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春节诗

2015-05-25 14:08木斋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守岁黄州东坡

木斋

以苏轼的春节诗作为考索对象,不仅可以窥测我国古代特别是北宋时期的春节风俗,也可以藉此鸟瞰苏轼的一生,探究他的心路历程。

苏轼最早的描写春节生活的诗作,是写于嘉柘年间任凤翔签判时的几篇(10621063),其中《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寐,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于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以寄子由》三首最为精彩。三诗先可不论,单说诗题小序就很有意思,记载了蜀中春节除夕的种种风俗——馈岁、别岁、守岁,是极为可贵的文化资料。

所谓馈岁,就是在岁末时互相问候,像是我们现在的拜年,只不过,现在的拜年,随着科技的进步,更多地发展为信件拜年、电话拜年、电视拜年、电子邮件拜年等,而在苏轼的时代,孤身在外是十分寂寞的。苏轼在组诗《馈岁》结处的诗句“官居故人少,里巷佳节过。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和”,即书写了初人仕途在异地他乡的寂寥心境。

所谓别岁,是在新年到来之前,邻里、亲戚或是朋友,互相宴请,酒食相邀,相当于现在的春节聚会。但这一风俗与现在区别较大,现在的风俗,大抵在正月初一之前是不宴请聚会的,时间一般后移到正月初二之后,而将除夕和大年初一留给自己的家庭团圆。苏轼在《别岁》诗中借题发挥,表达了对于时光流逝的叹惋:“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已逐东流水,赴海归无时。……勿嗟旧岁别,行与新岁辞。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这是一首生命之歌,流溢着对时光易逝的伤感和对生命短暂的困惑。故人如果远行千里,还要依依惜别、迟迟难行,何况人生别离一岁呢?可怕的是,人之远行尚可归来,而岁月的流逝却不能追回了。你若想问这个“岁”去了何处,我告诉你,它远在天涯,已经追逐着东流之水,流到大海之中,永无归时……哎!不要嗟叹旧岁之别吧!因为我们很快又要与新岁辞别。那么,不悲哀嗟叹旧岁的流逝,又应该怎样对待这流光电闪一般飞逝的生命呢?苏轼的回答是:“东邻酒初熟,西舍彘已肥。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同上)就是要在欢乐中享受生命,享受时光。你看,东邻酒熟,西舍肉肥,何不举杯畅饮,来慰藉那对于时光流逝的悲叹呢?苏轼的这首早期诗作,在内涵上,显示了其初入仕途的困惑和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拷问,其答案尚属那种青年时代的莫名惆怅;就其写作方式而言,见出了此后以议论为诗、以文为诗的端倪,即以一种情理或思考作为篇章结构的主线,气势纵贯,一气而下,引人入胜。

所谓守岁,就是在除夕之夜达旦不寐,这与现在的风俗相似。不过,现代人已经不那么认真地通宵守夜,而是象征性地守过新旧年交替的时刻。往日的守岁已经被春节的电视节目所取代。不过,了解一下古人的守岁,也是蛮有意思的事情。苏轼的《守岁》诗说:“欲知垂岁尽,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况欲击其尾,虽勤知奈何。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坐久灯烬灭,起看北斗斜。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在写作方法和格调上,皆与前首有别。它不似《别岁》的一味诉说,以理服人,而是使用比喻和场景描写,更增添一些生动。起首将流动之垂岁比拟为“赴壑蛇”(李商隐《樊南甲集》云:〔蛇〕“赴壑而一去无返”),蛇之赴壑正与岁之流逝相同,诗人就此起兴发论,说守岁之时这条赴壑蛇的修长美丽的身躯已大半没去,难以遮挡住它的去意,它仅仅剩下一个蛇尾,不论怎样努力,你都无法拦住它的消失了。倒是那些孩子们无忧无虑,勉强支撑着不睡,在除夕之夜喧哗着。我一直坐到灯烬灰灭,才起来仰望北斗横斜。想到一年年地度过,重要的是不要将自己的心事、理想、愿望随意蹉跎。努力就从今夕开始,趁着现在自己还年轻。不难看出《守岁》一诗积极的人生态度。

此组《岁晚》组诗连同写于其前后的《次韵子由除夕见寄》、《和子由踏青》,着重表达了苏轼早期诗作的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也描述了当时有关春节的风土人情。如《次韵子由除夕见寄》描写陕西一带“秦烹惟羊羹,陇馔有熊腊”(现在陕西小吃仍以羊肉泡馍为特色);《和子由踏青》诗回忆在四川家乡踏青“城中居人厌城郭,喧阗晓出空四邻”的景象,所谓“踏青”即是“每正月人日,士女相与游嬉饮酒于其上”,“人”即指正月初七。在人日除了踏青之外,还有蚕市(蜀中春月,村市聚为欢乐,为之蚕市),十分热闹。苏轼的《和子由蚕市》描述:“蜀人衣食常苦艰,蜀人游乐不知还。千人耕种万人食,一年辛苦一年闲,闲时尚以蚕为市,共忘辛苦逐欣欢……市人争夸斗巧智,野人喑哑遭欺瞒。诗来使我感旧事,不悲去国悲流年。”回忆了家乡的种种春节风俗和少年蚕市所见到的往事,颇有伤感。

东坡一生中,也许会有许多难眠之夜,现在举其春节时期的两例。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时苏轼任杭州通判。自从熙宁二年王安石变法,整个社会处在风雨飘摇之中,牢狱人满为患,苏轼作为通判,除夜值班于都厅,“囚系皆满,日暮不得返”,作诗题于壁上:“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此诗在《苏轼诗集》中,并未出现在熙宁期间,而是出现在二十年之后,苏轼再任杭州太守的元枯五年,看来,如果不是苏轼在二十年后回忆此夜此诗,则这首“题壁间诗”连同苏轼早年宦海中的人性表达就会淹没在茫茫史料之中。这首题壁诗,典型地书写了苏轼在早期宦海中的惶惑,具有概括苏轼早期人生观念的史料意义。诗的开笔就透露了一种作官不自由的心态,同于他在黄州时期“长恨此身非我有”的感叹。而“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则表达了他为生存而羁身宦海的苦闷。

苏轼的这种人性本质,决定着他的仕途不会顺利,也就决定着他另一次的难眠除夜迟早会来临。

八年之后,宋神宗元丰二年(1099)的除夕之夜,苏轼和他的全家,是在大悲大喜、悲喜交集中度过的。当时天下富于同情心、同情苏轼的土民也都同此悲乐。因为,苏轼在御史台牢狱中经历了一百三十天的“炼久不决”之后,终于蒙恩结案,“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

苏轼因为作诗“讥刺新政”而在上一年的八月十八日被逮捕进了御史台的监狱,御,史台也称乌台,因汉代御史台“其府中列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宿其上”(《汉书·朱博传》),所以被称为乌台乙苏轼的讥刺诗作因被罗织为讽刺宋神宗而显得事态严重。从苏轼《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的诗题和“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其一)、“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的诗句来看,当时似乎已经很危险了。最后的判决听起来似乎不错,尚有职衔,但其实就是以罪人身份流放黄州,所谓团练副使不过是个虚衔。这要感谢宋代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所定下的制度,那就是告诫他的子孙后代,不能杀读书人。所以,苏轼终于得以保命而贬谪黄州。后代的研究者也十分感谢这个决定,因为,苏轼因此有了写于黄州的前后《赤壁赋》和“大江东去”等魅力四射的篇什。

这一年的除夕就是苏轼从御史台监狱中出来后的第三天。在除夕前夕,他写了有感于出狱的诗作《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其一)“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其二)苏轼说百日之案正赶上春节前夕结案,其实,春节的到来也对于结案起了促进作用。此两首不仅写出了狱外风吹面、鹊啄人的真实场景,也表达了苏轼不改初衷的心境,特别是用塞翁失马、城东斗鸡的典故,可以看作东坡此后生活、特别是黄州生活的人生宣言。

苏轼作为罪人流放,是不能在京城逗留的,苏轼一家也愿意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以免再出变故。元丰三年正月初一,苏轼及其一家就离开京城上路了。所幸他在数日之后,抵达距离京城三百里的陈州。他的表哥文与可的儿子文逸民一家在这里居住,子由也从距离陈州二百多里的南都赶来相聚。苏轼在此写下数篇诗作,记录下了乌台诗案之后春节期间自己的心态,其中既有“纳之忧患场,磨以百日愁”、“平时种种心,次第去莫留”的对于乌台诗案的反思;也有对于黄州流放的遐想:“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齐安是指黄州,透露出了随遇而安的思想;“君已思归梦巴峡,我能未到说黄州。此身聚散何穷已,末忍悲歌学楚囚”,此诗是与文逸民表侄饮别,“醉行堤上散吾愁”时所作。虽然不乏旷达之语,那痛彻骨髓的悲哀还是在字里行间散发出来。

苏轼贬谪黄州,无数优秀的文学作品,如万斛泉源汩汩而出。此时期每年春节期间,也都不乏佳作,如“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的那种哲理禅思而化入的缱绻诗魂;如《正月三日点灯会客》的对于黄州春节风俗的描写:“试开云梦羔儿酒”(现在黄州仍以羊羔酒闻名)和对于故国的忆念:“蚕事光阴非故国”,以及对于新春佳节的歌咏祈盼:“冷烟湿雪梅花在,留得新春作上元。”

元丰七年(1084)四月,苏轼结束了黄州的流放生涯,翌年正月初一,在大雪纷飞中过淮谒客,有诗二首,记录下苏轼在二元之际(元丰、元枯)的飞鸿踏雪的痕迹,展示了东坡“万顷穿银海,千寻度玉峰”的壮伟胸襟和“霁雾开寒谷”、“不用残灯火,船窗夜自明”的对于光明的向往和自信。果然,六个月后,苏轼时来运转,起用为登州太守,随即入朝,这就是有名的元祐时期了。

限于篇幅,我们的目光不得不越过东坡在元佑期间八年的仕宦生涯,而将目光继续凝聚于东坡苦难的流放生活,因为,诗人总是在苦难中更能闪耀人性的光辉,更能焕发艺术的魅力,也就更具有文学以及历史文化考索的意义。绍圣元年(1094),年届六旬的苏轼被他昔日的学生而今的皇帝哲宗贬谪惠州,九月度大庾岭,十月到达惠州贬所。两个月后,苏轼度过了他在惠州贬所的第一个春节。追思往事,东坡老人难免感伤:“前年侍玉辇,端门万枝灯。……牙旗穿夜市,铁马响春冰。今年江海上,云房寄山僧。亦复举膏火,松间见层层。”去年还在陪侍玉辇,何等荣耀,牙旗仪仗穿行繁华的夜市,铁马踏响寒冷,而今年的春节,却在江海之上漂泊,犹如禅房寄身的一个山僧。虽然也有膏火可举,却只见层层的松木。如同纪昀所评:“两两相形,不着一语,寄慨自深。”

在贬谪惠州的第三年,东坡更是一气作了《新年五首》,先试举其一:“晓雨暗人日,春愁连上元。水生挑菜煮,烟湿落梅村。小市人归尽,孤舟鹤踏翻。犹堪慰寂寞,渔火乱江村。”首句涉及古代的一些民俗,那就是以人日的阴晴来占卜新年是否丰收。杜甫也有《人日》诗:“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所以,东坡的“春愁连上元”,也就有了超脱个人的意思。第三句的“挑菜”,也是一种民俗,《苏轼诗集》在此诗句下合注:“何焯曰:挑菜乃人日事。唐子西诗:挑菜年年俗。”如果说组诗其一重在个人心境的寂寥,其二则显示了更多的不平之气,矛头指向占据朝廷巢枝的当道群小:“北渚集群鹭,新年何所之。尽归乔木寺,分占结巢枝。……”“其三则表达自己随遇而安的心境和对于光明前景的希冀:“冰溪结瘴雨,先催冻,笋生。丰湖有藤菜,似可敌莼羹。”在瘴雨冰溪中,东坡看到了冻笋催生的信息。晋代的张翰思念家乡的莼菜羹而辞官还乡,苏轼却说,惠州丰湖所产的藤菜,足可与莼菜羹媲美,何必非要还乡呢?因此,东坡在其五中说:“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居士常携客,参军许叩门。明年更有味,怀抱带诸孙。”

正当东坡欲终老惠州,“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时候,绍圣四年(1097)四月,六十多岁的东坡再贬海南。只因为他写了“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的诗句,让执政者不快,于是,根据子瞻的“瞻”字,去目而贬儋州。不过有人占卜,说儋字有人,子瞻无碍。绍圣五年,东坡在海南儋州度过了他的第一个春节。上元灯节的时候,儋州的地方长官,为了表达对于东坡老人的敬意,邀请了陪同乃父过海的苏过共度佳节。与苏轼一生有缘的三位女性此时都已去世,此次渡海,只有儿子苏过陪伴。现在,苏过也被邀过上元,东坡老人静静地凝视着一轮孤月,月光照射进来,他惊讶地发现竟然有一只蜥蜴盘在窗上:“静看月窗盘蜥蜴”,这在岭北的中原地区是很少见到的现象,也使苏轼更为清醒地感觉着身在异乡、而且是万里之遥的海岛。东坡老人独坐凝视着盘窗的蜥蜴,心中想着什么呢,他也许在盼望着惦记着儿子苏过,“灯花结尽吾犹梦,香篆消时汝欲归”(《上元夜过赴儋守召,独坐有感》),寂寞的心境跃然纸上,他也许还想了许多,回忆着坎坷的一生,“搔首凄凉十年事”!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苏轼度过了他平生最后一个春节,当时他正在北归的路上。此时,东坡老人名满天下,不仅仅是诗名的传播,还有他的胸襟气度、做人风范,六十多岁的老人贬谪海南蛮荒瘴痍之地居然能够生还,也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在东坡返归北上的沿路,出现万人空巷的奇观。东坡也不无自豪地说:“问翁大庾岭上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赠岭上老人》)、“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东坡居士过龙光……》)。东坡老人在其人生最后一个春节的这两句富于哲理禅思的诗句,似乎可以作为令后人永远玩味的遗言吧!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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