。”[1]241也正是这背景下,中产阶级白人妇女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女权运动,并率先系统地提出了女权主义理论。在法国,系统化的、理论化的女权思想是由女性自身首先提出来。1791年,法国著名的女革命家阿伦普·德·古杰仿照法国国民议会公布的《人权和公民权宣言》,发表了著名的《妇女和女公民权利宣言》,非常明确地提出了妇女平等权利的要求,标志着妇女向社会公开提出了妇女人权的政治要求,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妇女权利宣言。1792年,英国杰出的妇女理论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发表的《为女权辩护》一书,是人类历史上,也是妇女运动史上第一部站在妇女立场上来研究妇女权利的理论著作。她从理论高度系统地分析了社会对妇女的偏见、束缚和塑造,明确要求社会把妇女也当做人的看待,把男人所争取的人权延伸到妇女身上。在美国,系统化的女权主义思想也是由女性自身提出来的。1848年7月,美国女权主义运动先驱伊丽莎白·凯蒂·斯坦顿(1815-1902)与其他四位妇女在纽约州的塞内卡福尔斯和罗切斯特组织召开了世界女权运动史上第一个女权大会。这次大会不仅参加的主体是妇女,组织者是妇女,而且会上宣读的模仿《独立宣言》的《妇女伤感宣言》也是两位女性起草的。概而言之,在西方,正是女性自己而不是求助于男性革命家,从男人那里争得了本来属于自己的权利;正是妇女自己拾起了诸如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等男性革命家来对付封建专制君主制的武器,用来对付男子的统治,从而震撼了父权制根基。

与西方不同,近代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倡导与开展都是由一批先进男性思想家发起、策划和领导的,女性自身在其中只是充当了追随者的角色。

戊戌时期,以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代表的维新思想家们,以“全社会的代表”自居,率先倡导妇女解放,大力开展兴女学和不缠足运动,掀起了近代中国第一次妇女解放思潮。不仅如此,当时不缠足会、女学堂等有关妇女问题的组织,或由男子组成,或有男子赞助,经费、管理权和关系网络等各种资源也都由男性掌握。如各地的不缠足会,实际上只是男子为保护妇女而结成的联盟,其倡导者主要为土绅阶级的男性,女性会员极少,且多以会员之母或妻的名义加入。戊戌时期最早成立的“粤中不缠足会”,倡导者是康有为与其弟康广仁;1897年成立的、当时影响最大的“上海不缠足总会”,是由梁启超、汪康年、谭嗣同等酝酿,其章程也由梁启超、吴樵起草。1898年成立,办得最有生气的“湖南不缠足会”,其董事也是清一色的男性,列名《湘报》的不缠足参加者,有1 060人,无一女性;为不缠足捐款的有72 人,其中只有9 位女性[2]。女学堂也主要由男子集议、筹备和参加主要管理工作。中国人自办的第一所女子学校——“中国女学会书塾”的主要创办人是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其他创办人有上海绅商界的严信厚、郑观应、施则敬及维新派的汪康年、康广仁、梁启超。经元善等人并代理学堂外董事,负责集款、延聘教习、提调、商定功课、稽查用度等主要管理工作,而沈敦和女士、经元善夫人等12 名先进女性只是充任内董事,担任轮流到校稽查功课、协助提调管理校内事务等次要工作。

20 世纪初年,伴随着民主革命思潮的高涨,女权思潮再度出现新高潮。正如戊戌时期一样,这次思潮依然是男性带头,一领风骚。革命派马君武翻译并出版了我国近代第一本关于妇女问题的译著——斯宾塞的《女权篇》;陈以益则创办《女报》,并写作《女论》,为妇女解放大造舆论声势;被誉为“中国女界之卢骚”的金天翮于1903年著成近代中国论述妇女问题的第一部专著《女界钟》,该书散发的政治魅力“启迪女界,收效颇著”;当时创办的较早、历时较长、影响较广的《女子世界》,其创办人、编辑和主要撰稿人,如丁初我、徐觉我、柳亚子、蒋维乔、沈同午等,也是清一色的男性。孙中山、蔡元培等也是妇女运动的坚决支持者。对于提倡女权者中听不到女性自己的声音,所谓“朝闻倡平权,视其人,则曰伟丈夫;夕闻言其平权,问其人,则曰非巾帼”,此一状况在女界先觉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刺激。张竹君曾在爱国女校欢迎会上曾痛切地指出:“吾不终不能不为我女界痛哭者,则以依赖之根性至今犹未拔耳。今试问发起而立此女学校者,果我辈女子乎?管理此女学校、任教师之职者,果我非女子乎?吾故断言曰:若无中国教育会诸君,则此爱国女学校之名词,且不能出现于世。此吾所不能为吾女子讳也”[3]302,准确道出了男性在当时女权思潮形成中所起到的先行者的作用。

诚然,近代女权思想演变中,一些觉醒女性也积极参与。比如,戊戌时期,以康同薇、卢翠、裘毓芳、潘璇、王春林、刘纫兰等维新女性通过《女学报》向全社会发出了男女平等、要求解放的呐喊。但必须指出,这些维新女性多属“良家闺秀”、“高等闺媛”,人数极少,且其思想和行动上还不是完全自觉的,或者说是被夫父推向历史前台,故其社会影响甚微。辛亥革命时期,一大批渴望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的先进妇女,诸如“女界梁启超”张竹君、陈撷芬、林宗素、炼石、吕碧城、秋瑾、唐群英等,在资产阶级民主思潮的激荡之下,也掀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争女权的热潮,表现出敢于同封建礼教决裂的巨大勇气,但她们在思潮演变中,往往充当追随者角色,且其呼声远不如男性思想家们强烈。

概而言之,在近代女权思想演变中起主导作用的是先进男性,他们在理论阐述、认识深度上往往站在时代的前列,成为女权思想的主动倡导者、领导者。女性中虽也有开启民智的鼓动家,但是,与两者相比,前者更自觉且在政论上和实践上的影响更大,而后者则是前者的追随者并往往受前者影响。男性领导女性解放运动,必然会导致女性解放目标的男性化。

2.女性解放目标的男性标准

领导者的男性化必然导致女权运动的价值取向和纲领政策的男性化。这突出表现在其思考的主体仍然是男人和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其解放妇女和男性都主要出于对男性和代表男性的国家的利益考虑,即从救亡革命目的出发,极少考虑女性的利益和要求。女权运动单方面强调女性要对男性和代表男性的国家尽责任和义务,而忽视了女性也有同男性一样的发展愿望和权利。概言之,近代中国女权倡导者以男性作为解放的标准和规范。

“争自由、复女权”是近代中国女权思想的中心主题。当时,不论是进步男性,还是觉醒女性,他们都把妇女描述为“兴国智民”即推动国家富强、民族兴旺的重要载体,而较少考虑女性的利益和要求。易言之,女性解放活动从动因到目的都是在国家民族话语场内阐发的。在他(她)们看来,女权堕落等是国家衰弱的重要原因之一。“女权堕落,国势亦因之衰颓”[3]213;“女国民之元气既丧,国本遂因之而不固。……国本既丧,而国不亡者,未之有也”[3]193;“今日无女权不发达之国而能竞存于世界者,盖女权愈膨胀,民权愈膨胀;民权愈膨胀,国权愈膨胀”[3]309。正因为中国国势颓丧是导源于女权不振,因此,中国欲富国强民,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不能不解放妇女,恢复她们各种天赋权利。“欲强中国,必复女权”;“欲新中国,必新女子;欲普救中国,必先普救我女子。”[3]289恢复女权对女性的意义,淹没在为实现国富民强的救亡图存的呐喊中。这显然与妇女解放的本真旨趣是迥然相异的。

不仅女性运动主要基于对男性和代表男性的国家的利益考虑,是在国家民族话语场内阐发,而且,近代中国女权运动单方面强调女性要对男性和代表男性的国家尽责任和义务,而忽视了女性也有同男性一样的发展愿望和权利。不论是戊戌时期,还是辛亥时期,先进分子都力主“废禁缠足”,接受近代教育,其主要是为了让女性走出家庭,投入救亡图存运动。以女子教育为例,在维新思想家们看来,让女子戒除缠足,接受近代女子教育,其主要目的是优生善种、相夫教子。梁启超在《倡设女学堂启》一开篇,就高度评价“兴女学”的作用:“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远可善种。妇道既昌,千室良善”[3]101。显然,这里没有考虑女性自身的要求与利益,男性本位主义倾向于此可见。到20 世纪初年,这种贤妻良母教育思想受到了先进分子的质疑。在他们看来,女子教育是造就新型的“女国民”,基此,他们号召女性“要撇脱贤母良妻的依赖性,靠自己一个人去做那惊天动地的事业,把身儿跳入政治世界中,轰轰烈烈,光复旧主权,建设新政府。”[3]304女子教育的目的从培养贤妻良母转向为养成“女国民”,这是近代女子教育思想的进步。但是,他(她)们提出女性是国民、赋予女性国民身份的时候,关注的仍然不是女性与男性享有一样的国民权利,而是鼓动女性承担与男性一样的救国保国义务和责任。安如在《论女界之前途》中指出:“神州赤县,扫尽胡氛,铜像巍巍,头颅大好,非我姊妹之责而谁之责耶?若跼蹐家庭,拘挛名义,求为一贤母良妻而自足,或恫于言论之恶潮而灰心丧志,则果乌用此学问为也?我最亲爱之二万万兄弟……与其以贤母良妻望女界,不如以英雄豪杰望女界”[3]232。沈佩贞在创办“女子尚武会”时更是掷地有声的宣称:“何以对于国家男子有当兵之义务,而女子无有也?对于社会男子有保卫之责任,而女子又无有也?同是人也,何以男子之劳如彼,女子之逸如此乎?”[3]452诸如救国图存,“女子岂甘人后”;“天下兴亡,匹妇亦有责”,等等,更屡见于女子刊物中。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辛亥革命时期,许多女性参加到军队之中,先后成立了“女国民军”、“女子北伐队”、“女子经武练习队”、“女子敢死队”等女子军事组织,并且直接参加军事斗争。这些女性刚刚摆脱缠足阴影,就与男性一道参加到最为残酷的军事斗争,可见当时女性更希望通过与男性承担完全平等的责任和义务来让男性世界承认自己,接受自己。这种以男性为价值导向和价值尺度来规范女性的思想和行为,并不是真正把女性引入自身解放的大门,而是把其带入一个扭曲的、不完善的男性世界。

更为严重的是,在男性话语和国家主义双重影响下,一些知识女性丧失了基本的性别意识,一切向男性看齐,将男性视做自身行为的标准与规范,甚至衣着打扮也效仿男性。秋瑾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代表。她认为,妇女要解放,就必须改变妇女的生活方式,连服饰、举止一并改变,她希望自己从外观到心灵都趋向男性。她说:“我对男装有兴趣……中国通行着男子强女子弱的观念来压迫妇女,我实在想具有男子那样坚强意志,为此,我想首先把外形扮作男子,然后直到心灵变成男子”[4]63。秋瑾在留学期间和回国后,一直是男装打扮,或穿月白色竹布衫,梳辫着革履;或穿长袍马褂;或穿男式西装,头戴鸭舌帽。这种不注重妇女自身特点、抹杀性别差异的倾向,实际上是对女性存在的否定,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妇女解放的狭隘理解和认识。

对于这种有悖于“男女平权”旨意的做法,一些先觉者开始意识到。1907年,知识女性方君笄深刻洞察到当时性别解放思潮中惟男性主义倾向的存在,一针见血地指出:“吾见今人之倡女权者,辄不论是非,惟日效男子之所为,如出言不端,行为不正,皆男子之过也,而女子亦效之,乌得不遗人以口实乎?”这是颇有见地的。后来,周作人、李大钊等对于这种“男性化”现象进行深刻的反思。周作人曾明确指出:“现代的大谬误是一切以男子为标准,即妇女运动也逃不出这个圈子,故有女子以男性化为解放之现象”[5]11。李大钊曾对此进行了尖锐的批判:“有许多人说,男子做什么,她们可做什么。她们可以把男人的行动来做她们的模范。但女子总是女子,这模仿男子的做法是做不到的。……女子万不能因为学做男人,就禁止使用她们天生的特别性情。即使做得到,也是一件极蠢的事”。因此,他主张男女两性在政治上发展机会均等,阶级可变动、消泯,“独有男女两性,是一个永久的界限,不能改变,所以两性间的Democracy,比什么都要紧”[6]103。可谓道破天机,意味无穷。

二、混沌未开:近代中国女权思想男性化的根本原因

在近代女权思潮演进过程中,觉悟的男性起着先行者、领导者的作用,而知识女性往往充当追随者角色,且其呼声远不如男性思想家们强烈。这种耐人寻味现象的产生是当时广大女性尚未普遍觉悟的必然反映。众所周知,近代中国社会占统治地位的依然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封建宗法观念依然根深蒂固,广大女性尚未普遍进入社会生产领域,仍处于“三纲五常”宗法伦理禁锢之中,尚未形成要求自身解放的主体意识。对于这种情形,维新女性潘道芳曾经指出的:“中国之妇,只知教女缠足,余外不过仅及刺绣女红。是以为人母者,文字不识,大义不明”,“窍其耳,纤其足,日处深闺暗室之中,惨受刖刑之毒,一物不可见,一步不可行,本国之沿革不知,本乡之南北不辨,尚望其博古今通天人穷五洲著论说为国家成人才哉?”[3]89梁启超也曾指出:“今中国之妇女,深居闺阁,足不出户,终身未尝见一通人,履一都会,独学无友”,“于天地间,一无所闻”,已经被男性统治者愚民政策弄得麻木不仁:“久而久之,安于臣妾,安于奴隶,习为固然,而不自知”[3]102。在广大女性仍处在“春眼潦倒,妖梦惺忪”状态的前提下,倡导妇女解放的主体只能由先进男性担当,而女性自身只能充当被唤醒、被解放的追随者。尽管虽有一些进步的妇女开始觉醒,但由于她们踏入社会时间短暂,准备不足,她们也很难在短时期内达到妇女解放思想和实践的制高点。诚如先进分子在论及女子教育“男性化”时所指出的:“女界凌夷,人才消乏,教育初兴,不得不借才于男界。”[3]308先进女子张竹君也清醒地看到这一点:“今兹之不得不暂时俯首听命于热心之男子者,亦时势所无可如何矣。”[3]301女子未能充分觉醒,这就使得女性解放的倡导者和领导者的角色,自然地落到以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直接掌握和配置社会资源的男性知识分子身上。

与近代中国不同,西方近代女权主义是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业已确立、工业文明已经取代中世纪农业文明、天赋人权思想已经深入人心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近代资本主义大工业的迅猛发展,迫使大批妇女走出家庭,进入一向为男子所独占的领域。她们通过参与社会公众生活,开阔了视野,故能自己发起和领导运动。比如,法国在18 世纪启蒙运动时期,由于现代化大工业的发展需要大量劳动力,男人们无力单独承担,越来越多的妇女进入了劳动力市场,甚至还担任了领导:“在大的工业区,越来越多的工作由妇女担任……1790年在毛纺工业中女工占45.6%,男工占19.3%,而童工占35%。除了纺织行业以外,精密机械加工艺,如表面制造业也雇佣许多女工。女工比较集中的行业还有珠宝、假花、制扇、冶炼和造纸业。行政部门也为妇女开门,如邮电部门。许多妇女担任领导工作”[1]206。广大妇女进入劳动力市场,不仅在客观上为妇女摆脱依附地位提供了物质条件,而且妇女在宽广社会大舞台上开阔了视野,认识到自身利益与社会价值。这无疑是她们得以成为倡导妇女解放的主体。

三、男性批判的淡化与女性自我反思的缺失:近代女权思想男性化的两大缺损

在近代广大女性尚未普遍觉醒和还不具备自我解放能力的情况下,由较有觉醒和能力的先进男性来倡导、组织甚至领导妇女运动,是十分必要的,它对于加速中国妇女解放运动进程有着积极的进步作用。

不过,“女性的前途在于自己的觉悟”,妇女的解放必须是自己解放自己。近代妇女解放思潮的“男性化”也不可避免地给当时及其后来的妇女解放运动带来以下两大缺损。

1.淡化了对男性的批判。在西方早期女权运动中,对男性的批判始终是其经久不息的主题,而且也是卓有成效的。对男性的批判导致把男人从神的位置重新拽回到了人的位置。既然男人是并非优势的性别,妇女在追求解放时就不必处处以男性的尺度为尺度,不必把达到男人在历史上达到的地位作为妇女解放的鹄的,不必去攀比历史上男人的特权。但近代中国的情形却不相同。由于近代中国妇女解放运动是男性革命家和思想家倡导、组织的,而中国的男性革命家倾向于认为,持续数千年的普遍王权是一个必要的链环,它使社会—政治和文化—道德秩序高度地整合着,在普遍的王权之下,君权、神权、族权和夫权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他们把推翻夫权的统治作为推翻整个王权体系中的一部分,把对夫权观念的否定作为否定整个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的一方面。近代中国妇女运动的女性先驱们认同了男性革命家和思想家的观点,因此,她们顺理成章地把攻击矛头指向社会,指向阶级压迫,而不是男性家长制和男性本位文化。相反,她们对男子充满了感激和崇敬,将男性作为妇女解放斗争的亲密盟友。这种对男性批判的淡化,势必导致了女性解放价值尺度的偏离,女性把男性当做自己的楷模,以男性的尺度和标准来衡量自身的存在和解放,以男性文化同化自己,把男人享有的一切看做天堂,把男人的言行看做自己的楷模和不容置疑的公理。显然,这将把女性引入一个扭曲、完善的男性世界,不符合女性解放的本真价值。

2.淡化了女性的自我反思。妇女解放运动本来为女性提供了认识自己的极好机会。在西方,对男性的激烈批判引发了女性对自身的进一步认识,于是自我反思成了西方女性解放运动中仅次于男性批判的第二个内容。在西方,女性始终关注着自身,试图解释自身存在的种种奥秘。因为,在她们看来,自我认识是自我解放的前提。女性的自我反思,给西方的女性解放运动积累了丰富的理论成果,产生了许多在女性解放运动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的著作,诸如,奥林普·德·古杰的《女权宣言》、沃斯通克拉夫特的《为妇女权利辩护》及此后的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女人》、贝蒂·弗里丹的《女性的奥秘》等著作,在西方世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成为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的经典之作。与西方女权主义不一样,中国妇女解放思潮的“非女性化”,不仅严重地遏制了女性主体意识的形成和增强,更导致了女性自我反思的湮没。女性自我反思的湮没,在实际上导致了女性解放内在生命力的丧失,这也正是中国女性解放运动不能走向深化、走向真正的成熟,成为一种独立性的革命运动的重要原因之一。

总之,男性庇护下近代女权运动所带来的缺损是明显的,它淡化了对男性的批判,使传统的大男子形象没受到多大损害地保持着;同时,女性也没有对自己的传统形象进行认真的自我反思,发现自己的潜质和价值,建立起女性的自我主体意识。其结果是,在广大女性中产生了一种错误倾向:以男性的尺度和标准来衡量自身存在的价值和解放。这种以男性为准则的男女平等,隐含着男性中心化的预设,从根本上说,这并不是女性自身的真正回归,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在更为深刻的意义上认同并强化男性尺度的结果,从而偏离了妇女运动的目标和初衷。

[1]中国妇联:《外国女权运动文选》,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1987年版。

[2]张鸣:《男人的不缠足运动1895-1898》,载《二十一世纪》1998年第4 期。

[3]中华妇联:《中国妇女运动历史资料(1840-1918)》,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1991年版。

[4]小野和子:《中国女性史》,高大伦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5]舒芜:《女性的发现》,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

[6]李大钊:《李大钊文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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