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维诗歌中的听觉感知

2014-04-08 13:13总,白
关键词:音声诗境王维

许 总,白 凯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泉州362021)

纵观中国历代的诗歌研究,不难发现,历来对诗歌的研究往往是从视觉的角度进行研究和探讨的,着力对诗歌中的视觉世界进行深入挖掘,却忽视了人类感知世界的另一种重要媒介——听觉。人类对世界的把握和感知并非仅局限于视觉,而是多种感官共同起作用的结果,其中,听觉就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听觉是人类感知世界的重要途径,有了听觉才能立体多维地把握这个世界。在诗歌创作中,许多人有时并非触景生情,而是闻声起意,听觉在诗歌的情感表达、意境营造中意义非凡。王维是盛唐时期的重要诗人,林庚先生指出王维是“一个全面的典型”[1]。他的诗歌是兼具气骨刚健情感内涵与优美俊秀文辞形式的盛唐诗歌的典范本文,且后世流传广泛影响深远。王维诗歌中有许多关于听觉感知的描摹,在《王右丞集校注》收录的438 首诗歌中,关于听觉感知的有126 首之多,占到全部诗作的将近三分之一。相较其他人的作品,绝难发现声音会如此密集繁复又多样地在诗歌中出现,这是王维诗歌鲜明突出的特点,然而前人研究却常常忽视这一点。研究王维诗歌中听觉感知的意义,不仅仅在于窥探声音在诗歌中超乎寻常的功用,更是对王维多面艺术造诣、多元思想人格、多样诗歌风格的综合把握,也是对盛唐时代文化艺术风貌与时代风貌的有效探索。

一、王维诗歌中听觉感知的环境背景

王维是盛唐诗歌的代表作家,被唐代宗誉为“天下文宗,名高希代”[2]494,《旧唐书》王维传中写道“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昆仲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2]495,杜甫在《解闷十二首》中更称赞道:“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后世对王维也推崇有加,王维诗歌中的清幽境界为大历诗人、贾姚追步,司空图标举王维“澄淡精致”的审美意境,方东树称王维“右丞至矣乎”[3]243,赵殿成在《王右丞集笺注》序中更指出:“右丞崛起开元天宝之间,才华炳焕,笼罩一时。”[2]1

王维诗歌艺术成就固然表现为多个方面,但音声之美确是其中重要因素。王维诗歌中的音声类型丰富,分布广泛,几乎渗透于所有题材之中。就其发生的环境与背景,主要有田园隐居、边塞大漠、幽谷深林、人际交往等几方面。

(一)田园隐居

王维的田园诗最为著名,诗中的音声十分丰富,既有自然之声也有人文之声。自然之声中包含了许多大自然的声响。有莺啼鹂啭:“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黄鹂啭深木,朱槿照中园”、“窗外鸟声闲,阶前虎心善”、“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有鸡鸣狗吠:“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山鸡犬喧”、“夜静群动息,时闻隔林犬”、“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鸡鸣”。有鸣蝉草虫:“草间蛩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虫思机杼鸣,雀喧禾黍熟”、“促织鸣已急,轻衣行向重”、“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此外如“犹羡松下客,石上闻清猿”、“唯有白云外,疏钟闻夜猿”、“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当然田园诗中还包括农夫耕者隐士贤人于田园山水之间的声响,如“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二)边塞大漠

盛唐诗人具有高朗的人格、宽广的心胸、高度的自信以及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渴望,故而在田园能临风听暮蝉,到边塞则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王维的边塞诗亦极为出色,其中音声表现甚为丰富。抒发将士们奋身杀敌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如“万里鸣刁斗,三军出井陉”、“鸣笳瀚海曲,按节阳关外”、“笳悲马嘶乱,争渡金河水”、“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赞美边塞风光雄奇壮美描绘风俗民情浑朴奔放,如“马嘶斜日朔风急,雁过寒云边思长”、“天高秋日迥,嘹唳闻归鸿”、“落日下河源,寒山静秋塞”、“健儿击鼓吹羌笛,共赛城东越骑神”。抒发将士在外征战对故乡的思念,军功卓著而不得重赏的惆怅,如“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

(三)幽谷深林

王维诗中有许多借描绘深林幽谷传达自己体认禅思境界的诗作,其中音声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营造清幽静谧的禅思境界,如“清昼犹自眠,山鸟时一啭”、“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显露体物味道的感应过程,如“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啼鸟忽归涧,归云时抱峰”、“燃灯昼欲尽,鸣磬夜方初”、“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旧简拂尘看,鸣琴候月弹”、“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山静泉逾响,松高枝转疏”、“洞房隐深竹,清夜闻遥泉”。

(四)人际交往

唐代仕宦、诗人有十分丰富的社会生活,诗歌作为交际的工具扮演着重要角色,无论是游宴、酬唱、兴寄、干谒,还是抒怀、送别、寄赠、怀人,都离不开诗歌。这其中,音声自然不可或缺。如游宴诗中有“紫梅发初遍,黄鸟歌犹涩”、“孤砧发兮东城,林薄暮兮蝉声远”、“春树绕宫墙,宫莺啭曙光。忽惊啼暂断,移处弄还长”、“入春解作千般语,拂曙能先百鸟啼。万户千门应觉晓,建章何必听鸣鸡”。送别诗中有“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鸟道一千里,猿声十二时”、“别后同明月,君应听子规”、“明到衡山与洞庭,若为秋月听猿声”、“猿声不可听,莫待楚山秋”。怀人诗中有“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松含风里声,花对池中影”、“犹闻陇上客,相对哭征西”、“野花愁对客,泉水咽迎人”。寄赠酬唱诗中有“萧蛸挂虚牖,蟋蟀鸣前除”、“禁里疏钟官舍晚,省中啼鸟吏人稀”、“蔼蔼树色深,嘤嘤鸟声繁”、“篱间犬迎吠,出屋候荆扉”、“夜漏行人息,归鞍落日馀”。

由此看来,王维在诗歌中大量引入音声,敏锐细腻地抓住特定环境中的音声特质,激发读者的听觉想象,声色动人,鲜明灵动,使诗歌更立体多维,意境更灵动活化,激发读者的切身感受,使人感同身受有若身临其境。

王维之所以能对声音有如此敏锐的感知和领悟,原因大致有三点。其一,盛唐时代儒家道家佛家思想相互交融,造成王维对于儒释道三家都有吸收和包容。许总在《唐诗史》中讲到:“在王维思想的整体构成中,并非仅只佛学一宗,而是与开放型的唐代文化一样,本身就是儒释道三教并盛融汇的产物。”[4]这其中,佛家的“禅”与“空”,尤其净土宗“随其心净,则佛土净”的思想,道家“守静去欲”、“安心坐忘”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的思想,以及儒家独善其身的观念都为王维领会融汇,使得王维明白只要心静到处都是净土,能于纷繁杂乱的世事中,静心澄思地打量世界,故而善于捕捉大千世界的各种音声,感知常人难以察觉的各种音声,引入诗中,任意点染,已臻化境。其二,盛唐时期文人有宽阔的胸怀和通达的处世观念,造成其超脱的人生态度,心理涵量宏阔,可以“明光殿前论九畴”也可以“明朝散发弄扁舟”,既有极强烈的建功立业的理想,又有独立的人格。王维身处盛唐,同样具有通达的处世观念,他在《与魏居士书》中写道:“身心相离,理事俱如,则何往而不适。”[2]332无可无不可,身心相离任运自然的处世态度和认知方式,使得王维能够保持一种宁静和平的心态,从容悠游于官场与山川之间,得以忘却官场和尘世的纷扰,抛开生命中的所有不快,甚至忘掉自己,将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大自然中,敏锐地发现自然、领悟自然。其三,艺术修养深厚。王维通晓书法、绘画、音乐、舞蹈、声律等多种技艺,并能将各种艺术融会贯通。尤其在音乐方面,《新唐书》载“开元初,擢进士,调太乐丞”,“太乐丞是太常寺的属官太乐令的副手,主要负责音乐舞蹈的教习排练事物”[5],王维能够敏锐地把握感知生活中各种音声,并把这些音声引入诗中,与其音乐上的造诣密不可分。

二、王维诗歌中听觉感知的情感内涵

王国维云:“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6]景与情总是关联在一起,音声则是景语的重要一支,有声音的世界才是多彩而丰富、鲜明而生动的。

听觉是人类感知世界的重要途径,有了听觉才能立体多维地把握这个世界,相比于视觉,听觉有其特有的优势,声音的传递要比画面更迅速,在很多情况下我们最先感知到的就是声音,“小楼一夜听春雨”即“以先声夺人耳目”,进一步说“听”是一种更具艺术潜质的感知方式──听觉不像视觉那样能够“直击”对象,所获得的信息量与视觉也无法相比,但正是这种“间接”与“不足”,才能充分调动人们想象,参与到情景的还原与重构中,不受客观画面的拘束,提供广阔而丰富的想象空间。此外,听觉的发生也较视觉为早,人在母腹中便能响应母亲的呼唤,这时专司视觉的眼睛尚未充分发育,听觉的原始性质决定了人对声音的反应更为本能。听觉可以通往人的意识深处,触发听声者内心的心理活动,调动蕴藉于内心的感情,唤起与原始感觉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想象与感动。与此同时,声音又会让感情的表达更为生动充分,陈郁在《藏一话腴》中说:“盖写形不难,写心惟难,盖写其形,必传其神,传其神,必写其心。”[7]对景致的描绘无不饱含深情,声音同样是人感情的外化与流露,对听觉感知的叙写就是对内心情感的显扬,对声音的叙写使情感的表达更为充分鲜明,而又不伤于直露,含蓄委婉,深远悠长。

王维诗歌的情思不少是由听觉感知触发的,由声音感知展开联想与想象,与细致观察过的景致、真切体验的主观感情相融合来铺叙诗情。在抒情的过程中,也常常敏锐地抓住特定环境中音声突出的特质,找到客观音声与主观感情的契合之处,表露自己对当下情景中音声的体认,显露自己的主观情感,巧妙地利用音声传情达意,使读者身临其境地感知诗意与把握体味作者的感情。故而诗歌中听觉的感知使得诗歌愈发凝练简洁,而感情则愈发深厚热烈,产生打动读者的久远的艺术感染力。这种浓烈情感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山水自然之恋

王维在后世被推崇备至,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山水田园诗,这些诗艺术风格独特鲜明,感情上显示出诗人对山水自然的喜爱与歆慕,请看《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磴道盘曲四五十里至黄牛岭见黄花川》:

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回环见徒侣,隐映隔林丘。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望见南山阳,白露霭悠悠。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曾是厌蒙密,旷然销人忧。

“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在登山过程中诗人惊喜地听到山雨落在松林发出的飒飒声响和石缝中泉水流过叮叮咚咚的清音,作者用“以耳代目”的艺术表现方式,用声音描摹沿途环境之明净爽朗。诗人通过听觉感知体悟此处清净悠远郎畅自由的境界,不禁心旷神怡,神采飞扬。诗人的聆听正是以审美的情趣对生机盎然的大自然的发现与感受,是“我见青山多妩媚”的喜悦歆慕,是“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相互欣赏,饱含着作者对山水的深情厚意。“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作者穿过清幽静谧的溪谷,站在高山之上振臂高呼,与自然声响相互唱和,诗人对山水自然的热爱借助声音更加充分鲜明地传达出来,诗人与山水自然之间的淳厚亲切的友情尽情流露。

(二)故旧亲友之怀

诗歌是盛唐诗人交际的重要工具,无论是怀念亲人,歌颂友谊,还是送别故人,交游酬唱,都离不开诗歌。这其中王维也巧妙地将音声引进诗中,传达自己的深情厚意。试看《待储光羲不至》:

重门朝已启,起坐听车声。要欲闻清佩,方将出户迎。晚钟鸣上苑,疏雨过春城。了自不相顾,临堂空复情。

作者在这首诗中的所有行动和感情变化,完全是由听觉感知引发的,首联写诗人站起来又坐下,心神不宁地听客人的车马声,生动传神地活画出王维对储光羲来拜访的期盼。颔联写诗人似乎听见客人身上的玉佩声,急忙起身出门去迎接,却发现是自己听错了,用一个小小的误会写期待客人到来的急切。视觉感知可以将明确无误的视觉形象尽收眼底,听觉感知却需要凭经验对不那么实在的声音信号做出积极的想象与推测,这一过程中必定会发生许多有意思的误测或误判,这正是含糊与含混生发出令人莞尔的艺术魅力,二人深厚的感情以及诗人希望友人到来而迫不及待的心情呼之欲出。全篇用听觉感知连贯,由听觉感知引起的情感上的波澜和行动上的变化,把二人的深厚友谊用一系列听觉细腻传神地传达出来。

再如送别诗,如《送杨少府贬郴州》:“明到衡山与洞庭,若为秋月听猿声”,作者起笔不叙写当时的境况与心情,而先设想友人到贬谪之地后,怎受得住在秋月之下听夜猿悲啼的凄苦,言语之间流露出诗人对友人的深切担心与牵挂,既然友人远行千里之后作者依然十分惦记,更不必说送别时的悲伤与不舍了,使不舍与思念之情更为深沉动人。王维在送别诗中常用“猿啼”、“猿声”,如《送杨长史赴果州》中的“鸟道一千里,猿声十二时”,再如《送贺遂员外外甥》中的“猿声不可听,莫待楚山秋”等,使具有愁思苦旅象征意味的物象弥散成笼罩于特定空间的氛围,激发出人的深层心理蕴藉,具有审美的无限韵味。杜鹃啼叫也频繁出现在王维的送别诗中,如《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送杨长史赴果州》:“别后同明月,君应听子规”,《送崔五太守》:“子午山里杜鹃啼,嘉陵水头行客饭”,杜鹃鸣叫,使人愁肠百转,增加了无数愁思,也饱含希望远行人早日回来的期盼之意。“猿鸣”、“杜鹃”所代表的含义为人所共知的,是人们共同的心理蕴藉,能含蓄凝练地传达出丰厚深长的意蕴,言有尽而意无穷,真挚动人。

(三)人生哲理之思

王维一生与佛教渊源深厚,幼年时即在母亲濡染下亲近佛禅,成年后又多与僧人结交,自然会受到影响,中年之后人生的挫折与生活的变故,王维更把佛教当成精神的寄托所在,王维也常常借音声来传情达意显露机锋。试看《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首句写春山的夜晚桂花自开自落,既极言当时春山夜晚的宁静,唯有如此的环境人才能感受到桂花纷纷地开落这一难以洞察的景致,又照应了诗人当时静心澄思全神贯注地投身于大自然中去感受去拥抱的闲雅,唯有澄澈凝神的心才会如此敏锐。“夜静春山空”更进一步点明春山的万籁俱寂,幽远安宁,而“空”给整首诗一个阔大迷蒙的背景,就将作者融入到夜静春山之中,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而体认自然,也大片渲染夜晚的空濛,使之在整个空间都弥散扩展开来。后两句一下打破了原有的静谧,诗歌变得灵动起来,月亮从春山后升起,山岚雾霭慢慢地散去,皎洁的月光洒下来,惊动山鸟,扑簌簌地飞上枝头,几声鸣唱伴着春水在春山中回荡,这样有声有色动静结合的闲雅情景着实叫人心旷神怡。作者就通过写鸟鸣于春涧,流露出了自己纵浪大化的内心的怡然安闲,任运自然,忘却官场和尘世的纷扰,抛开生命中的所有不快,甚至忘掉自己,将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月照春山的时空中,显露出作者对生命价值的思索与感悟。

正如锺惺所言:“右丞禅寂人,往往妙于情语。”[8]王维不仅感情丰富细腻,对诗中所要表现的感情又多深切的体验,善于对听觉感知细腻生动的把握,能选取最具代表性的声音,并赋予热烈浓郁的主观感情,以准确的语言表现音声感受,道出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最普遍的感情,因此他的诗语浅情深,蕴藉委婉,自然天成,韵味悠长。

三、听觉感知与王维诗歌的意境营造

王维诗的诗境一向为人称道,方东树云王维诗“以兴象超远,浑然元气,为后人所莫及”[3]387,特别是绘画化建构诗境与由禅思体验向审美体验转化的意境创设的表现方式,关于诗画交融,除最为人所熟知的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诗中有画”之谓,阮阅在《诗话总龟》亦道:“顾长康善画而不能诗,杜子美善作诗而不能画,纵容二子之间者,王右丞也。”[2]512而至于以禅入诗,李维桢言:“王右丞遵于禅旨,以禅旨为诗,得上乘秘密,即诸题咏,虽壮丽新巧,而精远澹选,往往悟禅于言外。”[9]

然而,研究者往往忽略了声音在诗境建构中的作用:首先,诗歌中音声的引入,使诗歌感知方式多样化,使得意境的建构从二维平面向多维立体空间延展,增加诗境的空间感与纵深感。声音的加入打破了静态景观的凝滞板结,具有强大的包容性与融合力,声音或先或后从四面八方涌向诗人的耳朵,向读者展现了一个不断发出声响的动态世界。其次,听觉感知的加入可以描摹难以摹写的景致,弥补了诗境创设中仅执视觉一端而造成的缺陷,将情与景深层融织,建构情景和谐统一的整体。再次,听觉感知还突显出诗人的主体存在与有我之境,突出作者对景物的鲜明印象与感受,道出当下难以言传的内心情绪,引起读者的类似体验,使读者能充分感知和理解诗意。此外,听觉感知将“听觉空间”内的所有事物统摄成一个听觉的整体,并确定整个诗境的基调颜色,建构宏阔的诗境背景。同时,听觉感知中的音声是具有地标性质的“标志音”——构成诗境特征的标志性声音,如羌笛战鼓之于边塞,丝竹管弦之于宴会。用具有鲜明特征的意象代表复杂难以言传的景象与情感,有助于情思的纯化与景境的提炼,声音背后是多重意蕴的融织与丰厚韵味的追求,起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王维诗境建构与听觉感知密切相关。王维诗境的多样性与丰富的音声类型往往有着相对应的关系。可以说,丰富多样的音声通过主体听觉感知的作用,全方位地参与了诗境的营造与建构。具体来说,约有以下几方面。

(一)悠远之音与恬淡之境

王维田园诗的意境最为人称道,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赞曰:“右丞终南别业诗,有一唱三叹不可穷之妙”[2]515,其中诗画相融的表现手法也最为典型,这其中自然离不开听觉感知对诗境的营造。如《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在寒山秋水落日孤烟的山村秋景中,首联秋水的叮咚潺湲展现出山居大自然的生机与灵动,打破了静态景观的悄然无声,加上落日青山孤烟的缤纷色彩,辋川山居的诗情画意展现出来,营造出悠远清秒的境界。颔联用“暮蝉”点明晚秋时节,这一典型的深秋物象调动起读者对于晚秋的记忆与感受,起到感同身受的效果,同时暮蝉的鸣声超脱出诗人的视觉范围,纵横驰骋于天地之间,为诗歌的情境形成一个宏阔的背景,渲染出晚秋的无限意味,把整首诗都笼罩于其中。“听暮蝉”突出了作者“倚杖柴门外”怡然自得的“自我”形象,把诗人闲居辋川安闲自适的愉悦心情表现出来。尾联诗人与友人醉饮歌吟的声音在山村回荡,神采飞扬的精神样貌由此可知,将整首诗的感情推向高潮,借声音声情并茂地展露出诗人对辋川的喜爱及寓居于此发自肺腑的喜悦心情,使秋高气爽的晚秋自然景致与主观的寓居辋川喜悦自适层叠在一起,融织成山水风光与隐士气度相互濡染密不可分的整体诗歌意境,高度的情景交融透露出无限的审美意味。

王维诗歌中的悠远之音是作者超脱世俗、忘机大化的任运自然思想的表征,只有逢时出处、适意行藏才能感知到大自然种种美妙的声响,只有融入自然之中,努力发现自然之美,发现自然的生命力,才能领受恬淡之境。所以恬淡之境的建构实际上于景境描写中融入作者的情思,诗人与自然互动贯通,才创造出情景交融的完美诗境。此外,悠远之音恰如恬淡之境的“背景音”,为整个诗境预设了淡远超然清净自适的背景氛围,把全诗都笼罩其中。不同的声音次第传来,相互交错层叠,层次丰富而鲜明,造成不断增值的审美感受,诗歌的审美意味延续到诗歌之外,回味无穷。

(二)铿锵之声与雄壮之境

在热烈追求功名勋业且朝廷大赏边功的时代风气鼓舞下,青年王维写下了《从军行》:

吹角动行人,喧喧行人起。笳悲马嘶乱,争渡金河水。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尽系名王颈,归来报天子。

首联用号角声引起全篇,先为整首诗营造一种大军整装待发的气势,“喧喧行人起”承接号角声,再现了大军压境沉稳雄浑的风貌,作者没有从视觉上正面描绘大军出征时的场面,而选择在听觉上去感知,避开了在一句诗内难以全面展现恢弘场面的不足,使读者能根据听觉感知,加以充分的想象,补足大军出征的想象。颈、颔两联如电影画面一般,镜头感十分强烈,“笳悲马嘶乱”用声音直接凸显战役的激烈与艰苦,听觉感知勾勒出两军短兵相接将士奋勇厮杀的场景,声音使得战役更真实、有触感。颔联把战声与烟尘并列混置,听觉感知与视觉感知层叠交融,狼烟四起横尸遍野的惨烈场面宛在眼前。再看《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军司马》的诗句“横吹杂繁笳,边风卷塞沙”,诗中写横吹声与细碎的笳声相混杂,呼啸的风卷起风沙,大漠风烟伴着横吹鸣笳,何其苍凉,何其动人。诗人对大漠边塞的景致纯化概括成胡笳与风沙,使之成为最具代表性的典型物象,蕴藉沉积着无限的审美况味,给人带来浓郁的审美感受。

王维诗歌中的铿锵之声是“标志音”,金戈铁马之声是战场上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声音,铿锵之声能够激起人们关于战争的所有印象与想象,具有深广的概括力和浓郁的感染力,声音背后是多重意蕴的融织与丰厚韵味的追求,起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此外,铿锵之声丰富了仅有视觉感知建构的诗境,对于战争场面的弘扩与涵盖意义非凡,声音具有强大的包容性与融合力,边塞大漠的声音或先或后从四面八方涌来,向读者展现了一个不断发出声响的动态世界,更具连续性与真实性,使得雄壮之境高亢雄奇,风骨壮美。

(三)静中之响与禅意之境

王维笃志学佛,沈德潜评王维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10]王维在将禅宗思维向艺术思维的移植转化构成中常用听觉感知增强诗境的塑造。这其中不得不提王维以响衬静的艺术表现方式与审美偏好。如《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

暮持筇竹杖,相待虎谿头。催客闻山响,归房逐水流。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

颔联“闻山响”指听到山中的泉水声,写深山的清幽静谧。颈联“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作者敏锐地捕捉到深山中小鸟的一声鸣叫,“于无声处听惊雷”,这种声响进一步增强了禅意境界的静景感受效果,将万籁俱寂的幽静环境和此环境下的自然声响作对举,用大自然细微的声响来反衬出当下环境的清净自然,顾可久谓:“幽邃之景宛然,清雅。”[11]“以响衬静”的艺术表现方式在王维诗歌中是一种普遍的审美艺术形式,如《李处士山居》:“清昼犹自眠,山鸟时一啭”,《赠东岳焦炼师》:“山静泉逾响,松高枝转疏”,《投道一师兰若宿》:“洞房隐深竹,清夜闻遥泉”。王维所营造的境界中既有寂静悠然的环境又有灵动鲜活的声响,有声与无声、动与静相结合,既避免了只有幽空境界的沉寂板滞又用声响点出自然环境的无限生机,审美意味浓郁深厚。此外,王维还将视觉、听觉等多种感官相互交错混杂起来,创造出新奇的意象,如《青溪》:“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一联,用静的听觉感受表现对松的视觉印象,打通视觉与听觉的界限,用“通感”的手法表现出诗人对自然景物独特深刻的感受。

王维佛理修为深厚,明白只要心静到处都是净土,能于纷繁杂乱的世事中,静心澄思地打量世界,故而能于万籁俱寂中敏锐地感知细微灵动的声响。同时,静中之响的听觉感知还突显出诗人的主体存在与有我之境,禅意之境不是没有生命的寂静无声的境界,而是作者内心的澄澈与清净自然的相互观照彼此互通的境界。诗人摆脱了尘世的牵绊全情投入到自然中,发现大自然旺盛蓬勃的生命力。静中之响将禅意之境点染活化,将诗境点染得有声有色,成为富于生命力的图景。

综上,王维精于在诗歌中引入听觉感知,摘取最普遍也最典型的声音意象,唤起沉淀在人们心灵深处的普遍感情,超越时空的界限,造成永恒的审美景境。声音也使整个诗境更灵动活化,感动人心。与视觉触觉等多种感官相互配合,营造出鲜明生动的感知空间,使人身临其境。听觉感知的加入还在诗境中凸显有我之境,主观感情的表达得以彰显,将情与境深度交融,有利于情思与感情纯化与多重意蕴的融织,韵味丰厚,高华精警。既为后世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厚的艺术滋养,也使王维诗歌具有历久弥新的艺术魅力,历经千年而传唱不衰。

[1]袁晓薇.王维诗歌接受史研究[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2:3.

[2]王维.王右丞集笺注[M].赵殿成,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3]方东树.昭昧詹言[M].汪绍楹,点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4]许总.唐诗史[M].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1994:526.

[5]乔象锺,陈铁民.唐代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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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纪昀.四库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8]陈铁民.王维新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204.

[9]袁晓薇,谭庄.“诗佛”的诞生:一种诗歌美学境界的标举[J].山东社会科学,2012(5):5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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