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与地狱的距离
——读芥川龙之介《蜘蛛之丝》

2014-07-13 09:26刘远集美大学诚毅学院人文科学系福建厦门361021
名作欣赏 2014年17期
关键词:龙之介芥川蜘蛛

⊙刘远[集美大学诚毅学院人文科学系,福建厦门361021]

极乐与地狱的距离
——读芥川龙之介《蜘蛛之丝》

⊙刘远[集美大学诚毅学院人文科学系,福建厦门361021]

本文以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之丝》为介质,赏读之余,思考极乐与地狱、罪恶与救赎这一自古即为人所议论不止的话题,并从中论出新意。

芥川龙之介《蜘蛛之丝》极乐地狱救赎

据《圣经》所述,人的一生有原罪和本罪。人皆有原罪,原罪与生俱来。想要获得宽恕,只有通过救赎。人类因先天的罪过,终究会迎来“末日的审判”。

佛教有“十八层地狱”概念,有罪之人堕入地狱,自拔舌到刀锯,十八层刑罚一层比一层惨烈。

极乐与地狱,罪恶与救赎,芥川先生的《蜘蛛之丝》延续了这一自古为人议论不止的话题,又从中论出新意。

主人公犍陀多很不幸地生在东方神话体系,死前作恶多端的他无可避免地堕入血池地狱。绝望中一根蜘蛛丝自极乐世界悬下——那是世尊的偶然一念,只因犍陀多生前曾因恻隐之心放过脚边的一只蜘蛛。犍陀多顺着纤细的银丝向上攀爬,一度以为可以这样爬到极乐世界。可无奈极乐与地狱相隔遥远,他辛苦爬了半天也望不到他向往的极乐。当下方无数罪人紧随而上,他终因担心蜘蛛丝崩断而喊出:“谁让你们爬上来的?滚下去,快滚下去!”话音未落的一瞬间,丝线断开。最终包括他在内的罪人终究又坠入无底的深渊。

蛛丝悬下是在清晨,蛛丝断裂也不过正午时分。地狱的人们从绝望到希望,你争我夺又再坠入深渊,已然漫漫噩梦一场。而天界“莲花依旧普熏四方”。天上一日,地上千年。凡人之苦,指的便是这个吗?

只是我不禁疑惑,若犍陀多没有喊出那句在佛祖听来大逆不道的话,佛祖就真会让这些血淋淋的家伙们最终爬到极乐世界吗?

人因恐惧而衍生出地狱的概念,又被寻求光明的本能驱策而创造出一个没有黑暗的“极乐世界”。正如《圣经》中末日洪水袭来时诺亚造了救命的方舟,北欧神话“诸神的黄昏”搭配有“生命之树”。日本文学往往如其偏于极端的民族性格,不是极端阴暗诡异,就是十足纯情热血;前者犹如北欧神话“诸神的黄昏”,后者则单栽了一棵“生命之树”。而日本大正文坛“新思潮派”则反对单一的纯自然主义或理想主义、颓废派或唯美派,而是追求真实与真善美的统一。杰出代表即如芥川龙之介,其作品抨击幕府及明治维新天皇政府的有《地狱变》《将军》,抨击人心丑态的有《鼻子》《疑惑》,还有温暖人心的《戏作三昧》和《橘子》……极有特点的一类作品是取材于宗教题材并对其加以润泽改造,最经典如《蜘蛛之丝》,篇章短小,内容精悍,又极具寓言色彩,一改宗教故事的教条性质,意境深远,耐人寻味。

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民族特点一如既往,社会在“先破再立”之后蒸腾发展,却又呈现出极端的态势,好的愈发好,坏的愈发不可控制。在芥川的笔下,犍陀多十恶不赦,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坏蛋。但他又是如何落到这一步的?他也许如乱世中无数的流浪儿和落魄武士一样,扒死人的衣服,食尸体的腐肉。他或许迫于生计开始烧杀抢掠……最后的他杀人如麻怙恶不悛,也只说明了极可悲的一点——当时的社会教给他的只有“成者王,败者寇”。能肯定的是,犍陀多确实是真实的一个人,罪大恶极却也会为一只蜘蛛动了恻隐之心。似乎孟子的性善论和荀子的性恶论都有失偏颇了——人性是复杂的,善恶并非泾渭分明。我们又如何能找到一个绝对的标准将人送上天堂或是推下地狱?我猜想,即使犍陀多没有嚷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也迟早会因为其他理由而被踢下去的。素未谋面的“神”其实早有了他自己的选择。而地狱中的犍陀多还傻乎乎地抓住极乐世界垂下的蜘蛛丝,甚至做起了登顶极乐世界的美梦,殊不知那蛛丝只不过是一种“撒旦式的仁慈”。

明治维新时期日本工业化大发展,政治上要求民主的呼声也屡见不鲜。但社会繁荣的背后酝酿着危机。军国主义思想迅速蔓延,到20世纪初已然深深植根在教育领域。教科书上公然宣称中国东北华北全是日本曾经的领土,在无法了解真相的日本民众中滋生了强烈的仇视心理和民族优越主义。体弱多病的大正天皇被神秘化,人们在狂热的信仰之中也怀有对未来的不安和恐惧。天皇政府的美好许诺何尝不是一根蜘蛛之丝?千万百姓若不是看到一点希望是决然不能安于现状的。而越渴望被救赎,却似乎离天堂越远。畏惧强烈,有一点希望就会本能地抓住,去杀戮、去争夺,这就是人类。畏惧黑暗,向往光明,富于想象力,逃避现实,这也是人类。因为对黑暗的恐惧和对极乐世界的向往,便会趋之若鹜地抓住别人递给自己的蛛丝,却不自觉地制造了更可怕的人间地狱。就像西欧历史上长达数世纪的教会统治,高高在上的神职人员凭借对《圣经》的肆意解说,操纵万千人民为之所用,将荒唐的“赎罪券”搬上历史舞台,也正是利用了人类的这点共性。原教旨主义是一种抗争,却敌不过民众恐惧的滚滚洪流。芥川先生是当时那个战争一触即发的时代敢直言讽刺军国主义的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之一。而《蜘蛛之丝》虽然略显隐晦,但对“待罪之身”“极乐”“地狱”进行了善恶辩驳之外的思考,隐晦的文字背后更有值得揣摩的深意。

何为天堂?何为地狱?

先说人类历史上反复重演的人间地狱。人间地狱的上演又何止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呢?世界上自特洛伊木马到十字军东征,以及前后千年罗马、法兰克、土耳其无数大帝国的更替,人间地狱一轮又一轮地被上演。在中国诸如秦时代,军功授爵体制下,“技击”们将人头别在裤腰带上以邀功请赏而无半丝不忍;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繁民不聊生,百姓往往拖家带口自缢而死,行道两旁树木上林林总总都是白绫悬挂着尸体,被飞禽狠狠啄食,几公里内腐臭熏天,哪里有人收尸?清兵入关之际,有史料以“县无完村,村无完家,家无完人,人无完妇”来描述,足见其惨烈。“人间地狱”不胜枚举。

人们常用“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来形容两件事物相差甚远。其实,地狱之所以如此骇人听闻,正是因为人们太过向往一个一清二白的极乐世界。

一味地追求神的救赎,在这个过程中排挤旁人,担惊受怕;一味地等待能带人们爬上极乐世界的蜘蛛丝,面对眼前的地狱,人们无动于衷,在沉默中妥协。人们以为,只要闷声循迹,就可以得到光明。于是,见死不救有了借口,置不公于默然理所应当。而当等待渺无希望,眼前的地狱愈演愈烈,便用因果报应自我安慰,将人间的地狱“产业化”集中起来建成了十八层,心里诅咒坏人坏事,行动上继续明哲保身。

在此否认蜘蛛之丝并非要讨论有神无神,或是神仁慈与否。人们等待蜘蛛之丝的行为太过悲哀。等不到救赎,人们甚至将自身的不幸迁怒于神,宣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些笃信宗教的人士也有争辩,如“神能创世,却不能救世;神代表世间规律,因此不能贸然出手”,以及法国学者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绪论中说:“我不太清楚上帝的意图,但我不会因为不能深入了解就停止信任”……他们笃信上帝,却不怪罪于上帝,即使身处地狱,也会思考将地狱转化为天堂的良方。

况且神话传说中诸神也都有自己的愁苦。七仙女下嫁凡间一时天宫天翻地覆;耶和华为手下三分之一天使叛变心力交瘁;奥汀弗利嘉夫妇因财产问题弄得差点世界末日;赫拉更是因丈夫的婚外情焦头烂额……他们又如何能分心给某个人伸下一根蜘蛛之丝?但当大天使长米迦勒在平息路西法叛乱时竟需要借亚当的身体出战;我们是不是该反思,人类在渴望救赎时是否忽略了自己的力量?只有人类自己可以拯救自己。罗马统治时期的凯尔特神话,皆围绕英雄与抗争展开,该神话体系中神不是天生的,英雄可以凭借功绩晋升为神。这样的观念似乎有了更多积极的因素。

哪里也不可能没有黑暗。万物生息,适者生存;昼夜更替,冷暖变迁;运动不息,动荡不止。没有勇气去直面黑暗,没有理想去改变地狱、制造光明,去哪里都不会拥有天堂。再回到犍陀多的话题上。身处地狱,何不静思其过?当感慨顿悟,即便身处地狱也能安之若素时,地狱便开始为之改变了。所谓的蜘蛛之丝其实只是捆绑人的绳索而已。犹如为追逐既成的美好而向着夕阳奔跑,跑着跑着才发现自己早已迷失在一片黑暗中。而若真正深入思考,也许直面眼前的黑暗,行进之中天色转亮,朝阳破晓,所得到的才是真正的黎明。弥尔顿的《失乐园》中记载“光耀晨星”路西法在堕天时说“宁在地狱为王,不在天堂为奴”,不是将地狱比作理想反抗之地吗?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度尽众生,方证菩提”,他的态度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何为人类所追求的极乐?芥川先生依旧没能给出个答案。芥川是这个主题的思考者、传承者,公众视线中的践行者,他的自杀是用生命为代价的呐喊吗?但总觉得这种代价太过于沉重。这却也不是能妄加评论的。

日本文化信奉“八百天神”,讲万事万物皆有神灵,万千神灵皆应被接受与尊重。善恶美丑,过失与反思,黑暗与光明,对极乐与地狱的思考以及渴望被救赎……也许这些都是人类需要的东西。然而当人们能各司其职,直面其所,所谓的极乐与地狱,也不过是“盗泉”与“道泉”之间有名而无实的差异了。

《蜘蛛之丝》被日本导演平干二郎翻拍成电影,已于2011年10月在东京上映。他说:“到了这把年纪,我也希望能留下一部电影自己来看看。”他想看一些什么呢?静心体悟下仿佛能看到一株新菩提。

[1][日]芥川龙之介.蜘蛛之丝[M].高慧勤译.青岛:青岛出版社,2013.

作者:刘远,集美大学诚毅学院人文科学系学生,研究方向:影视戏剧、文学翻译。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猜你喜欢
龙之介芥川蜘蛛
芥川龙之介与他的世界
芥川龙之介的西湖之旅
芥川龙之介的西湖之旅
机场与修理匠(微篇小说)
芥川龍之介の童話について
小蜘蛛冻僵了,它在哪儿呢?
芥川奖和直木奖在日颁出
蜘蛛
透过《地狱变》看芥川龙之介艺术至上
大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