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中的男性研究方法:以短篇小说《夏伊洛》的解读为例

2014-07-17 01:48王中强南方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广州510515
名作欣赏 2014年18期
关键词:梅森女性主义气质

⊙王中强[南方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州 510515]

作 者:王中强,文学博士,南方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和小说叙事理论等。

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女性主义批评(Feminist Criticism)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已经成为当代文艺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女性主义批评目前已经经历和跨越数个发展阶段,产生众多学术流派,可以说是方兴未艾“、高热”不退。

但是与生机勃勃的女性主义批评相比,同属性别研究(Gender Study)的男性研究文本批评却显得相对寂寥,从男性研究的角度来阐释和解读文本不太多见。男性研究是性别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研究内容主要包括男性性别政治、父权制下家庭关系、男性身体政治和男性气质(Masculinity)等等。专注于性别研究的美国社会学家凯莫尔(Michael S.Kimmel)在为阿蒙格尔(Josep M.Armengol)的学术专著《理查德·福特和男性气质小说》(Richard Ford and the Fiction of Masculinities)写的前言中提到“作为性别研究的一个分支,男性研究和男性气质研究才正处于早期阶段”。

为此,本文尝试从男性研究尤其是男性气质研究的角度来解读鲍比·安·梅森的短篇小说《夏伊洛》(Shiloh)。鲍比·安·梅森出生在美国肯塔基州,是当代非常有影响力的女性作家,她小说语言简约、朴实、细腻,擅长描写普通人的家庭生活,尤其是夫妻关系的微妙平衡以及变化。《夏伊洛》就是典型的“梅森式”文本,小说的主要内容是讲述了卡车司机勒罗伊·莫菲特(Leroy Moffitt)在遭遇车祸之后,被迫放弃了开车的工作。此后,他和妻子诺玛·简(Norma Jean)的夫妻关系渐渐发生了变化,到最后甚至有家庭解体的可能。由于该小说主要聚焦于家庭生活和两性关系,因此成为了女性主义评论家偏好的当代美国短篇小说经典文本。然而,笔者认为通过男性研究,尤其是男性气质(Masculinity)的研究这个全新的角度,能更好地阐释《夏伊洛》中勒罗伊男性气质改变后家庭关系所发生的变化。

一、男性气质和家庭危机 谈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男性的男性气质,高夫曼(Erving Goffman)认为,真正美国男性气质应该包括白人种族、全职工作、身体健壮、异性恋、身材高大等方面,男性气质是一个共同价值体系,如果男性达不到其中的标准,就有可能被认为男性气质不强。①

在小说《夏伊洛》当中,主人公勒罗伊曾有着符合高夫曼标准的男性气质。在经济方面他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同时能开长途大卡车也表明勒罗伊有着强健的体魄和坚定的毅力。由于勒罗伊的男性气质和诺玛·简的女性气质达到了传统父权制下家庭关系的平衡,因此他们的夫妻关系处于稳定的结构当中。

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四个月前,他在一场高速公路车祸中伤了腿……打那以后,他暂时丧失了工作能力。他的髋骨里被植入了一截钢钉。”这次车祸使得勒罗伊的男性气质遭到了沉重打击。具体来说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首先车祸之后,勒罗伊的身体状况发生了改变,车祸后他接受了手术,不再拥有以前那样强健的体魄。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车祸使得他的髋臼部位接受了手术,植入了钢钉,读者也许可以得到这样的暗示,那就是勒罗伊的“性能力”受到了损害,而“性能力”又恰恰是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核心部分。“勒罗伊原来的主体性建立在传统的以阳具为中心的父权制的观念之上。”②其次,车祸也颠覆了勒罗伊的经济能力和社会地位,大卡车司机的职业曾赋予了勒罗伊不菲的收入,使他在家庭经济关系中处于支配地位。可车祸后,他不敢再去开车,原本的家庭经济关系被颠覆。这一点在勒罗伊提出建木房子之后,诺玛的反应就表现得非常明显:

“我在想法子给我们建一栋木房子,”勒罗伊说,“设计图一到就开工。”

“见鬼去吧,”诺玛·简边说,边拿起勒罗伊的针线手工往一个抽屉里扔去,“你先得找份工作。现在没人能建得起房子。”

在身体遭受创伤之后,勒罗伊的精神状态也发生了显著性的改变,他原本勇敢坚毅的性格被磨灭。“他的腿几乎痊愈了,但是这次事故让他如此担惊受怕,以至于他再也不想开长途大卡车了。”让人感到奇怪的还有,原本性格粗犷的勒罗伊,现在转而开始耽于幻想,甚至发展到了恋物癖(fetish)的地步。例如,他沉迷于在家建造玩具小木屋(Log cabin),《夏伊洛》短短十八页的文本中,竟然有十三次提到了“建造小木屋”。这可以理解为他在偏执地寻找寄托,从现实中逃脱。著名的创伤理论研究者卡鲁斯(Cathy Caruth)认为当人受到突然打击之后,就会造成心理的创伤,他提出“突发或灾难性的事件所导致的令人无法释怀的经历中,人们对其反应往往是延后的,其表现形式主要是幻觉的,其他强行进入大脑的影像会反复出现”③。勒罗伊精神上的变化还表现在他开始购买和吸食大麻,用毒品来麻醉自我。因此,本特莱认为,“在精神上他的男性气质也已经被阉割”④。

需要指出的是,当勒罗伊发生上述男性气质的改变时,他在传统家庭中的主导和支配地位变得摇摇欲坠,妻子诺玛逐渐走向强势,权力的天平开始向她倾斜。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诺玛从身体上开始展示霸权气质,她开始锻炼身体,开始展示象征男性气质的肌肉。

此外,由于勒罗伊性能力的损伤,诺玛还在“性生活”方面出现了微妙的变化,甚至有了出轨的可能性。而原本对自我性能力充满自信的勒罗伊如今已经疑神疑鬼、心神不定:

“在这里,我还是主宰一切的王吗?”

诺玛·简放松她的手臂肌肉,摸摸是否结实,她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可没跟别人胡来。”

“你真要跟别人胡来,你会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

作者梅森在访谈中承认了这一变化,她说:“有些学生因为诺玛·简站在悬崖边就认为她将跳下去,听到这种说法时我无比惊讶,那太奇怪了。勒罗伊有可能跳下去,但是诺玛·简不可能。她是胜利者。”⑤

对于诺玛·简来说,她曾经非常乐意接受传统的家庭关系,但现在她却对勒罗伊男性气质的缺失感到不满:现在,每当诺玛·简推门见到勒罗伊在家,她总会被吓一跳,这总让勒罗伊觉得自己在家,妻子反倒有些失望。诺玛要寻求改变,于是,她开始锻炼肌肉、上夜校学习、上形体健美课……

那么,最终勒罗伊和诺玛的家庭关系会何去何从?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勒罗伊和诺玛在婚姻明显出现裂痕的情况下,接受了岳母玛贝尔的建议,前往南北战争时期的古战场夏伊洛旅游。当他们来到夏伊洛后,“眼下,她转身面对勒罗伊,向他挥动了手臂。她在向他招手吗?她像是在做可以练出胸肌的健身操。天空异常灰沉——像玛贝尔做给他们的床罩的颜色”。这是一个颇耐人寻味的结尾,对此,读者和评论家有着众多不同的解读。不少评论家认为,勒罗伊和诺玛的婚姻最终会走向解体。例如,怀特(White)就表示“在夏伊洛中,梅森的重点是描写诺玛·简和勒罗伊·莫菲特的婚姻解体”⑥;巴克尔(Bakker)也认为“诺玛将解除婚姻以更深入地探求自己的权益”⑦。

二、女性主义文本之悖 综合第二部分所论,勒罗伊和诺玛·简的家庭关系变化有着诸多的不确定性。但是,无论他们的家庭关系走向何种可能性,他们原有的、传统的男性主导家庭权利关系将肯定被颠覆。正是因为这一点,评论家们多从女性主义批评的角度去解读《夏伊洛》,他们普遍的观点是诺玛·简向传统的男性霸权发起了挑战,作者鲍比·安·梅森在文本中给予人物以同情和希望,让她走向新的生活,并实现了女性自我身份和自我独立。这类评论家中比较著名的有蒂娜·布彻(Tina Bucher)和莫菲(G.O.Morphew)等。布彻认为小说女主人公诺玛·简最后从婚姻中获得了独立和自我身份⑧;莫菲的观点也与之相类似,他认为诺玛是美国南方女性主义者(Downhomme Feminist),在和男性的关系中她渴求获得更多的呼吸空间。⑨

然而,笔者却认为,如果《夏伊洛》纯粹作为女性解放或者女性成长小说来解读的话,那么文本当中一些具体的细节无法得到合乎逻辑性的阐释。比如,文本中有不少让读者觉得具有讽刺意味的描述“:简双脚分立的样子让勒罗伊想起了神力女超人“”她在哭,因为她抽烟时被妈妈撞了个正着”。“神力女超人”和“哭”等等这样的描述与女性主义所期待的诺玛·简完全相悖。尤其是借勒罗伊之口问出的“这难道就是所谓女性解放(women lib)的东东吗”,让读者读到了对女性主义调侃、质问的口吻。这些细节表明了作者梅森在《夏伊洛》中并不热衷于描写女性在家庭中战胜男性霸权并取得大获全胜的战绩,也没有简单地附和女性主义评论家的期待视野。她把诺玛·简在家庭中地位的改变归结为来自一次意外,这次意外导致了勒罗伊男性气概的散失,也直接导致了男性在传统家庭关系中的霸权地位。诺玛的“女性解放“”女性自由”并非是她自我努力、自身成长的结果。与其他普通的女性主义文本相比,《夏洛伊》文本中明显少了激进和胜利的气氛。这从侧面反映出梅森对女性主义一种保守却不乏冷静思考的态度。

梅森关于家庭关系、女性主义的观点还可以从文本中另外一个重要人物身上得到体现,那就是在《夏伊洛》中是诺玛的母亲、勒罗伊的岳母——玛贝尔。从玛贝尔这个角色来看,她年纪较大,办事沉稳,非常重视家庭,代表着传统南方人的价值观,她在某种程度上代言了梅森。作为传统的南方女性作家,梅森对传统的、规约的家庭关系持有一定程度的积极、肯定的态度。对于《夏伊洛》中由于男性气质改变后可能带来的家庭变化,她保持了一份警惕和隐忧。她以传统南方女性作者的视域,对女性主义进行了冷静的审视,并对当下男性危机进行了一定的思考。《夏伊洛》不是纯粹的女性主义文本,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传统南方女作家在铺天盖地的女性主义文本和批评潮流下的一种独立思考,甚至是一种“反拨”。

传统父权制的家庭结构中,男性气质在对女性气质的二元对立中占据了主导地位,这就使得男性长期在家庭权利关系中占据支配性地位,而女性处于从属地位,维系父权制的男性气质包括男性性能力、竞争力、经济能力、身体能力等。然而,一旦男性气质因为各种原因被削弱(性能力的散失、强健体魄的失去、经济能力的衰减等等),原本平衡的父权制家庭关系就会受到冲击,甚至会解体。在鲍比·安·梅森的短篇小说《夏伊洛》中,这种平衡关系遭到了破坏,原本弱势的诺玛逐渐占据了家庭中的主导地位。长期以来,由于《夏伊洛》聚焦于女性在家庭关系中地位的改变,因此成为了女性主义评论家青睐的文本,学界多从女性主义批评角度来解读。然而,如果纯粹从女性主义批评理论来解读文本,却发现文本中许多细节与女性主义理论相悖,难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因此笔者从男性研究的独特角度重读《夏伊洛》,认为男性气质的变化将对传统父权制家庭关系产生显著影响。同时,《夏伊洛》也表达了作者鲍比·安·梅森对女性主义持有的一种保守态度,文本还体现了她对传统南方家庭中男性气质、男性危机的一份关注。

① Goffman,Erving.Stigma:Notes on the Management of Spoiled Identity.New York:touchstone,1963:128.

② Bently,Greg.The wounded King:Bobbie Ann Mason’s“Shiloh”and Marginalized Male Subjectivity.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2004:143.

③ Caruth,Cathy.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Baltimore:Johns Hopkins UP,1996:11.

④ Bently,Greg.The wounded King:Bobbie Ann Mason’s“Shiloh”and Marginalized Male Subjectivity.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2004:146.

⑤ Lyons,Bonnie,et al.“An Interview with Bobbie Ann Mason.”Contemporary Literature.32(1991):447-490.

⑥ White,Leslie.“The Function of Popular Culture in Bobbie Ann Mason’s Shiloh and Other Stories and In Country.”The Southern Quarterly:A Journal of the Arts in the South(1988):69—79.

⑦ Bakker,Dee.“Women Writers and Their Critics:A room with a View.”Mid-American Review.13(1992):80.

⑧ Bucher,Tina.“Changing Roles and Finding Stability:WomeninBobbie A nn Mason’s Shiloh and Other Stories.”Border states:Journal of the Kentucky-Tennessee American Studies Association(1991):50.

⑨ Morphew.G.O.“Downhomme Feminists in Shiloh and Other Stories.”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198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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