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歌

2015-11-13 00:59傅铿
书屋 2015年6期
关键词:生命

傅铿

人到中年之后,常常会有两种心情时常浮出心灵的水面:一是想念年轻时的美好时光,二是感慨生命的无常。怀旧如喝陈年的佳酿,沉浸在其中,令人如醉如痴。如果说伤逝是悲叹生命一去永不复返,那么怀旧也是用另一种形式感慨逝去的旧日时光,毕竟生命是在一天一天地流逝。这样,怀旧其实也是在感慨生命的无常。然而怀旧又是在庆贺生命的粲然辉煌,如悠扬的歌声,赞美奇妙的生命创造出无穷的神奇。在个体的生命终结之时,接续而来的生命之歌依然在吟唱。犹如里尔克的一首《致奥尔弗斯十四行诗》所吟咏道:“死亡所掩盖的一切,/从未向世人揭示出真相。/惟有歌声荡漾在大地上,/在欢畅,在颂扬!”

三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没有进入大学,一位技校里的同窗兼好友金可中兄寄了一首有些伤感的诗给我,今天再次翻出这首题为《鸟的遐想》的诗来吟咏,竟让我潸然泪下:

鸟儿飞走了/离开枝头向远处飞去/一阵阵清脆的叫鸣/呵,我回忆起童年时代的幻想/鲜花的色彩,菠萝的香甜/雪一般洁白,水一样透明/要不是匆匆而去的时光/抹平了淡淡的梦痕/生命的翅膀/将永远那么活跃而轻盈。

鸟儿飞走了/离开枝头飞向茂密的森林/和煦的阳光照耀着葳蕤的土地/昨日的冬雪融化为春天的小溪/我的过早逝去的青春/又悄悄地洋溢在潺潺的流水中/希望温暖了我的心。

鸟儿飞走了/离开枝头飞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好像力量渗入我血液/好像眼前闪动着金色的早霞/希望把我变成一只鸟/理想的翅膀用力扑打/为了童年时代的美丽的憧憬。

诗的作者伤怀青春过早地逝去,浸透着一层淡淡的感慨,然而诗人当时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风华少年。1977年恢复高考时,我们一起参加了云集了十多年英才俊士的大会考,我名落孙山,金兄考进了上海名校华东化工学院,主攻材料专业。不久教育部发布了一个文件,规定技校学生需在毕业后服务两年,才能参加高考。我当时极度的消沉,于是他在第一个寒假里,与我结伴,经杭州到我的故乡奉化旅游,陪伴我去散心;途中参访了溪口的蒋家故居,以及雪窦山上那破败的雪窦寺。当年照相机属于奢侈品,穷学生一般不敢问津,十多天的旅行只在杭州西湖边留下了一张黑白的合影,映现了青春的稚嫩和朝气。

之后几年里,他在大学,我在工厂,我们几乎每个月都有书信往还。我推荐他读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他推荐我读丹皮尔《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最为令我惊讶的是,读了罗素的书之后,他对希腊文明兴味盎然,又不断向我索取有关资料,随后便给我寄来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万言论文《论希腊科学的宗教渊源》,让我羡慕敬佩不已!过了三年我终于也如愿以偿地考入了大学。刚刚跨进大学之门才一个月,我便迫不及待地与金兄和另一位哲学好友尚志英商讨组建一个读书讨论会。记得第一次商讨读书会的日子正好是10月2日国庆节假期,我们七八个人来到了鲁迅公园附近的一间租赁来的农舍屋里讨论相关的事项,决定一个月后由金兄首讲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那是一部1978年刚问世的震撼西方社会科学学术界的名著,多年之后美国知名学者余英时先生亦在著述中多次引证此书,用以说明西方社会科学领域方向性的改变。一个月后的11月1日,金兄如期在当时的复旦大学分校主讲了“库恩哲学史理论”,活动由上午八点一直延续到下午三点。以后的几个月里,尚志英兄主讲了“波普尔的科学哲学”,我则漫谈了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以后又有人主讲了“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此时已是次年春暖花开的5月,由于“存在主义哲学”当时属于敏感话题,风声传到学校系领导那里,指导员很快找我谈话……

大学毕业后我们都忙于成家立业,但我们依然是经常联络见面。记得我谈恋爱时的第一个春节,女友还没有正式见过我家里的长辈,我便在大年初三带她到金家作客畅谈。一直到1992年我出国之前的最后一个春节,初二那天金兄再次与我结伴,先坐船到宁波,然后坐长途汽车到浙江天台寺参拜,再从天台山转道奉化雪窦寺故地重游。记得到天台山旅店住宿时,由于是春节期间,一个偌大的旅社居然连热水都没有供应。住到奉化县城的旅店,当时县城还只有一条大街,在主街上的一家饭店里我们品酒论英雄。我到达美国之后不久,一次金兄给我来信说:“前两天路过书店,架上赫然一本尚志英兄大著,讲维特根斯坦之逻辑。随手一翻,开卷便气势汹汹,想当年他神吹之态,倒也颇为有趣。”今日再读此信,不仅是难免产生一种“致青春”的伤感,而且更有一种“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痛楚。

此后我与金兄失散了将近十年。难得的是,时至2010年金兄仍然订阅《读书》杂志,看到了我在杂志上的文章后,这年夏天金兄便在我的博客上重新找到了我;8月22日,金兄打来越洋电话,告诉我说次日即将到纽约出差。我当晚惊喜万分,回首当年,人生道上,感慨万千,一时诗兴大作,一口气,竟然填成了一首三十多年来从未碰过的词作《鹧鸪天·咏怀》:

地远天高秋梦长,好山好水好风光。

年年目睹春华去,夜夜怀思明月伤。

人未老,发先霜,几回日梦忽还乡。

汪洋淘尽千年恨,孤雁长空追夕阳。

在一个秋高气爽、蓝天白云的上午,我赶到纽瓦克机场迎接他。时隔差不多二十年,重逢后无比亲切,我们从机场直奔泽西城的孔府酒店为其接风洗尘,随后到自由女神岛参观,再闲逛华尔街小巷,晚上又委屈他在我王子镇敝舍小住两夜。次日,陪伴他参观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中午在时代广场的一家日式餐馆进餐,看着餐馆外面各种霓虹广告的变幻,想到我们二十年来的人生亦复如此。时隔多年,金兄已是美国一家大跨国材料公司在亚太地区的总管,手下有多个生产和销售点,每个月满世界奔走,美国、台湾地区、新加坡,同时也常去欧洲、柬埔寨和泰国等地旅游。时隔不久,10月下旬,我踩着上海世博会的尾巴,又一次故国游,金兄与我仍抱着一种重逢后的喜悦,遂第三次与我结伴重游溪口雪窦寺和杭州西湖,在杭州西湖边上的保俶路一个茶室里清谈了一整个下午,仿佛时光倒流,花落花开,我们又回到了那风华正茂、激扬文字的昔日岁月。

金兄还是一位戏迷,昆剧、京剧和越剧以及西方的歌剧和话剧几乎是无戏不看。2010年我订好机票之后,回故土上海之前,他便说要请我在上海看戏,并寄来各种曲目给我选择,最后我选了京剧折子戏。11月里的一个星期日夜晚,在福州路靠近西藏中路的天蟾大戏院,我们在最前排的位子上看了四出京剧折子戏,其中《青梅绝恨》、《拾玉镯》和《贵妃醉酒》给我这个乡巴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贵妃醉酒》一场的演技唱腔尤其令人惊叹不已,“贵妃”每喝一杯苦酒,都要有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反弯腰动作把纸杯用嘴衔起。年近四十的女演员史依弘貌美惊人,“贵妃”的典雅和烦恼如同是昨日的现实,给人一种“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梦幻之感。

2012年春天我又一次回国时,金兄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带我到浦东江边公园的“浦江一号”餐馆就餐。餐馆是一座灯塔形的红色砖瓦建筑,处在一片花红叶绿的静谧之中,压根儿没有东方明珠周围的那种千万游客人头攒动的喧闹。两三行人在灰蒙蒙的黄浦江边散步,也有人坐在绿茵苍翠的草地之上,顶着和煦温馨的阳光静静地看书,整个景色犹如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索雷(Seurat)的名作《星期日的午后》那样的神迷画面。更加魅丽无穷的是,坐在“浦江一号”的露天晒台餐桌边,我们还可以欣赏浦江对面的新旧外滩建筑构成的城市天际线,尤其是延安路上的那座西斯汀莲花楼,有如一个风骚的时髦女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女子的妩媚,典型地象征着整个上海和上海人的风貌性格;虽然没有像夜间银树火花之下那么挑逗,但也足以钩去海外游子的心魂。海关钟声每隔十五分钟便奏起了熟悉的《东方红》,带给人的不是对那个时代的怀旧,但却仍然钩起童年时代的种种回忆。小时候每年10月1日在南京路上看过无数次的游行和焰火,在那缺乏娱乐的年代里,那个日子居然至今成了我们最为甜蜜的童年回味。菜肴上桌之后,金兄突然妙语如珠,先是说这里的菜肴颇有法国的派头,大大的盘子里放着一垛垛色彩艳丽的小菜。继而说,他最近读到一种科学新发现,说是宇宙里最小的单位并不是核粒子,而是一种像一根弦(String)一样的一种声音,或者说一种声波,随后用一种诗人的口气说“人的生命也就像一支歌”,宇宙之所以是我们所看到的这个样子,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的生命之歌在荡漾、在欢唱。

2013年春节前已是2月初,金兄夫妇有机会路过纽约,来到王子镇作客,小住一夜。晚上就近在王子镇上设宴接风,次日我们带他们来到费城刚刚整修一新的罗丹博物馆观赏。罗丹的雕塑“思想者”高高地坐在号称有巴黎香舍丽榭大街风格的富兰克林大道边沉思。博物馆花园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喷泉水池,“青铜时代”和“夏娃”站立在水池的后面,访客进入花园后可以在水池中看到他们的倒影。博物馆大门进口处放着罗丹花了三十七年艺术生命都没有完成的巨型“地狱之门”组雕,根据但丁《神曲》中的一百多个人物形象塑造而成。馆内则陈列着罗丹的主要作品,如描绘保罗和弗朗赛斯佳的灵魂被情欲所迷惑和折磨的“吻”,以及为卡蜜儿制作的肖像“沉思”。卡蜜儿神色宁静深邃,目光迷茫,下巴紧贴着石面,其翻江倒海的内心世界永远令人难以琢磨。从罗丹博物馆出来后,我们来到呈十九世纪巴洛克建筑风格的费城旧市政大楼参观,然后再步行到市场街上的“滚石餐厅”就餐,最后还是由金兄夫妇抢着买单。

那年3月底春花烂漫之时,我再次回到申城探望母亲。到上海的第二天是周二,晚上我就约了金兄到尚志英家喝酒聊天,谈吐海阔天空,不分天南地北。到下个周日,金兄又来到旅店接我到豫园的“绿波浪”吃中饭,推开紫红色的木窗,外面下着细雨,春风微微拂面,带来淡淡的清香,极目望去,一片紫红木的茶楼饭庄,插着黄底红字的茶楼小旗,交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交谈中心情十分愉快。5月里我母亲过世时,我已返回美国,不能及时脱身回去,于是便托了金兄代表我去参加我母亲的追悼会。

此后我们开始用微信联络。2013年圣诞节前,金兄正好又到美国开会,但没机会来纽约,于是便在机场与我通了电话,互祝圣诞快乐。2014年“三八”妇女节,他曾用微信来取笑我说:“女人节怎么那么兴奋?”到6月7日,我又用微信告诉他,儿子已被加州伯克利大学录取,我们准备8月份送他去旧金山。

到7月底我几次用微信和短信与他联系都没有回音,原以为他夏天又去度假了。到我们8月底从旧金山回来,已经差不多是中秋节了,节前给他发了电邮,仍然没有回音。于是,到中秋节那天(美国时间9月7日晚),我终于给他挂了电话。听到他太太接电话就预感到出事了,但仍然是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不到花甲之年、活龙活现的中年人居然会霍然得疾病在7月底就匆忙走了。后来知道金兄归依了基督,我相信他的灵魂早已进入了天国。2010年我回国时,金兄曾对我说,他有一种冲动要把他的主要财产都捐给一项福利事业,也算是对后人的一份贡献,有此良好心愿的灵魂一定是进天国了。

写此文时,翻读了金兄三十多年来的旧信以及我从前的日记,仍觉其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思之怅惘良久,几次泪湿衣襟。我把上面那封信传给尚志英看之后,志英回信说:“往事并不如烟,当年的神侃闲聊业已成为追忆。有时,回忆也是另一种重逢。‘怏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我经常问自己:何时何地才能找回那飘逝的草帽?愿金兄一路走好,在天堂里依然快乐。”

用董桥先生《故人沧桑如梦》一文中的话说:“知交都在心上,结交是缘,诀别是命。”故人遽然骑鹤归去,半年多过去了,仍一直不能相信,夜半梦中醒来,往日交游的情景依然栩栩如生,仿佛仍在眼前,追想间会不断呈现出太虚幻境中一般的迷蒙重逢景象!人生如梦,对酒对歌都惘然,只有生命留下的歌声,将永远荡漾在大地上。直至2015年元月,往年与金兄交游的景象仍然会不时回味起来,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隐晦日子里,吟成一首小诗,以志对故友的一番哀思:

 哭故友

低眉犹忆少年游,奉华余杭几度秋。

一世情谊深若海,十年冷雨瑟如愁。

使君灵气充牛斗,故友遐思迴九州。

夙愿未成身却逝,此生似梦泪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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