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盘的晚年鉴定(短篇小说)

2015-05-29 17:23张运涛
当代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蒙蒙小英小龙

张运涛

1

快七十岁的老盘这辈子都是欺侮人家,老了老了却揭开了一桩人家欺侮他的事。

2

事情得从五一节说起。政府也真是,过啥劳动节哟,既是劳动节咋不让人劳动呢?咋不让劳动人乐呵乐呵?从外边回来的人中,都是国家干部,他们不收麦不插秧的,过个啥节?真正劳动的人回不了家,都紧着在外面挣钱呢。老拐脸的小女儿小英也回来了,听说她在上海的哪个大学教书。人家都回来了,媳妇却要出去,给小龙送衣服。小龙恁大了还不知道穿衣服?老盘知道媳妇是想小龙了,想就想吧,年轻人,正是粘乎的时候。老盘也想儿子,老盘结婚五年才有了这个小龙,老盘比老伴都疼他。有了儿子后,老盘又努力过一阵子,可老伴的地像是硬化了,再也没有长过庄稼,老盘督促村里的医生弄了多少偏方都没用。

媳妇是王畈的小学教师,想带孙子一块儿去见他爸爸。蒙蒙不乐意。小家伙平时就在他妈妈的班里上学,要求肯定比别的孩子严。蒙蒙有点怵她。不乐意就不乐意,媳妇没有坚持,反正来回也就三天,都在路上奔波。

老盘像蒙上眼睛的驴一样,习惯了在村里转悠。王畈没有哪家老盘不熟悉的。不过,那都是过去,现在他只熟悉自己家。别人的家,人七零八落的,支书也熟悉不了,何况他早不是支书了。后面跟着蒙蒙,尾巴一样。屋里电视收不了几个台,还模模糊糊的,蒙蒙在家没趣。

蒙蒙,上海有多远?老盘问。

蒙蒙嗯了好久,没嗯出来。

你上的啥学啊,连上海多远都不知道。老盘的语气不像是责怪,倒像是赞赏。

蒙蒙说,书上没说上海离王畈有多远,书上只说了上海有一千多万人。

乖乖,一千多万?!老盘想象不到一千多万是个啥概念。他当大队支书的时候,王畈才一千多人。一千多万应该是一千多的一万倍吧?一万个王畈啥样子,在老盘心里还是很抽象,但老盘心里有个估摸,能管一万个王畈,还不跟皇帝一样啊?好吃的,好穿的,好看的……老盘不服气地干咳了两下。

不知不觉就到了老拐脸房子前。进去坐坐吧,老盘像是跟蒙蒙征求意见。

小英跟蒙蒙的爸年龄差不多。但小龙不像小英,他不喜欢上学,初中没毕业就下学了。也好,总比小英到现在还没结婚强。闺女这么大了还不结婚,老拐脸为此伤透了心。想到这儿,老盘的腰就直了些。他拉过蒙蒙,走,咱去见你姑。

蒙蒙手一甩,挣脱了老盘。我哪有姑?我没有姑。

老盘转身再次抓住蒙蒙的手,你小英姑可是从上海回来的……

听人说,小英的工作就是坐在屋里写书。老盘自然联想到猪,先是可着劲吃,吃到一定程度了,就该出肉了。这比喻不太好,猪哪能跟小英比?小英活得多滋润啊,养得白白嫩嫩的,吃喝不愁不说,不时还有个假期歇歇。

老拐脸正眯着眼睛听他那个唱戏机。见到老盘,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倒是小英热情得很,一会儿递烟一会儿倒茶的,嘴里还盘叔盘叔地叫个不停。

老盘推了推蒙蒙,长大了得像你这个姑一样,到上海,当大官。

老拐脸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我闺女才不当贪官呢,我闺女是写书的。

小英并不较真,她端详了蒙蒙一会儿,小龙哥的儿子?

老盘说,可不,马上就该上中学了。

怎么一点儿也不像小龙哥啊?小英从里屋拿了盒巧克力给蒙蒙。她双手攀着蒙蒙的肩膀,又端详了一阵。不像。一点儿都不像啊。

晚上回去老盘就失眠了。半夜里老盘推推老伴,小龙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啊?老伴臆症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说,单眼皮。其实,老盘知道小龙是单眼皮,他是不愿相信。还有,蒙蒙长着一双大眼睛,不像小龙,眼睛眯成一条线。记得小龙小时候看电视,老盘总以为他睡着了,常常轻手轻脚地关了电视。两个人的脸也不一样,蒙蒙是圆脸,小龙是瓜子脸……

小英白天那话,也许是无意的。可越是无意越值得警惕。老盘在床上翻烙饼,咋样都睡不着。蒙蒙小的时候也有人说他不像小龙,那都是玩笑,大人逗小孩的玩笑,越是明明白白说出来越是没啥。小龙也不避讳,经常逗蒙蒙,你可是我捡来的,你看你哪儿都不像我。媳妇当然知道男人是开玩笑,还在一边傻哈哈地笑。长大了更不像了反而没人说了,老盘担心,这样遮掩怕是真有问题。王畈的人,肯定都躲在暗处看他老盘的笑话呢。

媳妇虽说是国家教师,可嫁给小龙也不亏。小龙以前学过电焊,一月能挣小一万。小龙长相也没说的,除了眼睛小点,身材跟老盘差不多,高高大大的。可现在的年轻人哪个能架得住两地分居?短了还好,熬熬就过去了,分久了肯定要出事。老盘在黑暗中努力地想捕捉媳妇的可疑之处,她的穿戴,她的笑……他突然想起有天晚饭吃到一半媳妇说手表落在了学校,站起来就走了,回来好像《梨园春》已经开始了吧?

老盘最先怀疑的是村东头的小尿。小尿跟他爹截然相反,他爹矮不墩墩的,五官也不端正。暗地里人家都说,小尿仿老盘,那身材,那脸盘,包括走路斜着膀子那姿势,都仿。小尿的哥就不一样,活脱脱他爹的再版。小尿在路边开了家商店,老盘去买东西,小尿从来没搭理过他。小尿可能听到过啥风声,他的敌意像是嵌进了骨子里。老盘不跟他一般见识,每次看到那小子就有种亲切感。有时候老盘问他有啥啥啥不,小尿想也没想就说没。老盘自个儿在货架上找到了,也不生气。小尿真是自己的种?老盘其实也拿不准。这事儿,只有女人清楚。那小子想报复他?老盘隐隐有点欣慰,小尿这点倒是仿他。不过,一想到小尿乱蓬蓬的头发、离老远就能闻到他嘴里的臭气时,老盘又觉得媳妇这样干净的人肯定看不上他。

最有可能的是媳妇的同事。老师们在一起,有共同语言。想当年,有多少陈世美以没有共同语言为名扔下了自个儿的结发妻子?小龙即使不出门,媳妇也有可能嫌弃他。王畈小学的老师老盘都熟悉,他在心里一个一个地过。六个老师,三个女的,三个男的。两个男教师都快退休了,年轻一点的是个瘸子,个头还没有媳妇高呢。媳妇会看上一个瘸子?也难说,这是啥世道?谁也不愿为谁守着。男人憋不住,女人也不愿意荒着。

老盘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很难琢磨,不像他那个时代。老盘的时代,王畈的女人很直接,想松她们的裤腰带?那就让她们在村里体面一些。这不难,他是支书,还不是王畈的天?虽说很快就承包到户了,还有治河修渠呢,派工,提留,计划生育……小尿和瘸子算个啥?

世道变了,支书不顶事了,顶事的是钱。脏不怕,瘸也不怕,就怕没钱。可是,媳妇不缺钱啊。老盘翻了个身,这世道,越来越让他搞不懂了。电视上讲过一对双胞胎,父亲竟然不是同一个。医生解释说,女人先跟了丈夫,紧接着又出去会情人。这事本来很稀奇,老盘却不奇怪,到底是在别人身上。现在轮到他们老盘家了,老盘又稀奇起来。

3

召回儿子之前,老盘花了三天时间去琢磨那个“DNA鉴定”结果。先是一个表,里面都是乱七八糟的数字,还有拼音。第二栏的分析说明倒都是汉字,可基因啊亲权指数啊又把他绕糊涂了。但那最后一栏的鉴定结果却是明明白白的,基于15个不同基因位点结果的分析,这种生物学亲缘关系成立的可能性为0.0001%。

那三天里,老盘一直在偷偷观察媳妇。像往常一样,她总是规规矩矩的,连说话都是慢声细语。装的,肯定是装的。老盘想象不出这样的媳妇能有多风骚。媳妇带着蒙蒙出了门,老盘又拿出那份鉴定书琢磨。琢磨啥呢,他一个小学都没读完的大老粗,能认得其中的几个字就不错了。不过,老盘总算识得几个字,比老伴强多了。

儿子回到家是下午,媳妇和蒙蒙都还在学校里。老伴猛然看到儿子,惊了一下,旋即又高兴地咧开嘴,忙着准备饭菜去了。小龙问老盘,蒙蒙没啥事吧?老盘一迭声地回答,没事没事,都好着哩。儿子能着哩,问过父母蒙蒙才又问起自个儿的媳妇。老盘装傻,好,都好。老盘毕竟当过干部,知道保密工作的重要性。等老伴端上菜,他给儿子倒了一满杯酒,说,没事,就是想你了。这一路早饿了吧?先吃饭。小龙放下心,大嘴吃了几口菜,还陪着老盘连喝了几杯。

吃罢饭,趁媳妇还没回来,老盘把鉴定书递给儿子。

看儿子一脸凝重,老伴的心也悬起来,没敢作声。这是支书家属应该养成的习惯,老盘当年就这样教导她,少说话。谁都说,嫁给老盘,算她掉进福窝了。老盘是支书,娘家人也跟着沾光不少。但老盘心里明白,哪个女人嫁给支书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男人今儿个跟这个女人,明儿个又缠上那个女人,能叫福?

爷孙也能鉴定?小龙没抬头,眼睛还在鉴定书上扫,像是要找出啥破绽。

能。老盘话不多,但笃定,不容怀疑。他也想儿子能在里面找出点啥问题,谁家愿出这种事?

小龙把鉴定书折了几折装进裤兜里。

我专程去问过,人家说这是科学,错不了。老盘怕儿子不信。

老伴茫然地看看父子俩,等着他们解释。

蒙蒙不姓盘。老盘这句话讲得很慢,也很含糊。他没敢看老伴。这事,是他们盘家的耻辱,比杀他都难受。他相信儿子也有这种感觉。

老伴似有所悟,但又不死心。不姓盘姓啥?她盯着老盘问。要搁平时,老伴会顺着老盘的话附和,是哩,蒙蒙不姓盘。老伴没主见,老盘从前的权威就是通过这样的附和树立起来的。

我咋知道?这话你该问你媳妇。老盘习惯了老伴的唯唯诺诺,她这一问,倒像是故意和他作对。还有一次,老伴也是这样,对老盘提出了抗议。是的,老盘认为那就是抗议,是怨恨。老盘每晚都要看新闻联播,一到七点,他都会理所当然地握着遥控器,老伴只好在一旁陪着看。那一次,老伴不屑地瞥着电视上外国领导人来访的画面说,有啥意思,不就跟咱们走亲戚一样吗?今儿个你去看看他,明儿个他来望望你。老盘没理她,女人不懂政治。

小龙没再说啥,进了西里房。

报应!老伴进东里房之前丢下两个字。

这算是老伴最严厉的责骂吧?年轻的时候老伴在床上问过老盘,小尿是你的种吧?还有大水?老盘极力否认,幸亏当时村里好几个小孩都像他。但老盘心里还是有数的,所以后来小龙跟王畈几个女孩子搞对象时老盘坚决不同意。儿子不明就里,老伴心里肯定和他一样清楚,要不然,也不会吐出那两个字。以前你老盘到处给人家撒种子,现在好了,人家的种子撒到你儿子地里了吧?老盘没心思跟老伴怄气,最要紧的是孙子。不,是蒙蒙。咋个办啊?老盘算是知道啥叫吃哑巴亏了。唉,白白替人家疼了那孩子近十年。

4

第二天早晨,老盘先把蒙蒙打发到学校。儿子刚从西里房出来,眼睛红红的,肯定是一夜没睡好。老盘想问,但又没想好该咋问。昨夜里,蒙蒙和老盘两口睡一张床。蒙蒙老早就睡了,老盘跟老伴都睁着眼,怕西边房里有啥动静。小两口真要打起来,他们老两口该咋办?老盘去劝肯定不合适,万一媳妇穿戴不整咋办?老伴去呢,也不妥,她能阻止住两个年轻人干架?老盘甚至担心儿子打坏了媳妇。他们紧张地尖着耳朵听了大半夜,西里房从始至终都无声无息,啥动静也没有。

儿子洗罢脸出门了。走的时候扔下一句话,我要跟她离婚。老盘心里彻底凉了,媳妇肯定是已经认了。铁的证据摆在那儿,还能不认?老盘昨夜还存着侥幸,他希望媳妇竭力否认,科学难道就没有错误的时候?媳妇的亲爹十年前就被医院判了死刑,癌症,还是晚期。家里人火急火燎地把他送到郑州,人家说拉回去吧,也别看了,好吃好喝兴许还能活二年。这不,都十年了,那老头活得比老盘还硬实。

媳妇就这么招了,老盘叹了口气。离就离吧,这样的媳妇不要也罢。儿子能挣钱,长相也不比人家差,再找一个贤惠点儿的老婆不难。老盘有点儿替这个媳妇惋惜,她要是正正经经的,多实惠啊。有体面的工作,累不着,又不愁养老。可是,做媳妇啥最重要?还不是本分?

老伴殷勤地又去换了一盆清水。老盘在心里骂她贱,哪有婆婆给媳妇准备洗脸水的?正想瞪她一眼,西里房的门开了。媳妇没有停下来洗脸,经过门口的洗脸架时连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从后面看,媳妇的头发无精打采地盖着脖子,像是香港电影里的无头女尸。从屋门口挪到院门口,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老盘也没心情在屋里呆。出了门,孤零零地朝村东头走。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东头靠路,是王畈最热闹的地方。小尿的商店在那儿,还有几个老头老婆凑成的麻将摊。平日的王畈,老的老少的少,年轻人都在外面忙着挣钱。真正的热闹,应该是一个月以后,收麦的时候——年轻人都得回来抢收抢种。

小尿的商店建在水塘里。水塘没有名字,把王畈和北庄分开。说是塘,其实干了快十年了。塘底长满了杂草,郁郁葱葱的,比地里的庄稼旺。现如今,水塘成了两个村的公共垃圾坑。小尿能,水还没见底他就把靠近大路的那个塘角填上土,占了两间房子的场。

狗比人热情。小尿家的狗像个称职的安检员,一路小跑过来,先是严肃地看了看老盘,然后又低头嗅了嗅老盘的臭脚。检查完毕,才转身摇着尾巴领老盘朝商店走。那狗脏兮兮的,没有来福干净,一看就知道它长期生活在路边。

商店的外墙边骨堆了几个老头。他们像房屋一样,是这个村子的固定风景。不同的是,他们是活的。晴天,半上午半晚上他们都在这儿围着。到了吃饭的点儿,或者黑了,再各回各家。有时候他们一句话不说,就那样偎在墙根下,像是谁家趁着日头好晾晒的老旧家底。老盘有几次就在那儿睡着了。但今儿个不一样,听说北庄有人炸死了。

到底是哪个啊?有人问。

铁头。

唉,年纪轻轻的,就交了粮本。其实也不年轻了,五十多岁比起老盘他们是年轻。

咋会炸着人了呢?

咋炸不着?瓶子没扔出去,不就炸着他自个儿了?听说,只剩下骨头了。好了,铁头也不铁了。

老盘年轻时也到淮河炸过鱼,炸药是用尿素炒的,塞在酒瓶里,瓶口插着一截雷管。老盘想象不出咋会把自个儿炸没了,雷管点着了,只顾和别人说话忘了扔了?还是没注意雷管燃着了?没人说得清。

小麦怕是不中了,前段时间干得太久,麦穗都瘪塌塌的。

眼见着的事,没人在这个问题上搭腔。

大同发财了,过年回来十块钱一包的烟都不吸了。听说收麦也不回来了,给他爹寄回来了两千块钱。

有个老头小声说,听人说,大同还养了个二奶。

二奶?另一个老头问,我咋不知道大同还有个二奶?

大家哄的一声都笑了。

有个老头讪讪地叹了口气,唉,好年头都让他们赶上了。

老盘忍不住,说就大同那两个骚钱,能养二奶?你以为养二奶跟买个母鸡那么简单啊!

小尿从屋里出来,看到他们,停下来散烟。老盘也站起来,腿骨堆麻了,得活动活动。老盘不吸烟,但这会儿他特别想吸一根,哪怕叼在嘴上不燃着呢。小尿让都没让他,散完烟又进屋了。老盘不怪小尿,他庆幸自己不会吸烟,要不,该多尴尬啊。老盘喜欢小尿,他仿他,包括他的聪明劲儿。在乡下——在哪儿都一样吧,头脑要是不灵光啥也做不好。小尿早年在城里当菜贩子,挣了钱才回村开商店,日子比别人总是早一步。

小尿不待见老盘,老盘却一直记挂着他。有一年,小尿的商店被一辆夜里拉沙的大货车撞倒了,砖头砸断了小尿的一根肋骨。老盘不知道轻重,担心得要死,还专程去县医院看他。小尿的父母倒是热情,躺在病床上的小尿却冷冰冰的。老盘也不在意,自个儿安慰自个儿,哪有老子记儿子仇的?

每次看到小尿,老盘就会想到自己辉煌的过去。这也算是老盘哪怕被小尿捉弄也喜欢偎在这儿的原因。他理解小尿,小尿心里肯定特委屈,他甚至无法开口向父母问询自己的身世。老盘从没有幸灾乐祸过,他为自己不用为难就能知道他的出身心怀愧疚。

真的,老盘一直对小尿怀着愧疚。

几个老婆婆要回去做饭,商店门口的麻将摊散了。老头们也陆续站起了。老盘本来也该随他们一起散的,但老盘正在想象自己的葬礼,还没结束呢。那些和他好过的老女人们会不会去看他最后一眼呢?带不带她们来历不明的孩子就无所谓了。老盘与她们中的大多数都不只是一日的夫妻。他没有奢望一百日的恩情,下葬那一天有就中。小尿是肯定不会去的——也说不定,这年头的事,有多少能说得清?小尿就像一个叛逆的孩子,心里比谁都挂念他老盘也说不定……

葬礼的事没完没了,老盘决定不想了,管它哩,活着的事还管不完哪有心管死后的事?比如现如今老盘的自卑吧,他愁自个儿成不了这些老头中的一员。以前,他可是为这骄傲着呢。他们?老盘看不起他们。

他还不想回家,他等蒙蒙。

村里的学校放学早,路上不时就能见到一群一群的孩子。孩子们高矮都差不多,要想一眼辨认出蒙蒙可不太容易。一辆拉沙的大货车正好这时候轰隆隆开过来,荡起了满天的尘土。孩子们都不见了,老盘闪到路边,等着灰尘散去。

还没见人,老盘就认出了蒙蒙。蒙蒙身上的那件淡黄色马夹像一面旗,很醒目。他跑到老盘跟前,问他妈妈好了没有。老盘牵着蒙蒙的手,问他妈妈咋了。蒙蒙惊讶地反问,爷爷不知道?妈妈病了,下罢第二节课就回家了。老盘哦了一声,说,那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老伴站在当院里,像是陌生人无措地等着主人回来。老盘没有搭理她,跟着蒙蒙朝屋里走。还没进屋呢,就听到媳妇的哭声,呜——呜——,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堂屋地上躺着几件衣服,花花绿绿的,显然是媳妇的。老盘猜,可能是儿子撵媳妇走,一气之下把她的衣服扔了。

蒙蒙一件一件地捡起来,抱在怀里。衣服不算多,但小小的蒙蒙抱着衣服走起来显得格外笨拙。爸,蒙蒙先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老盘能想象出西屋的情景,媳妇头蒙着被子哭,肩膀一耸一耸的——她的哭声也这样,一耸一耸的。儿子呢,怒视着媳妇?还是自个儿坐在窗前的桌子旁生闷气?反正不会像以前小两口生气那样,觍着脸去哄她。爸爸气成那个样子,蒙蒙肯定看出来了。他拉着他爸的衣服,求他。爸,别扔妈妈的衣服,你要不愿意洗,我替妈妈洗。

老盘好一阵心酸。蒙蒙大了,懂事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家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媳妇没音了,但还是缩在里面不出来。不吃就不吃罢,出了这么大的事,少吃一顿饭也不亏她。

蒙蒙虽然不清楚妈妈到底咋了,但他知道了妈妈并没有病,是两个大人在生气。吃完饭,蒙蒙没有像往常那样吵着要看电视,他在院子里捡杨絮球。院子里的地上,白白的一层。蒙蒙专捡大团的捡,塞到瓶子里。杨絮挤在一起,像棉花。过去没见过这么多的杨絮,听说这种杨树是国外引进过来的,成材周期短,就是絮多。一到这天,嘴都不敢张,怕不小心杨絮就钻进了嗓子眼。现在都这样,追求效率,豆芽一天就出来了,小鸡20多天就能吃了,生猪几个月就能出栏了……科学敢情就是提速。儿子曾经总结说,这个社会,谁跑得快谁才有钱。可不是?骑自行车的比步行的有钱——最初能买到自行车的就是富人;骑摩托车的比骑自行车的有钱——那年代,只有万元户才买得起摩托;开小车的比骑摩托的有钱——还用说?坐飞机的比坐火车的有钱……老盘搞不清这算不算报纸电视上老说的发展。

儿子到厨屋跟老盘说,她答应离婚,条件是我先跟蒙蒙做一次亲子鉴定。

老盘眼睛看着当院,蒙蒙瓶子里的杨絮越来越稠。老盘突然想到跟了自己十多年的来福,心里有些打鼓。但媳妇这么一说,好像科学真的错了。老盘就生气了,她还嫌不丢人?

老盘后来特别后悔自己的那句话。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咋还那么不沉稳呢?

5

媳妇喝农药了。要不是发现及时,人就没了。

老盘后来看到了媳妇的遗书。本来是写给儿子的,老盘还是看了。媳妇在遗书里嘱咐小龙,一定要做亲子鉴定,否则,她死不瞑目。她说她没有对不起小龙,绝对没有。她虽然经历过两个男人,但那个男人是在小龙之前。而且,那个男人在她结婚之前就出车祸死了。

这样的表白,要不是顶着“遗书”的帽子,谁信啊?就拿老盘自己来说,他啥时候向老伴承认过他跟其他女人睡过觉?到死都不会承认。床上的事,只要没有被别人捂在床上,任啥也不能承认。可这是遗书,媳妇愿意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老盘不由得不怀疑科学。

道理明摆着,亲家也没敢闹,说出去,谁的脸上都没光。对外的一致口径是,媳妇要在县城买房,小龙不乐意,小两口因此闹气。

十天不到,儿子和蒙蒙的鉴定也出来了,“99.9999%的父子关系”。老盘那个乐啊,他没有心思埋怨那家医院弄错了自己和蒙蒙的那份鉴定。蒙蒙是他们盘家的孙子,这比啥都重要。老盘嘱咐老伴弄几个菜,他要跟儿子喝几杯。还有,也算向媳妇赔个不是。

儿子不动杯。老盘劝急了,儿子眼睛偷偷扫了一下媳妇。老盘明白了,儿子明天就要走了,今儿晚上还有活要做。老盘嘿嘿地笑了笑,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这样贪?老盘端起杯,一口喝了一杯。晚上多喝点,一躺下就能睡着才好,让他们小两口可着劲儿折腾吧。

怕影响儿子做活,老盘早早地灭了灯。睡不着,老盘却尽量不弄出声响,装睡。刚刚下过一场雨,偶尔会有青蛙的叫声传过来,像是很远,稀稀落落的。老盘又开始想念自己的那个时代了,雨后塘里沟里青蛙的聒噪此起彼伏,再吵人老盘不觉得。变了,啥都变了。鸟啊树啊都随着人在变,好像不是一个世界了。老盘睡不着,瞌睡总喜欢与他这样的老人作对,不想睡时瞌睡,想睡时又睡不着。后来,头顶上的楼板咚地响了一下,老盘才知道儿子他们到楼上住了。二楼是他们的婚房,小龙长年在外面打工,媳妇嫌上楼麻烦,也怕夏天热,平时都在一楼住。小龙偶尔回来,小两口也不朝上面折腾,媳妇难为情,一楼住得好好的,为啥小龙一回来就挪到二楼?儿子的床腿可能不牢靠,顶得墙咚咚地响。那声音起初还隐忍着,像是在试探。老盘老两口在下面屏声静气,上边终于肆无忌惮起来……

后半夜,老盘隐约听到来福在门口叫,赶紧披衣起床。当院里穿堂风一吹,老盘才算醒过来。来福一个月前就已经卖到街上了,不可能是它。街上那些人,好不容易买条肥的,能让它跑了?来福是老盘的狗,和老盘相依了十多年,后来眼睛生了癞。小龙每次回来都要老盘杀了它,说是狗身上的癞容易传染给小孩。老盘没有当真,儿子心里哪有这么多道道?肯定是媳妇在背后撺掇。老盘也不是故意想和媳妇别扭,老盘是忍不下心。年后儿子走之前又留下话,说要是不舍得杀,卖了也成,街上不是有收狗的吗?蒙蒙出了什么差错,后悔都来不及。儿子在自己老子面前说这话,算不上威胁,也就是提个醒的意思。老盘真有点儿害怕了,狗啥时候也不能跟人比啊。街上收狗的人再来时,老盘只提了一个条件,别让来福叫得可怜兮兮的,他听不得狗垂死前的哀号。

睡不着了,老盘干脆披了件厚衣服出去转悠转悠。十五了吧?月亮真圆。老盘人站在月光中,影子投到地上,仿如梦境。就着月光,老盘捋出来两种可能,儿子和蒙蒙是父子,医院把他和蒙蒙的关系鉴定错了。这是最好的,啥也没有,虚惊一场。另一种可能是,医院把儿子和蒙蒙的鉴定搞错了。也就是说,儿子和蒙蒙没有父子关系,媳妇有野男人。老盘肯定不想这样,他咋还有脸在村里转啊?

儿子一大早就走了,一天几百块呢,再不能耽搁了。媳妇请了假,带着蒙蒙去送他。

老盘站在院子里,突然觉得这里比平时空旷了许多。老盘就是这个时候想到第三种可能的,但他为了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猛地拍了一下脑门。老伴在堂屋里听到响声,头伸出门外看了看。

6

这种鉴定是科学,知道不?科学不可能有错。医生信誓旦旦。

老盘拿亲家的癌症来反驳,医生情急之下,说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你这个儿子不是你亲生的。

老盘头上的天花板一下子砸下来。他觉得自己成了那个炸鱼的人,雷管啥时候点着了,他不知道。炸药响了,炸得他只剩下骨头,却一点儿也不感觉痛。

医生补充说,妇产科小孩多,抱错了也有可能。

哪有可能?老伴可是在王畈的家里生的小龙。老盘没好意思跟医生说,站起来就走。怪不得当年儿子,不,小龙,跟村里的两个女孩谈朋友时老伴没和他一起阻拦,敢情老伴早就心知肚明。

老盘能记住的最后的事就是他从医生办公室挪出来,突然就摔倒在地上。医生掐着他的人中大叫,盘天朝,盘天朝……

盘天朝咋也想不到,一个月之后,他和老伴分了家。除了老伴,恐怕再没人猜得出个中的缘由。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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