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花(中篇小说)

2015-05-29 21:40徐汉平
当代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亚娜小菜同学

徐汉平

那些天我心情不好,决定去宝幢街买些草药来试试。在宝幢街圣旨巷路口我遇上许东珍。她的心情更加糟糕,阴着脸跟我说,她患上绝症,快要死了。

我俩是初中同班同学,也是顶要好的朋友。那年夏天,我俩一拿到毕业证书就迫不及待地来县城找工作,似乎县城芝城遍地黄金,随手可拾。开始,我们在皮鞋厂上班,后来一起转到餐馆,再后来先后去了从头开始按摩店。不是遇上同是初中同学的小菜,也许我们不至于做按摩。这事儿挺糟糕,踏进从头开始按摩店,似乎就一脚踩进了大染缸。初来芝城那些年,我和许东珍基本天天在一起。离开按摩店之后,我们分开了,已分开两年多。这两年多时间,我在城西塔山下梦丽娜发屋上班,吃住在店里。许东珍住城东鸽子岩山麓那座老屋子一个破房间里,在那一片地段打短工,主要给一些白领家庭做钟点,有时晚上也去就近的盲人按摩店干点儿活计。她要负担在芝城读高中的弟弟许东贵的一切开销,经济压力大,不像我和小菜,管好自己就行。我们芝城是一座山城,站在鸽子岩看下来,中间鼓两头尖,就像一条舴艋舟停泊在瓯江边。瓯江是浙江第二大江,滔滔东流,归入东海。这两年多来我们各干各的,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隔着三四里路程,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有事儿发个短信。那天,我们事先没通过电话,也没发过短信,却在圣旨巷路口秋天的太阳光里邂逅了。

我去宝幢街买的草药叫益母草。宝幢街是条老街,青石板铺就,店铺古朴,依然木板门,有裁缝店,小吃店,冥币店,还有草药铺。孩子拿掉后,我出现月经不调、经行不畅、小腹胀痛等不良现象,弄得心烦意乱。县医院妇产科的伍亚娜说,益母草具有去瘀生新、活血调经的功效,便去买些来试试。我买下益母草,就看见了许东珍。她给圣旨巷一户人家打完钟点工,背着蓝色双肩布包,从幽深的圣旨巷里走过来,看起来像个家教女教师。可谁知道呢,我跟她开了个玩笑,她却说她患上绝症,快要死了。

我确实是跟她玩笑的。关系好着,开玩笑成了我们俩的习惯。

我玩笑道,许东珍,你印堂发黑,可要倒霉了。许东珍说,是啊,我得了一种绝症,快死了。我说,你死了,你弟许东贵怎么办呀?许东珍说,死了还能怎么办呢,你看着办吧。我说,你可不要一走了之,把他丢给我啊。许东珍说,就丢给你,连遗书我都写好了,就把他交托给你了。我说,你个臭三八!

关于印堂发黑的事,我是听一个算命假瞎子说的。

来宝幢街路过虍津路口,那个假瞎子说起印堂发黑的事儿。实际上,我只知道印堂在脸庞上,不大清楚具体的位置。假瞎子不是说我,说一个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抽了牌看了相却不给钱,假瞎子就说,你印堂发黑,可要倒霉了,有牢狱之灾。假瞎子说这话时,那副脏兮兮的墨镜后面仿佛闪动着恶狠狠的眼神。我觉得这话儿挺有意思,便借过来,跟老同学许东珍开个玩笑。

开始,我以为许东珍也是开玩笑的。可是我说了“你个臭三八”后,感觉上很不对。虽然,她脸上仍笑着,眼窝里却潮湿起来,右手拍打着胸前的双肩包,有些忐忑的样子,神态极其异常。于是,我就接着说道,你当真啊,我不过给你提个醒儿,防着点,不要跟小菜一样倒大霉了。小菜的事我们都知道,就在前个月,她在租住的地下室让一个臭男人办了后又被抢了钱,弄得色财俱失。提起小菜,我是想引开话题,别再说死死死这些晦气话了。可许东珍仍旧说,不是当真,是真的,我浑身老不舒服,今年不死,明年就会死。我说每个人都要死的,明年不死,后年会死,后年不死,大后年会死,死死死,总有一年会死的。许东珍凄楚地笑了一下,嘴角里那抹凄楚而苍白的笑容瞬间变成了无奈。

要是就这么说说,我还是不怎么上心的,不能排除许东珍是开玩笑。可没几天,她又说起自己要死了。这次她是在城东鸽子岩山麓那个破房间里跟我说的。她说,她今年肯定过不去了。

平日里,我不大离开塔山下梦丽娜发屋的。服用了几天益母草,不见得好,愈加心烦,便跟梦丽娜老板说一声,走出发屋去散散心。也不是直接向城东走的,我登上后面的塔山。登上塔山也没什么事儿,心想在塔子下面那块马鞍形青石头上坐会儿,看看瓯江以及江南山上的苍黄秋色。在那块青石头上,我不知坐了多少回。发现张家迪是个大骗子到拿掉孩子那段时间,我经常独自来这儿坐坐。有一回,我从黄昏坐到天边发白,整整坐了一夜。这青石头上落满了我的泪痕,还有一些头皮屑。心情坏到极点,我就喜欢挠头皮。这会儿,我来到塔子下面,看见那青石头上坐着一对男女,且亲昵地动作着,左近草地上有几张报纸,一小袋红桔子。我耷拉着脑袋便转身往回走了。我仍不想回梦丽娜发屋,便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乱逛,结果就逛到许东珍居住的老屋子。

许东珍住在老屋子二楼一个破房间里,窗外有株老樟树,窗台上搁着一盆水仙、一盆玫瑰。住这儿有个好处,无需付房租。一个单位搬走了,国资尚未收回,老屋就没了主人。那杂七杂八的人,都是擅自住进来的。坏处就是没电,电源被原单位切断了,夜晚要点蜡烛。原本,许东珍不知这儿有空房,弟弟许东贵的班主任单明凯给她提供了消息,她便立刻从租住的地下室搬了过来。住这儿将近两年了,我也来过几回。

在这个破房间里许东珍就又说起自己快要死了。

许东珍说,我肯定是生了癌,真的没几个月活头了,今年肯定过不去。我说,你别胡说八道,什么癌!许东珍说,死我不怕,人总是会死的,我担心的是我弟许东贵。我说,连死都不怕,还担心什么呀,你死,你死,你要是真的死了,不必担心,还有我。许东珍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遗书写好了,什么时候你发现遗书什么时候我就死了。许东珍说着,居然哭了起来。我便慌了神儿,就说,你真当真啊,放屁呢你!许东珍哭着说,我真的担心我弟许东贵,我死了他就孤苦一人了。

许东珍哭了好一会儿。先是发声地痛哭,接着便抽泣,浑身颤抖得厉害。这事儿让我真闹心了。许东珍到底怎么啦?我想跟一些同学说说。

我要跟初中同学小菜说说。

在县城芝城初中同班同学有十多位,有固定工作的却只有县委办秘书姚清明和人民医院妇产科护士伍亚娜,其他的全是蓝领,有踩黄包车的,缝鞋包的,洗碗子的,理发的,做家政的,也有送矿泉水的,都混得不怎么样,甚至有些不堪。以前,我很少跟同学联系,不清楚他们的情况。上半年,得知张家迪老家有了老婆,我差点要跳瓯江。他真不是东西,不仅是个骗子,还相当无赖,死不认账,一副死猪不怕热水烫模样。有天,小菜遛街儿遇上踩黄包车的同学徐开来,便告诉了他,希望男同学出个头,找那个无赖讨个说法,给我出口恶气。小菜也就随便一说,徐开来却很震怒,就联系同学。我这才知道,在芝城这方天地上混生活的初中同班同学居然这么多。

那天晚上向张家迪讨说法的行动,姚清明、伍亚娜没有参与。姚清明说,这样的事儿,作为国家工作人员他和伍亚娜不宜出面。徐开来希望姚大秘书给出个点子,给张家迪狠狠地教训一顿。姚清明也说不出好点子,只说跟他讲道理,弄点青春损失费什么的,切不可动武。前往张家迪出租房的路上,同学们似乎怀揣一颗勇敢的心,同仇敌忾,斗志昂扬,颇有决一死战的气势。可是结果毫无办法,等于没什么结果。那坏蛋依旧死不认账,说我原是那个,谁知道那种子是谁落下来的。我气不过,扇了他一个巴掌。他双手抱住脑袋,顺势蹲了下去,一副任你怎么打的可怜相。对这等无赖,确实没什么办法。我又扇了他一个巴掌,便走出他的出租房。许东珍、小菜、徐开来他们仍旧气不过,次日又去找那个无赖。可是,出租房已人走楼空,张家迪在芝城蒸发了,没了踪影。

在这次交往中,我和许东珍、小菜三人在同学中似乎很有些另类。我们在从头开始按摩店干过,似乎就不干不净了。让我难以忍受的是,除了许东珍、小菜和徐开来,在其他同学看来,我让人家搞大了肚子,好像跟别的什么人让人家搞大肚子不一样,不必大惊小怪。尽管他们嘴上没说,眼神里却有这意思。有种羞辱在我心里盘旋。因此,那次讨说法行动之后,除了我们三个和伍亚娜,仍旧没有跟其他同学联系。感觉上徐开来挺好的,但也没跟他联系,只是在街上看见一两回。所以跟伍亚娜联系,是我要拿掉肚子里的孩子,情不得已。许东珍、小菜陪同我去的县人民医院。

有段时间,我对小菜心生怨恨。要不是那年在芝城遇上她,我和许东珍不会去臭名昭著的从头开始按摩店干活。不过有时又往回想,每个人的路都在自己脚下,走错了只能怪自己,莫怨别人。那年,我是在芝城新大街遇上小菜的。其时,我和许东珍在芝城已呆了好几年。我俩来芝城找上的第一份工作是郊区一家皮鞋厂,在皮鞋厂里缝鞋包。可没干多久,就先后辞职了。有一种皮的气味非常古怪,那种白胶更使人难受。我患有鼻炎,老是打喷嚏,就走人了。不久,许东珍也离开了皮鞋厂。皮鞋厂那个工头流氓相,经常拍她的屁股。我对他也非常厌恶,不但满脸横肉,鼻孔里还长出几根黑毛。那几根黑毛看起来有些恶心,也有些下流。此后,我们从事餐饮业。干了好几年,换了好几家餐馆。主要是端菜,有时也洗碗,许东珍还做过门童,她穿上红色旗袍,可是一表人才。离开餐饮业,也是鼻炎的缘故。我端一盆麻辣红烧鱼,鼻子受到刺激,想打喷嚏——担心打到鱼盆上,便将脑袋一边弯了过去,不料盆上的鱼游到地上了,还沾满一个客人的裤脚。结果就被老板炒了鱿鱼。

就这个时候我在芝城新大街遇上了小菜。

小菜叫叶小彩,个子小,读初中时同学都叫她小菜,小菜一碟。小菜初中毕业就早婚了,可不到一年便离家出走,在外面厮混。开始,在邻近的一些县城里混,后来就混到本县芝城来。读初中时,我和许东珍跟小菜没什么交往,不怎么玩。小菜什么事都要自己赢,就是说话,你说她一句,她也要说你两句,不好玩。她单眼皮,小眼睛,薄嘴皮,那两爿薄嘴皮厉害着,说起话来像快刀切青菜。在芝城新大街遇上了,小菜却相当热情,好像失散了多年的老战友,请我喝冷饮、吃冰激凌,让人好激动。

遇上小菜后,我就与她一起在从头开始按摩店上班了。

这个按摩店也不全是按摩,规模很大,项目也很多。一楼是理发兼洗头,二楼是敲小背,三楼是敲大背,一条龙服务。敲背,实际上就是按摩。在我们芝城按摩不叫按摩,叫敲背。敲背分两类,敲小背,敲大背。市价上,通常洗头十五元,洗了头再出三十元,就有一个小姐扭着腰肢领你到二楼去躺下来,让她在你身上慢慢地敲——敲小背。如果敲出一些意味来,还想做点什么,无需言语,就有小姐看透你的小心思,于是一路甜言蜜语,一路诗情画意,领你到三楼敲大背。其实,敲小背才是按摩;敲大背并不是按摩——打着敲背的幌子,匆忙撩开衣物,慌里慌张捉出玩意儿干活,拿价钱来说,就要掏一至二百了。开始,我只是洗头,也学了一段时间理发,后来工作范围拓展开来,干到了二楼。干到二楼不久,许东珍也辞了餐馆的工作过来了,跟我和小菜一起在从头开始按摩店上班。我在按摩店干了将近半年。离开的原因仍与鼻炎有关。在二楼给一个老男人敲小背,谁知他忽然翻过身来将我压住。这老男人鼻孔里也有黑毛戳到外面来,这一点我原本就反感,嘴里哈出的气味更是难受,充溢着一股腐朽味,再加上时不时掉下口水来,我既想打喷嚏又想呕吐,便挣扎着把他弄了下来。那粗鲁老男人就打了我,我也还了手,闹出较大动静。我拎了包就走人。店里欠我三百多块工资,还是许东珍给带过来的。

我离开从头开始按摩店不久,许东珍、小菜也相继离开了。

我们三个真是“从头开始”了。我和许东珍,一个学理发,一个打短工;小菜则租下了虍津路一地下室,白天睡大觉,夜晚夜莺似的在周遭活动,诱上了,就鬼鬼祟祟地引领至地下室干那事儿。

学理发我有点儿基础,在按摩店学了些时日。选择城西塔山下梦丽娜发屋,却跟那个假瞎子算命先生的点拨有关。离开按摩店那几日,我像一只没头苍蝇在街道上乱逛。一天,我逛到虍津路,墙角里那个被唤作假瞎子的算命先生,戴着墨镜,摆正脑袋朝向前方,睨视匆匆走步的行人。他的胸前有一锈迹斑斑的铁丝架支着一只长方形锃亮铁皮箱,铁皮箱内码着一片片纸牌。我心血来潮地走了过去,没头没脑地说,抽牌拆字,我的路在何方?假瞎子不为我的唐突所动,咧了下嘴角,然后拿起右手指一下铁皮箱说,摸一张吧。我抽出一张牌递了过去。他不看牌,而是摸牌——双手在牌上摸了个遍说,“文姬思汉”呢。我说,什么意思?他说,羌笛频吹韵更悲,异乡做客触归期;南来孤雁如怜我,烦寄家书转达知。我不懂牌语,仍旧说,什么意思这是?墨镜里头的眼睛分明眨巴了一下,又眨巴了一下,然后说,举头苍穹,俯首大地;人立其间,路在脚下。我望着他,以待下文。可他却不吭了。我心里说,屁,等于没说。但我没表现出来,摸出三枚硬币丢给他。可当我转身离开之际,他却递话说,要是安于现状,宜自我开解,保存实力,等待时来运转那一日;要是改变环境,有所迁徙,则往西南比往东北为佳,好自为之。我揣摩着算命先生的意思,便往西南逛去,结果就逛到城西塔山下梦丽娜发屋学理发了。

尽管我对小菜有点怨恨,但许东珍说自己要死的事,也只能跟她或者徐开来说说。其他的同学,我不想联系,也不想交往,更不想跟他们说我们三个人的事儿。至于是跟小菜说还是跟徐开来说就看机缘了,在街上先遇上谁就跟谁说。

一天上午,我是在虍津路遇上小菜的。

虍津路跟宝幢街差不多,也是一条老街。在我们芝城老街已经不多,除了这两处也只有担水巷了。这些老街有一个共同特点,每天夜晚在橘黄的路灯下,便徘徊着一些女人、一些男人,鬼鬼祟祟的,又有些落魄。在这些女人中就有初中同学小菜。上个月,小菜在地下室被一个臭男人办了后又抢了钱。这事儿她深受刺激,变得凶巴巴起来,走路时如同一只从大石板下面钻出来的蛤蟆,一跳一跳的,而且还时不时发出哼哼哼的声音。小菜说她有咽喉炎。可是,那声音听起来分明是从鼻腔里爆出来的。这天上午,小菜从虍津路踩着秋天的太阳光一跳一跳地走了过来。上午逛街,生意笃定不好。要是晚上生意好,小菜睡到下午才走出地下室的。

许东珍的事我就跟小菜说了。

我说,许东珍不大正常,老是说自己要死了,好像真有什么事。小菜哼了一声说,她把弟弟许东贵太当回事儿了,老是担心自己死了他怎么办。我说,许东珍要死的事跟你也说过了?小菜说,说过,她说她患了绝症,快要死了,死了后不知许东贵怎么办。我说,也许她真有什么病吧,脸色好像不大好。小菜哼了哼说,恐惧症,恐惧症,老是担心自己死了丢下许东贵,不是恐惧症是什么。我说,这样也担心得了啊,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呢,几天前,新大街那儿一个人在平地上摔了一跤就死了。小菜说,是啊,天天都死人,真要死,让一口水也会噎死的。

在虍津路上我与小菜说了几句便走开了。

我也只觉得许东珍有些奇怪,或者真的患上了什么病;至于就要死了是不相信的,无论如何都不信她近段时间真的会死掉。人类虽是高级动物,但也不是自己说死就死的,不可能这般先知先觉。可是太匪夷所思了,没一个礼拜许东珍果真就死了。

电话是县医院一个医生打过来的。

当时是下午三点一刻。我在梦丽娜发屋里听完电话瞥一下墙壁上的挂钟,恰好三点一刻。我有些恍惚,恍恍惚惚地跑出发屋叫下一辆黄包车就往县医院赶去。在黄包车上,我给小菜打手机。我脑里一片晕乎,满世界空洞起来,半边街道收走了秋阳,阴沉沉的,很忧郁的样子,让人心里发慌。我巴望有个人结伴去往医院,独自去感觉上很无助。可小菜关机,一路上我打了三遍都是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手机里除了许东珍、小菜,没其他同学的手机号。那些同学对我低看一眼,我不想联系他们,没有收存他们的号码。反正小菜有同学的号,若有什么急事儿非要找同学,问下小菜就行。那回我拿掉孩子,伍亚娜的手机号也是小菜告诉的,打过之后我也没有收存起来。

我下了黄包车,丢给十元钱就往医院里跑。原本要找回几元的,多给了钱而不要找回的,我还是第一次。走进抢救室,我看到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庞。我哭了出来,边哭边问医生还有没有救,医生摇摇头。在泪眼蒙眬中,我看见了许东珍的弟弟许东贵。他站在一旁哭泣,身边木然立着别一个男生。医生又摇了摇头,然后无奈地转身走了。

两个护士手忙脚乱地在许东珍身上盖上一条白被单,然后一起推出躺着许东珍的那张医用小床。我和许东贵、那个男生跟在滑轮小床后面,嘀咔嘀咔地推过走廊,走向露天,送往太平间。头顶上,秋风在梧桐树上嗦嗦作响,很是虚晃。我整个身体仿佛漂浮起来,似乎处在了虚幻世界。在这个虚幻世界里,仿佛有一些乌鸦漫空飞舞。

从太平间晃出来,好像有什么从天上压下来,沉沉地压在自己的身上。我是知道的,许东珍除了就读高中三年级的弟弟许东贵就没什么亲人了。她的父亲是喝农药去世的,母亲的娘家在外省,在父亲去世之前就跟一个男人走掉了,一直杳无音信。至于有什么亲戚,许东珍从未提过,恐怕也没什么亲戚。那个肇事的小三轮司机原本就穷,此刻仍昏迷着,医生说,即便救得过来八成也是个植物人了。

可许东珍不能老停放在太平间里,后事总该操办的。

从许东贵口中得知,他有一个叔叔,在外地打工,没有联系号。这就等于没有叔叔。许东贵虽然高三了,却很腼腆,无法担当事情。我记下他寝室的电话号,草草安慰了一番,让他跟那个男生先回学校去,往后的事再联系。其实,我也全乱了,毫无头绪,全是独木难支不堪重负的感觉。

小菜仍旧关机,我又拨过几回,仍旧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骂了一句小菜婊子,却发现了伍亚娜。

伍亚娜穿着白大褂从门诊大厅走出来。要不是一筹莫展万不得已,我不会主动迎上去的。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伍亚娜弄掉的,她有意躲避,我也不喜欢她来弄。她看我的眼神,跟其他那些同学差不多。不仅仅隔着距离,且冷漠里头透着鄙视,让人很难受。有时我也问自己,是不是心虚而多疑了。多次自问,结果还是否定了。从头开始按摩店就像一口大染缸,只要在那儿干过了,在旁人看来就被染黑了,无论是否干过那事儿。

我迎了上去,伍亚娜问我在医院里干么?我说许东珍躺在太平间里了。我说着就又哭了起来。门诊大厅左近有个八角亭,一些树枝在秋风中摇曳。伍亚娜说,许东珍怎么回事?她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指了指八角亭,让我跟着她向八角亭走过去。

在八角亭里,我跟伍亚娜说了许东珍的遭遇。

许东珍是车祸死亡的。不知什么事,她坐小三轮回家乡小山村,在返回县城芝城途中小三轮翻下了山崖,摔死了。说罢许东珍的车祸,我又说了许东珍的家庭情况。然后说,一个礼拜前,许东珍多次说自己要死了,现在果真就死了。我加上这一句,事情似乎变得玄乎起来。伍亚娜却不感兴趣,且有些不耐烦,她把注意力放在了手机上。她一边翻看联系号,一边蹙了眉头说,我们初中同学都是穷鬼,没一个有钱的老板。她好像思量着给谁打电话,翻看了好一阵子,自语道,问问姚秘书看,这事到底怎么弄。便犹犹豫豫地给姚清明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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