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丽多彩的冷风景
——《断章》取义

2014-07-17 01:48陈永革福州大学中文系福州350116
名作欣赏 2014年18期
关键词:智性断章卞之琳

⊙陈永革[福州大学中文系,福州350116]

绚丽多彩的冷风景
——《断章》取义

⊙陈永革[福州大学中文系,福州350116]

本文力图贴近卞之琳全人原作,从内涵和形式中多角度挖掘、阐释,破解《断章》的原旨奥秘。“看与被看”,旅游纪实;情爱咏叹,诗内之事;智性写作,创新有憾;艺术之花,历久弥香。

卞之琳《断章》纪游诗爱情诗智性诗艺术美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断章》1935年10月

一首好的诗,应该像一颗多面体的金刚钻,把它放在桌面上,不管你从哪个角度去观赏它,都可以看到熠熠的光辉在闪烁,都可以看到袅袅的余烟在上升。每个读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人生体验、审美情趣、审美理想对诗篇做出符合自身口味、感受的理解和阐释。当然,不管你怎么自我理解地解读,都须规范在诗篇内涵所允许挥发的弹性限度以内,都须切合诗篇本身的纹路和逻辑,由此挖掘出诗篇某一方面的内涵而能够自圆其说。而笔者更是力图在紧扣诗人生平思想、创作历程和现实文本,并遵循“作品的永恒意义,而且只能是作者的原意”(赫什语)①的阐释学原则来自圆其说。

—、《断章》的情感、思绪流程

诗歌是诗人思想、情感的结晶,所以我们可以先梳理、剖析一下诗篇的思绪、情感流程。

因读者的人生体验、审美旨趣迥异,对卞之琳《断章》的思绪、情感的评析也五花八门,大异其趣。总结一下,大致也就是把《断章》看作纪游诗、爱情诗或智性诗。下面我们可以试析一下,看看可否在尽量贴近诗人、诗作原旨的基础上挖掘出了诗篇相应的内涵,是否可以自圆其说。

(一)纪游诗纪游诗是述说游览观赏的所见、所闻、所感,展现审美情趣的一种诗歌文体。卞之琳写《断章》之前不久,刚从日本闲居了三四个月回国。拜日本之行所赐,年轻的卞之琳得以暂时摆脱在国内中学繁重枯燥的教书生涯,写出《尺八》《圆宝盒》等风情异趣的新诗佳作,同期的《断章》也更多得益于诗人这段短暂的闲居变奏和异域风情。

《断章》作为纪游诗,叙写了二十五岁的卞之琳在公园闲逛游玩,触景生情,写的是诗人一时的所见所感……白天游玩时,你在桥上闲散自在看风景,自身也被楼上人当成了一道亮丽风景贪看。夜晚游玩归来,柔媚的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也悄然装饰了别人的梦。

其实,“看”是人类最自然最平常的行为,也是人们获悉外界状况的最主要信息源。同时“看”也构成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关系,“看”使世界共同在场,整个人类世界就处于“看与被看”的相对性同构关系之中。这种人看人、人挤人,彼此装饰的情景也正是游逛玩赏的一大组成部分,游乐自在其中呢!想想本科时代在美丽的海岛城市厦门就读,周末必到鼓浪屿,特别是在日光岩下的沙滩上泡晒,常可以看到有女孩站在海浪边,蓝天白云下,衣巾吹拂,秀发飘飘在深情款款看海。她在看海,我感怀于其雅趣,也在后面观赏她看海。而每逢假节日,校正门旁的南普陀寺更是善男信女人山人海,那时年轻瞎闹的我最喜专往行人多处挤,别有一股人间温热在!——这些也算是《断章》一幕的自我现身阐释版吧。

推而广之,这种看与被看“空筐”模式呈现出的世人互观对看的施受换位审美关系属古今皆然,永恒在线的。从晚唐李商隐“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子初效墅》)中“君思我”“我访君”(你想见我,我去见你)友情牵挂的心动转行动,南宋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中“我见青山”“青山见我”的醉态真趣到时下流行歌曲、广告的相似套路,该“空筐”至今填塞不休,且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也”。当红流行歌曲巨星周杰伦唱的《爱在西元前》(咏唱的是在埃及游览时的观感)“你在橱窗前/凝视碑文的字眼/我却在旁静静欣赏/你那张我深爱的脸”中你看碑文(的字眼),我看你(的脸)的温存蜜爱仍然属这种“看与被看”的互文性结构,而且杰伦还接着唱他就“喜欢在人潮中你只属于我的那(你看碑文我看你)画面”,真是历尽古今,越看越迷爱了。而时下一则高端海景房广告“站在家里(看),海是美景;站在海里(看),家是美景”的家看海、海看家越看越乐乎,也仍然套上了典型互观对看的“空筐”迷彩,循环复沓,浑融圆满,入心传神,缭绕终天。

(二)爱情诗欣赏一首诗是为了在想象中体验、经历诗人的情感经验,在语言、意象的流动和转换中追索、还原情感经验生成与展开的具体样态和过程。《断章》在此讲述了一个白天“你”是别人心目中的“风景”,夜晚“别人”又成了你梦寐以求的“装饰”的爱情故事。诗作情感思绪的串联因“你”这个人称代词到底是指男的,还是女的,前后两节的“你”所指人称是否一致而迥异其趣。

1“.你”这个人称代词一致时,《断章》就是一首对情人的赞美诗。“你”若指女的,那就是男人献给女情人的赞美诗。诗作的情感串联可以这样说:白天,女孩站在桥上看风景,男人在楼上闲逛却不看风景看女孩,说明女孩比风景更美丽妖娆,富于吸引力。甚至晚上回到寓所后,男人连做梦都梦见了女孩,而能入年轻人春梦的都是如诗如画、刻骨铭心的。当然女权主义论者硬把诗中的“你”换成是“男”的,那么《断章》就成了怀春少女对心仪男人的赞美诗也同理可推。

在这里,诗中用的是背面敷粉的手法,极尽所能地侧面描写、映衬出诗中少女的美与魅——不看风景,专看看风景的女孩说明青春美眉比风景更美丽妖娆,富于吸引力。

2“.你”这个人称代词不一致时,《断章》讲述了一个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诗的第一节的“你”可指“男的”,第二节的“你”可指“女”的,诗作的情感串联可以这样说:白天,一个青年男子逛公园,站在桥上看风景,衣襟飘飘,风流倜傥,有个春春少女在楼上一眼就瞄上了他,默默无言中就爱上了他。恰巧,这青年男子在桥上偶一回眸,正碰上楼上少女脉脉含情的眼光,顿时身心交融,春意盎然;晚上回家,这男子也夜不安寝,竟梦见了和“她”相依温存翩翩飞——当然诗的第一、二节中的“你”男、女也可互换,诗作仍属一见钟情的框架故事,不过把女先爱上男的换成男的先爱上女的而已,一见钟情、相思梦幻的总体结构未变。

卞之琳只明确认可《断章》的“相对”性哲理,对《断章》爱情诗属性的认知大多勉强或模糊,甚至矢口否认,“百转千回也不对你讲”(《无题一》)。这种非爱的犟嘴,既是其性格气质的制约,也和其新诗创作的智性探寻有关,更是诗人无缘挚爱的创痛隐忧的后遗症。

卞之琳生性矜持、敏感、冷静、理性,属阴柔内倾型气质,他多活在自我内心世界中,不爱抛头露面,更不愿袒露感情历程,直述隐秘私情。再加上研习、创作智性诗,逃避情感,隐匿自我,专爱克制、淘洗、凝练、结晶、升华的智慧提升术,遂养成凡事不说即没事,至少表面上不认可约等于事实不存在的自尊心理保护术。最重要且根本的原因还是与豪门娇娃张充和二十几年马拉松苦恋肄业的饮恨阴影所造成的。张充和是前清直隶、两广总督张树声的曾孙女,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活泼开朗,才貌双全,是书法家、昆曲家,婚嫁到美国后在哈佛大学艺术系任教。而卞之琳虽也是北大外语系科班,却出身寒门,祖父是开染坊的,父亲科举不第,又不善营生,至父辈家道早已衰败、破产。虽门不当户不对,但两人同为来自江南的文艺青年,本就有“相通的一点”。②自从在张充和姐夫沈从文家结识后,两人也曾擦出过火花。卞之琳把二十首准情诗结集为《装饰集》题献给张充和,张充和也曾为准男友手抄过《数行卷》诗集,还主动吻过准男友这个文艺死党呢!卞之琳在《无题二》诗中咏叹“杨柳枝招人,春风面笑人”,表明两人也有过浓情热恋的欣慰喜悦。更多的时候张充和是若云似雾,时冷时热或不冷不热,让卞之琳春情满怀无地着,整天吟咏着“一室的沉默痴念着点金指”“窗子在等待嵌你的凭倚”(《无题二》),但毕竟“齐大非偶”,出口品质终无望顺畅转内销,卞之琳最后只剩下哀叹“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无题四》)、“长如绝望的无线电/空在屋顶上伸着两臂/抓不到想要的远方的音波”(《候鸟问题》)、“从爱字通到哀字”(《白螺壳》)、“我的忧愁随草绿天涯”(《雨同我》)。如果卞之琳足够热烈、强力,或许还有望穿透现实障碍和准女友的犹豫,但诗人过于矜持、冷静、理性的性格使他缺少了青年男子的一种爆破冲力,遂完全葬送掉最后一丝胜算。这场结不出正果的苦涩恋情使诗人的现实人生扭曲变形,留守到四十五岁才结婚,心理、心态也严重受挫失衡。过于自尊者遭遇创伤剧痛,会使人只想一味逃避或掩饰,遂使卞之琳终生对自身感情历程及其真情实相都历来讳莫如深,连带着卞之琳新诗创作的抒情方式也横遭逆转。当诗人在创作中无改或难改“真情实感”③时,就只能改变浪漫感伤或直抒胸臆的传统抒情方式,走上逃避情感、隐匿自我的智性诗创作新路。连创作最情爱类的五首《无题》诗,诗人都云山雾罩,极尽掩饰、淡出之能事,使人难辨情踪实迹。而在评议更宽泛类别的《断章》时,卞之琳也相应地逃避、掩饰情感,无视或淡化其感情蕴涵的犟嘴非爱就很顺理成章地被理解了。

(三)智性诗卞之琳是中国现代智性诗的大宗师,代表了上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诗的最高成就。作为当时先锋的“新智慧诗人”(金克木语)④,卞之琳借助理解力、想象力平衡冲动,组合差异,把感性与智性、官能感受与抽象理念交汇整合,呈现出一种冷凝深邃的智性美。智性概念的出现,导致了中国现代诗学的两大转向:转向客观性;转向综合包容。新诗也开始突破传统主情诗的藩篱,走出现实功利和日常事理,向综合经验的书写、现代智性的采撷挺进,直面探寻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和心理症候,理性解剖和批判社会现实的冷酷,追问个体生命的意义,反思现代生活和文化,展现对人生及宇宙万物的终极关怀,从而开拓出了中国新诗的新境界。这种现代理性智慧的诗化晶体,也有益于开启民智,重塑民魂,切实推进“被现代化”的近现代中国社会的强力现代化华丽转型。中国现代智性诗主要是一方面取道间接化、客观性,让人像闻到玫瑰花香一样地感知到诗人的思想理念,甚至是“以物写我,化我为物”⑤,将哲思智性凝聚在客观对应物上,雕塑般具象硬朗地追求思想的知觉化;另一方面则以感情的逃避或淡化,发乎情而止于理来强化其智性取向,促使中国诗从传统抒情诗绵软感性、宣泄直抒的软抒情、热抒情,转向内敛冷凝、硬朗坚实的现代性硬抒情、冷抒情。作为中国现代智性诗的急先锋,卞之琳善于将对现代生活的感悟、人生意义的智性思索隐藏在意象、意境呈现出来的画面中,极力避免诗人情感的直接宣泄、泛滥,从而使其新诗成为哲学视界的冷风景。《断章》作为卞之琳的代表作,其智性色彩自不容忽视,这从与其古典“原版”的比较中也可得到鲜明体现。冯延己的“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蝶恋花》)属意传情,除了表现友人别后自身无法排遣的离愁孤绪,再无幽深的意义。而现代《断章》则透过四幅单纯明朗的意象画面,淡化单纯的感伤愁绪,从四个“你”分作两组交相反射的对象性关系中,抽象出了虚与实、内和外、远与近、主体和客体、瞬间与永恒、自然和人世之类相对性范畴均衡互动、普遍联系的宇宙、人生哲理,更具现代智性蕴涵,其中的主体与客体相对而出,互为风景和装饰,无疑是诗中智性最突出的体征。《断章》诗中的“你”既是主动的,是主体、作用者,也是被动的,是客体、受作用者——“你”看人,也被人看,被装饰,也装饰了别人。我们人类就是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装饰我,我点缀你,大家相互依赖,互相作用,共同构成一个拥挤纷扰而又妙趣横生的整体性人类世界。正所谓舞台小世界,人生大舞台,每个人都有机会“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地亮相主演社会人生剧,也都有机会在台下观摩,对台上人的表演嘘唏感慨不已。扩大而观之,人生过程虽有差异的相对性,但开始和结果都是一样的,就像《红楼梦》里说的“人生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生前再豪强富贵,终不免一死灰飞烟灭!最后可剩下的人生共相就只是《断章》所揭示的人生过程的均衡互动和普遍联系的依存性的普泛作用。

相对性哲理贯穿卞之琳新诗创作的整体过程,成为卞之琳新诗智性的核心基点,这种主客互换、相对相依的相对性哲理在卞之琳的其他诗作中也都有显著体现,如《投》中小孩随意向山谷扔石子,就像别人(父母)随意把小孩投进尘世,别人投小孩和《旧元夜遐思》中的“人在你梦中,你在人梦中”,皆属典型的主客互换、相对相依框架模式。

正如卞之琳说的“相对相对,使得人聪明”⑥,卞之琳通过对物各相对相生的诗化感悟,超脱尘世烦扰是非,获得一定程度内心的宽慰和自由。但事物除相对性外,更有统一、整体、绝对的定性,卞之琳始终没有真正超越过相对,而凡事持相对论就极易沦落相对主义的泥潭中,终不免在真意的缺失、时间的迷雾中相对如梦寐,“不知两岸桃花已远”(《圆宝盒.注》)。

当然,就智性意识而言,《断章》还比不上《距离的组织》《圆宝盒》《水成岩》《无题》等卞之琳名篇的深刻呈现水平。而且整个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式智性诗,其智性因素都明显薄弱稚嫩,缺乏西式智性诗典范的浑厚严谨、理性掘进,倒更多见中国传统哲理诗的理趣充盈。正像有评论指出的:卞之琳本无意成为诗哲的,他只是淡淡地看,似看非看,似思非思⑦,终成为站在楼上看风景却始终淡定地呆在楼上贪玩理趣的人。

二、文艺美学的侧光:《断章》的残缺美

《断章》中人称、意象模糊多义,韵味无穷,给人以驰骋想象的自由空间,召唤读者生活体验的填充。诗中的“你”究竟是“谁”?是男,是女?姓甚名谁?到底是虚构的梦中人,还是现实的眼前人?而诗中的“风景”又指什么?是山、是水,草木扶疏,杂树生花?还是小桥、短亭,人影交错,佳人如云?一切都像雨像风又像雾,使人百思难解又求索不已。正是《断章》诗中的残缺多义,才引发了读者的索解兴趣,召唤读者以自身的体验和感受来参与诗作的阐释再创造,从而大大地增强了诗作《断章》的艺术魅力,使其成为永久在读者心头重生的新诗经典。

甚至就整首诗而言,《断章》这首四句短诗也只是诗人卞之琳拟写中的一首长诗中的一个片断而已(该长诗可见内容与五首《无题》诗颇多重合,也可佐证《断章》的爱情蕴涵)。诗人信手拈来,随意摘发就已如此绮丽多思,风行传唱,让我们想望,卞之琳拟想中的长诗必定更是字字珠玑,篇篇锦绣,几堪诗坛绝美!

这种残缺美在文艺美学中的成功实例很多,不妨多引几例以加深对文艺残缺生美的更好理解。

维纳斯作为一尊雕像自有其不凡之处,肌肉刚健有力,线条清晰明快,但只此而已,实不足成为广大文艺青年的美育至爱!可为什么文艺青年独爱之作为案头宝?我想,断臂维纳斯吸引青年人之处就在于其断臂。断臂维纳斯美不胜收,美就美在断臂!美神不断臂,就只是原雕塑家一个人心中审美理想的物质外化而已。只有当美神断了臂,人们才能以自己的人生体验、审美旨趣来给美神维纳斯安上每人心中大相迥异的适宜臂膀,配套还原出各人心目中最理想化的整体美神维纳斯形象,从而使“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高雅至尊的艺术圣品终于泛化成为惠及民间百姓的案头常物!

中国古代诗史中能以一句诗就天下闻名,传之后世的,只有宋朝的潘大临。诗作的背景是这样的,潘大临很有才气,家里却很穷,欠了很多债。有一次临近重阳潘大诗人诗兴大发,提笔写下:“满城风雨近重阳……”正要续写下去,门外传来“嘟!嘟!嘟!”急促的敲门声,潘大诗人不想去开门却又被吵扰得不得不去开门,好不容易好说歹说劝走了催债人,可诗兴也跟着催债人一去不复返了,再难续写出与那雄浑的起句配套的整诗。可也正因此,该起句也才给后人提供了一个可按个人自身兴趣、旨意续写的机会和乐趣,悲观者自啼其哀音,乐观者依旧昂扬奋起,各美其美,才使这一雄浑的起句及其诗作者延名后世,成为诗坛佳话。

三、《断章》形式美学的滥觞:“三美”的艺术杰作

卞之琳是闻一多所说的“技巧专家”⑧,《断章》虽只四行,三十四个字的白话口语,却字少意丰,张力弥漫,进脑入心,韵味无穷。其平淡中见奇巧,素朴里蕴浑厚的新诗独步艺术魅力显然得益于多种艺术手法的成功运用,如拟人——“明月”会“装饰”窗子,属以月喻人的拟人手法;象征——诗人以看与被看,受装饰与装饰别人的相对互动隐喻、象征人生的相互依存、普遍联系;具象、抽象词组合互衬——“你(人物)”装饰了“梦”,扩大诗句张力,丰富了诗意内涵;人称转换——诗中的“你”男女难分,指代模糊,常常人称暗换,形成一种换步移形、错综交织的复调杂弹;即景抒情——诗作透过前三个实景和最后一个虚景的意象画面,披露了诗人缠绵悱恻的隐秘私情;戏剧化处境——桥上人和楼上人你看我盯的戏剧性场面、情趣,甚至还动用了空筐结构的写作模式,只呈现出一种情感结构的样式,情感的具体内容则由读者去自我填筐。《断章》整首诗都在于揭示均衡互动和普遍联系的人生哲理,第一、二节绕来绕去,诗中人称代词“你”再如何移位或暗换都不外乎凸显相对互依的人生精义。但我觉得即使直接地以当时诗坛余波未尽的新诗格律派“三美”主张(有利于寻回诗美,重建新诗的纪律和秩序,促进中国现代诗的艺术化和规范化)来衡量卞之琳这个新月派末代弟子的新诗创作,《断章》也仍不失其为“三美”艺术的典范,且能据此条分析《断章》艺术魅力的生成。卞之琳以闻一多的新诗格律论为起点,又有所突破,有所发展,显得更为灵活、自由和开放。而按闻一多的主张,“三美”是指新诗格律化必须具备的音乐美、建筑美、绘画美三项艺术建构:

(一)音乐美《断章》具有舒缓幽远、惆怅低回的音乐美:

1.内在的节拍、顿数《断章》采用了口语的自然节奏和语气,每行四顿,每顿一至三个字,遂使诗句清新自然,节奏鲜明、和谐,朗朗上口,在整体合拍之余还有参差错落的微调变奏之美。

2.外在的押韵《断章》二、三行的最后一个字“你”“子”押交韵,从而使整首诗韵律流转,蕴意贯通地串联整合成一体,共同体现出全诗均衡互动和普遍联系的人生哲理。

(二)建筑美《断章》显示出错落有致、对称均衡的建筑形式美:1.诗句整齐、顺畅:《断章》每行诗八至九个字,诗行基本整齐,同时也显现出其现代白话诗自然顺畅的本色面目。2.诗行匀称、和谐:《断章》一、四句,二、三句整齐对等,使整首诗中间衔接,头尾紧扣,显得形式匀称,结构完整饱满。而第一节(一、二句)、第二节(三、四句)都属反向勾连、互逆映衬,共同体现均衡互动和普遍联系的人生哲理,也体现出一种诗歌的匀称和谐之美。

(三)绘画美《断章》没有明丽颜色的凸显,展现出的是一幅幅清新自然、错落幽远、活色生香的单纯朴素画面,其绘画美主要体现为形象逼真、色彩鲜明、画面感强:

1.《断章》诗中有人(男人、女人),有风景,人景交融,互相辉映,人因景而更美丽妖娆,景因人而显得生机勃勃。2.《断章》分为第一节的白天风光图和第二节的窗边月色图,色彩上浓烈与柔媚齐辉。白天阳光灿烂,恰似男儿热情如火;夜晚月光明媚,映现女儿柔情似水。3.《断章》还富有层次感、立体性和空间美,诗作两节都呈现出三个空间意象,层次分明,立体感强,境界幽深宏阔。第一节“风景——桥上——楼上”,由低到高,层次鲜明,而且首句诗行的桥上风景图正包容在第二句诗行的楼上观景图里;第二节“明月——窗子——女孩(窗口趴着一个爱做梦的女孩)”,远近交融,错落有致,春梦留痕。整首诗场景移位,人称暗换,但绕来绕去都在一定的意境和画面里,使人欲去还留,回味无穷。

①胡经之、张首映:《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18页。

②③卞之琳:《雕虫经历(增订版)》,香港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185页,第185页。

④柯克(金克木):《论中国新诗的新途径》,《新诗》1937年第4期。

⑤龙泉明、汪云霞:《中国现代诗歌的智性建构》,《武汉大学学报(社科版)》2007年第4期。

⑥卞之琳:《卞之琳文集·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页。

⑦蓝棣之:《论卞之琳的脉络与潜在倾向》,《文学评论》1990年第1期。

⑧闻一多著,孙党伯等编:《闻一多全集》(全十二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81页。

作者:陈永革,硕士,福州大学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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