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人的日记

2015-11-13 04:31姜异新
书屋 2015年6期
关键词:新文化周作人胡适

姜异新

除了预备将来出书,日记一般是写给自己看的,因而更真实天然,能够显出主人的性格。周作人1925年3月在《语丝》第十七期发表《日记与尺牍》一文,介绍日本俳人一茶(Issa)的日记,颇欣赏:“这些不成章节的文句却含着不少的暗示的力量,我们读了恍惚想见作者的人物及背景,其效力或过于所作的俳句。”这一提倡逐渐成为新文化时期的文界潮流。鲁迅也曾说过:

我本来每天写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大约天地间写着这样日记的人们很不少。假使写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后便也会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为他写的时候不像做内感篇外冒篇似的须摆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来。我想,这是日记的正宗嫡派。

在众多历史文献中,日记往往是最为接近历史原初记录的,是极有价值的考证资料。翻阅新文化人的日记,可知买书、借书、读书、抄书、写作、翻译、访友、会客、饮酒、夜谈、写信、收信、准备讲义是现代大学诞生之初智识者们的日常生存状态。

对照看鲁迅、周作人、胡适同时期的日记,也是颇有意思的。周作人日记竖排,没有句读,简略记述该天主要做的事情,往往在一月之后附有读书、购书账目,并盖有“周氏”方印。西化色彩浓郁的胡适一度以日程表代替日记,分预算与实行两栏,并且多出周氏兄弟日记中不曾见的打球、打牌两项。五四运动以后多有不时因为学潮、学生大会等原因未能上课的记载。可见,胡适行事非常有计划,并且重方法,看实效,相比之下,周氏兄弟颇旧文人气。胡适的日记往往长篇大论,珍惜每一个思想闪光处,多做剪报,附有时事评论和照片,很多时候相当于读书笔记。而周氏兄弟则以记流水账的方式,尽量客观记录日常生活,入浴、理发、购物、收发信件、著译文章等等,后面附有所购书目。周作人还有少许评论,鲁迅日记则几乎无甚主观色彩的词语,更不加任何粉饰。胡适日记成为不可多得的史料,比如曾详细记载试卷题目,而周氏兄弟日记提供的这方面的信息少而简略。但是胡适有明确的留史意识,因而用了不少障眼法,他时常怀揣假想的读者下笔,这常令后世研究者在爬梳整理复杂的历史时,错以为某个问题一下子在胡适日记中柳暗花明,却未曾想又忽而身陷层层迷雾,节外生枝出更多难辨的真伪。周氏兄弟没有如此鲜明的留史意图,记日记只是个人习惯而已,然而,简单的流水账又常让善于捕捉蛛丝马迹的学者们徒劳而返,令其不得不执着于只言片语,苦苦琢磨兄弟失和的来龙去脉。

不过,新文化的开拓者们很少在夜阑人静、孤灯独对时喃喃自语,更让人感受不到自恋表达的冲动,因而他们的日记中几乎没有外人想象中纯粹隐秘的私人抒写,抑或是长篇的心灵独语。它们均是呈现民国文人生存状态的学者式日记,而非作家型日记文学。唯有周作人能于俳人一茶“二十七日阴,买锅”、“二十九日雨,买酱”这样一行半行的日记中读出文艺趣味来,盖因言简意赅的真实中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而偏偏逢到了周作人这样以文学为生活方式的读者。

周作人日记同样崇尚简洁,却清晰地记录了他初到新文化圣地的环环细节,不仅给人一种连续的历史感,更留下了诸多珍贵的重大历史事件线索,特别是有关新文化运动两大阵营一校一刊发展改革的事项,比如,北大文科某些教学计划规章的制定,《新青年》编辑计划的改变等等。1917年11月30日“二时后往寿宅又至大学开会同刘半农拟小说研究表六时返寓”。1918年10月21日“玄同说明年起分编新青年凡陈胡陶李高钱二沈刘周陈百傅十二人云”,这里所说的十二人,依次是陈独秀、胡适、陶孟和、李大钊、高一涵、钱玄同、沈尹默、沈兼士、刘半农、周作人、陈百年、傅斯年,可以看出成员均是北大的师生,不过这只是此次开会时的初步意向,后来的发展却并非如此。1918年12月10日“晴上午往校访独秀交予人的文学一篇”,这就是当月发表于《新青年》的《人的文学》。在这篇被胡适视为“当时关于改革文学内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中,周作人指出新文学的本质就是对“人”的发现,“人的”还是“非人的”乃判别新、旧文学的思想标准。新文化应通过人的文学来“养成人的道德,实现人的生活”,这是周作人为新文学的建设和发展提供的重要精神资源。1919年10月5日“下午二时至适之寓议《新青年》事自七卷始由仲甫一人编辑六时散”。1920年5月11日“下午至厂甸买杂志往大学又至公园赴适之约共议《新青年》八卷事共十二人七时散”。

也许是不想给后人那么轻易读出自己的个性吧,只有结合阅读后来的《知堂回想录》才能使周作人亲历的新文化氛围流动起来。周作人来京任教的过程在现代知识群体移民中是很有代表性的。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后,鲁迅向他力荐二弟周作人。1917年春天,蔡元培便给还在绍兴的周作人写信。4月份,三十二岁的周作人来到了北京,四十余年后自称知堂老人的他特别在这一部分日记前页写下“北京日记”。

住到绍兴会馆后,周作人在大哥的照顾下略作休整,3日上午便雇洋车前往马神庙访问蔡校长,大约走了一个钟头,不巧未遇。校中人员将蔡府所在东城的遂安伯胡同详细指给这位操一口蓝青官话的外地人,哪知车夫却将转述中带着蓝青官话味儿的遂安伯胡同听成了四根伯胡同,于是捏起车把一路往西北方奔去。

载着周作人的人力车由景山东街往北出了地安门,再往西顺着那时还有的皇城走过金鳌玉蝀桥,再向北由龙头井越过护国寺街,出西口到新街口大街,随后再往西进小胡同。周作人一看,兜了一个多钟头的大圈子,离出发点自家寓所所在的南半截胡同才只隔着一两条街,步行用不了三五分钟,这才恍悟是车夫听岔了。经此番折腾,在江南小巷闲适惯了的周作人已是头晕目眩,只好作罢。

4日上午,周作人再乘人力车到东城遂安伯胡同,仍未遇蔡先生,再次扫兴回寓,不过这次蔡校长的来信已经等在家中,约定第二天上午十时来府上拜访。

4月5日是一个阴冷的日子,就在宣武门菜市口南面的南半截胡同绍兴会馆,蔡元培与周作人终于初次晤面。蔡元培本来计划请周作人担任希腊罗马及欧洲文学史、古英史课程的,但那时只有美学需要人,别的功课学期中途不能开设,暂时只能教点预科国文作文。周作人听后觉得很丧气,倒不是因为教不了本科,而是深感不能胜任国文课,决定打道回府,又觉得既然应招来了,不好说走就走,就含混地回答考虑一下。

接下来,周作人在北京玩了几天。4月10日下午又到马神庙访蔡元培,正式提出辞教国文的请求,表明不久后将南归。在校内,他初次遇见了陈独秀和沈尹默,两人都竭力奉劝他还是留下来,然而周作人仍旧谢辞。

11日,周作人接到了蔡元培的来信。当时,国史馆刚由北京大学接收,改为国史编纂处。蔡元培就请他做编纂员,和住在锡拉胡同的沈兼士两人分管英、日文资料。自4月16日始,每日工作四小时,午前午后各二小时,在校午餐。那时,袁世凯筹备帝制需要用钱,令北京的中国、交通两银行停止兑现,北京的中交票落价,一元只作五六折使用。即便如此,当时图书馆还不充实,这种职务也是因人而设,周作人不好推辞,便在北京度过了因遭遇张勋复辟而显得极不寻常的第一个夏天。

校中暂时没有办公处所,沈兼士还在西山养病。从此,周作人开始每天到马神庙上班,在藏书楼一间像是寺庙钟鼓楼的小屋内,从垒放得似小山般的旧英文杂志堆中收拾出一点隙地来,放上桌椅,暂作办公之用。

虽然环境令人憋闷,但周作人还是在旧杂志上寻到了乐趣。他找到《陀思妥耶夫斯奇之小说》、《俄国革命之哲学的基础》等几篇论文,精心翻译后刊登到《新青年》上,颇受欢迎。每到庶务课品吃午餐,等待开饭时,便翻看《公言报》和《顺天时报》,前者是段祺瑞派的机关报纸,后者是日本人办的汉文报纸。了解时局,看日本人如何地幸灾乐祸、颠倒黑白,对周作人来说,是比在新舆论中光提“文学革命”更必要的“思想革命”的准备。

外地人初来北京都会有一段曲折又不乏生趣的渐次融入过程。北京的冬天非常寒冷,晚上在清冷的寓所里要生炉火,屋顶窗户需糊纸,身穿羊皮袍、大棉裤才能安坐下来看书。春天大风劲吹,雨季积水满庭,阴天雾凝如雪,体弱的周作人经常受风寒困扰,晚上睡不安稳。然而他还是渐渐地爱上了这离边塞咫尺之遥的首都特有的气候与生活,隔三差五去大红楼讲课,偶尔在一个闲散的早春晴天里与日本友人骑驴赏花,每晚寓所油灯下披览新文化杂志和国外书籍,日常则习惯于去南横街或公用库理发,青云阁买牙粉,观音寺街购食物,青林堂买点心,山本照相,厂甸做名片,东交民巷寄取日本往来信函,琉璃厂、台吉厂、灯市口、新东安市场购书,东兴楼聚餐,中央公园饮茶,德国医院诊病,乃至出城赴西山碧云寺休养等——一种现代文人的雅致生活——以至于后来逐渐凝聚了一批同气相求者,构成了新文学有名的“苦雨斋”群落。

周作人喜欢坐人力车,可以一边浏览老北京光景,一边浮想联翩。车子先走到菜市口,往骡马市,一看到那个饱经世变的“西鹤年堂”,庚子时候杀三大臣、戊戌维新时期杀五君子的血腥往事就会瞬间涌上心头。车子继续往东,行至虎坊桥左边,向北走进五道庙街、李铁拐斜街,走到前门繁盛市街观音寺街和大栅栏,这里行人太多了,车夫不太喜欢走,一般情况下会拐弯由廊房头条进珠宝市,出至正阳门。这以后出至前门,走过了天安门,在东长安街西边便是南池子接北池子,走到北头便是景山东街了。

有的车夫喜欢先往北走,由菜市口一直进宣武门,通过巍然在望的西单牌楼和四牌楼,人的血腥记忆同样会霎时回潮。明朝时,很多人在这里被剐示众。车子继续朝北走到西四牌楼拐弯,取道西长安街,在不到天安门的时候向北折行进南长街去了。南长街与北长街相连接,是直通南北的要道,与南、北池子平行,是故宫左右两侧的唯一通路,不过它通到北头,离沙滩还隔着一程,就是故宫的北边,景山前街。这是条不到百十丈远的街路,周作人颇庆幸地看着到玉泉山取御用水回来的驴车,红顶花翎的大官坐着马车或是徒步走着,成群的从北上门上退出,这是上朝回来的人。

坐在人力车上凝望北京新旧文化杂陈的流动景观,周作人的心中不由得酝酿出启发现代情感的创作冲动。白话诗《两个扫雪的人》就是1919年1月13日在乘人力车往沙滩途经天安门前时做的。

“泼水夫”留在了陈师曾的《北京风俗图》中——两个人都穿着背有圆图的号衣,脚蹬马靴,头戴空梁的红缨帽,一个手握木勺,一个侧着水桶,神情活现;“扫雪的人夫”则留在了周作人的白话诗记忆中——滚滚的香粉一般的白雪中间,好像白浪中漂着的两只蚂蚁。

慢慢的,泥水一滩的马路改好了,雪也似乎下得少了,一些传统行当消失了,随之消逝的还将有很多东西——变化着的不止是自然环境,更有人文景观——新与旧似乎就在这潜移默化中开始了更替与嬗变。由周作人生活的点点滴滴,连带出老北京的线路、市井、行当,新文化正是这样一点一滴地渗透变化的,而不仅仅体现在期刊杂志的激扬文字、风云激荡的广场运动和热情澎湃的学潮中。这也恰好是周作人的风格,是新文化群体中很有代表性的一个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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