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山访画

2015-11-13 00:59苏炜
书屋 2015年6期
关键词:画家

苏炜

四十年多年前的大饥荒年间,一位美术学院中专部的高材生因为出身不好而肚子太饿,多吃了学校饭堂师傅偷赏的锅巴,而被以莫须有的理由开除出校,从省城广州撵回粤北山区乡下务农。那时候的山、树、田、牛,应该和眼下没有什么两样——当时迎接他的和现在迎接我的,都是一样的寒山瘦岭,一样的雨云晦暗,一样的溪谷哑默。视野外,是一片绿苍苍、黑森森的荒芜,山鸟的啼叫更托出空谷的寂寥。山崖与农田之间只有缓缓升起炊烟的瓦舍,流露出几分活气……

记得当我在孩提时代,从画界兄长处第一次听说这个为锅巴丢掉画笔的故事时,几乎失声笑出来——太夸张了吧?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兄长说:夸张?那个年代,为锅巴丢掉脑袋的都大有人在,丢掉画笔,那才算小菜一碟呢!可是我也知道,对于那个千军万马奔独木桥的年代,作为全凭上学才能改变命运、又想以画事安身立命的一位稚嫩的粤北山乡少年,这处罚可不是小菜一碟。那种忽然失去所有扶持的虚空无着,那种对生命的羞辱和对人身尊严的漠视,真是连生存的根基都被连根拔掉了。以致几十年后的今天,这一页并没有真正翻过去——至今画家一仍蜗居山乡,曾多年困居穷厄;虽然笔走龙蛇、画境雄阔,却至今“藏在深山人未识”。

我想象着当年的少年画家,背着残破的行李和画箱,从屁股拖着长长黑烟的长途汽车上跳下来,就站立在这道荒芜的人生关隘上,孑然一身,四顾茫茫。一如我的今日,为了看一眼画家隔洋知告的“新突破”,跨山跨海风尘仆仆而来,却难以想象,已被人生各种顺境宠出一身怪毛病的自己,与这位因画相识却素昧平生的穷画家,将应该怎样面对,以及可以怎样面对。

我当然知道他就是刘国玉——我这回隔洋隔山专程造访的中国画家。我伸过手去使劲握着,摇着,尽力说着久仰久仰、缘份缘份之类的客套话,以掩饰自己心头一时弥漫的莫名尴尬。我明白,这个立在俗闹街市当口的院门,就是画家的居所;这位凡俗得就像街市贩夫走卒一样的汉子,就是文章里被我誉为“丹霞画派”的领军人物。尽管,心底里好像有点不甘不愿——谢天谢地,穿山过岭穿云踏雾的,我好歹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了。

穿过窄街摊档走向那院门,一座水泥砖石砌就的低矮楼房掩映在重荫里。门楣上横着一块“井观居”的牌匾。仔细端量,铁栅门两边嵌着一对刻字的行书木匾对联:

井底固寒 几许清晖养道骨

观天无碍 一声蛙唱动星云

我心里被轻轻撞了一下。

我定了定神,拎出相机,想用镜头摄下这座门楣的突兀影象,却被刘国玉的一声低唤打断了:“上楼来,上我的画室坐坐。”

翁源,又称翁山,公元554年梁朝分浈阳县地置,元初并入曲江县,是广东历史上最早建制的十六个县之一。历史上,翁山出过好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被称为“张曲江”的唐代开元名相张九龄姑且不论(张九龄一般被认为是曲江首府韶关人),翁源当地最显赫却不太著名的,有三十二首诗被载入《全唐诗》的“岭南五才子”之一——晚唐诗人邵谒。至今翁江河畔还可以隔水瞻望邵谒当年读书曾坐卧过的“书堂石”。唐贤温庭筠曾称赞邵诗“识略精微,堪裨教化,声词激切,曲备风谣,标题命篇,时所难及”。明代进士黄佐则赞邵谒曰:“五岭以南,当开元盛时,以诗文鸣者,独谒与曲江公(张九龄)巍然并存。”可是,邵谒为何在后世默默无闻,不为一般人所知?论家称:想必是其诗多抨击时事,敢为被压迫者鸣不平,故不得历朝当政者的赏识是也。

翁山史上的名人,还可以再从宋代“父子进士”梅鼎臣、梅佐,明朝出将入相的抗倭名将陈嶙,一直数到民国黄花岗烈士李祖恩。但是,真正使“翁山”在史上留下大名的,却是一位不是翁源人,而是自号“屈翁山”的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学者屈大均。

史载:屈大均乃明朝遗民,初名绍隆,字翁山,又字介子,广东番禺人。身处明末清初,终生不仕清朝,与陈恭尹、梁佩兰并称“岭南三大家”,有“广东徐霞客”的美称。诗有李白、屈原遗风,受到清季名贤顾炎武、朱彝尊等人的高度评价。屈大均的著作曾被清廷列为禁书,多毁于雍正、乾隆两朝。后人辑有《翁山诗外》、《翁山文外》、《翁山易外》、《广东新语》及《四朝成仁录》,合称“屈沱五书”。

我之关注屈翁山,除了作为粤籍作者,翁大均的《广东新语》曾让我在写作中获益良多之外;更在于——细读刘国玉的诗作与画作,我很早就注意到刘诗、画之“南人北相”,无论诗思的耿介豪直,或是笔墨的凛冽生骨,也包括被我称之为“丹霞画派”的浩莽意趣,都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屈翁山的影响(很多年后刘兄告诉我:他们打算在新建的“翁山诗书画院”大堂里立一个屈大均的坐像,证实了我早时的发现)。

踏入刘国玉画室,首先我就被其“奢侈”的、“排场”的空间布局震住了。楼高就异于时下那些豪华矮胖的“盒子屋”,面山的大片主墙至少高达三米,是墙面覆以金属薄板而再在其上覆盖吸墨长毯的巨幅画壁。墙上的正在书写的各种尺寸的大小宣纸画幅,是直接用磁铁“画钉”吸附在上面的(据闻这种别具巧思和功用的画壁,是刘国玉独创的“专利”——虽然他并没有为此申请什么专利权,但日后我知道,至少在广东书画界,有条件的书画家一般都会在画室置办这么一面以毛毯覆盖金属版、以磁铁作画钉的“专业画壁”)。

但是,此处的画壁其实并不是夺人“眼球”之所在(毕竟画壁是画家的“题中应有之意”),满屋堆积的书山如海才是。——那么高大雄武的油黑书橱!那么满盘满钵溢得满屋皆是的琳琅书籍!案上台下,椅边脚旁,满是书,都是书,全是书!我仔细读读书脊题头,除了可以想见的古今画册、画传、画论一类书籍,竟然有全套并列的中外典籍——经史子集,西方文论,个人专集如苏东坡集、康南海集等等,这完全是一位坐拥书城的大学者的书房啊!而且我看见,许多书籍、杂志的册页间都夹着纸条记号——显然,它们是被主人日夜抚读的随侍伙伴。我忽然明白,眼前朴拙一若粤北农人的这位“山人画家”,何以随手就可以写出“赊酒高谈《白马论》,换鹅不惜《黄庭经》”这样潇洒而深隽的诗句——笔底之浩荡乾坤,其来何自了!

“水入平川静不语,黯然回首忆来途。人间多少辛酸事,一路殷勤洗净无?”(刘国玉《江边寄语》)我默默打量一眼这位在山城闹市喧嚣中坐拥书城雅室的新识兄长,他的年过甲子开始略显疲惫憔悴的身影,印在窗外的远山远影之间。在一首题为《伐木副业队山中遇大雪》的旧作里,作者如此浩叹:“老天何事恁无情?雪刃风刀欲杀人。一夜山林头尽白,不容寸草把腰伸。”三、四十年的韶光,就在这样的寒山孤林、风刀雪刃之间流过。在那些忧患岁月,作为孱弱的个体,他没有被罡风摧折、被狂潮湮没已实属万幸;他,究竟是怎么样最终守持住自己心中的梦想和手中的画笔的?在那样酷寒无尽的日子,这样的守持,又需要怎样的坚韧筋骨和不死襟怀,才能得以锥脚立命?

抬起头,立在眼前画壁上的,正是那幅似乎刚刚停笔、还带着氤氲墨气的《山之脊梁》。尺幅不大,恍眼望去,仿若某个人的侧脸轮廓——不,那确乎是几乎填满画面的焦渴山脊。我曾在日后的评论文字里如此描述过这幅被我长久偏爱的“小画”:“……撞眼而出的焦黑绝白里满布笔力的经纶,山势淋漓倾泄却又昂然坚挺,山形的骨骼脉络清晰却又有一种劈甩摔打出来的浑然率意。那滃蒙抖颤的墨色既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小小的斗方尺寸里,竟凛凛然有一种横空出世的大气大象。其布局章法,则简直是用一种挑衅观者视觉的破局式处理,一上来就是不留余地、逼得你喘不过气来的大黑大满,墨色破满得几乎要溢出画面去,却含蕴着不瘟不火的笔力节制与收蓄……”

我在画家随之在巨大画壁上向我展示的《劲松图》、《雪霁》、《丹山霞韵》、《万里江山铁铸成》(更不必说,日后气象更为恢弘的《南国雨林图》、《望岳》、《丹霞风骨图》……),我都听见了这种作者以自己坎坷多舛的人生体悟与生命热血,去凝注、去倾吐、去抒放的声音。站在这样直见性命的淋漓笔墨面前,我甚至可以想象——画家在作画时,是如何随着笔底的墨色的或润或枯、或张或弛,其内在流走奔涌的心潮,是如何汩汩滔滔地拍打着画壁,捶击着纸幅。

刘国玉笔下的山水笔墨,可以来自书本,来自师承,但更直接的,其实来自于他曾经苦劳在其中、挣扎在其中、也成长在其中的粤北丹霞山脉的大山大岭和真山真水。山水既是他的粉本,也是他的襟胸。他画的其实已经不是从前文人画的山水,而是一种山水的史诗——一个真实身份的山人,在真山真水的亲炙中,画出来的山水史诗。他的山水里边有真的大视界,大寄托,大胸襟,大关怀。作为一位老知青,我曾为“苦难岁月是否可以转换为生命的甘泉”这样的命题和许多相识或不相识的友人发生过许多有趣与无趣的争论。但是此刻,在远离都市烦嚣的翁山,在刘国玉这片溅浪起波的巨大画壁面前,我对此无语,无言,亦失语,忘言……

无论画壁前我的内心激荡,或是访客茶盏相交间的谈笑风生,他都仿佛置身事外,只是怯怯地把我拉到一边,嗫嚅着想向我解释:他为什么受邀到香港城市大学出席自己的画展,而最终没有成行(这本来是我和香港《明报月刊》主编潘耀明兄为之用力多时的事体)——身体不适……不善应酬……这些理由,都没能止住我对他的嗔责。他最后喏喏道出的真情,倒是让我释然而笑了。“……我听说,那边不准许在公共场所抽烟,那么多公众场合,我怕自己烟瘾犯了,要出大洋相,给你们大家丢脸呀……”

在众人的笑声中,他呵呵憨笑着回应,直到夹着长长烟灰的指头被灼疼了,才醒过神来,丢掉那截烟头。

他,确乎还不属于那个世俗清规多多的“文明世道”。

他,仍旧应该属于他自己的这个“翁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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