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船山

2015-12-30 07:53姚鄂梅
江南 2015年1期
关键词:吉利

□姚鄂梅

覆船山

□姚鄂梅

第一部

站在我这里,能看见整个会场,七八个男人围着一盏马灯坐着,有人指手画脚,有人一动不动。陈光中坐在左边第三个,他是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火焰的味道。

这味道是从两个巨大的锅炉里发出来的,它们像妖怪一样叉腰耸立,突突直冒热气,那里面有各种铁,铁锅铁斧,铁耙铁镰,铁锤铁钗,这些铁家伙,一部分是按人头上交的任务,一部分是干部们深入各家各户,从门背后、床底下搜出来的“废”铁,还有一部分是根据举报线索,组织人马从池塘里捞上来的。炉前有人两天两夜没睡了,谁都不肯回去,怕错过出钢的光荣时刻。运柴火的人像搬家的蚂蚁,成群结队,来来去去。

我上中班,但现在已是夜班时间,师父早就回去了,我还想再待一会。师父说我现在不听她的话了,其实我只是想尽快适应新生活,毕竟我们已经被宣布还俗,不再是药师庵的师徒俩,而是社员,两个女社员。不过,光中说我其实不够资格当社员,因为我才十四岁,他说社员必须在十六岁以上。两岁之差,谁在乎呢,我十二岁时,人家说我九岁,我十四岁,也就是现在,却有人这样问我:你应该有二十了吧?要不,十九?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在十二到十四岁这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令我从童年一步跨进了青年。

我故意在小茅屋前晃了一下,光中看到我了,但他假装没看见,他的视线越过我,漫无目的地投向远方,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收回去。

下了班不要急着回家,要在工地上待一会,要让领导看到你。这是光中帮我出的主意。他只比我大两岁,为人处世却像比我大了二十岁。他说,要想给人留点好印象,就要做积极分子,至少装得像个积极分子。他说我现在最要紧的是留给别人一个好印象。你看你,还识文断字,你应该比哪个女人都有前途。这是他的原话,我不太理解他所说的前途是什么意思,但我愿意留在工地上,因为工地热闹,而且也没多少事,比如现在,我就在光中他们开会的茅屋附近烧茶水,这简直不叫活儿,回到药师庵也得烧茶水,药师庵的柴火还没这里的好呢,这里烧的都是山上锯下来的树,不用管它,自己就能燃出熊熊大火来。茶烧好了,也不用我送,工地上的后勤人员会来我这里挑过去。他们对我很友好,因为我分担了他们一部分工作。

下山后才知道药师庵有多冷清,除非有人来找师父要草药,平时不会有人来。药师庵的香火全靠师父的草药支撑,因为来敬香的人,几乎都是师父的病人。师父决定把做草药的本事传给我,当我还是一个刚出生的女婴,拖着湿润的脐带,躺在药师庵前的一只竹篮里大哭的时候,师父就是这么想的。这个想法给了我生存的机会,否则我可能早就托身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还俗的命令改变了我们的计划,师父很生气,我却有点窃喜,我从没在山下待过一天以上,现在突然天天混在他们中间,我感到眼睛不够用,耳朵也不够用,到了晚上,我的梦里都是人山人海,红旗飘飘。

偶尔,我能旁听到一些会议内容。上面又开会了,钢产量还没达到定额,得紧急新建一批锅炉。覆船山分到一个指标,三天之内必须投产,十天之内必须出钢,向某某大会献礼。这不难,难的是砌炉子的砖不够,任务来得突然,取新砖又少不得那些流程,即便天气凑巧,也得十四五天。

一个人伸手捻小了马灯的油捻子,会开完了。统一的意见要是拆掉药师庵,老青砖拿来建锅炉,绰绰有余。两个尼姑既已根据政策还俗,还住在庵里,像什么话?正好给我赶出来。光中提醒他们,马上就是冬天了,万一把人冻死了,传出去,人家会说我们覆船山的人不厚道。

多亏了光中,他们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废弃的旧磨房,可以给我们暂住。

光中的眼睛又不经意地飘了出来,我迎过去,但那只是一瞬间,我们碰在一起的视线马上分开了。光中说过,不能让人家看出来我们的关系。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打从记事以来,除了师父和光中的妈妈,我见得最多的人就是光中,光中妈曾经跟师父说,等光中长大了,成家了,她就削发,住到药师庵来。鉴于这个原因,光中妈三天两头往药师庵跑,光中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刻,两个大人去一边聊天,做药膏,我们两个则躲在经幡下偷吃供品,抠菩萨手上的金泥,庵前庵后地打闹。对我来说,世界上的熟人就只有光中。我不能称他为朋友,师父说,我们这种人是没有朋友的,我们也不需要交朋结友。

我不能继续在工地上消磨了,得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师父。

师父正在整理那些药方,对我带回来的情报,表现得无所谓: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师父的小楷很漂亮,四岁的时候,她就教我写字,一直写到今天,她还是不满意。她说我总是安静不下来,这个原因导致我至今什么都没学成,书法,草药,全都是半桶水。

她说,我把这些药方抄给你,说不定以后对你有用。

师父的手有些抖,毕竟六十多岁了,白天又跟年轻人一起干了一天活。我说,让我来抄吧。但她不让,她说她就快抄完了,她要保证这本药谱从头至尾都是她的字迹。

将近子时,师父收起药谱,对我说:该开始我们的正事了。

师父怕我荒疏了本业,前不久给我立了这条新规,也是她自己的新规:每天睡前必做功课,天晴下雨,刀山火海,不能阻隔。我提醒她:被人发现要挨批的。她根本不怕:谁深更半夜还来检查?禁得住我的身,禁不住我的心,只要有心,没什么事办不到!

师父打开经书,我则为木鱼缠布条,以防清脆的木鱼声被人听了去。趁这机会,我问师父:佛祖知道我们遭遇的事情吗?

当然知道,佛祖无所不知。

那他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不是法力无边吗?

佛祖自有他的安排,不劳你来操心,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师父总是这么有信心,刚下山时,我担心我们将被山下的人事淹没,佛祖再也看不到我们。师父说,我有一个办法,我们可以定期给佛祖写信,就算我们的心意被山下乱七八糟的事遮住了,白纸黑字的信佛祖总会看到的。当晚,师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率先给佛祖写了一封信,她不让我看她写的,她说她也不会看我写的,因为我们业力不同,写的信也会不同。我不知道她写了什么,只看到她一边写一边抹眼泪。过了两天,天还没亮,师父把我从睡梦中摇醒,告诉我,佛祖收到她的信了,佛祖为她的信做了批示了。我从没见她那么高兴过,双眼发亮,声调夸张,一向沉稳持重的她,转身出去的时候,甚至跳跃了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下的,也许我是念着经书倒下的,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在佛堂里,师父正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师父看上去一夜未睡。

我摇头。

我没有为你梳过辫子,一次也没有。我至少应该在你剃度前给你留一次长发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连我自己都没这样想过,我从没向往过长发,就像我从没想过何时到月亮上去走走。

不久,外面就响起了喧闹声,拆庵的人已经上山来了。

根本不用跟我们打招呼,径直闯进来,一些人爬上屋顶揭瓦,一些人在里面撕扯长长垂挂的经幡,收集焚香用的炉子,还有些人在抠菩萨身上的金泥,他们怀疑这是真的金子做的。

我们拿出捆好的被窝卷,一点日用品,远远地站在旁边看。我紧靠着师父,她的眼皮无动于衷地垂着,身体却在轻轻抖动,嘴唇也在轻轻颤动,我知道她在干什么,我甚至知道她正在念哪部经。

有人催我们快点下山,没必要站在这里看拆屋。这是个好心的人,不管什么情况,眼睁睁看着别人拆自己的屋,心里总不好受。师父叹了口气说:走吧,该走了。

半道上,师父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以为她崴了脚,忙蹲下去察看。她不耐烦地推开了我。我这才发现,她脸上变成了苍灰色,像在哪里抹了一层灶灰。

他们这是把我们往十八层地狱里赶呢。我第一次从师父的声音里听出了青烟一样的怨气。

已经有人在修葺那个旧磨房了。我告诉师父,要是没有光中,我们连旧磨房都住不上。

师父闭着眼睛合了一下手掌:感谢救苦救难的菩萨,你不知道吗?那不是光中在帮我们,是菩萨在帮我们,菩萨指使光中这么干的。

我也跟着合了一个掌,对呀,不然,为什么光中一直很注意在人群中撇清跟我们的关系,这回却那么大胆,在会上站出来为我们说话呢?

我们没有资格在炉前那么光荣的位置上工作,我们的工作是洗河沙。

我怕师父受不了那个湿气,想去跟红脸膛的队长求情,换个工作,师父不答应:不求他们!让他们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寄生虫。从开会宣布还俗那天起,就不断有人在说我们是寄生虫,师父烦了,反驳道:我们一样也在春种秋收,我们一直都是自食其力。人家马上说:那你给我们说说功德箱里的钱到哪里去了?师父也不示弱:我的草药膏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谁付过半分钱?人家说:还说呢,吃了你的药的,后来都复发了,师父一声冷笑:人吃了饭还会饿呢,没听说吃一顿可以管一辈子的。

师父很快就在河里泡出病来。我去请假,红脸队长干笑两声:她既有菩萨,又有药,怎么还生病了呢?我说:师父到底年纪大了。队长哼了一声:我这里年纪比她大的人多的是,人家都在劳动。我无话可说,猛地朝他跪下来,他一退,生气了:喜欢跪你就跪吧,今天你来请假,明天他来请假,生产还要不要人搞啦?反正已经跪了,我不介意用膝盖追过去:她真的病了,身上烧得火烫,她要是死在河里,以后恐怕无人敢下河了。队长的脸更红了,愤怒地扔下两个字:好啦。我知道,这就是准假的意思。

师父卧床七八天了,肉身一天天松软下来,摸上去像豆腐皮,脸上也变成了草纸颜色,原来平展展的眉毛,现在往两边耷拉下来了,眼窝深陷,不睡的时候,两粒圆圆的黑眼仁,奋力穿过多皱的眼皮,死死地望着某个地方,像在跟谁论理。只有额头还没变,还是方方正正、福寿绵长的样子,靠近眉毛的地方,有一条刀切般的淡褐色印痕,那是常年戴帽子勒出来的。

知道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吗?师父望着磨房屋顶问我。

不等我回答,又说:人可以还俗,心不要还俗,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那我该怎么做呢?

从前有个和尚,云游路上被歹人所害,割去了舌头,卖给人家做苦力,到了这种程度,他还是想诵经念佛,可又发不出声音,怎么办呢?他想了个好办法,把他要念的经用手蘸着水在地上写出来。写一遍等于念十遍,写了几年,他的舌头重新长了出来。

师父说着说着又睡过去了。

这天半夜,我莫名惊醒,见师父好好生生地坐着,一脸的平静安然,就问:师父你好了?师父说:是佛祖让我好的,佛祖把我的病一把全抹去了。

我去给你倒杯水。我挣扎着往起爬,师父说:我不渴,就想坐会儿,好几天没坐了,你睡吧,年轻人,瞌睡大。

这话似乎能催眠,还没听完,我就倒在地上,昏昏然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被工地上的军号声吵醒,睁眼一看,师父还在打坐,这正是我最佩服师父的地方,师父只要想坐,准能把自己坐成一尊石像。

匆匆擦了把脸,就出门往工地上跑。队长说了,既然你师父请了假,那她分内的工作,就得由你来完成,也就是说,我一个人得干两个人的活。

路过三个炼钢炉的时候,身体陡地一阵燥热,温度太高了,连空气都要被点燃了,再看看疲惫又兴奋的值夜烧炉工,头发眉毛上铺着厚厚的灰烬,两眼熬得通红,却不肯回家休息,让值白班的顶岗上阵。能亲眼看见钢水通过自己的劳动慢慢流出来,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谁都不想错过这样的光荣,于是烧炉工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站了一圈又一圈,把火球般的炼钢炉团团围住。

没走多远就碰到了队长,队长红脸一板,拔高嗓音:她怎么还不上工?太不自觉了!去,把她叫出来,马上给我下河去。

我想也是,师父都能打坐了,应该可以出来走走了,也不用她下河,她只去点个卯,活儿我来替她干。

推开门一看,师父还在坐着,正要说话,突然觉得师父的姿势不对劲,背直得过分,头又有点侧歪,轻轻碰了下师父的背,竟扑通一声倒了,倒了还是打坐的姿势,盘着的两腿高高竖起,僵直的颈项引着脑袋斜斜地戳向地面,浑身冰凉如铁。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师父走了,她用这种最高级的仪式,把自己送到了极乐之地。

第二阵军号声传来,这是提醒那些因故没能及时赶到工地的人,此时再不到,今天的出勤表上就没有他的名字,食堂里按出勤表上的人头供应饭菜,任何人都没法混到饭吃。

但它们现在跟我不相干了,我的当务之急是让师父体面下葬。首先得把师父弄平。试了试,纹丝不动,想找人帮忙,出来一看,周围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对了,应该先找队长请假,至少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把师父的后事处理好。师父早就交代过,她死了,就埋在庵后的桂花树底下。桂花树已经不在了,希望树坑还在。

好不容易找到队长,队长却只肯给一天时间。死了就死了,死人的事天天有,一天就够了,一切从简,你以为你还要披麻戴孝、大摆筵席?

我去借来一辆板车,因为板上有除不掉的牛粪印子,就抱了棉被出来,垫在车上,又往师父头上罩了件袍子,再把师父一寸一寸往板车上抱。既然师父中意这样的姿势,我就只能把坑挖得深一点。

没走多远,我就被人包围了,女人们率先围了上来,撩起罩在头顶上的袍子,啧啧称奇。男人们也丢下手里的活计赶了过来,说笑之际,粗大肮脏的手试探着伸向师父。我大声呵斥他们,像驱赶偷嘴的牛犊一样挥舞双手,但我越是愤怒,他们就越是来劲,我的双手很快就被淹没了。我在人缝里看见了光中,大声喊道:光中帮我!

人群轰地一笑,一起尖着嗓子学舌:光中帮我!光中帮我!

队长带着一拨人赶了过来。

谁允许她这样的?她这是公然挑衅!

队长围着板车转了一圈,诡异地笑了下,去跟另外几个男人低声商量。

然后他来到师父身边,一脸沉痛地说:你这个人,真会添麻烦!你这个样子,让我们如何是好呢?回头一招手:来呀!都过来呀!

第一个过来的男人,额头上长着个青蛙状的肉瘤,第二个男人长着一副山羊胡须,个头却小得像孩子,第三个男人脑袋方方,皮肤黝黑,像块烧黑的大砖头。他们害羞似的扭捏着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向后看,那里有几个男人面露难色,有一个假装咳嗽,咳得蹲到地上去,再也起不来,还有一个突然跟自己的女人吵起了架。

队长点名了:光中!光中呢?

光中在外面喊:哎哟不好,我要拉屎了。

你拉屎?你拉你娘的屎!只要你去拉屎,我昨天跟你说的事就不作数了,你去拉你的屎吧。

人群一阵骚动,光中被人像传递接力棒一样推了出来,一直推到队长身边。他挠着头皮,眼睛乱扫,刚一看到我,眼皮就重重地垂了下去。

光中,你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你到底在怕什么?跟你说,你不要辜负组织上对你的培养,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谁说我怕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你还往后躲?

我没躲,我只是……想去解个手。

还说不怕,尿都骇出来了。

哄笑声中,光中赌咒发誓:谁怕谁是畜牲!

队长咳了一声,人群安静下来。

这个样子像什么话呢?不管她是什么人,死在我们覆船山,我们覆船山人就得埋了她,埋人有埋人的规矩,不能站着埋,鸡猫猪狗都不能站着埋,何况是人,辛苦了一生,死了还不能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这老人家是打坐时坐过去的,多辛苦啊,还是让她躺下来好好休息吧。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四条大男子汉,我不相信你们连这点事都做不来。

被点名的四个男人走上前来,将师父从板车上往下拖。

我扑过去,却被人墙反弹出来,一条条坚实的腿在我面前组成了密不透风的肉墙,我听到里面在说:抓住手,拽住肩膀,要使脆劲,来,一,二,三!一,二,三!又有人说:干脆放倒,放倒了才好用力。一阵杂乱的声音过后,一个声音说:扳不动的,除非站上去……

我的头夹在两条粗大的腿缝间,隐约听见咔的一声,人群一起轻叹:断了!

等我好不容易挤进去时,师父已经躺平了,看上去比平时长了好多。那四个男人,额头上长肉瘤的男人,山羊胡子男人,方脑袋黑皮男人,还有细细瘦瘦一副无辜相的光中,一字排开站在师父身边,四个人的表情都很怪,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又像打赢了对方,却发现对方已被自己用力过度打死。

我爬向师父,一眼就看见两粒暴突的眼珠,颤巍巍搁在眼眶边上,我大叫一声,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丧假已经过了,我还坐在磨房里,不出门,也不理睬那些假惺惺过来关心我的人。

我听到他们在外面说:没准被吓傻了。没准已经疯了。舒服了一辈子,换来这么个下场。

这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星星像纽扣一样清清楚楚地钉在夜幕上,我一颗一颗地盯着它们看,没准那颗闪得飞快的就是师父呢,她刚上去,还站立不稳。可别掉下来呵师父!

这样的夜晚,没有师父的催促,我也很想给佛祖写信,我想让他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那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想法。

路边的一条标语让我停下来,标语末端,有一大片空白,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撕下那块空白纸,可惜它是红色的,很少有人用红色的纸写信。

没办法,我没钱买纸,仅有的一支笔和半支砚墨还是师父写药方时剩下的。

后半夜,工地渐渐安静下来,田野上飘浮着团团白雾,我总觉得此时不是人的时刻,它应该是属于神的。

我在白雾笼罩的磨房里给佛祖写第一封信。至尊佛祖:

我们遭遇了一些变故,我们被人从庵里赶到了山下,我师父已经被那些人踩得骨肉分离,肢节破碎。我知道这是个考验,他们想用对师父的暴行,来吓倒我,对他们归服归顺,但那是不可能的,首先,我相信师父并不痛苦,师父的魂魄早就到佛祖您的身边去了,他们在这里凌辱她的肉身,恰好成全了师父,倒把痛苦留给了他们自己。其次,我看透了他们,他们当中,很多人在师父手上拿过药,感过恩,戴过德,在您脚下磕过头,进过香,许过愿,现在却把一切都推翻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么?我知道我不能愤怒,也不能怨恨,更不能记仇,我要理解他们,原谅他们,但我的确……阿弥托佛,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不论刀山火海,绝不改变初心,否则,我对不起从小教养我的师父。我发誓,即便我已是一名社员,也要做你最虔诚的信徒,潜心礼佛。

虽然师父叮嘱过,第一不能写假话,第二不能随便发愿,必须写你所做的,或者是你一定会做到的,违反任意一条,都是罪过。但我还是轻而易举就发了一个愿,我想,如果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不如追随师父一走了之,虽然那同样也是一种罪过。

信一写完,就拿去烧掉。那堆小小的灰烬,先是颤抖着缩小,然后,一阵轻轻的风,黑色的灰烬飘扬起来,就像天上突然伸下一只手来,把其中的字摘了上去。

雾气褪尽,火热的白昼来临,一同来临的还有红脸队长,他扶着秸秆与树枝编成的门,用愉快的声音问我:住得习惯吗?想不想住到瓦屋里去?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晚上一个人睡在这里,不怕?

我不禁悄悄打了个冷颤,他这样问我,比一个人住着还要害怕。

给你找个人嫁了吧,你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身份了,又正是嫁人的好时候。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我想逃走,但我更怕被堵在门口的队长一把抓住。我的眼睛代替我的腿,夺门而出。我看到了光中,他挑着一担东西,大步如飞。队长也看到了光中,趁机教育我:你看看人家光中,跟你差不多大,马上就要结婚了,人家还是男的呢,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我们早就帮你物色好了,放心,是条件最好的一个,还是炼钢积极分子,家里也没老人,你一嫁过去就可以当家做主,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不行不行!万万不可!但我喊不出口,我不敢公然反抗队长,队长在这里拥有无上的权力,把师父踩直就是证明。

队长的声音低了下来:你的身世也蛮可怜的,我都听说了,生下来就被人抱到药师庵,从没见过亲娘,从这个角度说,你跟你师父是完全不一样的人。走吧,我带你去看看那个人。看完我还要去别处办事。我忙得很。

队长在前面走。我不得不跟在后面踩着他的影子。队长下巴一翘:那边山脚下就是他的房子,两正一偏,有点旧,但修一下并不难,药师庵正好有拆下来的瓦,我批给你们了。

第三号炼钢炉边,站着一个从头到脚裹满炭屑和烟尘的人,分不清男女,也看不出年龄,更看不清肤色五官。队长用低低的鼻音告诉我,就是这个人。队长走过去跟他说话,留给我观察的机会,我勉强扫了一眼,看到一口黑黄的参差不齐的牙齿,以及高高凸起的暗红牙龈,就不敢再往下看了。

我的婚期定在出钢前一天,算是预祝炼钢创下新纪录。

一个妇女拿着一束棉线一撮面粉朝我走过来,照规矩,她要把新娘子脸上茸茸的桃子毛全都绞掉,弄成一个白嫩光亮的新娘脸。

我哈着腰,夹着两腿说要上厕所,绕到草棚背后,撒腿就跑。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藏身,就在光中家旁边,有一个洞,洞口很小,一次仅能容一个细瘦的人通过,里面却很大,我曾经跟光中在里面待过。光中说,这是我的秘密,除了你,没人知道,连我家里人都不知道。我问他为什么要瞒着家里,他说,我必须有自己的地盘,否则他们打我的时候,我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在洞里,光中偷偷给过我一只鸡翅,我不敢吃,光中就硬塞进我嘴里,等他一松手,我马上吐了出来,太恶心了。光中气得推了我一掌:你不吃,给我吃也好嘛,干吗扔?光中还说,哪天世界大战爆发了,我们就躲进这个洞里,绝对不会被人发现。我问他什么叫世界大战?光中骂我是白痴,什么都不懂,接着就告诉我,世界大战就是全世界的人耍起狠来,互相往死里打,谁赢了谁就是哥哥。我说:不可能,菩萨会出来说话的。他更加瞧不起我了:菩萨是什么东西?菩萨就是泥巴和草,再花花绿绿画个妆。我赶紧捂住耳朵,往地上呸个不停。对了,光中还说过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他说等他长大了,我们可以结婚。我一听,又呸:我们山上的人是不会结婚的,那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做的事。后来,我不小心把光中的话告诉了师父,师父不等听完,劈脸就给了我一巴掌。师父检查了我的裤腰,还好,早上打的结还没动。每天早上,师父都要亲自给我结好裤腰带,上厕所的话,需请师父才能解开。师父又拿来灯草捻子,叫我自己洗耳朵,因为我的耳朵被那样的话弄脏了。

洞口非常奇妙突起一块石头,挡住了里面的穹隆。洞外就是光中家的菜地,里面样样东西都可以吃。光中展望过有一天世界大战打起来,所有人都出去逃荒,只有他可以躲在家门口,饿了就爬出来找东西吃,在里面住多长时间都不担心饿死。

我听到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开始是几个人,后来是很多人一起喊,难道他们都不炼钢了?都放下手边的事来找我来了?他们的声音像波浪,一次次朝我面前这道堤岸冲过来,又一次次悻悻地退了回去。他们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波浪平息了,我还是不敢出来,洞口偶尔还有脚步声,有时是路过,有时却是怯怯的试探,像是怀疑里边有人,又不敢贸然进来。

过了很久,有个人在洞口低低地叫我的名字,有点像光中的声音,但我不确定,人在贴近地面的时候,声音会变样。紧接着,一股食物的香味飘了过来。

难道是光中给我送吃的来了?这么说,光中知道我藏在这里?

还是忍着吧,万一给旁人看见了呢?忍一忍不会死的,人可以饿七天呢。

偏偏越是叮嘱自己要忍,就越是忍不住,我慢慢移动,向那香味靠近。

指尖刚一碰到那包温热的东西,我的手就被许多只手拽住了,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很多人正在洞口屏住气息等着我。挣扎了很久,手都被拽脱了一层皮,最终还是被他们从洞里拔了出来。

我被直接送进了新郎的家。刚一塞进门里,门就在身后哐地关上了。

新郎屋里有股鸡屎味,还有大蒜味,烟叶味,钢水味,火焰味,什么都有一点。

新郎也被他们塞了进来。比在工地上看到的更加难看,尖脑袋上几乎没有头发,耳朵在两边支楞着,像一只双耳茶壶,鼻子和嘴巴奋力向前噘,像在嗅着什么东西。也许有五十岁了,也许只有四十岁,我对男人的相貌和年龄关系没有常识。他跟我一样,也是被搡进来的,进门时差点栽了个跟头。

搞什么嘛真是的,没见过这样的,怎么能这样呢?不是这么个搞法……

他连看都没兴趣看我一眼,只顾专注地摩挲自己的手,不知是刚才摔疼了,还是上面有脏东西。

手上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看了,就去墙边,抱起一堆不知是脏衣服还是脏布片的东西,露出一把椅子。

坐。他总算潦草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想坐他的椅子,我嫌脏。

知道你不情愿,其实我也一样。

这话让我看到了希望,也许我们可以联合起来,共同对抗他们。

坐呀。他再次朝椅子指了指。

窗边有动静,细一听,还有吃吃的笑声。他走到窗边,往外瞅了瞅,就去开门,门外轰地一阵大笑。

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

旁边有人嚷:他根本就还没开始。回去回去,队长说了,圆了房才能出门,这是任务。

他又被推了回来。

一个男人来到窗边喊:黄金明,队长说了,今天下午你不用上工,特批给你半天婚假。

狗日的们!哪有这么干的?当我是猪还是狗?

他再次去开门,却打不开,外面上了反锁。有人在门外喊:队长说了,明天早上再来给你开门,今天就别想出来了。

房间不大,门口一间饭厅兼厨房,后面一间大概是卧室,他想到后间去,大概又觉得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去那里有点难为情,犹豫着退了回来。

我不能结婚的,你大概也知道。我决定慢慢说服他。

你以为就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做了这种事,对我也没啥好处。

所以求你做做好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出去就可以了,其他的你都不用管。

你想去哪里?外面都一样,如今你们这种人,只有一条路可走。

正要再次求他,外面一声巨响,仿佛天地崩塌,与此同时,脚底一阵酥麻,一直麻到膝盖骨那里。扭头一看,一个顶天立地的黑巨人大踏步朝房子走过来,瞬间漫进窗户,房子里的一切全都淹没了。除了黑暗和怪味,还有子弹,大大小小,一通乱撒,乒里乓啷声中,黑暗渐渐变得稀薄,屋里能看见一些东西了。

不是子弹,是石块、土块,有些像是砖头,幸亏没砸在人的头上。

出事了吧?肯定出事了。黄金明在桌子底下嚷,待他看到我直直地站在屋子中央时,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没砸着你?他颤声问我。

我摇头。

他围着我转圈,像在审视我到底有多高多重。奇迹!真是奇迹!我躲在桌子底下,一只手还被砸出了血。他捡起一个形状怪异的石头:难道这些东西都是长了眼睛的?

远处依稀有嚎哭声。

一些人从窗前跑过,气喘如牛,像是被黑巨人追赶,急于逃命。

一个老婆婆边哭边数落着走了过来,细一听,像是在哭她的儿子。

黄金明捶着窗户,大声问她,老婆婆哭着走过来:我早就说过,不能天天这么烧,树烧光了,土也烧焦了,就是没人听,现在好了,出事了,锅炉爆炸了,炉子边死了七八个。可怜我儿子还没结婚啊。

他顿着脚喊:快,快给我把门打开。

门一开,我们一前一后飞快地往工地那边跑去。

三号炉已经连炉基都不剩了,工地上一片狼藉,尸体已经被找出来,整整齐齐摆在一边,认出他们谁是谁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现在不过是一段段灰土裹成的形状像人的东西。

我去打来一桶水,没有毛巾,就撕下身上半条袖子,大不了用完后洗干净再缝上去。人一定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去那边报到,不论是什么原因死的。

一共有七个,我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面孔:额头上长着青蛙状肉瘤的人,长着山羊胡须的小个子,皮肤黝黑的大块头。难道……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不管他们做过什么,死总是件令人悲伤的事情。一个小孩跌跌撞撞朝大块头摸来,嘴里不住地喊着爸爸……

只有我一个人在静静地擦洗,机械地擦洗,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那些人要么站立一边,面露呆傻,要么嚎哭不止,近乎疯狂。

有人在喊:光中,快去帮她打桶水来。

我回头,正好碰上他也在看我,不过他飞快地躲开了。

一桶干净的水放在我身边,等我侧过脸来,光中已经走了好远。

上面很快要来人了,调查事故原因,在此之前,尸体要集中在一起,妥善保存。

看管尸体的任务落在我头上,队长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个你最懂,交给你了。队长的红脸有些发白、发灰,语气从未有过地诚恳。

我明白队长的意思,可除了蜡烛,我什么东西也没有,连一根香都没有。

天很快就黑了,我一个人守着七具尸体,小声念诵超度亡灵的经文,我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个差使,至少暂时不用回到那个婚房去了。

家属们都没来,在拿出赔偿之前,他们克制着悲痛,不现身,不照顾尸体,连一根蜡烛都不想自己承担。不过,中间总算有人给我送来了一壶水。

虽已入秋,温度还是很高,不远的地方还有两个火光熊熊的炉子烤着,天亮时分,停尸房里已经臭得待不住人。明天一定得埋了。

但第二天又停放了一天,上面的领导中午才到,下午开会,会上争论不休。领导说,全国各地,到处都在炼钢,到处都是这样的炉子,没有一起类似的事故,说明什么?说明你们没有按章操作,说明你们违规作业,既是违规作业,不仅要自己负责一切后果,还要追究技术人员的责任,你们是怎么培训炉前工的?不仅如此,你们还要把落下的进度补上来,不能因为这件事拖全县的后腿。

负责技术施工的几个人高声喊冤:如果我们存在违规作业,如果我们培训炉前工存在问题,为什么另外两个炉子还好好的?要说违规也是他们自己违规,跟我们搞培训的屁关系都没有。

家属们又不答应了:谁会故意违规?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能上锅炉的人都不是闲人、废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你把顶梁柱给我们抽走了,我们这个家不也跟着倒了吗?把我家的顶梁柱还给我们,不然我们一家大小都住到你家去,你来养我们一辈子。

七个人的家属,每家只派一个人吵吵着说几句,也要个把小时才说得完,会一直开到天黑,还没结果。一阵风吹来,停尸房里的臭味直往会场上扑。家属们突然都跪了下来,哭声震天。

前一天还是活生生的人,此刻已经生满蛆虫。我去采来一大筐韭菜,一根根放在尸体的鼻孔边,耳朵边,眼眶边,伤口边,只要有孔的地方,都放上一片韭菜叶子,那些源源不断往外爬的白线粗细的蛆虫闻到韭菜味,就会自动退回去,免得家属们看了难过。

光中出现在烛光里。

一个人害怕吧?我来陪陪你。他说。

叛徒,骗子!我瞪着他。此时此刻,满世界的人,只有光中的声音最让人生气,最让人伤心。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解释给你听。很多时候我也是没办法,我真的是身不由己,队长说他可以推荐我到大队部去,但要我好好表现,要经得起大家的监督和考验。谁不想去大队部?谁不想往上爬?他一个劲地点我的名,我不能当场让他下不来台是不是?但我有我的原则,我怎么会伤害你师父呢?我阻止不了别人,但我可以阻止我自己呀,我挤进去只是虚张声势装了装样子,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她,真的,我敢发誓,我没碰到善德师父,我没做出侮辱和伤害善德师父的事。你知道我很尊敬她的,我们一家子都尊敬她老人家。

那我呢?我明明已经躲起来了,要不是你引路,他们是不会找到那个洞的。

没错,我知道你肯定躲在那个洞里,放在洞口的油煎葛粉粑粑也是我请我妈给你做的,但我绝对没有要出卖你的意思,我怀疑我被人跟踪了,他们都知道我跟你熟,你一走他们就盯上我了。

你以为你能说会道就能把我蒙过去?一个人做了什么坏事,就算别人都不知道,菩萨不会不知道,菩萨什么都看在眼里。

说得好,幸好菩萨看到了,幸好还有菩萨帮我作证,否则我在你面前真是说不清了,菩萨看到我没做那些事,所以没降报应给我,所以就算我从炉边经过,仍然毫发无损,你仔细看好了,那些做了坏事的人,现在都躺在这里,你再看看我,我还活着,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我是人,不是鬼。

无懈可击!明知他可能是在狡辩,我还是无话可说。

后半夜,所有的人都在打瞌睡,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停尸房。

光中说:别看他们不提,那是因为现在用得着你,等丧事一办完,马上就是你和黄金明的婚礼。

我唯一的逃跑机会就是下葬前夜。我决定先过了白河再说。光中告诉我,要想走出覆船山,除了走公路,就是跨过白河。我哪敢大摇大摆走公路,只能走水路了。

很快,白河就静静地铺在我面前,夜风中,我闻到了河水的腥味。

河水比我想象的要湍急得多,原打算抱一块木板顺流而下的想法这会儿动摇起来,我决定还是坐在岸边等,管他去哪里的船只,离开这里就好。

天快亮的时候,我把自己藏了起来。我突然明白,如果白河不给我出路的话,我连退路都没有了,覆船山的人这时肯定已经知道我跑了,说不定正带着绳子,兵分几路,四处搜寻。

一条船像从水底下浮上来似的,悄没声儿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吓得抬脚就要往水里跳,船夫说:还不上来?就像他知道我一直藏在这里似的。

我只好上船,还没站稳,船就离了岸。

船夫是个老头,头上缠着一条污黑的毛巾,嘴上叨着一根短烟杆。他腾出一只手把烟杆插进口袋里,吐了口唾沫说:我认得你,我在你师父手上拿过药。

我觉得奇怪,那时我光着头,戴着跟衣服布料一样的帽子,如今我有了头发,又穿着普通女人常穿的衣服,人家都说我变了样,他居然还能认得出我。

想去哪里呢?

我不吱声,我要是知道我想去哪里就好了。

你这个样子,能跑到哪里去?被抓到了,可就倒霉了。

他好像知道我正在逃跑,我赶紧低下头,免得让他看出我的紧张来。

他停下摇桨,解开衣襟,一股热气冒出,赤胸上皮肤松弛,肋骨毕现。

最好戴顶大帽子,要是有船过来,被人家看到,你想走也走不了了。又看了看我脚上的鞋,说:坐板底下有双男人的鞋,是我捡的,你应该可以穿。

揭开坐板,果然有双小码的男人胶底鞋。我奇怪他怎么能捡到这样的鞋。老头叫我把自己的鞋放到坐板底下。

万一他们找我调查,我就把这双鞋拿给他们看,对你,对他们,都是个交代。

刚换好男鞋,老头解下自己的头巾,朝我扔来,一股难闻得要命的头油味差点让我吐出来。

一个女人往外面跑太危险了,要扮就要扮彻底,我可以帮你把头发剪短,正好我船上有把剪麻绳的剪子,有点锈了,但剪头发应该没问题。

他做手势叫我坐到他面前来,我有点犹豫,还是依了他。

他放下手中的桨,抓起我的头发,嚓嚓两声,头发就掉下来一大把。我没觉得有什么可惜,原来一直没有头发,后来下山了,头发长长了,三天两头头皮痒痒,竟觉得还是没头发的好。

剪完了,在水里一照,满头短发高矮不齐,像狗啃出来的。

他又脱掉自己的上衣扔给我,自己光着膀子。

我赶紧屏住呼吸,比头巾的味道更难闻。真不知道他的好心是哪里来的,我可没打算求他。

他叫我赶紧换好,一会儿河面上的人该多起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换,我只穿了一件衣服,船上也没个可以遮挡的东西。

不要紧的,我孙女都比你大,在我面前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开始解扣子,解开了,依然合着衣襟,我没法在他面前换衣服。他蓦地伸出手中的桨,撩开我的衣襟。我倏地合上,怒视着他。

他也瞪我:不脱光怎么换?我都六十几了,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帮你,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那你转过头去。

他当真转过去了,我拿起他的衣服,披在身上,再脱自己的衣服,脱一寸穿一寸,一抬眼,他早已经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我了。

哎!我吼道。比起他的衣服,他的目光更令人恶心。

哎什么哎?看一看怎么啦?他饶有兴味地打量我一阵后,说:想不到你还很有男相。

我板着脸,不理他。

女扮男装的人多啦,花木兰你知道吧?还有后来的祝英台,跟她师兄一张床睡了几年都没被发现,现在就看你的啦。但你不能胖,女人一胖,就不像男人了,男人是平的嘛,女人胖了,难免这里高那里低的,怎么装都装不像。

我知道他说的都对,但我就是不想理他。

他开始哼哼叽叽地唱他的小调,听不大懂,但我直觉,那个小调跟我没什么关系,估计他平时也是这样一个人在宽阔的河面上哼着玩的。

这是第二回啦!他突然停住了哼唱。十几年前,我也救过一个女人,比你年纪大,跟家里人闹矛盾,跑出来寻短见,被我送回去后,过了几年还专程跑来谢我。不等我回应,又接着哼,哼得兴兴头头。

船走了很久很久,在一个小码头前停住。跟覆船山一样,这边的人也在忙着洗河沙,难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洗河沙?看到熟悉的活计,我心里稍微踏实了点。

这里没人认得你了,你去吧。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发胖啊。

我本想给他鞠一躬的,听了这话,无论如何也弯不下腰来,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匆匆跑开了。

还没靠近那些洗河沙的人,就听见一阵嘹亮的军号声,人群立即像风一样朝一个方向刮过去。

我像一片树叶,顺势卷进了风里。

他们在开会,似乎是跟安全有关的会议。

……只要大家按章操作,就绝对不会发生覆船山那种事,别说是几个月,接连烧它个十年八年,都不会爆炸。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人重新排班,四班倒,三班倒时间太长了,打疲劳战最容易出事……。

会后,我随手抓起一担筐,将自己嵌进人流。

工地上的人,原本没什么分别,加上人多,事忙,大家都看不清彼此的眉眼,也很少盯着对方的面孔看,我很容易就跟人家“打成一片”了。

一个抱着柴火的人踉踉跄跄扑过来,狠狠撞了我一下,喊道:渴死我了。并不指望得到我的回答,径直朝一个大木桶跑去。那里有供大家饮用的水。

这一撞给了我很大鼓舞,说明那个人没把我当成陌生人,我一上来就被接纳了。

偶尔停下来,往覆船山的方向看去,除了深重的乌云,什么也看不见,难道爆炸那天腾起的灰尘到现在还没滤净?

吹号了,吃饭了,跟覆船山那边一样,两个炊事员抬着饭筐跑过来,一摞摞的碗就摆在饭筐边的地上,每人过来拿一只碗,舀一瓢饭,再夹几筷子青菜咸菜,走远一点,去狼吞虎咽。我也走在这样的队伍里,心里咚咚直跳,我做好准备,只要有人喊一声:喂,你是谁?我立刻就往河边跑。但没人看我,更没人冲我喊,我很快就填饱了肚子,跑去干活了。

工地上人山人海,工地之间,打破行政区划,按工种统一分队,没有人对我的来历提出异议。夜晚,到处是露营者的地铺,人人倒地就睡,等他们都睡着了,我悄悄起来,到河里去洗澡,顺便洗了船夫老头给我的衣服,收拾完了再回来悄悄躺下。我还去了趟为工地服务的理发店,趁人不注意,拿起剪头发的剪子,把那老头的衣服略作了些改动,合体多了。

不敢跟任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那就只有埋头干活,拼命干活,我很快就赢得了老实坨的称号,只有头脑简单的老实坨才不分场合地卖力干活,后来他们又把这个外号改成了“老实疙瘩”,是老实坨和个头矮小的合称。

没想到我无意中来到了一个先进单位,这里的钢产量全县第一,据说上面马上要在这里召开全县的表彰大会了。

开会那天,工地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就像人在不干活的时候体积变得更大了似的,高音喇叭时而含混不清,时而尖啸不止,领导们都像是含着大萝卜在说话,从头到尾,我没听清过一个字。

人群一阵骚动,我被密集的人流抬起来,脚尖离地,身不由己,水草似的飘浮。没多久,人流一松,我落到了地上。

一群人穿行在人海中,像一把利剑劈入海里,大家慌忙避让,这才是我啪地落到地上的原因。

嗡嗡的议论声中,我听进了先进个人几个字,原来这是一支由各地的先进工作者组成的队伍,他们戴着大红花,走下主席台,接受群众的注目礼,然后挨个挨个地参观这里的炼钢炉。我所在的地方,正好靠近炉门。我想离这里远一点,但我挤不动,人群挤得像铁桶一般坚硬。

利剑似的队伍里,有男有女,人人都有一张汗涔涔热腾腾的脸。

突然,就像有人在空中甩了一声皮鞭,我看见光中了,原来他当先进了,胸前挂着一朵纸做的大红花,我想叫他,马上想起来,还是不出声的好。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人群,也扫过我的脸,我猜他肯定没有认出我来,因为他的视线那么光滑,那么平静,一点都不像认出了旧识的样子。

队伍依次爬上炼钢炉,又从另一侧下去,下面的群众仰望着上面的英雄。他们当中,竟有三分之一是女的。突然,就像被人推了一掌似的,我跟光中的眼睛又碰了一下,但很短暂,像风过树梢,来不及留意,就过去了。

两天之后的中午,我们正在吃午饭,河里摇来一条船,几个人下了船,直奔指挥部那边,有人说,恐怕又有会要开了。

高音喇叭里一阵响,又在播送通知,各组人员马上回到原位,列队集合。

工地上腾起一片欢呼。上一次也播送过这样的通知,于是马上集合,站队,静静等候,结果领导们过来了,一人发了一条毛巾。这回又会发什么东西呢?

人一闲,就容易叽叽喳喳,等待的过程中,工地上的喧闹声吵得我耳根子发麻。我蹲下来,抱住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默默地思索自己的出路。听说炼钢的事就要告一段落,没有了工地,我到哪里去藏身呢?

实在没有出路的话,不如屏住气,往河里一跳,最多两分钟,就完蛋了。只是决心难下,唉!人是多么贪生啊,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舍不得死。

你,站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群人围在了中间,打头的那个人有点面熟,正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我。

再往后一看,光中就站在那个人的后面。我明白了。

同时也轻松了,再也不用去想没有了工地我该去哪里的事。

途中,光中找到机会,压低声跟我说:我是为你好。

我看也不看他,说:师父、你的洞口加上这一次,三次了。

你马上就会明白你在冤枉我。

过了白河,一踏上覆船山的地界,光中就一个人匆匆走掉了。

几个人自始至终把我围在中间,是怕我逃跑吗?那为什么不拿根绳子把我绑起来呢?还有,那些人对我并不凶,一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都是跟我的事情没什么关系的闲话。

前方,一个半大小子站在岔路口,见到我们,撒腿就往回跑。

停放过七具尸体的草棚门口,黑压压坐满了人。

队长从人群中站起来,所有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不出声地望着我,他们全都有着同样的古怪眼神,千真万确,那眼神里没有歹意,我确信我能感觉到这一点。

总算把你找回来了!队长上前一步说:有件事得跟你讲清楚,我们改变主意了,你不想结婚,我们也不强迫你,我们甚至可以支持你,从今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生活吧,房子的问题,我们也可以帮你解决,我们会把磨房修整得跟真的房子一样。队长眼里布满血丝,红脸膛有些发黑,像红过了头,变焦了似的。

我有点不敢相信,惊慌的目光四处扑腾,我在人群中看见了黄金明,他朝我轻轻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队长注意到了我们的小动作。

你不必看他了,他跟你没有关系了,我们已经调查过,你们本来也还没有正式结婚,正好,否则事情还有点麻烦。

队长转向那些人:事情就是我刚才说的这样,想要退出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不要签了字又后悔,也不要签了字不当回事,谁要是出去瞎说,说漏了嘴,谁就是我们大家的敌人。

他拿出一张纸,递给站在第一排的人。那人接过来看了一眼,还给队长:还是先给她自己好好看看吧。

我看到了一段抄得工工整整的文字。

秘密协定

甲方:覆船山全体社员

乙方:慧德

经集体讨论决定,在覆船山秘密恢复慧德出家人身份,为了保守这一秘密,甲乙双方需遵守如下约定:

乙方须在表面上维持还俗迹象,如:禁止一切宗教活动,和社员一起参加集体劳动,自食其力,等等,过典型的农民生活。

为防不测,乙方对外的身份须重新确定。她的身份是:外嫁他村,因无生育能力,被男方休回娘家,又因娘家父母早亡,现独自居住。

甲方负责为乙方营造安全的外部环境,乙方自觉约束自己的行为,避免引起他人注意。

甲乙双方均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这份协议的内容,一经发现有所泄露,若是甲方的责任,将严惩责任人,包括将其全家从覆船山驱逐出去。若是乙方的责任,则乙方必须立即回到丈夫身边,过实质上的俗世生活。

队长从我手里拿过《秘密协定》,传给大家,对我说:从今天起,你还是原来的你,还是山上的慧德,但表面上,你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没什么特殊,懂了吗?

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但只要不去黄金明家,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以前有冒犯的地方,请你原谅,那原本也不是我们的主意,我们也是听上面的,我们要是不听话,上面不会放过我们。

天哪!队长这是怎么啦?这个转变也太大了,我实在有点看不懂。

有人在下面喊:队长,她好像还是没弄明白呢,跟她直说吧,这事不说穿,迟早要出事。

就是,直说吧,一定要说得清清楚楚。

队长清了下嗓子,用眼睛压下了他们的聒噪。

慧德,我问你,这个协定,你真的看懂了吗?你跟我说说,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我不用去黄金明家了。

队长挠了挠头皮:你只领会了一层意思,还有好几层意思呢,你听好了,为你这件事,我本人,我们大家,都是担了很大风险的,我们共同决定,违抗上级命令把你保护起来,表面上你已经还俗了,是个普通农民了,但实际上,我们允许你还是当你的尼姑,只是要悄悄儿的,别让外人知道就行。黄金明那里我们也跟他讲清楚了,你们的婚姻无效,黄金明不敢对你再有想法了。万一有外人问起来,不要提到还俗啊什么的,直接说你是因为没有生育能力被休回了娘家。这回你听懂了吧?可千万千万不能把今天这事说出去,一旦说出去,大家都要跟着遭殃。

话我都听懂了,协定也早就看明白了,我只是不明白这个巨大的转变从何而来。

队长转向那些人:

我再强调一遍,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守紧你们那张破嘴,谁要是说出去,老子整死他,特别是这次事故中死了人的,我跟你们说,这是个机会,赶紧将功补过,不然你们家还要死人。

坐着的人个个张着嘴,紧张地看着队长的脸。

那张纸在人群中缓慢传递,每个人都在协议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又回到队长手中,他数了数那些名字,又点了点在座的实际人数,数字不错,才放心地折起来,放进贴身口袋里。

下面进行第二个项目,宣誓。我念一句,你们跟着念一句。一起来:我宣誓,严守秘密,绝不外传,如有违反,天诛地灭,全家死光。

男人们乖乖地齐声朗诵。

誓也宣了,不怕继续死人的话,你们就出去乱说吧,我不怕你们推卸责任,你们都在上面签了名字的,我跟你们一样,不过是在上面签了个名字,不存在带不带头的问题。

我又回到磨房,整理散了一地的干稻草,整理到一半,一头倒在稻草堆里,睡了过去。

黄金明过来摇醒了我。他给我拿了床被子来。

你呢?我知道他只有一床被子。

他没说什么,扭头就走。

哎!我叫住了他。

为什么?那些人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你别管那么多,他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反正对你没坏处。

到底是为什么嘛?

你自己想嘛,你师父的事,还有锅炉爆炸的事,两件事连起来想一想就知道,一个是因,一个是果,他们害怕了,你一走,他们更加害怕,发了疯一样四处找你。

我可没这么说,我想都没这样想过。

嘘!你傻不傻呀,让他们去怕呀,他们不怕,还有你的活路吗?

第二天,我被一阵敲打声惊醒,声音是从房顶上传来的,有人在检修屋顶,草屑掉了我一身。我起身来到屋外,门口堆满了东西:扫帚,菜刀,砧板,碗筷,脚盆,旧衣服,晾衣杆,每样东西上都写有名字,某某某送,某某某赠,就在我清点这些东西的时候,一小块肥皂丢了过来,滚了两下,停在我脚边,回头一看,一个扛着扁担的男人正匆匆走在十米开外的小路上,毫不例外,肥皂上也贴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赠送者的名字。扛扁担的男人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面带羞愧地说:其实那天,我真的提醒过他们,我说这么干要不得,但没人听我,你也知道,我一不是干部,二不是当地人,我是这里的上门女婿。

不等我问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就走远了。

我造了个册子,把这些礼品都登记起来,然后开始用这些捐赠的物品布置新家,边干边想:一码归一码,我会回报你们的,我不会让你们白白捐赠的。

光中来了,他是最后一个来的,什么都没带,他是唯一一个不送礼物的人。

你得感谢我,是我提醒他们,我牵着他们的鼻子在脑壳里转了几个弯,把事情的根源找到了,他们才开始害怕,越想越怕,到处找你,结果我无意中碰到了你。本想当时就把你带回来的,但我怕人家说闲话,还是让他们去把你弄回来吧。

我觉得他不像在编瞎话,便允许他参观我的新家。

他问我为什么要记下那些账目,我说以便另一种方式来回报他们。

他看着那些名字说:不用回报,是他们欠你师父的,他们当时都在旁边,不是动了手,就是动了嘴,这些破烂东西根本无法弥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我没有办法将这些东西都扔出去,我隐约觉得,我不应该把它们扔出去,相反,我应该微笑着收下它们,就像接纳他们的悔意一样。

光中临走前才从袖口里掏出一双袜子来,还是新的,两只连在一起,上面贴着个椭圆形的纸标签。原来他也带了礼物来。他叮嘱我:别让人家看到。我坚决不要,塞回他手里,他突然生气了:听话!吼完,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跟他妈去药师庵,正好那天我受罚了,我贪早床,师父叫了三遍还不肯起,师父就罚我挑一天水,我担着两桶水在山路上边走边哭,光中走过来,要接过我的水桶,我死活不让,光中也像今天这样吼过:听话!不由分说,夺去了我的扁担。快到门口的时候,光中停下来,把扁担交给我,免得被师父知道,加重处罚。

也许他有他的不得已,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我这样想。

我很快就开始了我的报答。白天,我站在齐大腿跟的河水里,一刻不停地洗河沙,人家歇晌,我不歇,活就这么多,我多干一点,别人就可以少干一点。实在不行了,蹲下来喘口气再接着干。

收工之后,我走进一户人家的菜园,里面的杂草长得比蔬菜还高,我拔光了那些杂草,主人才大惊小怪地赶过来:哪能要你干呢?多不好意思啊,快进来坐会儿,吃了晚饭再走。我拍拍两手,抬腿就跑。一个患了青光眼的老人,常年不能出门,我去把她牵了出来,沿着小路小心翼翼地走了个把时辰。一个生产时落下毛病的妇女,常年在家躺着,不敢晒太阳,不敢吹风,我去她家,为她洗衣做饭,陪她说话。一只迷路的小羊站在路口咩咩地叫,它的主人忘了把它收回去,我去牵着它喝水,兜圈子,直到它的主人终于寻了过来。诸如此类的事,我做了很多很多,我尽量把这样的回报平均分摊到每户人家。我把我的义务帮工逐笔逐笔记下来,我想做完一轮,从头再来,循环往复下去。

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一夜噩梦过后,早晨醒来,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蜂飞蝶舞的花园里。

我忍不住又给佛祖写信了。

至尊佛祖:

我知道,一定是您的法力,您让那些人觉醒过来,自省,自纠,而我竟差点对他们产生了误会,以为他们身上的污秽已经深入骨髓,无可救药。原来不是,他们只是被暂时蒙蔽了,您用您的法力,为他们拂去了那层蒙蔽,他们马上清醒过来。看来,他们的天性还是向善的。反过来看,该受到苛责的其实是我,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帮他们除去那层蒙蔽,而是计较他们在蒙蔽之下有所偏差的举止呢?

突然之间,村庄没了炊烟。碗筷都收走了,锅也收走了,搬到食堂去了。

食堂里亮堂得像个大会议室,八人大桌呈两列摆得整整齐齐,旁边的小柜子上放着一个大水箱,几十个搪瓷水杯。迎面墙上贴着一副大红标语:食堂办得好,生产劲头高!

往里走是个大厨房,最显眼的是那口大锅,锅的直径长达两米,锅铲吊在房梁上,炒菜的师傅像摇橹那样缓缓推动锅铲上的木柄。灶头上的烟囱快赶上砖瓦厂的烟囱那么大了。

光中正在准备结婚。我是从别人的闲聊中听来的,他们愉快地说:历来都是这样的,好汉无好妻。细听下去,我明白了,相对光中而言,光中的妻子不算好看。

下次碰到光中妈的时候,我向她道喜,她却气鼓鼓的:算什么喜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结婚却不能办酒席,亲戚朋友来了只能去食堂吃饭。活了大半辈子,反倒活得不像户人家了。

新娘子姓徐,当长长的送亲队伍走过来时,我们惊讶地发现,新娘子的腰身茁壮滚圆,有人小声说:难怪光中这小子这么猴急呢,原来是快藏不住了。

我就站在光中妈旁边,鉴于我们以前的情分,光中妈说话并不避我。她扯了扯光中的袖子,低声问:她有了?光中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应该……是吧。

应该?你心里没数?

有……数。

轻狂东西!

光中妈愤愤地转身。我不知道她是在骂光中,还是在骂新娘子。

他们说,结婚这天的心情会是婚后生活的缩影,这话好像有点道理。

大概是光中结婚一个多月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光中妈没有跟儿子儿媳一起到食堂吃饭,光中也没有跟新婚妻子一起吃饭,这三个人各吃各的,互不理睬,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一张饭桌上。

但光中仍然是快乐的,我发现,只要出现在人群中,光中就亢奋不止,他的声音高高飘扬在所有的声音之上,他的舌头最利索,眼睛最放光,一句话,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每个人都在叫他的名字,跟他逗趣,大笑,只有他妈和他媳妇各自沉默着,坚决不肯朝他看一眼。

除了这两个人,另一个就是我了,我们三个散落在食堂的三个角落,像三粒稗谷默默地藏在大锅米饭里。

我沉默是因为我不喜欢去食堂吃饭,虽然他们多数时候也吃素,但那是因为没有肉吃。

即便是吃素,他们的饭桌、灶台,甚至碗筷,还是有一股除不掉的荤腥味,他们吃起饭来也吓人,大口大口,吧唧吧唧,就像下一顿就没得吃了,以后永远都没得吃了。第一次上食堂,我被吓得呛住了气管,跑到外面咳得惊天动地。

他们每个月可以打一次牙祭,为便于分配,食堂的大师傅最喜欢做粉蒸肉,手指厚手掌宽的五花肉用咸辣酱腌好了,厚厚地裹上湿米粉,上笼屉蒸烂,每人一块。切肉之前,按人头仔细计算过了才开刀。

每逢这天,我就装病,不是肚子疼,就是牙齿疼,反正不能提拒荤腥几个字,《秘密协定》上写着呢,表面上看,我跟他们是一样的人,没有戒律,没有禁忌。我把饭票送给光中,自己要么饿着,要么在田里寻找可以嚼食的草根。

几次下来,光中就对这一天有了期待,一早碰见我,热情地打招呼,说这说那,却故意不提饭票的事,为了逗他,我也故意不提,直到快开饭了,他借故磨蹭到我面前,提醒我:那张《秘密协定》,你收好了吧?别弄丢了,那可是你的护身符。我只好笑一笑,拿出我的饭票给他。这时他会体贴地问我:要挑水吗?屋顶不漏雨吧?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我替他难过,就为了那么一块肉,值得吗?

我不喜欢上食堂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跟他们渐渐疏远了。因为不在家里吃饭,家家户户都没了家务活,菜园子没有了,牲口上交了,男女老少都变成了工地上的人,集体的人,干集体的活,吃集体的饭,回到家里不过是睡觉而已,我帮不上他们,他们也不再需要我,收工号子吹过之后,四处都是闲逛的人,一心要等到深夜的黑幕沉重地挂下来,瞌睡虫也一起洒下来,才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觉。我慢慢跟他们有了距离,一些人在路上碰见我,为避免打招呼,老远就垂下了眼皮。这真让人难过,但我改变不了这种局面。

这样懒散地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找到活干了。

事情是从那个驼背老婆婆开始的,不知什么原因,很多年前她的背就伸不直了,一直弓着,像只虾米。有一天,歇晌的时候,驼背老人缩在一边咳嗽,眼看就要喘不上气来了,旁边的人却自顾自玩纸牌、讲笑话,其中一个是她的儿子,但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我朝她走过去,用师父教过我的手法,帮她按捏起穴位来。

老人的咳嗽奇迹般停了,打牌的人开始向这边张望。

我有点害怕,生怕他们会冲过来,在我面前背诵《秘密协定》,警告我,收起山上那一套,收起做寄生虫时常做的那一套。

还好,无人干涉,就连队长,也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两眼,什么都没说。

歇晌结束,上工铃响,我正要收手,听到一声抽泣,是老婆婆在哭。

我的这个背哦,还是打小我娘摸过的,以后除了挨打,再也没被人碰过。

我见不得老人流泪,当场表态,以后每天歇晌,都会过来帮她按一按、捏一捏,就算治不好,也能舒服些。

第二天,老婆婆不流泪了,太阳底下,闭着眼睛,很惬意的样子。

第三天,还没到歇晌,老婆婆就凑到我跟前,告诉我,从这里转过弯去,有块大石头,太阳一晒,暖乎乎的,趴在那里按摩肯定很舒服。

第四天,驼背老婆婆舒舒服服趴着的石头边坐了另外两个人,不耐烦地催她:老人家,给我们也留点时间吧,我的肩膀疼得快要掉了。

第五天,第六天,在驼背老婆婆旁边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歇晌时间做不完,那些人就趁人不注意,把我强拉到某个草垛边,某截断崖边,让我放下集体的活,给她捏一捏。

居然有男人也来排队了 在女人们的嘻哈声中,男人涎着脸皮问我:不都是一块皮么,凭什么女人按得,男人就按不得?

我别过脸去,别说是男人的皮,男人的味道我都受不了。

你把我当成女人不就行了?要不,你把眼睛蒙起来,我观察过了,你不用眼睛也能行。男人浑身上下乱摸,想找一条手绢之类的。

那又何必,我闭上眼睛就是了。我指了指旁边两个女人:不过,你们不能走。

我闭着眼睛揉捏那个男人的腰眼、脊梁,女人们在一旁吃吃地笑。

一只又热又重的大手压上了我的腿,睁眼一看,那两个女人不知何时已经不知去向,这里就剩我们两个。我惊叫一声,跳起来,那个男人也怕烫似的抽回了手。与此同时,我听到一个严厉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是队长,我从没见过队长那种表情,脸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眉毛打结,眼里射出两束锋利的光。

男人的上衣还堆在肩膀那里,看见队长的表情,竟结巴起来:我……们啥也没干……我腰疼,请她帮我捏几下。

滚!不然我马上报告上级,说你调戏妇女。

男人嘟哝两句,飞快地跑了。

你也太不注意影响了。队长狠狠地瞪着我:一个个壮得像头牛,哪有什么病。

有些病,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那也轮不到你来治,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跟治病不矛盾啊,普通社员也可以帮人按摩,谁都可以按摩。

我直视着队长,心想这回我可不怕你,我并没做错什么。

队长也死盯着我:你还蛮会顶嘴呢,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名声搞臭的,你名声臭了不要紧,不要把我们覆船山的男人害了。

我不明白我治病跟名声有什么相干。

没过几天,有人在晒谷场旁边施工,好像是要盖房子。

晒谷场是这一带最无遮挡最显眼的地方,为的是方便大家监督,不论何时,只要有人靠近谷仓,群众的眼睛就能雪雪亮地扫过来,谁也别想顺走集体一粒谷子一把稻草。

盖在晒谷场右前方的小房子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独屋,仿佛是为仓库而建的哨卡,难道仓库要开始派人值班?

又过了一阵子,队长在田里找到了我。

你可以搬到新家里去了,磨房不适合你。

队长指指晒谷场那边:那里就是你的新家,你应该住在敞亮一点的地方,方便大家照顾你,磨房这边太暗了,地势又低,万一出点事,喉咙喊破了都没人听见。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要人照顾。我还是住磨房,把新房子让给别人吧。

那房子就是专门给你盖的。队长提高声音:保护你的安全,我是有责任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安全呀,我一点都不怕黑。

队长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咽了:……总之,叫你搬你就搬。

那就搬吧,过去一看,心里挺高兴,毕竟是真的墙,而不是用草木做的夹壁,屋顶上还有瓦,比草棚子亮堂多了,也结实多了。队长还给我牵来一条大黄狗,有我半人高,威风凛凛,极有气势。

很快我就发现,跟我说话的人多了起来,每天都有人有意无意地过来问我:昨天怎么了?快半夜了,屋里还有灯。你每天都洗澡吗?我看你总在那个时候出来倒洗脚水。你也是早上的屎啊,我们一家人都是早上拉屎。光中妈昨天是不是叫你给她按摩去了?我看到她进你的门,好半天都没出来。

光中的家离晒谷场很近,我搬过去后,光中妈的确成了我家的常客。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就像住在一间玻璃房里,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看在眼里。打这以后,吃饭拉屎都没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又自然了,总是不由自主地四下乱瞄,担心有谁在偷看。洗澡更是连衣服都不敢脱,说不定哪里就藏有一双眼睛。大门也不敢随便开着了,万一有人看错了,把大黄看成某个飞快地闪进来的男人,岂不坏了大事。话说回来,大黄也不是个好东西,它天生就有副邪恶的模样,全身毛色金黄,偏偏两只眼睛周围的毛是黑色的,还毛茸茸的,掩藏着它的视线,不是狡猾是什么?

在路上碰到光中时,我突然很想跟他说说话,我很长时间没跟人好好说话了,因为那个《秘密协定》,女人们见了我都讪讪的,男人更是眼皮都不冲我抬一下。我说:我好想重新搬回磨房去。

光中牵了牵嘴角: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专门为你而建的房子,为了保护《秘密协定》里的你而建的。

你跟队长的说法一样,我是个大人,又不是老弱病残,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我也从来没有害怕过。

光中望着我笑:你不需要保护,是吧?那,你就这样理解吧,让你住在那里,是想监督你。

监督?难道我做过什么坏事吗?我长得像会做坏事的人吗?

好好好,那,就算是为了监督覆船山的男人吧,谁要是去骚扰你,谁就是覆船山的敌人。

骚扰?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给一个男人按摩被队长抓住了?他对你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他非要我给他按,然后可能是不小心吧,他的手碰到我的腿了。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肯定不是不小心,他是故意的,所以队长才会生气,才会让你搬到晒谷场那边去。

我有点明白了,但又不是十分明白,也许我可以问问光中。

你还记得当年师父给我的裤腰带打死结的事吗?那个,跟你刚才所说的保护是不是一回事?

你,真的不知道?哦天哪,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

光中大笑着跑开了,留下我一个人慢慢思索。骚扰,什么样的行动才叫骚扰呢?我开始回忆给那个男人按摩的所有细节,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手反过来,放在我大腿上而已。我当时正在专心按摩,我记得我除了吓了一跳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大,田野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树枝断裂掉下来的声音,黄鼠狼飞快地掠过田坎。大黄坐在门口,警惕地四下里望着,不时回过头来,怀疑地盯我一眼,好像我正坐在黑暗里图谋不轨一样。

我怀疑红脸队长一定训练过它了,否则它不会如此尽责。

我已经习惯了夜里不点灯,一想到他们可能正躲在自家窗帘后面向我这里窥视,我就浑身不舒服,我决定把点灯的时间挪到天亮前,那时他们都睡得像个死人,我却因为天一黑就睡觉早早醒来。我想利用这段时间给佛祖写信。

至尊佛祖:

事情正朝我不愿意的方向发展,那纸合同说是为了保护我、保护大家,但现在它变成了一道皮鞭,高高悬在我的头上,我好像成了一个示众者,一个被迫执行命令的人,当他们把我的自愿变成非自愿的时候,我感到我正在遭受奇耻大辱。佛祖啊,这是我贪图安逸的代价吗?

难道这样的处境,正是佛祖您对我的考验?师父说过,佛祖的考验从来没有固定的形式,一切随机应变。一定是这样的,佛祖您正在考验我的诚心,考验我面对无礼与挑衅时的平常之心,考验我的定力。

从明天起,我会视这监牢如花园,做一个心情愉快的社员,做一个安稳如山平静如水的卑微的信徒,做中国最后一个经得起各方挑剔的尼姑。

我的观察没有错,光中家三个人不同桌吃饭的事,果然膨胀了,弄出事来了。

起因很简单,光中妈来食堂打饭,顺便把光中的饭也打回去了,恰在这时,来凤从田里赶来,堵住了光中妈,毫不客气地质问:你凭什么把光中的饭打回去?他得留在食堂里吃,他得把他的饭匀一口出来养他的女儿。

光中妈勉强笑了笑:你跟你女儿在食堂吃,我跟我儿子回家吃。

你儿子?他现在还是你儿子吗?他是我丈夫,我孩子的爸爸,你别想一个人霸住他。

光中妈来了火气:既是你丈夫,你咋不关心他不体贴他呢?你不心疼他我还心疼呢,替你服侍他,还反过来说我霸住了他!

他是小孩子吗?他是不会洗澡还是不会穿衣?他哪一样需要我关心?

没家教的人才不懂得心疼男人,所以我的儿子不要你管了,我自己来管他。

光中妈已经走了几步了,都以为婆媳俩的斗嘴要结束了,来凤突然来了句:知道你们要回去吃,在家里才好偷偷炖鸡吃,你养了一大窝鸡。

足有四五秒钟工夫,食堂里顿时鸦雀无声,有人终于懒懒地抛出一句:不是不让养鸡了吗?要养大家都养,要不养都不养。满屋子的人马上跟着起哄:是呀,我们又不是不会养。

光中妈拍着大腿喊:凭什么光听她的一面之辞,我怎么可能养鸡?我有几个胆子,敢偷偷养鸡?

大家一起去看来凤,来凤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往嘴里扒饭。

红脸队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直走到光中妈身边:走,带我们去看看你养的鸡。

光中妈也不怕:好啊,你们信她,我就带你们去,不过,先要讲好,要是找不到我养的鸡怎么办?

要是找到了呢?队长看了一眼来凤,似笑非笑。

大队人马跟在队长后面,往光中家跑,来凤三下两下吃完饭,抱着女儿,跟在队伍最后面,她看上去格外平静,就像她跟这事已经没关系了似的。

光中妈砰砰砰打开每一扇门,连衣柜门都打开了,人们先是怯生生地看,看了一会,就理直气壮地搜寻起来,床底下,门背后,柜子里,到处都看一看,摸一摸,结果一致赞叹:光中妈,你家的木器家具都好结实啊。

光中妈不高兴地说:你们又不是来看家具的,我养的鸡呢?找到半根鸡毛没有?

屋里的人很快就出来了。

鸡是活的,这么翻腾,都没找到,应该就是没有了。

队长走到来凤跟前说: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也知道你现在有点矛盾,不想揭发她,因为她毕竟是光中的妈,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你不说出来,你就是包庇她,你就犯了包庇罪。

我犯罪?我已经揭发她了,我还犯了罪?

就因为你的揭发不彻底,不但把我们置于尴尬境地,反而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如果我们现在向上面汇报的话,上面要是追究下来,是要连你一起问责的。我最后问你一遍,是你告诉我们,还是我们马上向上面汇报,让上面下来查?上面肯定会有手段查出来的。

来凤想了想,轻声对队长说:你跟我来。

两人顺着山墙来到屋后,屋后是竹园,郁郁葱葱的竹子几乎掩住了青瓦檐,来凤抬手一指,瓦檐下方,一个栅栏似的鸡笼镶嵌在墙体上。队长笑了:亏她想得出来。来凤说,那里面是她的卧室,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当即召开现场会,鸡笼被取下来,捣毁了,七只小鸡拿细绳子绑了,一起提到食堂那边,厨师兴奋地说,今天晚上可以打牙祭了,鸡都不大,焖来吃,连骨头都不用吐。

看在光中妈年纪大的份上,也许是看在她为食堂贡献了七只小鸡的份上,没给她绑绳子,只让她在大伙面前深深地弓着腰。

光中本来应该去陪斗,但光中妈说:男人家哪会插手这些家务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跟任何人都不相干。光中妈说这话时,狠狠地刮了来凤一眼,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来凤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这人没有害人之心,我本来可以把某人拉下水,说是她跟我一起弄的,我要是说了你们不会不信。但我不会那么说,我不像人家的心那么黑,我怕遭报应。

来凤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退到人墙后面去了。

队长还没宣布开始,光中妈就开始自言自语喋喋不休:我只想给我儿子弄点好吃的,我只是心疼我儿子,没想到就犯了王法……

行了行了,是你讲还是我讲?队长吼停了她,叽里哇啦讲了一通形势,就冲她发问,为啥要不听指挥、违反政策、自行其事?她不吭声,两腿站得直直的,可我发现,她的腿很奇怪地比往常矮了一截。队长又问她,总共吃过多少只鸡,多少只鸡蛋,为了喂养这些鸡,偷了多少生产队的粮食?她还是不吭声,但两条腿又往下矮了一截,就像蜡烛越烧越短一样。最后说到惩罚,是上交矛盾把光中妈捆到大队去,还是在小队里直接表示一下,队长决定发扬一下民主,请大家表决。队长刚一说完,光中突然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跪在地上,两只膝盖捣着沿人墙走了一圈,双手不停地打着拱。见光中这模样,光中妈的双腿竟似插进了土里,整个人都快趴到地上去了。

最终决定,不给上级添麻烦了,就在队里解决,彻底搜查,没收一切可以在家开火的家伙什,山墙上挂出鸡笼的那个洞也要堵起来,所有的墙壁都检查一遍,省得她再动什么别的脑筋。

该拿的都拿走了,该掀翻的都掀翻了,屋里屋外一片狼藉。我从撤退的大部队里溜出来,我想帮他们收拾收拾,顺便安慰一番,如果师父还在,她也会在这种时刻留下来的。

光中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见我还在,陡地冲我一笑,我才发现,她的一口牙齿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残缺不全了。

真丢人呀,一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人,带累家里人都脸上无光。

不算丢人,母亲心疼孩子,要饭都不丢人,何况是养几只鸡。我要是光中,感激还来不及呢。

冷不防光中妈一把抱住我,一边死死地往她身上贴,一边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的亲生儿都没你贴心哪,我怎么就没有你这么好的闺女啊。

只能任她抱着我哭,抱着我摇,长这么大,我没这么尴尬过。光中在扶起地上的椅子,打扫院子,我冲他使了个眼色,他走过来,想要从我身上拿开他妈的手。

妈,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个二百五算了。

滚!光中妈打了他一掌,把我抱得更紧了。

这个家没我活的地方了,儿呀,我搬到你那里去算了,我到你那里去打地铺,你就心疼心疼我,借我一个住处,我走了,他们就快活了。

妈,你要这么说,我现在就去讨点老鼠药回来,我跟她还有孩子我们一了百了算了,省得再惹你伤心。

光中说完就往外走,光中妈猛地止住哭:你给我回来!

光中转身走了过来。

你不是想叫我原谅她吗?可以,你去把她叫过来,当着我的面掌她的嘴,正好今天慧德也在,可以帮忙做个见证。按说今天把她打死都是活该,但我宽宏大量,放她一马,你只要给我把她的嘴打到流血就可以了,我一定要见到血,否则我就不原谅她。

光中看看我。我开始劝说光中妈:也许她也有不得已的原因,我可以去找她谈谈,了解一下再说。

但光中妈一脸决绝:你说什么都没用,你说得越多,我只会火气越大。我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光中迟疑了一下,进屋去了。不一会,就听见屋里有争执。

是你们有错在先,你们不把我当自己人,也不把我的姑娘当自己人,又不是我在外面生的私孩子,凭什么这么对待我们?

那也不能在外人面前瞎说一气。

我哪里瞎说了?我说的不是事实?你也看到了,当我不想说的时候,是队长在逼迫我,我不说不行。

说破天去,她是你的长辈,你不该挑起外人来欺负她。你跟我出去,向她认个错,让她出口气。

两人又纠扯了一会,光中出来了,站在门口,回过头去做了个手势,来凤也低着头出来了。两人并排站在光中妈面前。

光中妈出乎意料地平静:你也不用跟我认什么错,你没错,你年轻,觉悟高,我老了,没用了,当然可以踩在脚下。但是,你不该挑起外人来欺负我儿子,以后说起来,他就是被抄过家的人,你这是断了他的前程知道吗?

我没有,我想都没这么想过。

你当然没这么想过,因为你那个猪脑壳根本想不到,光中,给我打她,打到她记得,不让她长点记性,她以后还要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光中好像没料到命令来得这么突然,傻傻地站着,抬不起手来。

打呀,你今天要是不打,我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院子边上就有个石磙,光中妈往那边扫了一眼,似在选择一头撞上去的角度。

我还没想出来该如何劝说,只见眼前一晃,光中的胳膊带着风在空中划了一下,来凤就倒在地上了。

居然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个装满粮食的口袋,骇得我赶紧回头看光中妈,她也是一脸惊慌。难道光中这一抡,竟把她打死了?

光中蹲下去,轻声喊着来凤,喊了四五声,来凤动了一下。光中妈鼻子里一哼,扭过脸去。

来凤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脸对脸望着光中,半晌,一口血水狠狠啐在光中脸上。

我们离婚!现在就去离!现在!

争吵了大半夜,双方各让一步,选了个折中的方案:不离婚,但要分家,光中妈跟光中一家,来凤跟女儿明珠一家。正屋归光中,偏屋归来凤。

我松了一口气,分家总比离婚好,分家只是家庭内部的秘密,外人看来,还是一家人。

慧德,你帮我们做个见证,从此我们就是不相干的两家人,她走运,我们不沾她的光,她背时,我们也不搭救她,反过来也一样,我们吃山珍海味,那是我们的本事,闻都不会拿给她闻一下,我们饿肚子,也不找她要一颗米。

我不能做这样的见证,我应该帮你们说和才对。

不可能的。从现在起,你也要拿出你的立场来,到底是去她家,让她招待你,还是来我们家,做我们的客人。

我还是回去吧。我趁机逃了出来。

食堂又撤销了,各家各户重新领回了当初交上去的锅碗和筷子,远远近近的屋顶上又开始竖起道道炊烟。

队长向我们宣布,上面就要下来一个工作组的人,这个人白天将跟我们一起劳动,晚上要住在我们某户人家家里。

很多人报名,要求工作组的人住在自己家里。队长一一核实这些人的家境。

你家里人那么多,腾得出一间房来吗?你家里连床都没有一张,全家人都挤在一个土台子上,也好意思报名!你家全是女人,不行,人家可是个大老爷们。你家太邋遢了,我亲眼看见过你们家晾出来的洗澡毛巾,跟我家抹布差不多。

核实到光中这里的时候,队长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

你家嘛,条件还可以,房子够住,收拾得也还不错,你妈又会做吃的,好吧,就是你家,赶紧回去准备准备。

没过多久,光中家传来砸墙的声音,许多人都听见了,光中放出话来,说是为了迎接工作组的人,要修整一下厕所。只有我知道,这声音跟厕所没关系,光中是在砸卧室通向客厅的那扇门,分家那天,光中妈做了指示,要把那扇门封起来,把一个家正式分成两个家。

从批判会那天开始,来凤和明珠在偏屋里一住就是两年。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我被来凤请到了家,亲眼见证了那个刚刚被打穿的门洞。

还是要你来帮我们做个见证,我是不想跟他们和好的,因为感情上没到那个地步,如今他们为了把工作组的同志请到家里来,不征得我的同意,就说要和好,这不是欺负人吗?哪天工作组的人走了呢?难道等他走了我们再分一次吗?所以这回得立个字据给我,要和,可以,我做做好事,帮他们一把,条件是不能再分,我姑娘一天天大了,让她看到我们一家人过成这样,不好。

她说这话时,光中妈黑着脸立在一边,果然感情上还没到那个地步。我找了个机会,悄悄问光中,这个字据能不能立。

当然要立啦,我妈那个人,固执得要命,她恨不得把来凤赶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你呢?你希望怎样?

我能怎么样?我只求她们能够和睦相处。

再回头看光中妈,突然觉得她特别可怜,她大概还以为光中当真跟她穿一条裤子呢,岂知人家早就叛变了。

立完字据,我被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晚饭,饭桌上,我看出来了,这顿饭对这个家来说,意义非凡,因为每个人脸上都很谦和、温柔,就连光中妈都是,看来平时那副恨声不绝的样子并不一定是真的内心流露。

从那以后,光中家屋顶上的炊烟就比往日要长一些,大家都在想,光中妈这回有得忙了,一定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把工作组的同志笼络好。

从我家里看出去,能看到光中家的屋顶,以及屋前的小片空地,以前总能看见光中妈坐在那里择菜、洗衣服,现在却只能看到光中和工作组的同志在一起下棋,摇着扇子喝茶,偶尔也能看到光中的女儿头重脚轻地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

冬天,吴同志进了一趟城,回来的时候,带了些扛着仪器的人,他说那都是些很有名气的水利专家,他们有的从陆城来,也有打宜昌、武汉来,他们手里拿着可以折叠的尺子,耳朵上夹着笔,在地里嘟囔着量来量去,踏来踏去,像风水先生勘地。上面有指示,这里要修建一座水库,占地几十亩,水库建成之后,就算天不下雨,也能灌渠引水,想浇哪块地就浇哪块地,再也不会有因为水源带来的产量丰歉问题。

下一回,专家们坐了吉普车来,因为公路不通,车只能停在三里路外的小镇上,吴同志带信过来,叫派几个人去扛东西。带信的人见是吴同志的吩咐,理所当然就去找了光中,光中临时吆喝了几个人,去了才知道,这回有仪器,也有专家们的铺盖和生活用品。专家们也不休息,一下车就直往地里奔,几个扛仪器的跟在他们身后跑,跑着跑着,一些人停了下来,因为不是每宗仪器都用得着,而他们又不知道下一刻会用上哪宗仪器,就坐在地上等专家来点名。光中扛的是水平仪,用得最多,一直跟在后面追着跑。专家们用得顺手,就开始表扬他:你这个同志真不错,工作积极又主动。一得表扬,光中就来劲了,到了吃饭时间,专家们坐下来吃干粮,光中既不回去吃饭,也不在一旁傻坐着干等,而是架好水平仪,模仿专家们的样子,前前后后像模像样地看,专家们又表扬他:原来这个同志不仅工作积极,还很好学。行,老李,你就教教他看仪表吧,要真教会了,还能帮你省把力气。被叫老李的专家一口答应下来:年轻人,只要想学,什么学不会?

扛了几天仪器,学看了几天仪表,专家们都喜欢上了这个腿脚勤快接受能力强的清瘦小伙子,何况他还能写一手毛笔字,虽然算不上很好,但在当地农民中已不多见,越发觉得当初他们没有看错人,几乎认定他是个可造之材了。

七八天后,专家们开着车拖着仪器回去了,光中却没来上工,托来凤请假,说他在家等专家们回来。队长说,专家来不来还不一定呢,他的意思是,他从此只为专家们服务了?自己分内的事都不要干了?来凤支支吾吾说不清,叫队长自己去跟他谈。队长真的去了,不一会就回来骂娘:这么喜欢攀高枝,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整个冬天,专家们再没露过面,光中早已恢复出工,却心不在焉地插在田里,隔几分钟就朝大路那边张望一次。既然打击已成定势,大家开始拿他开心:光中,看看谁来了,好像是你的专家哎。光中,山那边来了一辆车!光中,镇上有人带信来,点名叫你去接车。开始,光中每次都信了,听到消息就往外冲。凭什么不信?专家们说来就来,谁也意料不到。那些人就拼命笑他,他也不生气,只讪讪地走到一边去。

但有一天,被人戏弄过多次的光中终于迎来了他的专家队,不是别人告诉他的,是他自己发现的,专家们像一队蚂蚁,缓慢而有序地出现在大路口,他确认多次后,激动地扔下镢头,大叫着飞奔过去。

行李中除了衣服被褥,还有好多书籍,跟水利有关的书籍,光中扛着那些书,一边走一边高呼:水库要动工啦!专家们来啦!专家们在后面大声说:小伙子,你还是跟着我们干!

指挥部,也就是专家们的办公室,撑伞似的建起来了,门口挂着白底红字的覆船山大水库建设指挥部的招牌。竣工当天,大伙排着队进去参观,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崭新的,办公桌有两张晒席加起来那么大,上面摆着覆船山大水库的模型,水库旁边是这里的山山水水,但我看了半天,也没找出自己家的位置,猛一看,模型跟实物很像,但细一看,又不像了。

光中脱离了红脸队长的管辖,被正式抽调到水库工程指挥部。我们参观那天,光中就以指挥部人的身份站在那里接待我们了。

光中妈兴冲冲走在队伍前面,大声对光中说:半个月前,一只喜鹊一大早就冲我叫,我还在想,我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喜事?没想到喜事就是你。

光中赶紧讪讪地岔开,将她拉了出去。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只听见他妈拧着脑袋,望着天说:你妈这些年一直把脑袋埋在裤裆里,好不容易有了出气的机会,还不让说句话?

妈呀,会破坏专家们对我谦虚谨慎的印象呢。

光中妈立即安静下来了。

红脸队长也来跟光中聊天,光中背着手站在队长面前,俨然已经是平起平坐的人。

光中说:我手上有几个指标,专家们让我去找几个打杂的人来。

一直跟在身后的光中妈冷不丁递上来一句话:莫选那些斗过我的。

光中赶忙说:妈,你别插手这些事,我总得挑几个能做事的,否则我这个推荐的人首先就被人家看扁了。

石匠,木匠,还有几个杂工,都跟红脸队长商量着定好了,现在就缺个做饭的了。光中妈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大声说:叫慧德去呗,她做饭还可以,手脚也利索。

不等光中作出反应,队长先就摇起了头:不行不行,她怎么可以?我还恨不得把她藏起来呢,哪敢让她抛头露面,万一口风不紧,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们全都脱不了干系。

开动员会那天,数不清的红旗插在草滩上,远看像一片翻滚的红海,明天开始,这里就要动土。人太多,喇叭里的声音又不清晰,我们在台下什么都没听清,还是后来问了队长才知道,这回不仅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要上水库,还要做好准备,为外地来的水库建设者提供住的地方,每家至少接待五人以上,谁家也没那么多床,那就打地铺,每接待一人,可在队长那里领一捆干稻草。至于吃饭,工地上有食堂,准时供应热饭热菜,每个建设者只需带上自己的碗筷就可以了。

开工第一天,光中给了大家一个刺激,他真的不用跟我们一起挖土方了,他从此脱离锄头柄了,只见他屁颠颠地跟在指挥部干部们的屁股后面,头冒细汗,嘴唇干燥,脸上微微发白,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星泥水。

有时他也一个人出来巡视,手里拿着钢卷尺和小本子,四处登记各个小组的进度。到了我们这里,竟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们要注意了,进度太慢!

来凤拉住他小声说:他们都说你胳膊肘儿往外拐,把最难搞的地段分给我们。

光中甩开她的手,就像没听见一样。

光中一走,队长就在后面嘀咕:外人的事,要你瞎起劲!

指挥部扩建了一排临时宿舍,用的是从武装部调来的油毡布,长长的一排,看上去真的像军营一样,跟着油毡布一起调来的,还有一批军用被褥,有一天,来凤指着那排军营,骄傲地说,光中在那里面也有一个铺位。我们当中有人笑她:你也可以去睡一睡呀,你是他老婆,他的床就是你的床。

床没睡着,饭却是吃到了的。那天光中一路小跑着过来,扔给来凤一只饭盒,脚步不停地向前跑去。来凤捡起来,还没打开,就一声惊呼,原来是一盒馄饨。

那馄饨真大啊,个个赛小馒头,皮又薄,看得见里面的韭菜鸡蛋,来凤看了又看,舍不得吃,说是带回去给明珠。

严格说起来,光中的威信好像就是从那几只馄饨开始树立起来的,大家见了他,不再用讽刺的语气喊他狗腿子,而是不约而同地叫他“中哥”。

有一天,光中找我来了。

他开门见山就跟我说:现在家家户户屋里都住满了,我家里住了五个。

我说:队长早就有交代,我家里一个都不能来,你也知道,我这里小得不像话。

如果来一个女的呢?

那也得队长同意才行。

这个你放心,他现在不会不听我的。

他在天黑时分带进来的人叫伊春。我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女社员。她不是我们覆船山的,光中说了个地名,我一下子没记住。看来大黄也被她的漂亮迷惑了,他们进来时,它居然没有叫。后来才知道,伊春在指挥部食堂里做事,也许光中事先提醒过她,她从食堂里带了拉拢大黄的东西过来。

我把我的床让出来,自己去睡地铺,毕竟,我是主人。

光中大为感动:慧德,你真是个好人。伊春却只矜持地说了声谢谢。

光中帮她铺床,动作麻利,语气温存,我不得不想到来凤,据我所知,他从未用这样的语调对来凤说过话。

光中走了,我们陷入沉默,更显出屋外大黄的烦躁不安。伊春问:大黄为什么总是在叫?

因为这里是一条要冲,它一听到动静就要叫,有时起风了,它也会叫。

你不应该住在这里,也不应该养一条这么凶猛的狗,你应该住在安静些的地方。

光中有没有告诉你我的情况?关于我死去的丈夫,无人敢娶的尴尬?

会有人娶你的,每个女人都会成为男人的妻子。

那是指你这样的漂亮女人。

你也很漂亮呀。

我笑起来:你太客气了,从来没人说我漂亮。

那是因为你不打扮,你把头发梳梳好,衣服穿得鲜亮一点,脸上再弄白一点,很快就漂亮起来了。

她走过来帮我梳理头发,我的头发不长,胡乱堆在头上,板结得像一窝杂草,我的衣服跟男人的衣服是一个颜色,至于我的脸,自从师父死后,我就没往脸上搽过任何东西,我得为她守孝,守孝期间,如果是男人的话,连头发胡子都不能剃呢。

我来帮你打扮吧,保证你很快就能嫁出去。

我躲开了她帮我梳头的手:那还是算了吧,我更愿意一个人生活。

那怎么行?女人不嫁人,人家会议论你的。

一百个人当中,总有个把跟大家不一样的。

我仔细辨认她的脸,她有细洁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唯一的缺点是唇形太薄,要是稍微敦厚一点,她的相貌绝对一流。

她侧身而卧,只把脸蛋露在被子外面,她睡相甜美,举止文静,我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室友。

大黄又在叫,听声音,它在一路叫,一路往门边退。我知道是有人在逼近它,那人说不定已经到门边来了。我抄起菜刀在门上拍了一下,使劲吼一声:大黄!大黄似陡地获得了力量,一声闷吼,接着就听见挣扎与搏斗的声音。我知道,大黄把那人赶开了。

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关于菜刀与大吼,也是我和大黄长期以来形成的默契。

伊春问我:你都不问问是谁来找你吗?

这里从不接待任何客人,你是第一个。

万一有人找你有事呢?你就不怕误事?

不可能有人找我,也不可能误事。

一个多月后,我无意中发现了伊春的秘密。那是一个清晨,她大概以为我出去了,她起了床,站到地上来穿衣服,我当时刚好坐在灶门口,我看见了她鼓膨膨的大肚子。我惊呆了,这跟我平时看到的伊春根本不是一个人呀,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她不是伊春,而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妖怪,她刚刚把伊春吃下去了,所以她的肚子才会那么大。

她也看到我了,好一阵她一动不动,抱着衣服呆呆地看着我。这时我已知道,她未婚,是他们那一带出了名的漂亮姑娘。

然后她就走了,一声不吭,连脸色都没怎么变化。我真佩服她的镇定,简直有大将之风。

光中来向我解释这一切。

当然跟我无关,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不会那么糊涂的,现阶段我的目标不是女人,而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这姑娘命苦,恋爱不顺,我带她来这里的时候,她正准备上吊自尽,是我把她救下来的。肚子里这样了,那个人却只想要她做掉,她拿不出结婚证,哪家医院都不肯给她做,想来想去无路可走啊。

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叫她做掉呢?她生的孩子肯定会非常漂亮非常健康的,一定要生下来。

你不知道情况。他突然凑近我耳边,轻声说:那个人是有老婆孩子的。

那不就是通奸吗?通奸可是大罪,我竟对一个犯有通奸罪的女人大生好感。我想到她的种种表情,忍不住说:她可真大胆,一点都不害怕,也不觉得惭愧。

光中嘿嘿一笑:这就是她跟你不一样的地方,她有男人撑腰,所以她一点都不怕。

我回想她的样子,还有那副薄嘴唇,我直觉那个男人不一定会替她撑腰撑到底,但这话我没说出来,我没有依据。

光中要我替她保密,这绝无问题,但她的肚子会越来越大,就算我能保密,难保人家不会看出来。光中说这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光中啊,是你在安排这一切吗?既然跟你无关,你为什么要插手一个人的命运?

命运?我插手谁的命运了?

那个孩子呀,你在左右那个孩子的命运。

好吧,就算我在左右那孩子的命运,也是一番好心,要不是我,他们娘俩命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很晚了伊春还没回来睡觉,我望望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有点替她担心,她能去哪里呢?她是怕我问她一些问题所以在回避我吗?

万万没想到,被我看到大着肚子换衣服的伊春,就是我最后看到的伊春。第二天,光中对我说,伊春走了,回家去了。我说她还有被子在我家里。光中想了想,拿走了它。

覆船山的外地人越来越多,每时每刻,每条路上都有人在行走,大黄不分白天黑夜地吠叫,我能听出来,它的嗓子都有些哑了,但它还是不得不叫。

队长找我来了,他站在门口,压低声音说:跟你说过多少回,要扎在人堆里,不要单独行动,不要让人家看见你,你偏不听!

队长,我是照你说的去做的呀,只可惜我不会隐身术。

大黄一天到晚地叫,叫得人心里发毛。

队长叮嘱我:千万不要被外面来的工作组和专家们盯上,万一被他们盯上,回答问题要简短,还要肯定,不要畏畏缩缩、犹犹豫豫,一旦他们对你起了疑,你就完了,你得回去重新跟黄金明结婚,我们也完了,我们全都成了阳奉阴违不肯落实政策的人,我这个队长自然也别想当了。

我答应了队长,从他手上接过一只大草帽,他说那是专门为我定做的。他还为我划定了上工的线路,我不能再走大路了,我得绕个大圈子,翻越一座小山,绕过一个大池塘,再穿过无数田坎,才能到达工地。到了工地,我要尽量避免伸直腰杆,一直埋头做事,休息的时候也不要窜来窜去,要拣人多的地方,用大帽子盖住自己安安静静地坐一会。

这份提心吊胆,比干活更累。

傍晚收了工,往床上一扑,人就昏昏然睡了过去,半夜里饿醒了,起来喝口水,接着睡。

那天我也是一进门就往床上扑,身上的泥巴都顾不得了。

光中喊醒了我。

黑漆漆的,门也不关就睡,你以前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哪。

我说有大黄呢。刚一说完,就跳了起来:大黄呢?你进来的时候,大黄咋没叫?

我给了它几只包子。我有话跟你说。

给队长看到了,又要吼我。

他不屑地撇撇嘴:他现在管不住我。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却只顾低着头抽自己的烟。我催他:说呀,说完了让我睡,我困得要命。

我知道你的苦闷。

瞎说!我没有苦闷,我只是困了。

在覆船山,没有哪个女人会承认自己苦闷,苦闷对于女人来说,是不体面的情绪,何况是我,我这样的人更不可能有苦闷。

他突然问我:你师父捡到你的时候,你多大?

我心头一震,为什么要提起这事?就连师父本人都很少跟我提起,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也不想知道,可想而知,我不过是一块急于被擦去的污迹,我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留下的污迹。

你师父真了不起,一个人独自把你养大,真不容易。

你既这么敬重她,为什么还要参与那件事?

又来了,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没有做对不起你师父的事,我要是做了,锅炉爆炸那天我就死了,你看我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我转眼去看黑漆漆的外面,虽然他的理由很充分,也能在三言两语间打消我的疑虑,但不知为什么,他一走,他的那些理由也随他走了。

凡事看开一点,不要都放在心里,该忘记的就把它忘了算了。在这点上你真的不如你师父,她以前怎么教你的?有人打你骂你,不要恨他,不要记仇,要原谅他,原谅的力量大过回击。我都记住了,你还记不住?

今天晚上怪了,他以前从不跟我说这些,他好像不是爱说这种话的人。

我昨天梦见你师父了。

我不作声,这不是个愉快的话题。

现如今,像你师父那样的人大概找不出来了,可以想象,她当年一个人带着你,忍受了多少风言风语,但她我行我素,不改初衷,最终赢得了全体覆船山人的尊敬。

不见得现在就没有那种人。

我觉得他的话有点伤到我了。

他终于停止了漫无边际的闲扯,沉默下来,然后就告辞着走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或者更久一点,有一天,天刚蒙蒙亮,我被大黄激烈的吠叫惊醒,接着就听见一阵婴儿的哭泣。

我呆了一阵,衣服都来不及穿好,趿着鞋子就往外冲。

窗下一只竹篮,小花被溢了出来,不用说,里面有个婴儿。

是幻觉吧?我把两眼揉了又揉。自从那年师父拿着一个旧竹篮子和一床小花被讲述了我的来历后,没人时我就常常出现这种幻觉,一会儿幻想自己是那竹篮里的婴儿,一会儿又幻想自己是师父,说着符合各自身份的话。

孩子越哭越厉害,连竹篮都跟着微微晃动起来。我走上前去,像打量一桶火药似的,小心翼翼地朝里看。

幻觉再次出现了,我看到自己在里面朝天躺着,听天由命,无助哭泣。师父对我说:小可怜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要是不理你,野狗马上就把你叼走了,那岂不成了我的罪过?师父的手伸向我,扒开一点被子,看见一块长着厚厚胎毛的皮肤。

师父的手突然变成了我的手,我看见自己战战兢兢地拎起竹篮,四下里打量,没有一个人影,倒有一只黄毛狐狸眼巴巴地站在屋后的杂草丛里,只等我一放下,它就箭一般冲过来。

是个女孩,肚脐那里还包着一块纱布,我虽没有生养的经验,但也明白,这孩子应该出生没多久。

我不能背着孩子去工地,此地的风俗是没满月的孩子不能见风,那就不去上工了吧,我既捡起来了,就不能让她死在我怀里,天塌下来,我也得替她顶着。

也许应该向队长请个假,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请这个假,以什么理由呢?说不出口,只好在家里硬扛着,总会有人上门来找我的,到时候再说吧。我能想象队长会跟我说些什么,会有多愤怒,但我没有办法,孩子活溜溜到我这里,我不能让她死在我手上。

也许是工地上人太多,要不就是我太渺小太不引人注意,竟一直没人来找我,催我去出工,正好留在家里熬米汤喂孩子。师父说过,她那时主要就靠米汤喂养,至于奶水,那得看时机,不是天天都能讨到奶水的。

队长终于上门来了,他背着手站在门口大声喊:慧德,你当真是无法无天了,你准备从此不参加劳动了是吧?

待他看清那个竹篮时,就像见了鬼一样,立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有人放在我窗根下,我只得把她抱进来。我说。

队长慢慢清醒过来,一下一下朝我点着手指头:你干的好事!你你你,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身份?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秘密协定》?

你不会以为这孩子是我生的吧?我天天都在工地上,你见过我肚子大起来吗?我一急,就有点口不择言了。

你又没有每天都来找我报到,我怎么知道你的肚子大没大?你们女人有的是办法把自己的肚子捆起来,我怎么看得出来你有没有怀孩子?

你可以去调查嘛。我感到脸上阵阵发烫。

调你妈个查!你还大大方方地旷工,你是不是以为我们真拿你没办法了?

孩子这么小,我要是把她带到工地上去,不出一两天,她就会死。等她稍微大一点,我一定背着她去工地,就算是不吃饭不睡觉,我也会把我落下的任务赶回来。

你想得美!你别以为这只是个旷工的问题。

队长的声音太大,孩子给惊醒了,哭了起来。我把她抱起来,轻拍,轻晃,不一会,孩子就睡了过去。当年师父也是这么抱着我的吧,轻轻地拍,轻轻地晃,轻轻地哼,师父肯定也像我亲这个孩子一样,满腔疼惜,温柔得自己都想哭了。我当着队长的面,掀起包在孩子额头上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

你给我等着,你别想为所欲为,你大概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光中也来了。一来就直奔放在桌上的竹篮,然后就两眼亮晶晶地望着我。

慧德,真有你的!

你不问问她的来历?队长都怀疑是我生的,你不怀疑?

真是笑话,我前不久还到你这里来过,怎么会怀疑你?放心,队长那里,我会去帮你说说。光中说着又去逗孩子。

你做了件大好事。

我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感受:我一看到她,就想起了我自己,想起了师父,我不得不把她抱起来。

我那里有个摇篮,我可以给你送来,比这个舒服。

一个月后,我像当地妇女一样,用一根又长又宽的布带子把孩子绑在背上,去了工地。

沿途的目光像镰刀,嗖嗖嗖地朝我飞来,我差点就走不动了。

我看到队长也在人群里瞪着我,他的红脸膛变成了紫黑色。

干活的时候,队长猛地出现在我身边,咬牙切齿地说:这下你高兴了,人人都盯着你看,一个没男人的女人,突然背了个奶娃子,你都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吗?

没办法,我不能见死不救,也不能不出工,除非你同意我从此不用上工地了。

再这样下去,工作组肯定要注意到你,要是被他们看穿那件事,你自己承担责任,我们是不会插手的。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想不了那么周全。

赶紧给我回去,躲起来!

你是说,我可以不上工,专门在家里带小孩?

是啊是啊,高兴了吧?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出来,有多招摇?队里不是还有些小孩吗?把他们收拢起来,你就专门负责照看小孩吧,省得他们在工地上乱窜。

这大概是覆船山第一个幼儿园,大人去上工,顺便把学龄前的孩子放到我这里来。

没想到随便一收就是七八个,年龄参差不齐,大的有六七岁,小的才一岁多,放在一起,成天打闹不歇,只差上房揭瓦。后来我想了个办法,试着让大孩子来管小孩子,结果发现事情变得更糟,有几次,等我上完厕所回来,或是烧好开水出来,大孩子们不见了踪影,小家伙们在地上东倒西歪,哇哇大哭,沾着大便的尿布扔得到处都是。一天下来,喉咙喊哑了,眼睛也累花了,比较之下,上工地倒成了单纯而愉快的劳动。

我决定教他们写字,没准一学东西,他们就安静下来了。

我让那个最大的孩子帮我,一起钉了个很大的木头框子,里面装满了细沙,一人发一根小棍,教他们在沙盘里写字。小时候,师父也是这样教我的,既省纸又省墨。一边写,一边认,写熟了,那些字自然也就认得了。

自从想出了这个办法,家里的确安静了不少。我先教会大孩子,大孩子学会了,就去当小老师,教小孩子,我则抽这点时间去照顾吉利。

我给那孩子取名叫吉利。我也是这样,因为没有父母,所以没有姓,师父就叫我慧德。也许当年师父的想法跟我是一样的,所以才单给我一个无姓的名字。原本每个孩子都是父母双全的,但我们后来成了例外,就像豆子从豆荚里蹦了出来,散在地上,运气好有人捡起来,运气不好就烂在地里。我们都算运气好的,好歹有人把我们抱起来,抱到屋里,有床睡,有饭吃,一天天长大。我看着吉利,越看越觉得自己做得对,就算是报答师父,也该把她抱到屋里来。

吉利很漂亮,一双眼睛越来越有神,圆圆的黑眼珠,轻轻转动的时候,滴溜溜的好像要掉下来,不转的时候,能一直一直盯着人看,既不眨眼,也不转弯,直到把人看得害起臊来。

最初的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沙盘边的吵嚷声越来越大,我知道在我照顾吉利的时候,大孩子们在外面调皮,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他们在工地上也比在这里好不到哪里去,能把他们稳在这里,不跑出去闯祸已经很不错了,我最担心的是孩子们会在疯疯赶赶中失足掉进不远处的池塘里。

有一天,抱着吉利出来晾尿布,听到孩子们在沙盘边发出不同寻常的笑声,走过去一看,沙盘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字,“女”字里面无缘无故多了一点。我问他们这是什么字,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一个小的认真其事地说:逼。

世界上没有这个字。我抹平了孩子面前的沙盘。

一阵沉默。最大的孩子站出来说:有这个字,女人有那个东西,就一定有这个字。

我脑子里轰轰作响,但还是强作镇定,用力盯着那个目光冷峻的孩子,他的小名叫大牛,是这群孩子里面最大的,已经快八岁了,他有一张干净而俊气的脸。我为他感到痛心。

大牛并不怕我沉默的逼视,反而指了指我怀中的吉利说:她也是从逼里面出来的。他说完,眼睛轻轻一垂,视线停在我的私处,好像他能把我的裤子看穿一样。

我忍无可忍,右手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一个巴掌清脆地落在大牛脸上。我看到他半边脸迅速变红。我害怕得直瞅自己的手,我从没打过人,不知道一只巴掌打在人脸上,跟拍死一只苍蝇在力度上有什么区别。

他被打懵了,但很快清醒过来,拧着脖子冲我嚷:

你凭什么打我?我又没说你,我知道她不是从你的逼里出来的,你是尼姑,你不能生孩子,你要是生了孩子,他们会把你跟石头绑在一起,沉到池塘里去喂鱼。

我顿时紧张万分:谁告诉你的?这些话谁告诉你的?

这里的人谁都知道。

我抱着吉利冲进屋里,脚后跟踢上门。

如果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了,当初签下那张《保密协定》又有什么意义?要是被工作组的人知道了,可不得了,那些人也真是,嘴上说保密保密,结果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了。

我听到孩子们离开的声音,赶紧走吧,全都走光才好,还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呢,没想到他们竟然对那个字感兴趣,肮脏胚子!

我开门出来,大牛拧着眉毛站在大门口。其他孩子都走光了,就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你不要以为你打了我这事就这么完了,你没资格打我。

你就该打,今天我不打,以后也会有别人来打。

那也轮不到你来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臭尼姑!

……你还骂人?我比你年长,而且我在教你写字,怎么就打不得你?你要不服,今天晚上我去跟你妈谈,让她来评评理。

这话对他似乎有点效果,他后退两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等着,我不会让你白打的!

他的脸那么好看,能把邪恶的眼神化妆成无害的气愤。我几乎笑了起来,才八岁不到而已,他能对我怎么样?

他走了好一会,我才发现,沙盘被打翻了,木框子也弄坏了,这些坏家伙,必须得惩罚他们一下,明天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框子钉好,把沙子一捧一捧地给我捧起来。

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房门那边有一团闪闪跳动的橘红色,我以为在做梦呢,揉揉眼睛再看,橘红色越来越大,还伴有轰轰的声音,像一把巨大的蒲扇在对着我扇风。

就像突然昏厥过去了一样,无法思考了,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直到我闻到一股烧焦木头的味道,才明白过来,失火了,我家里着火了。

幸亏是木窗,我砸断窗棂,抱着吉利爬了出来,总共巴掌大的房子,火很快就上了梁,没法救了。

一些人吵嚷着往这边跑。人群中,我看到了大牛,深更半夜的,大人群中出现一个孩子特别扎眼。他专注地盯着大火,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蓦地,他一抬手,将手上一根拇指粗的棍子扔进了火海,脑袋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脑子里不可思议地跳出一个画面:脸上带着一只红手印的大牛,拿着一根着火的棍子,伸向我放在门口的干柴捆。

但马上我又摇起了头,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应该不至于……

队长也来了,他和另外几个男人嘀咕了一阵后,板着脸向我招手。

我这才想起来,我应该先向他汇报,其实也没什么好汇报的,我在屋里睡觉,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队长的兴趣显然不在了解事实经过,他打断我说:这下你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天一亮,工作组的人肯定要到现场来,你肯定经不起他们的盘问,要是被他们发现那个《保密协定》,大家都得跟着倒霉。看你不声不响的,其实一点都不消停。

我顺着队长的提醒想了想,很有把握地说:我可以做到一个字都不说,我可以装哑巴,对了,我就装哑巴好了,哑巴多半是一个人生活的。

队长摇头。工作组的人可没你想的那么傻,三句两句你肯定就露馅,我们大家都得跟着倒霉。

那你让我怎么办?

你真的没有一个亲戚吗?你师父也没有亲戚?

我摇头。

队长伸出右手小拇指,在耳朵里掏了一阵,拿到前面吹了一下说:我替你想过了,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还是回到黄金明那里去,要么……唉,我也不知道你该去哪里,反正这里你是不能再待了,我猜你也不想看到自己连累大家,毕竟他们好心好意保护了你这么长时间。

要我走可以,但吉利怎么办呢?她才这么小。

这个好说,我来帮你问问,看看谁家肯收留她。

你让我想想好吗?太突然了,让我想想。

给你半个小时考虑。其实你把她抱到黄金明那里去还是不错的,只要你处理好跟他的关系,他那里会是个不错的保护伞。

队长又回到那些男人中间去了。他们蹲在那里,像是在开会,火光映红了他们半边身子,另外半边都是黑的,他们看上去都只是半个人。

别说半个小时,半个月,半年,我都想不出结果来。我无法想象不可知的生活,我对前面一无所知。

光中过来了。劈头就说:你怎么这么不当心?

不是我,可能是大牛,大牛放的火。

他赶紧嘘了一声:你当场抓住他了?没有证据可不要乱说。队长让你走人了?

他想把我赶走,要不就去黄金明那里。

是啊,你现在有两条路,一般人可能会劝你去黄金明那里,省心,又安全,后半生都有依靠了,但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我了解你,如果真让你选,你不一定会选黄金明这条路,你大概会选择往外走,且不说黄金明是那样一个人,就算他十全十美,你也未必会选他,你下山不是来嫁人的,不是来生根发芽的,你是来做客的。

你说得对,我不是来生根发芽的,绝对不是。光中,我发现,还是你最了解我。

他继续说:到了外面,你的选择就多了,哪天你觉得够了,你也可以忘掉自己的身份,过过普通人的生活。现在全国各地已经没一个寺庙了,你这么守下去可能没什么前途。

我心里什么时候有过前途两个字。只是,往外走的话,吉利怎么办?她还这么小,我怕她会受不了。

你是说,你要选择去黄金明那里?

我用手指碰碰吉利的脸,孩子幼滑的小嘴赶紧小动物似的追了过来,含住了我的手指。有什么办法呢?我既不能带着幼嫩的孩子出去流浪,就只能先给她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黄金明那个人,凭他那天说过的几句话,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温热的小嘴里有不可思议的节奏和力度,我感觉我的全身都被她吸到了,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脚后跟一直蔓延到后脑勺,如果我走了,我将再也见不到小吉利,再也不可能有人来吸我的手指,再也不可能有一个身体离我如此之近。

我低下头去,嗅着孩子的脸,孩子的嘴巴又摸索过来,细嫩的小舌头吧唧吧唧舔在我的脸上。我把头埋在孩子的小脸旁边,嗡嗡着说:不走了,为了小吉利,我不走了。

那就得搬到黄金明那里去。

我跟他说过一次话,觉得他还算通情达理。

你居然肯?光中站了起来。

队长脚步很重地过来了:我刚才可能没跟你说清楚,即便你选择留在黄金明家里,你们也不能做真正的夫妻,你原来是那种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是万万要不得的,你会带累我们这一方的人。只要你还在我的地界上,你就不能做出那种事来,否则我会采取强制手段……

你想多了,我打断他,坚定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队长叫光中另外叫几个人来,他们要一起带着我去黄金明家。队长说,大家决定的事,现在有了变故,还得把大家叫到一起再作决定。

我找光中要了一支笔,又在地上找到一个揉皱的烟盒,在他们回来之前,我要给佛祖写信,一定要在出发之前写完,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就着火光写道:

至尊佛祖:

我曾跟您保证过,我要做中国最后一个尼姑,可现在我却不得不带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住到一个单身男人家里去,以夫妻的名义。我相信没有佛祖不知道的内情,我只向佛祖请求一件事情,请千万不要以玷污佛门的名义惩罚那个叫黄金明的男人,最初,他们安排他跟我结婚的时候,他就非常不愿意,他说他宁肯做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去做这种损阴德的事。他是个好人,他有善根,他心里有佛祖您。我相信这次他也不会改变初衷,加上我会从旁助他,他断然不会。其实这里的人都很好,就凭他们跟我签订《秘密协定》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都不是无可救药的恶人,他们对佛祖您存有敬畏之心,为了保护我,他们一起承担着巨大的风险。

佛祖啊,请您一定保佑他们,保佑我,保佑我们大家。

抱着吉利朝黄金明家走去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我从这里出去,在外面兜了一圈,又回来了,就像我注定跟这里有某种关系一样。黄金明早就迎出来了,他尴尬地冲我笑,我则根本不敢看他。

队长他们大声交代他一些事,他不住地点头,末了伸直脖子说:你们太不相信人了,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到我这里来?

队长他们讪讪地走了。

幸好有孩子,她一吭声,就化解了我们之间的难堪。黄金明走过来,很自然地朝她看了一眼:不错!

不知是多少世的缘分,她才会被我碰到。我的确是这样想的,管她是谁生的,管她是不是被人遗弃的,她走了一路,在我这里停下了,那她就是在我这里出生的。

你没发现吗?现在情况不对了,仓库里没什么粮食了,地里的也没收起来。还是以前吃食堂好,管他地里仓里,收了工就去吃饭。

总不至于饿死人。

我突然醒悟过来,他是在担心吉利会吃了他名下的粮食吗?便大声告诉他,绝对不会的,我只让她吃我名下的,你该吃什么还吃什么,该吃多少还吃多少。

她吃你名下的?你让她跟着你吃素?

怎么不行?你倒是不吃素,可你一年到头又吃了几次肉?

猛地看到刚走不久的队长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黄金明赶紧迎了出去。

准备好准备好,工作组的人很快就到了,我们已经统一过口径了,烧掉的不是慧德的房子,是间空房,原来是磨房,现在专门用来堆柴草和农具,万一人家问起你们,不要乱说,就照我刚才说的那样回答。

队长撞开他,径直往屋里闯。

这怎么行?队长在里面叫起来:既然你决定住到这里来,就要装得像一户人家,你见过哪家的两口子一人住一间?赶紧给我把床并成一张。以后就是这样,白天呢,两张床并在一起,到了晚上再分开……我会派人来巡查的,你们俩最好给我记得牢牢的。慧德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既要在工作组面前保护好自己,又要在黄金明面前保护好自己。

黄金明一脸的不满:我怎么啦?我脸上写了强奸犯三个字?

队长回过身踢了他一脚:不说话谁会当你是哑巴?针尖大的亏也吃不得,怪不得单身到今天。

黄金明追着队长出去:队长,什么时候分口粮啊?

分个屁!仓库里的老鼠都快饿死了。

黄金明继续喊:我家现在可以按三个人分了吧?

三个少了吧?起码五个,才填得饱你那个无底洞是不是?

队长一走,黄金明就忧郁起来:真的在饿肚子了。

我把吉利绑在身上,拿起一只篮子往外走:别怕,我去找点野菜,野菜半边粮。

一只狗慢腾腾走了过来,连狗都没了以前那股子劲了。我听见黄金明唤狗的声音,刚才还在为没饭吃担忧,一转眼就逗狗去了,年纪不小,心性却跟孩子似的。

等我寻好半篮子野菜回来,黄金明正在灶上忙活,我放下篮子,就去看吉利。黄金明在那边喊:你带吉利出去走走吧,我来煮粥。

好久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了,不禁想起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师父除了会制草药,也是厨房高手,她最擅长做素蒸菜,每次她做蒸菜,我总是不知不觉就吃撑了。

两个人一路寻着什么东西走过来,走到黄金明家门口的时候,弯下腰来,从地上捡起一撮什么东西,嗅了嗅,径直到屋里去了。

等我抱着吉利回来的时候,家里像遭了土匪一样,连腌菜坛子都翻过来了,灶台上竟然放着一刀生肉,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再一看,黄金明两只膀子被捆在背后,人像青蛙一样趴在地上,轻声哼哼着。

讲!你一共杀了几条狗?怎么杀的?

说话的是我在路上看到过的那两个人,看样子,人也是他们两个捆起来的。

他们让他讲杀狗的细节,讲了就放了他。他真的开始讲,怎样用绳子套住狗,怎样打那个要命的活结,吊在哪根房梁上。在他的指点下,他们一样一样找出来,照他说的做,绳子荡荡悠悠穿过房梁,一头系着他反在背后的两只手,用力一扯,一阵惨叫,黄金明被反绑着晃晃悠悠吊了起来,像他吊那些狗一样。

还杀狗不?

还好吃不?

他不能说话,连应声也不能,脸先是涨紫了,然后就黑了,眼珠鼓突,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掉出来。

我向他们求情,狗反正已经死了,再把人逼死了,狗也活不转来,不如放他一马,让他活着,让他受苦,替你的狗出气。

死呀活的说了一大堆,那些人似乎才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正在往死亡线上走。

总算将他笃的一声放下来了,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人照他屁股踢了一脚,他本能地哼了一声,他们就笑:还是活的!

我帮他解开绳子,将他翻转过来,让他透口气。

他们都走了,他才叹一声缓过气来了:狗日的!

你就是不对!我气呼呼地瞪着他。狗是能吃的东西吗?菩萨把猪给你们吃,把鱼给你们吃,鳝鱼泥鳅都给你们吃,已经够多的了,为什么还要吃不该吃的东西?

少在我面前啰嗦,我还用得着你来教导我?你算老几?

只好作罢,好话坏话都不再跟他说了。

队长交代的事,却不得不照办。我们商量好,我的床,白天就当衣柜用,乱七八糟堆些衣物包裹之类,只把枕头拿来放在黄金明的枕头旁边,到了晚上,再把枕头拿回来,刨开衣物包裹,收拾出一个睡觉的地方。黄金明说:你还得摆双鞋在我床底下。我照办了。黄金明又说:你的梳子发夹,也要拿过来摆在我这边。

等黄金明睡了,我把房门闩好,倒满一盆水放在门边,看了看,又搬来一把椅子,把那盆水搁在椅子上,如果他想破门而入,那动静足以把我叫醒。

第二天照常上工,我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在门口打了个照面,一起往外走,却不说话。我发现他的眼睛不对劲了,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有点往外鼓,是昨天被人吊在房梁上的后果。

我故意落在后面,避免跟他走在一起。

我来到地里,来到女人群里,干了一会,一个女人冷不丁问我:好吃不好吃?听说很有嚼劲。

我看了那人一眼,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给小孩吃一点,嚼烂了喂她,吃了狗肉的孩子,不会尿床。

我突然明白过来:你以为我跟他一起吃过狗肉?你怎么敢这么想?

如果说我以前是个独来独往的人,那么住进黄金明家,则让我陷入更大更深的孤独。以前我好歹还能跟女人们聊几句,现在一张口就话不投机。

叫你男人来帮你一下嘛。

我没有男人。

黄金明不是你男人是什么?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你们的男人决定的。

女人们就吃吃地笑:门一关,你们做了什么谁知道。

除了咬紧牙关,我还能怎么办?我无法证明。

孩子一天比一天大,成天捆在背上,她已经不答应了,好不容易盼到歇晌时分,赶紧把孩子从背上解下来,反正跟那些女人也说不上话,索性一门心思放在吉利身上,抱在怀里,又是逗又是笑,吉利乐得直打嗝。孩子成了我的乐趣,也把我跟人群分得更开。

她的眉眼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好看了,天天跟着我下地,居然没晒黑,太阳独独把她漏了似的。有一天,光线凑巧,我在吉利的眼仁里看见了自己。平时我在家里也照镜子的,是师父留给我的一面跟手掌差不多大的蛋形镜子,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镜子太小年代太久,我总觉得自己还算过得去,跟一般的姑娘们没啥区别,但这天,我被孩子眼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齐耳的短发乱蓬蓬地支楞着,脸色黑黄,一双饿鬼般的眼睛在乱发下面灼灼发亮,像个疯子。我抬起手来,想压一压满头纠结的乱发,结果看到一双比脸更让人惊讶的手,那双手那么大,手指那么粗,根根都像棒槌,布满裂纹,头发缠进裂口里,像缠进了橡皮筋,一时半会竟解不开。我想起以前,还在山上的时候,师父总是让我去清洁那些经幡,那些经幡都是用色彩鲜艳的绸缎做的,师父嫌自己的手粗糙,怕刮伤了布料。难道我也老了吗?像师父那么老了吗?我瞪着孩子的眼仁,嘴唇上飞着几块干裂的角质,我最讨厌这东西,用力一扯,几滴血珠飞射而出,吉利开心地笑了,她以为这是个新鲜玩法。

我听见她们在议论我。

她师父收留了她,她又收留了吉利,这就是她们的办法呀,她们就靠这个来转移,不然她们怎么过得下去呀。

我猛地朝她们回过头去,她们在同一时间低下头,专注手中的针线,闭紧嘴巴。

我把吉利重新绑到背上,歇晌还没结束,我就下地去了,我宁肯多做一点,也不要多听一点。

与此同时,黄金明也受到了男人们的围攻,他跟我不一样,他不用躲,他可以津津有味地跟他们对侃,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在哈哈大笑。我想这大概是做光棍汉的好处,光棍汉就是拿来捉弄的,就是大家的玩物。

那天歇晌,我正在给吉利剪指甲,几个男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走到我身边时,其中一个突然指着我的后背说:别动别动,你背上有只四脚蛇。我一个激灵,僵在那里。几个男人一起涌上来,有人往上翻我的上衣,有人往下褪我的裤子,他们一边飞快地干着这些,一边不住地喊:别动别动,跑了,跑这来了,别动别动,越动跑得越快。

等我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把我的衣服扒光了,然后,我听见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接着,几个男人全都笑起来了,边笑边骂:又上了黄金明这个狗日的当了。

吉利早被他们吓得哭了起来,我也缩成一团,跟她一起哭。我们越是哭,他们倒越是笑:黄金明,你这个吹牛大王,你给老子过来看。

黄金明往这边跑来了。

一个人说:人家大腿窝里根本就没有痣,你说,该怎么罚你?

黄金明似乎这才认清形势,扭头就跑。

这天下午,作为抗议,我旷工了。我坐在家里,单等着黄金明回家,我要跟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天都黑定了,黄金明才走走停停回到家。他一只脚放在门槛外,做出随时逃跑的架势,站在门口说:我还可以进来吗?你如果不肯原谅我,我就睡在外面好了,你只要把我的枕头递给我就行。

我不理他,把自己关进里间。

没多久,我决定改变策略,就拉开门走了出来。

他并没在内疚,而是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口涎流得老长。

我叫醒了他。

黄金明,我能不能认你当我的哥?今天下午的情景你也看到了,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如果你是我哥,肯定不会允许那些人欺负你妹妹对不对?从现在开始,我会把你当作我的亲哥哥一样对待,我会帮你洗衣服做饭,帮你做全部家务,你只需要在别人欺负我时,站出来吼一嗓子就行。

行行行,行呃。黄金明满口答应。

饥荒说来就来了。首先是干旱,地上干出了弯弯曲曲的大口子,田里的谷子还没抽穗,就枯死了,划一根火柴能把整整一畈田都烧光。人的嘴里也干得发苦,口水都是黏稠的糊状,吐不出,咽不下。仓库空了,而下一季的粮食全都夭折在田里。但水库照修不误,不仅如此,修水库成了人们战天斗地的象征,似乎水库不修好,就预示着人在战斗中输了。

在这人人愁眉苦脸的季节,光中却收获了一个喜讯:鉴于他在修建覆船山大水库期间的优异表现,上级决定调他去水利局工作。

光中妈掏了好几个墙洞,凑在一起,去磨坊换了三斤金贵的面粉。家家户户都在饿肚子,实在弄不出像样的酒席,她就想弄两桌饺子宴,又简单又管饱。包饺子的人,除了来凤,另一个就是我。至于她自己,她要空出来再三审核宴请名单。她一边翻着眼睛,一边煞有介事地扳着手指头:

凡是当年参与过批斗我私养小鸡的人,要特别邀请到,一个都不能漏。站在一旁鼓过掌的也要请到,也一个都不能漏。

光中笑了:妈,你当时低着脑壳站在那里,你怎么知道谁鼓了掌谁没鼓掌啊?

哼,你妈我呀,越是那种时候越是看得清楚,这事我没有一天不记在心里,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当年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人,如今翻身了,翻到他们一辈子都够不着的高处去了。

饺子宴吃得很热闹,光中妈却闷闷不乐,她发现那些人根本没有她期待中的不好意思的神情,一个个眼里只有热腾腾的饺子,他们好久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她丢下火钳,拍拍头上的柴灰,来到桌边,问他们:饺子味道怎样?他们拼命点头:太好吃了,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那年要是不开那个养小鸡的批斗会,今天的味道还要好,会一开完,我就再没养过鸡,也没做过饭了,歇了这么多年,手生了,盐都调不准了。

她实在忍不住,主动提了起来,他们要是真的忘了那件事,那她今天的饺子就不如拿去喂狗。

回应者寥寥,只有队长一个人的声音飘出来,代表众人心声一般:老太啊,那些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你要是样样都放在心上那你就过得太苦了,人活在世上,第一要脸皮厚,第二要胆子大。队长用筷子点点那些埋头吃饺子的脑壳:你去他们家看看,最避人眼的山墙上,都用砖头砌了个大补丁,为啥?都是跟你学的,批斗会一开完,一个个就回去挖山墙去了,不怕你笑话,我都在家弄了个鸡笼,最多的时候,我养了十二只鸡。

听到一半,光中妈的脸就开始红,一直红到耳朵根,支支吾吾往外走,像个害羞的小姑娘,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脏话,没走多远,步子慢了下来,人也开始摇晃。我大声喊光中,喊到第二声,她就倒在地上了。

我们都围过来时,她的舌头已经开始发直,呜噜呜噜地说:走……都走……还我饺子。

饥荒冲淡了哀伤,丧事办得心不在焉,光中虽然哭过几场,终究还是掩盖不住春风得意的底子,胳膊上还缠着孝布,就兴冲冲去了指挥部。批给他的三天丧假,只用了两天,本来家里还有事等着他料理,但他全都推给来凤,提前一天赶到指挥部报到。第二天,我们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宣传栏里,夸他舍己为公,一心扑在工作上,等等之类,全是好话。

人在挨饿,山川草木都跟着无精打采,从早到晚,覆船山难得看到几柱炊烟,家家户户无精打采,慢慢吞吞,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既然没有吃的,不如少动些,积攒体力。

吉利瘦得像根棍,小脸黄巴巴的,头发像一束干稻草,走几步就喊走不动,怏怏地往地上趴,我只好蹲下来,让她像只猫一样爬上我的背。黄金明有天跟我说,这么下去,吉利迟早会没了的。

我白了他一眼,没力气跟他废话。

有一天,黄金明找来两只青蛙,放在水里煮了,端来一碗漂着小油花的汤,要我喂给吉利喝。黄金明说:她要是活活饿死了,就是你的罪过。

只好让黄金明把吉利抱过去吃青蛙,吃完了再把她送回来。

黄金明抱她回来的时候,孩子还在咂巴嘴,说肉肉真好吃。

但很快,青蛙就被抓光了,蛇也吃得一条不剩,地里的活物几乎绝了迹。

有天傍晚,我背着吉利,踉踉跄跄往家里走,看见路边一道道白光,以为是眼花了,定睛一看,原来是树干,好好的树皮全被人扒光了。

我认识这种树,树皮可以磨成浆,比玉米浆白,却远远没有玉米浆细腻,可以做成窝窝头,就是只进不出,拉不出屎来。

不禁想起之前吃食堂的盛况,人怎么能那样吃法?胡吃海塞,一个个吃得肚皮朝天,掉在地上的饭粒子踩得满地都是,吃不完的留给狗,条条狗肥得像小牛。那不是过日子的吃法,粮食是用来活命的,不得瞎吃乱吃,更不得浪费,浪费粮食可是大罪啊,不然何至于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黄金明是最挨不得饿的人,长年的单身汉生活,让他把吃看成了最最重要的事情,一顿不吃就心里发慌。他渐渐长了个本事,会偷东西了,水库工地上,明明看见他跟大伙一样,站着吃,蹲着吃,完了碗筷一丢,转身就去劳动,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见他嘴里一动一动地嚼着,问他,他还开玩笑,说他跟牛一样,会反刍。他一定是趁人不注意,把吃的藏在身上某个地方了。

后来他跟我承认了:偷了又怎么样?不然怎么有力气去埋那些饿死鬼?

越是饿,人就越是惜力气,有一次,几个家属甚至不肯为自己刚死的亲人挖坟坑了,说实在没一点力气,就拉了一蓬干草,先把死者盖起来,说是等找到吃的,有了力气再来掩埋。

黄金明凑上去说:孝不孝的先不说了,单说这皮肉之躯臭起来,这一带还能住人?要是再多来几个,也像你们一样不管,扔在露天里,不得瘟疫才怪。

实在没办法,自身都难保。

这样吧,给我一个馍馍,我来给你们埋。

一家人交换交换眼色,点头了。

先讲好,我不要树皮做的馍馍,我要真的馍馍。馍馍到手,我就开工。

有人好心地提醒他,说他这账算得烂,吃一个馍馍长出来的力气,远远不够挖一个坑。

黄家明一边吭哧吭哧地挖,一边说:你的账才算得烂,不吃这个馍,兴许就饿死过去了,吃了这个馍,虽然要出点力,不是又可以多活一天?

好心人还是不同意他的算法,在得到吃的东西之前,他们宁可乌龟一样静静地趴在某处,积蓄力量,减少消耗,也不愿像黄金明一样,用这种方法获得进食的机会,同时又把好不容易吃进去的东西消耗掉,那不是白忙一场?

埋了一个,接着又埋了第二个,渐渐地,黄金明一个馍馍埋一个人的事弄出名气来了,附近死了人都来找他。

前前后后埋了十几个人,吃了十几个馍馍后,黄金明终于埋不动了,不知道是馍馍的原因,还是他一直在干活的原因,他没有像别人那样浮肿,只是越来越瘦,瘦得牙床突出,眼眶深陷,渐渐有了骷髅之相,两只眼睛在凹陷深处发着暗绿色的光。

我总觉得这绿光不是饿出来的,说不定跟他干的活有关,毕竟是在跟死人打交道。

这天,黄金明扛着锄头回家,我照例端来一碗水,拿一根小树枝蘸了,对准他从头到脚轻洒一番。整个过程我们都一言不发,他大概知道我在干什么,他不抗拒,也不谢我,就像我是在帮他拍灰、扫尘。洒完水,他突然一笑:今天那个人,是被工地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的,看到他张开的伤口,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我没好气地问,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我想起了新鲜猪肉,好想割一刀下来,用盐腌一腌,炒了肯定好吃。

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难道还有人去刨开来检查?

我会说出去,我会告诉他们,他们会来掐死你。

他有气无力地笑:跟你说着玩呢,又不是你的亲人,他们对你也不好,你倒反过来护着他们,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

你才傻,那不是人该想的事情。

黄金明哼哼两声,早早地上了床。

半夜,黄金明突然在隔壁发出一声长嚎,我惊坐起来,等了一会,再没有第二声,就放心地倒下去接着睡。就在这时,我听见门被轻轻拉开了,有人走了出去,我猜是黄金明要出去小解。

第二天早上,我推开门一看,黄金明破天荒比我起得还早,完全不像平时有气无力还没睡醒的样子,相反,他看上去精神十足,像刚刚吃过饭,正在满足地抽他的饭后旱烟。

我来灶上烧水,发现灶膛还是热的,再一摸,锅盖也是热的。就问:你烧过东西啦?

呃……没有。见我一直盯着他看,又改口:烧了点水喝了。

但我觉得不像,他没把锅洗干净,那不像是烧过水的锅,烧水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

我出来抱柴火,看到了柴火边的锄头,上面沾满新鲜潮湿的泥巴,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他昨天说过的话,那个被石头砸死的人,还有昨天夜里他的那声长嚎,以及推门而出的脚步声。

你到底还是吃了,对不对?我盯着他问。

他一愣:什么?我吃了什么?

你心里清楚!

我一点都不清楚,你要是有什么吃的,就拿出来分我吃一点,我正想吃呢。他咧嘴一笑,那样的笑证明了我的猜测,但我没有证据。

我为他感到难过,他已经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却不畏惧,不内疚,反而咧着嘴直笑,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是明知不可做,偏要逆性而为?他已经做了第一桩,还会不会有第二桩、第三桩?

你为什么要哭?他笑着问我。

我为你而哭,为你的未来,你的来生。

见你妈的鬼去吧,老子收留你,尊敬你,你不思回报,反过来还咒我,你要是这种得寸进尺的小人,趁早给我滚蛋,别在我这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要赶我走?

我不能跟咒我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你是嫌我在这里妨碍你吃那个吧?

我吃什么都不用你管,你没资格咒我,你没资格评判任何人,恰恰相反,你才是应该受到评判的,你应该老老实实接受我们的评判才对,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罢了,我走,这里留不得了。

走吧走吧,没人留你!他像赶苍蝇一样挥着手:不过,你的孩子你得带走,我可不要。

至尊佛祖:

我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我真担心一旦我换了个地方,您将再也看不到我。师父以前总说,您无所不察,但我还是很担心,因为我个子不大,又衣着黯淡,您在天上看我,也许会以为是只蚂蚁而错过我。佛祖啊,为什么我总是看错人?刚刚觉得黄金明人还不错,可转眼间他就变了个人,他做了什么相信佛祖您都已经看见了,我不想在这里重复他的罪行。我太愤怒了,写不下去了,我得放下笔,平复一下心情。

……

佛祖啊,我到底是该为了吉利在此忍气吞声装聋作哑,还是应该丢下吉利一走了之?吉利让我太为难了,要是没有她,我可能早就飘在云游的路上了。

我看到一个模样像我的人在说:如果你不是个贪图安逸的人,你就应该走出去。另一个我说:可是吉利还小,她需要我。

得了吧,不要给自己找理由了,你走了,吉利照样能活。

可是,那不是抛弃她、伤害她了吗?

你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该跟任何人产生感情。

我只是想把师父对我做的还到吉利身上。

你以为你的师父真的那么无私吗?她不过是独居深山寂寞无奈,让你给她做伴,顺便当她的仆人而已。

……

啊,佛祖原谅我,我在发烧,在说胡话,否则我怎么敢诋毁师父。

也许我真的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了,我看到的事情有多坏,我就会不知不觉变得有多坏,变到跟他们一样坏,我无力阻拦他们,但我可以阻拦我自己,我可以走,走得远远的,在荒原上,在河堤上,在所有我行走的道路上,做一名不受旁人影响的云游信徒,这点我完全可以做得到。

写完这封信,我就去找光中。我得跟他谈一谈吉利的事情。

光中听了,稍稍考虑了一会儿,说:你不能带她走,路上太危险了,把她交给我吧。

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连声问:能行吗?能行吗?来凤呢?她没一点心理准备,她能接受吉利吗?

放心,现在我们家我说了算。

眼泪止不住地往上涌:答应我,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吉利。

放心吧,吉利的一生都在我的操纵当中,我会保证她平安无虞。

我有点听不懂光中这话,可他不再解释,反而说:你走了也好,难道你真想在这里跟黄金明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做一辈子一个门里进出的邻居?

他的语气听上去那么真诚、贴心,就像当年,他和他妈上山,我们四个人在制药房轻松聊天一样,他很久很久没这样跟我说话了,我还以为他再也不会用这样的声音跟我说话了。我问他:你觉得我应该去哪里?

既然要走,不如走远一点,去一个没人知道你的地方。

这话也正好合我的心意,事到如今,我已不想有人知道我的身份,这些年来,我在身份上总是身不由己:命由天定地进入佛门,身不由己地还俗,又身不由己地被要求假还俗,我厌倦了这一切,只想不声不响地活着,默默地做慧德该做的事。

到了外面,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尽量吃饱、穿暖,以后我们见面说不定就难了。

这是我最怕听到的话,比打我骂我侮辱我都更容易让我流泪。

泪光中,我看到光中的眼圈也有点红了,他凑近一点,小声对我说:等水库竣工后,我就要去水利局工作了,你不妨也往城里走,以后我们可以在城里见面。

这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可马上又焦躁起来,我不知道要怎么走,我从没去过城里,不知道去了要住哪里,在哪里干活,我全然不知。只好不停地问光中:城离这里有多远?水利局里有水库吗?我能去水库上干活吗?我们还能天天见面吧?要不,我先在这里住着,等你去水利局的那天,我再跟你一起走?

不,不,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呢。

光中一边说一边后退,好像在躲我一样。真奇怪,难道我突然变了样儿,吓到他了?

我追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走,他不耐烦起来:我怎么知道?还不是听上面的指示,上面通知我了,我就走,上面不通知,我就一直待在这里。

也就是说,你不一定会去局里。

去,当然要去,只是不确定什么时候。

好,那我先去那里等你。你告诉我怎么走。

光中的手抬起来,往西边指去,可他马上又收回了胳膊:错了,应该是东边,你应该往东走大约十三里路,那里有个汽车站,进城的过路车会在那里停一下,你只要爬上车就可以了。

我记下了他说的路线。

他又告诉我,晚走不如早走,反正现在隔几天就有人饿死,我要是突然不见了,人家肯定会想,哦,又走了一个。甚至都不会想去看一下尸体。同样的道理,我要是到了外边,人家也不会多想,因为现在到处都有外乡逃难出来的人。

总之,出门在外,要胆大心细。我再三问他,还要多久才能在城里跟他会合,他说:这可说不准,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天,也许明天。

天哪,我好紧张,你看,还没出发,我的手就已经抖起来了。

他告诉我,不必害怕,人在城里其实很好活,城里有个地方可以提供免费住宿,那就是候船室,那里的灯日夜不熄,常年供应开水,最难得的是候船室的长条椅,到了半夜,上船下船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我可以在那里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常常有人弄丢了船票,困在候船室里,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去货船上装卸货物,俗话叫扁担,做一段时间扁担,船票钱就挣到手了。还有人爱上了扁担这一行,就留在码头上当扁担,从此衣食无忧。

扁担?我重复道,好像要把这两个字牢牢刻进心底。

他做了个遗憾的表情:可惜你不能去当扁担,你是女的,很少有女的去当扁担的,活太重,受不了。但扁担真是个不错的行当,我要是没有水利局这条路,我也去当扁担。

我马上坚定起来,我能在水库工地上劳动,为什么不能去做扁担?特别是当他说到他都有意去当扁担时,我几乎立刻下定了决心。

此时再来打量这个家,这个小院落,肮脏的旧衣服搭在歪斜的晾衣杆上,几只粪筐散落在院边,一块块鸡屎干在里面,院子里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土堆,那里面埋着几粒比蚕豆大不了多少的骨头,那是黄金明吃人肉吐出来的骨头渣,他本来已经倒掉了,我又悄悄去垃圾堆寻了回来,埋在那里,念了段经文,算是安置。

我竟然在这样一个肮脏、罪恶的所在生活了这么久,如果不是光中来提醒我,我还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这时再来看光中,心里就只有感激了。

就是有点舍不得吉利。

又不是不见面了,你们就等着在城里再相会吧。

我又高兴起来。

光中说:还有个问题,你得处理好了再走。

他可真是思虑周全,我还以为他会直截了当把吉利抱回家呢。那怎么行?来凤肯定不会接受的。他说:不如这样吧,你先摸摸底,看准哪天来凤在家,就假装有急事把孩子托付给她帮你照看一下,然后就一去不回。

这是要让她以为我抛弃了吉利呀。

不然呢?你怎么跟她说?

想想也是,没什么理由比扔下孩子一去不回更简洁有效的办法了。

那天中午,我抱着吉利,明明已经从光中家门口走过去了,又倒了回来,对在门口洗衣服的来凤说:

我能不能把吉利在你这里放一小会儿?我的衣服掉在工地上了,得赶快去取回来,慢了怕就不在了。

丢一件衣服是大事,因为一个成年人得好几年才能添制一件新衣服,来凤替我紧张:快去快去,路上眼睛睁大点,谁手里多拿了东西,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放下吉利,拔腿就跑,跑出几十米才听到吉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由得停下脚步,来凤在后面喊:快去呀!我又不会吃了你的吉利。

只好又跑,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看不见光中家门前那蓬竹子了,才往东边的汽车站方向狂奔。

我从没坐过车,也很少外出,以前跟师父云游过一次,因为惦记着采集药草,师父都是带着我在山林和田野间穿行,从没上过大路。

汽车站不过是田边的一小块空地,杂草被人踏平,顽强起身,又再一次被踩倒在地。尽管还在覆船山地界上,也没有任何标记,我还是闻到了那块地方散发出来的陌生气息。我放慢脚步,心跳开始加快。

等了很久。开始只有我一个人,后来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又来了好几个。这些人蹲着,坐着,慢吞吞踱着,偶尔飞快地看一眼别人,却不说话。

一辆敞篷汽车轰隆隆开了过来,等车的人倏地起身,挥起手臂,涌向路边,涌向路中央。汽车开始减速,接近人群的时候,哧的一声停了下来,车轮下卷起的尘土直扑车厢。呛人的尘土中,那些人蚂蚁上树般手脚并用顺着车门往上攀爬,攀过驾驶座,向后拐去,整个人横卧在挡板上面,用力一翻,消失片刻后,一脸胜利地站在车厢里。

这就是光中说过的进城的汽车吗?应该是的,听说进城的车并不多,一天就两趟。我紧跑两步,跟在最后一个人后面,像爬树那样越过驾驶室,爬进车厢。

我没想到车厢那么深,从挡板顶部翻下来时,结结实实摔进车厢里,好一阵没法动弹。

虽然很疼,我还是努力向每一个人传递笑脸,但没一个人朝我伸手,拉我一把,甚至也没有一个人朝我看一眼。我慢慢往起爬,试图像那些人一样靠着挡板站着。汽车在颠簸中不停地拐弯,上坡,下坡,我感觉自己像一颗鹅卵石,被剧烈的颠簸摇向挡板,正要出手抓住,又一个拐弯,把我颠到另一个方向。我终于抓到一根栏杆,站了起来。

站稳的感觉真好。我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整个身体牢牢依附在栏杆上,尽情打量扑面而来又在转眼间飞逝的景致。

走了好一阵,一个人大声喊:师傅停车!

师傅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他,汽车鸣着笛,在起起伏伏的山间公路上蛇一般穿梭。一溜烟跑了好久,那人又喊:师傅,停车!

司机终于把车停下来了,却不是为那个人停的,而是自己下车去找水喝,趁这个机会,那个一直在叫停车的人顺着挡板往下爬,终于落到地面时,向拎着水壶走过来的师傅埋怨:一直在叫停车,就是不理我,害得我还要倒走十几里路。

活该!师傅吐了口唾沫,瞪着他说:谁叫你往上爬的?你以为我这是长途客车,你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你是给过我一分钱,还是给我打过一声招呼?凭什么你叫我停我就给你停?

那人没再抱怨,乖乖地捡起提前扔下去的行李,拐上一条小路,匆匆走了。

我感到有点不对劲,如果这车不是长途客车,那它的终点站在哪里?看看车厢里的人,他们个个胸有成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一晃而过的田野,我不敢向他们发问,也不知道该如何问。

一个年纪比我大的女人无意中跟我的视线碰了一下,我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心中的疑问:这车是不是要在终点站才肯停?那个女人爱理不理:看你要在哪里下嘛。

得到应答,我胆子就大了些:刚才那个人要下的时候,师傅没给他停。

看师傅高不高兴让他下嘛。

我不敢再问下去了,当然也不敢喊师傅停车,因为我不知道要在哪里停车,只好不错眼珠地盯着挡板外面的景致,如果出现城市风光,想必就是我要去的城市了。

终于进城了,汽车并没停下来,但速度减慢了很多,带着这些人在街道中穿行,刚才还无比冷漠的脸色,这时全都和缓下来,偶尔还能碰撞一下视线。陌生的街道把他们的肩膀拉近了一点。我问旁边一个人:这里就是城里吧,我们到了吧?

那人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不吱声。

汽车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停下来,司机跳下车,对着车厢说:都给我滚下来!

一个老汉抬起脸来问:师傅,这车不再往前走了吧?

师傅瞪着他,一脸要吃了他的表情:你说呢?然后就往前伸着脑壳、摆着屁股走了。

那些人都走了,我还站在汽车旁边,茫然无绪。现在该去哪里呢?

记忆像个有破洞的竹篮子,在水里泡了一阵,拎起来一看,里面只剩了一样东西:水利局。光中说过,他马上就要去水利局报到了,他从此就是水利局的职工,就是国家的人了。

我来到一个小屋门口,那小屋真小,几乎只有覆船山人家的鸡笼那么大,里面量身定制般坐着个跟小屋差不多大小的人,我问他:水利局在哪里?

他伸出手来,在我眼前详详细细地画着地图,标出路标。我照着他画的路线图,找了很久,总算找到了。

水利局门头十分高大,高得我都不敢抬头往上看,水泥做的廊柱,铁还是铜铸的两扇大门呈八字形往外张开,雅量十足的样子。墙根处同样有个鸡笼般的小屋,里面同样坐着个跟屋子差不多大小的人,还没走近,小屋里的人就迎着我喊:找哪个?

我说:找光中。

赵光中?没这个人。

我笑着更正:不是赵光中,是陈光中。我很少喊他陈光中,要不是这个人,我几乎快要忘了光中姓陈这回事了。

不管什么光中,这里就没有一个叫光中的人。

其实,我知道光中没这么快,我只是先来侦察一下位置,看看他即将工作的地方。

原来城里是这么好的地方,路好走,天也更敞亮,我不停地走,却一点都不觉得累,我顺着一条笔直的大路走,一走就走到了江边,我看到了船,几层楼房那么高的船,船上下来的人,个个长得气派,穿得也气派。在那些长得气派穿得也气派的人旁边,有一群棕黑色的人,他们光着上身,只在肩膀上搭条毛巾或是铺块厚褡裢,就把那些看上去很重很重的东西担在肩上,驮在背上,顺着长长的石级哼哟哼哟往上爬。劳动的人们更容易让我产生亲切感,我不错眼珠地望着他们,看他们爬到台阶尽头,卸下货物,擦把汗,空着身子飞快地直扑下来,一直扑到船上,再出来时,又跟刚才一样,挑担子的脖子向前伸得老长,晃晃悠悠飞蛾扑火般往前冲,背东西的弯着腰,身子压在巨大货物下,像乌龟在台阶上艰难爬行。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自动闪开一条路,避让他们,既是避让他们身上那些笨重的大家伙,也是避让他们身上那又酸又腥的怪味。

货搬完了,那些人来到江边,解下缠在腰上当裤带的毛巾,站在水里洗身子,在他们身上擦过的毛巾,绞出来的水滴竟是沉甸甸的白色,我怀疑他们绞出来的是盐水。

洗完身子,他们坐在江边晒太阳,也晒他们早就被汗湿的褡裢。有两个人抬了个大蒸笼过来,正在晒太阳的人一下子来了精神,朝蒸笼围过去,一人抓了两个大馍回来,那馍可真大,足有他们的脑袋那么大。

我听到自己咽唾沫的声音响亮无比,他们吃得真好啊,那么白那么大的馍,随便从蒸笼里拿,得有多大的家当啊。我甚至想,难怪他们的毛巾绞出来的水是白的,瞧他们的馍多白啊。

吃过馍,还有汤,一人一大勺,喝完了再加,眼看着他们的肚子都鼓了起来,有人打起了嗝。涎水从我口腔深处流出来,又被我狠狠咽下去,再流出来,再咽下去。

又一艘轮船来了,他们挽着绳子,扛着杠子,守候在码头边。他们现在离我更近了,我看到他们肩上、胳膊上、腿上,到处都是突突跳动的老鼠肉,一个男人干这一行,可真是个痛快事。

我想起临走前光中说过的话,这些人应该就是扁担吧,难道他给我推荐的新活法就是干这个?

看那些人干了三趟活,天就黑了,他们扛着杠子和绳子回家,我远远地跟着他们走,在石级的顶端,那些人迅速分散在几条小路上,很快就不见了,我站在那里,心里有点发慌,但一转头,我看见了港务局,以及敞开的玻璃门里一排又一排的条椅。

光中说过的东西,码头,轮船,候船室,我一样一样都看见了,还有扁担,我也见识了。

候船室里果然像光中说的那样,有长长的条椅,有自来水,有开水间,还有厕所。

天色还早,已经有人在条椅上躺着了。我不好意思躺下来,只能坐着。也有女人躺下来的,但那多半有自己的男人在身边。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身边缺个人,心里格外发虚。

我找到一张靠近角落的条椅,装作等船的样子,静静地坐在那里。

事实上,没多久我就睡着了,我有坐着睡觉的本事,还是以前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练出来的,师父打坐,我必须在旁边陪,陪着陪着,就直挺挺地跪坐着睡着了。最难堪的是有一次,师父打坐完了,起身出去了,我还在那里跪坐着熟睡。

等我醒来的时候,候船室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剩下来的都是成心在这里蹭椅子的人。

我听见两个人在后面小声说话:

我们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吗?

既然出来了,就听天由命,天不生绝人之路。

我好想睡我们家的床,好想吃我们家的饭。

说点给自己打气的。

我不想活了。

明天吧,明天再决定还活不活。

明天有什么特别?还不是跟今天一样。

不一定,明天只有到了明天才知道。

这话你都说过好多回了。

你说不想活也说了好多回了。

我悄悄侧过头去,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他们的衣服脏兮兮的,一定有些日子没洗了。他们的对话让我不再那么害怕了。

第一夜,就在候船室的条椅上过去了,临睡着前,我想,明天再去一趟水利局吧,也许光中现在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向来凤移交家务,他是当家人,当家人要告别一个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中间醒了好几次,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不停地在夜里醒来,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有一次,我刚醒来,又听见那一男一女在说话: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做扁担吧,起码可以混口饭吃。

男的说:你要我去干这个?那是文盲才干的力气活。

如果不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你读的那些书还不是跟你的尸体一起腐烂了?

不活了,死了算了。

你又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实在不想干,我去,不过,你得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你看到没有,女人不让干扁担这行。

就你那细腿细胳膊!趁早别想。

你别忘了,我在学校可是练过铅球的。

一个铅球能有几斤?他们肩上的货少说也有两百斤。

我坐起来,悄悄倒了个个儿,这样可以更清楚地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看看自己的胳膊,自认为不会比那个女人差。好吧,就按光中说的……

我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在条椅上,心里敞亮了许多,我觉得男人就是比女人有主意,比如光中,人在家里,却知道在城里如何谋生,跟他一起生活的来凤应该很满足吧,啥也不用操心,只听光中吩咐就够了,不像我,大小主意都得自己拿,也不知道自己拿错过什么主意没有。

夕阳西下,江涛阵阵,一艘轮船在薄暮中开了过来,那些一直在江边坐着趴着的人站起来,迎着轮船走过去,他们肩上扛着杠子,杠子上串着绳子。

虽然换上了男人的装扮,又叉开两腿甩着脚走路,那些人还是不大愿意搭理我,我知道他们瞧不起我这种野路上来的人,他们都是在这码头上干了好几年的,有的甚至几代人都在干这个,我初来乍到,怎能轻易挤进他们的队伍当中?但他们需要我,就像勤劳的地主在农忙时节需要一个老实的长工。他们从船上把东西从雇主那里领出来堆在跳板那里,让我背着扛着爬台阶,一直爬到台阶尽头,送到岸上的接应车上,再报上雇用我的人的名字,也就是说,我是两头都没名字的人,我只相当于一头拉货的牛。

他们事先征求过我的意见,其实是警告过我:工钱不多,因为你是黑工,这码头上是不允许出现黑工的,不满意的话,就到别处去。

我没什么不满意,我别无选择。

对我来说,工钱只有一个用处,我需要尽快置办几件衣服,我身上穿的那件男人的上衣是从候船室边一个晾衣杆上拉下来的,我得尽快置办起自己的衣服,再把这件衣服洗干净了还回去。

我需要尺寸合适的男人衣服,我的身高在女人中只属中等,站到男人堆里就成了特小号,只好考虑男孩的衣服。

当我还回那件偷来的衣服,穿上自己置办的合身的男装时,忍不住又一次来到水利局,我想看看光中还认不认得出我来。

但那个小屋里的人还是那句话,这里没有这么个人。我觉得奇怪,提醒他说,不是水利局的老职工,是最近刚刚调来的。

最近没有调人来。那人很肯定地说。

那,我过段时间再来吧。

我猜,光中家里肯定发生什么事了,要不就是覆船山大水库还没真正收尾。

白天,我在码头上混着,跟那群男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既可以不跟他们说话,又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半夜,我悄悄潜进公厕,在洗手池边小心而飞快地洗个澡,再回到条椅上躺下。这是一天中最惊险的环节,每当我胆战心惊地洗完,躺回条椅上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吁出一口长气,一天又安全地过去了。

我渐渐跟候船室那个打扫卫生的女人混熟了,没事的时候,就帮那个女人捡捡垃圾,后来又帮她擦窗户,擦栏杆,再后来,我干脆接过女人手上的扫帚,让女人坐到条椅上去做针线。女人免不了要问问我的身世,我回答得简单:家乡遭了灾,家里人都死光了,我就跑了出来,活一天是一天。女人说:那怎么行?你还这么年轻,人也不错,得好好计划计划。有一天,女人突然问起了我的年纪,老家还有无亲戚朋友,我脑子里马上蹦出光中的面孔,就说,我有个亲戚在水利局工作。

幸亏那个女人只是哦了一声,并不追问。

有一天,女人就把自己的男人带了过来,男人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后,问了几个问题,跟女人问过的差不多。问完了,他背过身去,轻声跟女人说了几句什么,转过身来跟我说:既然要干搬运,何必在他们手下打黑工呢?不如我带你到国营的搬运公司试试看,工资高不说,还有食堂,有外勤补贴,还可以在搬运公司帮你要一间宿舍。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还不算什么,男人接下来又出惊人之语,他邀请我到他们家去一趟,吃顿热饭热菜。这时我已恍恍惚惚,犹如醉酒,就稀里糊涂跟着这夫妇俩去了。他们家里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女儿,小女儿很正常,大女儿一看就不对劲,见到我,一个劲地冲我傻笑,不过还是训练有素地给我沏了一杯茶。男人说:我家大妞,脑子比别人慢一点,其他都不差。我点点头,由衷地对大妞说了声谢谢。茶喝完了,男人送我出门,问我:想过结婚安家的事吗?我大吃一惊,拼命摇头。男人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说:穷没关系,只要有一双手,什么挣不来?如果你没意见,我就把我家大妞交给你吧,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从今以后,你就有了工作,有了安身之处。我们也不求你对她有多好,保证她的人身安全,给她口饭吃就行。

我拼命忍住笑,莫非这个男人精神有问题?但我很快就明白过来,我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在他们眼里,我是个男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无牵无挂无拖累的好上门女婿,尤其对于他们那个傻女儿来说,更是一桩完美的姻缘。他们几乎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就知道我会同意,因为我已经山穷水尽,走到绝路,能碰到他们这样的主儿,是祖上积德,自当感恩不尽。

他所展示过的一切:国营搬运公司,公司里的食堂,外勤补贴,还有宿舍,都是以这桩姻缘为前提的,如果我不配合他们实现这个前提,前面那些东西自然也是没有的。

搬运公司什么的,我倒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宿舍,这段时间一直睡条椅,背上烙下的长条形凹痕似乎已经长进了肉里,没法复原了。如果有间宿舍,我起码可以睡在平整的东西上面,可以洗澡,可以……天哪,我没法往下想了。

这个男人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常年睡候船室不是个办法呀,男人总得成家立业,不妨先成家,后立业。

我吭吭哧哧,脸上发热。男人替我说:就这么定了,我女儿虽然不是聪明伶俐之人,但她还有我们这些人,我们不会把她扔给你不管的。

我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请求,我没法去登记,因为我没有户口之类的。男人说,那有什么关系,我跟她妈也没登过记。

我又硬着头皮问:大妞……到什么程度,她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吗?她能接受结婚这回事吗?

这下男人不能脱口而出给我答案了,想了一会才说:我们从没对她提过这事,自打她出生后,家里也没有办过喜事,她应该不知道这回事。事实上,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可能只相当于五六岁的孩子。

过了一会,男人又说:你们要是成了,我不会把你当女婿看待的,我会把你当儿子看待,我们就是你的亲生父母,你就是我们的亲生儿子,这么多年,我盼的就是儿子,现在可算是盼到了。

我一直紧握的拳头里积满了汗水,像握了一包鼻涕,却不敢松开,我怕一松开,就会不由自主地说出事实的真相,说出我其实是个女人,不能跟他的女儿结婚,我能想象他会有多么愤怒,他说不定会暴打我一顿,打得皮开肉绽,再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出候船室,扔进江里,说不定还会把我拖到公安局去,让我坦白到底是想掩盖什么罪行才女扮男装。种种设想,令我不寒而栗。

我又一次来到水利局,万一光中在我离开的这几天里就来报到了呢?我想征求一下光中的意见,我能不能听从那个男人的安排,做他的大女婿,活在他的遮阳伞里。

那个小屋里的男人已经认得我了,隔着一两米远就嚷起来:没得你要找的那个人,这里不存在那个人。

我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说的那个人,是从哪里调到水利局来的?他像是有点不忍心,问了一句。

我想了想说:覆船山水库建设指挥部。

没听说过那个地方。

他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可见这个人没什么见识,那么大的水库,那么大的指挥部,那么多专家,他居然不知道,难怪他不知道光中这个人。我的逻辑给了我信心,光中还没到,还被覆船山那边的事情缠着,脱不开身。

那个男人又来跟我说大妞的事,我躲不掉,又不敢说实话,只好支支吾吾:要是我家里人还在就好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要是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

就算家里人帮你拿了主意,最终还是得由你自己来过自己的日子。

我又无话可说了。我把他话里的家里人换成了光中,既然这样,我又何必一次又一次地跑去听光中的意见呢?

搬运公司那边也不是一直都有房子的,现在是个好机会,错过了,以后还有没有就难说了。

我抬眼看着他,毫不掩饰心里的渴慕。

要是你拿定了主意,我就马上去活动,这事得托人,求人,当然,你什么都不用管,全都由我豁出这张老脸皮去蹭。

我明白了,事情究竟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我给自己留了最后一个反悔的机会,如果他活动成了,我就依他的,如果不成,我就理所当然地从这件事里抽身。

没想到这个男人只用一天时间就把这事活动成了,第二天,他就捏着一把钥匙,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那就结吧,以前又不是没结过婚,大男人黄金明都没有把我变成已婚,一个小姑娘还能把我怎么样?想到这里,我茅塞顿开,一定是菩萨在暗中助我,让我尽管有婚姻在身,却仍能保全自己。

佛祖明鉴,我不可能真正成为她的“丈夫”,我只是……我突然想起师父以前的教诲,她说那不是光中在帮我们,是菩萨借光中的手在帮我们,会不会大妞也是菩萨派来帮我渡过难关的呢?

搬运公司的宿舍只有一间房,刚好够摆一张床,两把椅子,门口再架个煤炉子。果然没有人当大妞的面提起结婚两个字,他们只是说:家里太挤了,搬去跟慧德一起住吧,慧德一个人住,他那里宽敞得不得了。大妞就高高兴兴拎着自己的换洗衣服出了门。

搬运公司的宿舍,的确比候船室舒服得多,当然也辛苦得多,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后来我才知道,我必须全方位负责大妞的饮食起居,大妞除了勉强会自己擦屁股,自我管理能力跟一个四五岁的儿童差不多。第一天给大妞洗澡,吓了一跳,大妞小肚子上一道狰狞的锯齿状伤疤,下一次看到大妞她妈时,忍不住问她,大妞妈扭捏了一阵,说了实话,原来大妞被街上的流氓侵犯过,怀过孕,为了不让大妞再受苦,索性让医生把大妞的子宫拿掉了,一并连月经都没有了,免得每个月总有几天把自己搞得血糊糊恶心人,反正她这辈子都不会有生育的机会。

我是她亲妈,我也心疼,有什么办法呢?不能怪我,她自己前世造的孽。

每天晚上,等大妞睡着了,我才敢打一盆水给自己洗澡。第二天,要赶在大妞醒过来之前洗漱好穿戴好,否则,我担心大妞会识破我的秘密。除此以外,我还得想尽一切办法哄大妞开心,包括给她买好看的头绳和发卡,买芝麻烧饼和糖三角,不然,大妞会吵着要回去。

我慢慢明白过来,那家人把大妞给我,其实是有目的的,自从大妞搬出来后,他们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大妞因为想家又跑回去过几次,每次都被他们毫不留情地赶了回来,连口饭都没给吃。有一次,我去接她,正好看见高她一个头的妹妹二妞拿根细绳子抽她,一边抽一边喊:滚!你的家不在这里,滚回你家去,滚到慧德那里去。

这也太不像话了,我忍不住冲二妞喊:别这样对她,怎么说她也是你亲姐姐。

她现在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我再没说别的,拉着大妞就往回走。路上,我替大妞流下了眼泪,他们早就视她为负担,为累赘,所以才不计代价地把她塞到我怀里。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再没让大妞回去过,我把大妞带到码头上去玩,怕大妞无聊,就叫大妞为我计数,往岸上搬一趟就捡一颗石子,大妞很高兴能得到这份工作,唯一的不足是我搬得太慢,她的石子都捡来好一会了,我还在台阶上慢腾腾地爬。我还训练她为更多的人计数,这样她就不会无聊得直叫唤了,虽然她的统计常常张冠李戴,但总好过坐在那里扯着嗓子直叫唤,引得旁人围观。

带她到码头上去还有另一个目的,白天把她往死里累,晚上她才肯早早入睡。只有她睡了,我才好安安心心洗澡,舒舒服服睡觉,而不担心她发现我身体上的秘密。

有一天,我正在洗澡,突然觉得有点异样,回头一看,大妞醒了,坐在床上,一双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朝我看。

我吓得毛巾都掉到地上了。

大妞蓦地冲我一笑:咪咪,我也有!

我飞快地穿上衣服,来到大妞身边,解释说:不一样,你的是女人的咪咪,我是男人的。

大妞还是笑着嘟囔:咪咪。

整个晚上,大妞为自己的发现乐不可支,不停地比划,不停地嚷嚷着咪咪、咪咪,我简直要怀疑大妞并不是个痴傻了,她心里其实是清楚的,这个人不应该有那两个东西,但她突然发现,这个人其实是有的,所以她乐得觉都不想睡了。

我只能心存侥幸,也许到了明天,大妞就会把今晚的事情忘了。

果然如此,第二天早晨,大妞照旧赖床,照旧披散着头发躲来躲去不肯梳辫子,不肯刷牙,更想不起来她曾经看到过我的咪咪。

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没有记忆才导致智力低下,但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敢当着大妞的面洗澡了,哪怕她已经睡着。我在江边捡了块塑料,洗干净了拿回家来,又在上面粘了几张废报纸,当大妞睡去、我准备洗澡时,就把这块塑料拿出来,挂在大妞枕边,以防她突然醒来。

我有了个新发现,不知是因为长期束胸,还是活儿太累,我的胸部变小了,缩回去了,像两个煎鸡蛋一样贴在瘦瘦的胸骨上,我很高兴自己的身体有这样的变化。再往前一想,不禁一个人笑了起来:它们两个继续小下去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像码头上那些男人一样,光着膀子干活呢?与此同时,我的手变大了,手指粗壮有力,关节突出,乱七八糟的纹路深得像刀刻的一样,我的腿也变了,要么是流汗太多,要么是用力过大,以前浓密得让人不好意思的汗毛褪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个空落落的小孔。小腿肚那里养起了两只小老鼠,一走路,它们就在那里乱蹦乱跳。我真的越来越像男人了。

大妞的妈妈过生日了,我们去给她祝寿,她给我们做了些好吃的,吃到中间,大妞冷不丁指着我说:她有咪咪。

只听到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我就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大妞。

接下来的场面更加让我不知所措,饭桌上的人就像没听见大妞在说什么似的,各自不慌不忙地吃自己的饭。

谢天谢地,大妞没再说第二遍,而他们也没追究大妞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许他们听惯了大妞的胡说八道,也许他们从没在意过大妞到底在说什么,大妞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能算是人。

我又心安理得起来。

二妞很快也有对象了,也快结婚了,我看到过二妞的对象,宽肩细腰、高高大大的一个小伙子,不禁替大妞叫屈,一母所生,为什么两姊妹的命运这么不一样呢?

大妞妈找到我,说要跟我商量个事。

我们在江边坐定,大妞妈说:二妞要结婚了,万事俱备,只欠房子。

我不明白大妞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的意思是,你们得帮二妞一把,让二妞到你们那里去结婚,你们回家来住。

这不行。我差点叫出声来。大妞我还能糊弄过去,跟这两个火眼金睛的大人住在一起,恐怕他们只要扫一眼,就能发现我的秘密。

没办法,家里只有这个条件,二妞也不小了,他们两个已经谈了一年多了。大妞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家就指望二妞了,所以二妞是招赘的,既是招赘,我们这边就得提供房子。

回来住几乎不可能,他们家总共只有一间房,两张床呈丁字形靠墙摆放,剩下的空间仅能同时容两个人,厨房是自己动手搭出来的。

回来住的话,太不方便了。我尽量客气地说。

大妞妈赶紧接着我的话说:如果你实在觉得不方便,能否这样,先让大妞回来住,你继续去候船室住一阵,单位马上要调整房产了,这回我们一定可以换个大点的房子,到那时,你再住回来。

既然马上就要调整房产了,为什么不让二妞他们推迟几天结婚呢?我斗胆提出自己的想法。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你还是她的姐夫呢,就不盼着她早点有个归宿?一个人的姻缘到了,任他是谁也阻挡不了。

我是怕……大妞会跟着我到候船室去,她毕竟是个女人,不方便。

你放心好了,我会管住她,不让她乱跑的。

也好,这样就还原了,我还是我,大妞还是大妞,只有二妞变了,好起来了。我突然心里一亮,看穿了整件事情的脉络:二妞没有单位,没有工作,但一样享受到了单位分房,二妞才是这一连串事件的真正受益者。

你这么说,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

没有,我哪里敢。

谅你也不敢,你要是敢,我们就把你有咪咪的事说出去。

什么?

你不要逼我把事情说穿。

就凭大妞那句话?我下意识侧了侧身子,我每天都束着胸,一般人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反正我们知道了,但我们暂时还不打算说出去。

从大妞妈家一出来,我就慌慌张张往水利局跑,无论如何,光中该来报到了,我需要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我需要一个人来指点迷津,哪怕他只是点点头,或是摇摇头,我都会马上镇静下来。

这回,不知为什么,水利局门口那个小屋里没人,我犹豫了一下,径直往里奔。

刚要上楼,一个戴眼镜的人把我叫住了,问我找谁。我尽量把话说得完整:从覆船山水库指挥部调来的陈光中。

这里没这个人。覆船山?那不是陆城那边的吗?你确定他调到竞陵水利局来了?

这下我意识到什么了,小心地问:有很多个水利局吗?每个地方都有水利局吗?

当然,你说的那个人,按我的理解,他应该在陆城水利局。你可以到那边去找找。

我给大妞家留了个感谢的纸条,就连夜出发了。我想他们是不会追究我的,他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我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这回我是打听清楚了才出发的,先坐什么车,再转什么车,我没想到当年那辆卡车竟把我拖了这么远。

我在车站问过工作人员,从竞陵到陆城有多远,那人说,远得很,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当时,我从覆船山出发的时候,光中给我指路,好像是先朝西指了一下,后来又改成朝东的。看来,光中也是个糊涂虫,连方向都搞反了。

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是我当时看错了他的指示,我跟他面对面站着,他指的东边应该是我的西边不是?唉唉,反正已经错了,反正已经错了这么多年了,再怎么回忆都于事无补,现在要紧的是找到光中。

一路上,我都在为当年的错误脸红,如果不是竞陵水利局的那个人提醒我,我这辈子可能都要耗在隔几天就去水利局问问光中到了没有这件事上。还是自己少见识啊,都不知道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水利局,还以为普天下就一个水利局呢,以为所有扛着水利建设旗帜下来的领导和专家,都是从一扇大门里出来的。中间也冒出过一个念头,觉得光中当时应该跟我说清楚到底是哪个水利局,但我马上反驳自己,光中肯定想不到我会这么笨,他肯定以为我知道,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就只有陆城水利局而已,因为那些领导和专家多半都是从陆城来的。

陆城水利局很好找,我只问过一个人,就顺利地站在了陆城水利局大门口,它的墙角下也有一间小房子,里面量身定制般坐着个男人。

我报上光中的名字,人家说,以前有这么个人,现在没有了,他回家去了。

我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就重复了一次:是从覆船山水库指挥部来的光中。

当然是覆船山来的光中,李国祥工程师一手提拔起来的农民。这么多年,水利局头一次直接从农村调来的人。

为啥又回家去了呢?

那你得问他自己去。

我还是反应不过来:回哪个家?

我哪知道。

那个人不耐烦了,丢下我去看自己的报纸。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又走了。总是这样,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跑到现在,我还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听得见他的声音,望得见他的背影,可就是触不到他。

从陆城到覆船山没有直达车,坐车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犹豫起来,现在回去,是什么目的呢?在竞陵的时候,我一趟一趟找光中,是想把我的难题讲给他听,让他帮我出出主意,现在,这个借口已经不在了,找到他的时候,我要跟他说些什么呢?

后面半程路,我放弃坐车,我想通过漫长的步行来缓解一下心跳的压力。见到光中第一句话说什么?他要是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要怎么跟他说?说实话还是敷衍而过?怎么敷衍?我像个在外面做了坏事不敢回家的小孩一样,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战战兢兢徘徊不已。

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吉利现在怎么样了?长成大姑娘了吧?肯定不记得我了,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还不会说话,应该不会对我有任何记忆。

孩子鼓舞了我的斗志,我加快了脚步。见了面,我就说,我是来看看孩子的。这个理由应该站得住脚。

快到覆船山的时候,我突然看到黄金明迎面走来,正犹豫着到底是要躲起来,还是大大方方迎上去跟他打个招呼,没等我想好,黄金明已经飞快地走了过去,擦身而过时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又急匆匆往前赶去。

他竟然没认出我来!

我明白了,我已不是当年的慧德,我是个又瘦又矮、被扁担的生活改变了外观的男人,这里的人从没见过这个男人。

一路上我又碰见了几个熟人,结果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认出我。

看到光中的家了,天哪,他家的房子怎么破成这个样子了,屋顶上到处都是破洞,墙面的土砖被风雨冲刷,砖体松散得像一把黄土,窗户大开,上面挂着蜘蛛网。周围的树木却比当年高了许多,团团围住这栋破房子,感觉像是这些强悍的树木吸走了房子里的全部活气。

光中一个人蹲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抽烟。我藏在竹丛后面,细细打量他,他老了很多,吞云吐雾,愁眉不展,满腹心事的样子,原先的精气神差不多都跑光了,想不到当年在水库工地上那么得意的人,如今也到了打蔫儿的时候。

我闪身出来,让他看到我,跟他打招呼:光中,还好吗?

光中疑疑惑惑地站起来,一望而知,他并没认出我来。

记不得我啦?我有点难为情地冲他笑了笑。

他更疑惑了,揉了揉眼睛:你是谁?听口音你像是我们这里的人,但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吉利呢?我突然这样问,算是提醒他我是谁。

你到底是谁?光中像见了鬼似的,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

你先告诉我吉利在哪里我就告诉你我是谁。我被他的表情逗得笑出声来。

光中仍然愣愣地盯着我。

当年你叫我出门往东,坐车进城,我都照你说的做了……

你……你真的是慧德?天哪,你干吗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不弄成这样恐怕早就死了。好了,不说我,说你,你为什么又从陆城水利局回来了呢?

你到水利局去找过我了?

你说你要去水利局,还叫我在城里跟你碰头,结果你看,我们是在你家碰头的。说出来真丢人,我找错地方了,我找到竞陵水利局去了,不知去了多少回,回回人家都说没这个人,后来有人告诉我,你可能在陆城水利局,我跑到陆城水利局一问,人家说你回来了。光中,你好难找哦,我找了这么多年,跑了那么远的路,结果在你家里把你找到了。

竞陵水利局?我去竞陵水利局干什么?我听都没听说过那个地方。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还说呢,当年不是你给我指的路吗?我上了一辆车,在车斗里站了一天,车不再开了,我就下来,好久好久之后,我才发现,我到达的地方叫竞陵。

光中抡着眼睛想了又想,似乎想不起来当年叫我走的时候,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以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地方叫城里,我不知道天底下有那么多城。现在我知道了,有竞陵,有陆城,可能还有其他的城,每个城都有水利局。

吃了很多苦吧?

光中这一问,我就不能动了,也不敢张嘴,就像端了满满一盆水,稍一动,就会哗地泼出来一样。

好了,回来就好了,这回回来,哪里也不去了,就留在这里,我活一天,一天不让人欺负你,有我吃的,必定饿不死你。当年你师父可是拜托过我的。

那盆水终于哗地泼出来了,我哇哇哇地哭得像个孩子。

哭好了,我才想起来问他:怎么又从陆城水利局回来了呢?

……水库修完了呗。光中稍一犹豫,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为什么水利局那些人还在继续上班呢?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在外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当他说“不说我”的时候,我分明从他脸上看到了很多不愉快的删节,他有事情瞒着我。

我……都听了你的……做扁担。我决定先把大妞那一段省略了,至少现在不要提。

他望着我上上下下认真打量起来,我的打扮,被风吹得干裂的脸,老栗树般的手。他没有再问什么,我吃的苦,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身上。

回来有什么打算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听说你从陆城水利局回来了,就想回来看看。

这里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突然一拍手,紧张地说:你还是走吧。前不久,覆船山刚刚搞过人口登记,你没有参加登记,就不算覆船山的人,不是覆船山的人,就不能参加覆船山的集体劳动,不劳动,自然什么都没有,活不了人。

你刚才还叫我不要走了,要我留下来。

我把这事给忘了。

我又想哭,他制止了我:出去也好,覆船山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出去了这么多年,应该感觉到了,外面并不比覆船山差,只是你不能再做扁担了,就算你把自己打扮成男人的样子,毕竟还是女人的身子骨,长年这么累下去,你就不怕短命?

他这是心疼我了,这么多年,没一个人对我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我幸福得一个劲地嗯嗯。

我听说,捡荒货也能活人,那个比扁担舒服一点,至少没扁担的活路那么重。

我也知道,就是有点丢人。

丢谁的人?谁认得你?还是你家里有什么人怕你丢了他的人?

经他这么一说,我马上觉得确实没什么可丢人的。

吉利呢?我向门里张望,特别期待马上就能见到一个小姑娘,一个大眼睛的漂亮小姑娘。

光中就像没听见一样,正要再问,一声门响打断了我们。来凤出来了。来凤也老了好多,嘴角、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她走出来的样子也有点古怪,好像被谁推了一把,跌了出来似的。

光中示意我先不要做声,他这样给来凤介绍我:这是我在新水库工地认识的工友,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我。

来凤瞟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别跟我提你那个水库,我听了就烦。就那样噔噔噔走出去了。光中对我说:你别跟她计较,她这几年脾气大变,我都摸不透她了。

光中提议送我一程。我们一起往外走。路上,他轻声说:就算回来,也不能以这种面孔突然跑回来,得事先做些准备,比如,我先在这边给你造些势。

你到底是想要我回来,还是不想我回来呢?

光中脸上出现一种怪怪的神情,既像在思考,又像心不在焉。

我也不知道,我说过叫你回来吗?那你就回来吧。

出了门口那条小路,他带着我往西边走。

这里的人哪,眼皮子都浅,哪家的鸡多下了一个蛋,都要拿眼睛剜你两下。所以我说,你要尽量往城里走,不要留恋覆船山这个鬼地方。

光中到底怎么啦?说话颠三倒四。望得到车站的时候,他说:路费的问题你不用管,我来给你买车票。说着就开始掏口袋,掏了半天,只掏出一张毛票,一张上厕所的纸,我赶紧捉住他的手往回塞:我有,我有钱。

他脸上慢慢开朗了些,说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和我妈上山,我妈在帮你师父熬药,我们俩在外面玩,我指着一棵漆树说:把这种树叶子揉烂了涂在脸上,可以长生不老。你想也没想,摘下两片树叶子就往脸上揉,不到一个时辰,你的脸就肿得像馒头。你一直都是个实诚人,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还好当年没作恶到叫你去吃屎。

我当然记得那件事,师父为此还狠狠打过我一顿。不过,我也就是在你面前实诚,我想,光中怎么会骗我呢?谁都可以骗我,只有光中不会骗我。

唉!光中叹了口气,脸上浮起一层类似地灰的颜色。在外面可不要这么信任人,也不要太温和,人善被人欺。

还没到车站,一辆汽车远远地开了过来,光中跳起来喊:快,车来了,快跑!

一阵狂奔,总算在汽车启动之前抓到了门框。回头一看,光中站在路上朝我挥手,我猛地想起来,关于吉利后来的事情,他还没告诉我呢。

车上,我越想越觉得光中不对头,他以前不是这种人,说话颠三倒四,精神也不集中,尤其是他掏钱的动作,迟钝,笨拙,颤抖,根本不是我印象中的光中。

思来想去,我突然意识到,会不会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才看他不对头的呢?我看看我的手,又在车窗上看看我的脸,离开了码头那个地方,我是这么粗糙,不干不净,全身上下都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已经只配待在充满汗臭与灰尘的码头上了。

对我来说,光中的话无疑是圣旨,是真理,是一切行动的指南。

我知道捡荒货这事他那天只是随便说说,而且他那天状态不对,但一回到城里,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注意上了这个行当。

我悄悄跟踪一个捡荒货的人,跟了三天,慢慢摸出了一点门道,知道了要怎么捡,上哪里捡,捡哪些东西,哪些东西更值钱,捡了之后又送到哪里变成钱,等等,第四天,我去日杂店买了一把铁火钳(既是工具,也能防身),加上捡来的一只蛇皮袋子,就上岗了。

的确比当扁担轻省得多,但也有它的毛病,大多数人都有点嫌恶捡荒货的,走在路上生怕靠近这种人,而这对于我来说,恰恰是桩好事,我就喜欢离人远一点,我能看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我。何况隔几天就能去一趟废收站,多少能换点现钱回来,真是一项不错的工作。

我设定了一个个目标,第一个目标,我急需租间小屋,我不能再在汽车站船码头或居民楼梯间里混日子了。这个目标很快就实现了,事实上,只要攒够了第一期租金就可以,因为我每天都会出去干活,只要干活就会有钱。第二个目标是给自己添些衣物和清洁用品,我实在不喜欢自己一身都是荒货味道。这些东西置办齐了,我又想买辆推车,来代替手拎蛇皮袋子。一个又一个目标,把我的生活连成了一条封闭的直线,我本想再回覆船山看看,顺便跟光中聊聊他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竟一直都抽不出空来。

我渐渐有了自己的地盘,那条叫红旗大道的马路上,有很多单位,每个单位里又有很多办公室,不知什么原因,有一天,他们不约而同地赶走了其他捡荒货的人,只跟我一个人签订了口头协议,让我每天下午三点以后上门收垃圾,不是只收我认为有用的废品,而是照单全收,人家扔出什么,我就收走什么,全部收完之后,我再去清理出可以交到废收站的东西,余下的扔进垃圾场。这无疑加大了我的工作量,但收获稳定,货源持久,就算我这天不出门,不像断了尾巴的狗似的到大街小巷去寻寻觅觅,也能有一点起码的收获。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支持我长期以来雷打不动地履行这个口头协议,那就是,人家是淘汰了那些同行之后,择优录取的我,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个荣誉,我不能辜负人家对我的信任。

半年后,我的生活改善了很多,我能租下一间小屋,还能按自己的喜好打扮自己(为了安全,也出于习惯,我还是男装打扮,所以红旗大道上那些办公室里的人都把我叫作小伙子),更重要的是,除去当天的生活费,我第一次有了余钱,虽然不多,但几乎每天都能余一点,我望着那点钱想,我要拿这些钱做什么呢?

我把那些钱放在一只破袜子里,再把破袜子放进一只装过饼干的小塑料桶,然后把塑料桶藏进我的待卖的荒货堆,每天晚上回到家,我都要扑进荒货堆里,翻出我的塑料桶,再拿出那只破袜子,往里面放进一点钱,再把塑料桶放回原地。

塑料桶慢慢装满了,有一天,我把那只桶拿到银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银行,一个大姑娘接待了我,她从柜台里出来,把我领到一个摆着松软沙发的小房间,她把那些钱哗的一下倒在茶几上,真多啊,我才知道我竟攒下了这么多钱,有纸币,有硬币,有的卷成小卷,有的揉成小团,还有的叠成了三角形。大姑娘坐下来,一张一张把它们压平,按大小一堆堆摆放整齐。

清理了大半天后,姑娘把那些钱给我换成了存折,叫我以后不要等塑料桶装满了才来存,最好隔几天就来一次。她的声音那么轻柔,人长得那么漂亮,干起活来却又是那么利落,我真喜欢她。她笑着问我:是想攒够钱了回家盖房子娶媳妇的吧?这个理想一定会实现的,加油!

我呆了,我还会有媳妇吗?

我看看街边橱窗里的自己,一个黑漆漆瘦巴巴的矮个男人,一看就是个单身男人,她没说错,这样的人缺的就是媳妇啊。

我当然不会疯到去娶媳妇,也不需要盖房子,我不能再食言了,我对佛祖说过我要做一个云游僧人,现在看来,这一天快到了,再过几年,等我终于厌倦捡荒货的时候,我就要上路了。也许我会慢慢走到峨眉山去,还有衡山、嵩山,师父说过,那些好地方,即便寺庙被拆掉了,气味都还在的,都值得去朝拜。云游僧人在路上不花什么钱,如果我上路,这些钱,我要把它送给谁呢?

怀着淡淡的忧虑,我继续给佛祖写信。

至尊佛祖:

我感到我就快走上正途了。对于我惊险万状的一生,我没有任何怨言,一切都是佛祖的考验,是我必经的历程,我庆幸我没有偏离正道太远,就算是我师父,大概也没料到我能坚持到最后。我感到我的时间不会太多了,虽然年纪并不大,但我常有力不从心之感。这些年,无意中我存下了一点钱,我希望能把这点钱送给……光中,不管怎么说,他指点过我,帮助过我,希望这点钱能帮我了却混迹尘世留下的人情债,然后我就上路。

信还没写完,我就呆住了,我盯着我粗糙僵硬的手指,难道它长出了脑子?学会了说话?它居然抢在我前一秒写出了我从未说出口的想法!真的,我从没想过要把这钱送给光中,可它一写出来,我马上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决定了。

这件事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的手指竟会走到我的脑子前面去。

这天晚上,我梦见了师父,她仍然是以前的模样。她觉得我不该面露得色。我说我没有。她说: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如果不是佛祖手把手扶着你,你早就走到邪路上去了。

我不服气:从来只有我给佛祖写信,汇报我的点点滴滴,没见佛祖对我的信有一点点反应,何来手把手扶着我?

真是个愚钝无比的人!远的不说,就说刚才,把你的钱送给光中的决定不就是佛祖替你做的吗?

我惊坐起来,师父的声音余韵犹在,我仿佛闻到了她特有的体味。

黑暗中,我慢慢想明白了,下山伊始,我就步入了师父为我铺设的轨道,这个轨道就是我写给佛祖的信,它的作用类似于外出的狗走一段就往路边撒一点尿,有了这点尿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迷失在路上。

我起床,拿起桌上还没来得及烧化的信,撕成小块,一块一块吞了下去。

既然是佛祖把着我的手写的信,怎么舍得烧掉它,如果可能,我希望它能变成我的肉,我的骨头。

每天清晨出去,傍晚回来,一天就在一进一出之间结束。时光过得飞快。除了捡荒货,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银行,几乎每隔半年就去一次,接待我的总是那个大姑娘,她真是好人,每次见了我,隔着老远就站起来朝我笑,预备好替我清点那些大大小小的零钱,再把我存折的数字改写一次。

后来,她的肚子大了起来,像当年的伊春一样。再后来,肚子小下去了,披散的头发盘了起来。再再后来,有一天,清点完我的零钞后,我看见她向大厅外挥手,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我看到了一个清秀机灵的小男孩,坐在自行车前杠上,他身旁,是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戴着眼镜,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

有一次,她问我:房子盖起来了吗?媳妇娶了吗?

我点头:快了,就快了。

我渐渐达到我的目标了。我给光中写了一封信,讲了我这些年的情况,怕他不来,我特地提到了那个存折,告诉他,如果他不来,他就不能过户,这些钱就会成为无人认领的死钱。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或者更久一点,当我拎着火钳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时,一个人在暮色中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人正是光中。

我请他进屋,他不进,说他不想弄脏我的房间。

我说我屋里没那么干净,堆着我捡回来的荒货呢,我并不是每天都去废收站,捡回来的东西,又不能放在外面,放一次丢一次。

我说的不是这个脏。他摇摇手:就算你房间里到处是荒货,你的心也是干净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干净的人了。

我盯着他看,他好像比上次更清瘦了,就问他是不是身体不好。他说:比起我的身体,我现在更在意我的灵魂。

我吓了一跳,光中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腔调了?

他叫我找个地方,他要告诉我关于他的很多事情,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我说:不如我们到江边去吧,那里开阔,又有路灯。

我们往江边走去,路上,我买了四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两小袋榨菜,作为我们的晚餐。光中看着馒头直摇头:我现在常常吃不下饭,也不觉得饿。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见我津津有味地啃着大馒头,光中问我:你平时都是这么吃的吗?既然能攒那么多钱,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生活开好一点?

你知道我呀,我又不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才从覆船山跑出来,然后又一路跑来跑去的。

我自己觉得这话有点俏皮,笑了起来,光中没笑,他低下头去,像在忍受某种疼痛。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的钱,我不能要,谁的钱我都可以要,唯独你的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我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要?

你听我说,我的家,现在就我一个人了,孤家寡人,还要钱做什么?

他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也没人会开这种玩笑。夜风中,他脸上有种破铜烂铁的颜色,加上他刚才说的话,我感到毛骨悚然。

你在说什么?来凤,还有明珠,还有吉利,她们都还好吗?

是啊,这么多,其实还不止这么多,还有一个小板,你走了之后才出生,明珠的弟弟,这么多,现在都不在了,就我一个人还戳在这里,我真是不要脸。

整整一晚,我们坐在江边。光中讲一段,就歇一会,没完没了,没想到在我离开覆船山的日子里,他身上竟发生了那么多事。

第二部

明珠比吉利大四岁,这多出来的四年生活经验,丝毫不能让她在吉利面前产生优越感,相反,只要吉利睁着两只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她就有种受到轻视和讥讽的感觉,虽然吉利还一句话都没说。

吉利吵架也跟一般女孩子不同。明珠说:你又不是我妈妈生的。吉利说:你才不是我妈妈生的,你是大人在河里捞虾捞上来的,他们一看,好大好丑一只虾呀,往地上使劲一摔,虾哭了,原来是个娃娃。

吉利不仅瞎说,还言之凿凿,明珠气得直想哭。

其实大人从没说过谁是妈妈生的,谁不是妈妈生的,不知她们从哪里听来的,动不动就拿这事吵嘴,即使不吵嘴,也在暗中较着劲,即便是吃点野菜糊糊,两人之间也不会消停。趁大人不注意,明珠从吉利碗里舀走一大勺,吉利拿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瞪她,她也狠狠地回瞪着吉利,举起筷子威胁她,然后扭过身去,屁股对着吉利。等她吃完了,一回头,吉利端着碗站在她面前,细声细气地讨好她:姐姐吃。碗里还有最后一勺,那是专门给她留的。又来了,这已经是吉利的惯用伎俩了,要是被光中或是来凤看到,她免不了又要被数落几句。但这天,旁边没有别人,应该不存在表演的可能,明珠接过来,只一下,就刮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送进了嘴里。吉利死盯着明珠的嘴,平静的脸上毫无表情,明珠就吼她:看什么看?你请我吃我才吃的。

可是姐姐,我看到一只蚊子粘到糊糊上,被你吃进去了。

同样的较量,也常常发生在来凤和光中身上。来凤冷不丁地问光中:你就不怕算来算去,到头来大风一吹一场空?光中说:你不会下棋,所以你不懂得我的策略。告诉你,下棋的时候,每走一步,至少要想好后面五步,否则你就等着被别人将死。你以为水利局那个地方那么容易进人?你以为人家真的就缺我这么个角色?我一个农民子弟,何德何能,值得人家把我调到那里去?首先,人家对我有好印象,但这只是起码的条件,光有这个条件,屁用都没有。你不会真的以为是我表现好,人家就决定培养我的吧?你要是这么想,那你就太天真了。告诉你吧,我运气好,碰到了那个机会,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不得不拿我当自己人,不得不培养我,但这种交易终有结束的时候,我得抓住一个管用的长效把柄。吉利就是这么来的,是我让她死里逃生,从娘胎里保下一条命。一般人还真动不来这个脑筋,我能办成,也是我妈积了阴德。你说得也对,我是在给人家揩屁股,但那是为了让人家心甘情愿地给我铺路,人生就是一盘棋,这孩子就是我手里的一颗棋子。

随便你啦,你脑子好,活该你要算计着过,我是笨人,笨人就简简单单地活,反正我有我的明珠,还有我的锄头,我就不信,一个人没有算计会活不成。

锄头管什么用?人人手里都有锄头,可是你看,人人都在挨饿。

那是天灾。

有些地方就不怕天灾,比如城里,人家没有锄头,也不种粮食,但人家有粮库,粮库里总是有粮食。

有天中午,水库工地上来了一群人,个个穿着干部服,径直走进指挥部。

傍晚,光中回来时两眼放光,走起路来脚不沾地,还在院子里就喊了起来:来凤,快帮我收拾,我明天就要去报到了。

其实不是去水利局报到,而是去另一座新的水库工地上报到,李专家说了,等新水库修好了,他们就可以班师回朝,天天都坐在局机关上班了。尽管如此,光中此次出发,已经是以水利局职工的名义。

消息来得太突然,来凤慌了手脚,家里总共就两床被子,好一点的那套,正在床上用着。来凤二话不说,一把从床上扯下来,揉进盆里。光中急了:我明天就走,你现在还要洗,你让我带湿的去?

难道让你带脏的去?你放心,我就是一夜不睡,也给你烤干。

已是脱掉棉袄的春天,为了烤被子,来凤却生起了火,等孩子们都睡了,两人坐在火边,看湿被子上腾腾冒起的热气。光中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半个干硬的馒头,说:中午趁人不注意偷的,给你吃个夜宵。

来凤接过去,看了好久,抬头一笑:我来做个烤馒头片。

半个馒头,切成了薄薄四片,高高地架在火头上烤。馒头表面在一点点收紧,变干,光中把它们翻了个个儿,说:新水库那边产板栗,下次回来,我给你带板栗回来吃。

来凤撇撇嘴:那么多人,轮得到你?

光中哼一声:我什么时候抢输过?

馒头片烤得两面焦黄,来凤把它们盛在小盘里,递给光中,光中摇摇手:是专门给你带回来的,我进了水利局,还怕吃不上馒头。

来凤固执地伸着手臂:两回事,叫你吃你就吃。又说:如今你也是水利专家了,可别学那个大眼睛李工,在外面祸害女人。

光中说:我能跟人家比?我有自知之明,处处谦虚谨慎就是了。

要是那些城里人挤兑你,让你不自在,你该发火还得发火,不要太委屈自己,大不了你回家来,我们一起种田。

什么话!既然去了,就不打算回来,不仅不回来,我还要慢慢把整个家都拖过去。

来凤心里漾起一阵喜悦,脸上却表现得不屑:我才不稀罕,我在自己家里站得高走得直。

最多两年,等我在局里站住脚跟,我就把你和孩子们都接过去。他说了,你可以在水利局食堂找个事干。

哪个他?大眼睛?

人家有名有姓,人家叫李国祥。

你一个人去抱他粗腿也就罢了,一家人都去抱,我不踏实。

你错了,我抱的是我自己的粗腿,当年那么多跟我一起为专家组服务的,为什么就我一个留在了指挥部呢?难道那个时候我面前就有一条啥粗腿?

来凤打了他一下,结束了斗嘴。

也许是刚吃了点馒头片,也许是好消息激活了中枢神经,两人打起精神叠在了一起。

来凤说:我有感觉,说不定这回就怀上了。光中说:这么久都怀不上,真要怀上了,就是这几块烤馒头的功劳,生下来得叫馒头。来凤说,太难听,不如叫板栗。光中说,板栗也难听,不如这样,如果是儿子,就叫小板,如果是姑娘,就叫小栗。

一年以后,来凤真的迎来了儿子小板,不过不是离别前想象中的板栗刺激出来的,而是跟光中拎回来的一帽兜货真价实的板栗有关,那边的板栗又甜又面,光中刚一拎进门,来凤就不歇气地吃了十几颗。

出去一年,光中总共就探过两次亲。带板栗回来的这次是第一次,光中戴着顶工作帽进门,那帽子圆圆的像个钢盔,扣在头上憋得一头汗,问他为啥不脱,回答说是习惯了,那边每天都在开山放炮,上工地的人必须戴上这东西。光中是从工地上直接回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归心似箭。也幸亏有工作帽,不然也没东西装板栗。来凤说,身上的土都懒得掸一下,哪像个在水利局工作的人。光中说,你恰好错了,现在水利局的人没几个是干净的,大家都戴着这种帽子,在外面跑工地。来凤一笑:修覆船山水库的时候,叫上工地,现在变成了跑工地,到底身份不一样了。光中只在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回去了。第二次探亲有点奇怪,既没戴工作帽,身上也没土,像是从哪里做完客回来,后来才知道,这次回家其实不是探亲,而是在执行一趟特殊任务,至于是什么任务,光中自始至终不说一个字。来凤激将他说:想不到你还有当特务的本事。光中还是不说。来凤也就算了。

光中此行是去看伊春的。李国祥收到伊春一封信,说她得了病,治不好了,唯一的愿望就是临死前能最后看他一眼,同时,她还有件事情要交代他,是关于那孩子的事情。信的结尾,还不软不硬地加上一句:望能满足我最后、也是唯一一个愿望,否则,我怕自己精神恍惚,做出什么对你我都不利的事来。李国祥想了两天,决定派光中代他走一趟。你去跟她说,我实在是忙得很,等新水库一完工,就去看她,顺便给她三十块钱,叫她治病也好,干点别的也好,只是不要嫌少,我如今只有这个能力。李国祥还交代:替我编些好听的话给她,这个不用我教吧?不着急,事情办好了再回来。

李国祥也把人家想得太简单了,一句“工程已转移,抽空再联系”就能打发人家?人家当初可是没近过男人身的大姑娘,幸亏她胆小,独自憋到现在才苦肉计般写出这样一封信,连威胁都谈不上,通篇都是对被抛弃的理解,以及隐隐约约以死相许的决心。

出发前,光中心里有点打鼓,对李国祥说:我去恐怕救不了这场火吧?

那怎么办?我去?我去只会火上浇油,她来更不行,她一来全完了。

他知道“全完了”是什么意思,那里面也包括他,他当初为了替他“平乱”,对伊春胡乱许了许多诺言。

唯恐来凤要给他洗衣服,翻衣兜的时候翻出那三十块钱来,所以出门前索性先换了身干净衣服。

他腋下还有个小纸包,昨半夜回家,悄悄塞进墙缝里才敢敲门,今天早上走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取出来,塞在裤腰里,这会儿,他把它拿了出来,夹在腋下。他怕裤腰那块有味儿,让伊春闻出来。

接到李国祥的委托,他就开始思谋自己也该带点啥东西去,李国祥是李国祥的,他是他的,他不想只当个信使。说起来,伊春其实是他先看上的,伊春不想在食堂干了,想跟他一起上工地,他就带伊春去找李国祥,结果李国祥盯着伊春上上下下看了一阵,说:上工地风吹雨淋,日晒夜露,那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还是留在营地比较好。当即削去了她一半的厨房工作,还让她负责茶水供应。光中一眼就看出了李国祥的心思,明白伊春对自己来说,已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从此在言语行动上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说起来,他也替伊春不值,那李国祥似乎是个飘浮物,走到哪里都要找点可以附着的东西,才能待得安心,在覆船山,找的是伊春,在新的水库工地,光中发现,一个擅长念广播稿的女青年,正在走入李国祥的视线。李国祥也不想瞒着光中,还对光中说:这女人真的是各有各的美,伊春嘛美在脸蛋,这个广播员美在自信,你看她那个架势!光中当时心里就一咯噔,觉得伊春完了,却还是笑眯眯地点头,夸领导有眼光,懂得看人。

纸包里是一块工地上用来做标语的红布,工地上标语旗帜多得像地上的野草,少一条没人在意,送给伊春,用途就多了,裁裁衣服,零头碎角还可以做成鞋垫儿。

伊春的家他来过一次,当年伊春捆着大肚子回家时,他送过她,但没敢进门。

站在远处望了一阵,门前没什么人,才壮起胆子走到大门口,站了一会,正想着要不要敲门,旁边竹林里一阵响,伊春端着一只笸箩走了过来,完全不像得了绝症的样子,不过他还是脱口而出:你咋瘦了呢?

伊春像是看到了他心里,说:确实是病了,但只是一般伤寒,不致死。

那就好,那就好,身体最重要。

我倒希望是得了绝症呢,我猜他也是这么想的吧?我真傻,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他对我根本就没有长远打算。

光中低下头,默认了她的后知后觉。

我还以为他看了信会来呢。伊春抱着笸箩在墙边坐下来,不说也不动。

光中想,还真是个老实人呢,生起气来只知道板着个脸,啥也说不出来。

正要劝慰她几句,然后送出钱和布就走人,伊春却突然站了起来,把笸箩往外一扔:既然他不肯露面,那我就去找他,不识路也不要紧,鼻子底下就是路,我爬也要爬过去,说好了带我去新工地的,说好了调进水利局的人这次是你,下次就是我,现在却不了了之,不问不闻,摆明了是不想认账了,太欺负人了。

这倒让光中大吃一惊,没想到李国祥还给她许过这种诺,怎么可能呢?伊春不过是个做饭的,水利局难道还缺一个做饭的人?顿时觉得自己抽调的性质被她往下拉了好大一截。至于她要去新工地的事,想都别想,李国祥派他来就是这个目的。表面上还是装得很害怕似的,拼命劝她:你冷静点,真到了那里,两人难免会吵起来,那里人又多,弄得都下不来台的话,反而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伊春就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早就没有余地了,早就被他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总之,工地上去不得,你想嘛,那些人肯定都是巴结他、偏向他的,我怕你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那我就去水利局,我找他单位,找他领导。我付出了代价,他不能无动于衷。

找单位更没用,现在水利局的人都在外面跑工地,前两天我打电话都没人接。

我就不信整个水利局一个人也没有,随便什么人,我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我让人家来评评理。

见拦不住,光中就想,就让她去城里散散心也好,说不定到了城里,心意就变了也未可知,伊春本来不是那种能撒泼打滚的人,否则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光中这才把李国祥的三十块钱拿出来,伊春一见,眼泪掉得更凶:这三十块钱是用来打发我的吗?我就这么不值钱?光中只好继续劝:想开点,都是命,命里注定你跟他得有这么一段。

这一招似乎挺管用,伊春的情绪没刚才那么激烈了。她把三十块钱往兜里一插:正好,我就用他的钱做路费,找他领导告他的状去。

光中心里那个悔呀,恨不得一把将钱夺回来,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她去水利局呀。

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伊春洗脸梳头掸灰,做着出门的准备。

刚刚走出自己熟悉的地界,伊春的表情就变了,愤怒和委屈被满眼的新鲜事物冲击得七零八落,光中心里渐渐有了把握,无论如何把好关,分散她的注意力,千方百计把这一趟变成两人的观光之旅。

到了陆城,两人在燕子岩吃了汤面,光中就把伊春往水利局相反的方向带,路过电影院的时候,光中说服伊春买了两张票。伊春看看票面说:也好,先去水利局,回来再看电影。光中看看表说,这时候人家正午休,还没上班呢。两人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长江码头边,江水跌下去不少,码头上的台阶显得格外长,扁担们背着大得惊人的麻包,哼哟哼哟地往上爬,一股混合着水腥味和汗酸味的怪味朝两人直扑过来,伊春捂着鼻子说:这些人,天天都干这么重的活,怎么受得了?

光中说:这就是扁担啊,听说过没有?从早到晚,一天又一天,跟牲口没啥区别了。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人不要去干这一行。

就这个话题,光中又七扯八拉扯了好远,把他所能知道的码头上的事都扯了一遍,一边扯一边看太阳,心里只怪今天的太阳走得恁慢,还不下山,下山了就不怕了,水利局的人下了班,她想去闹也找不到人。

但不管用,他看见伊春听着听着,眼里又聚满了泪水。

光中你说实话,他以前对我好的那些事,都是假的吗?

光中无力地垂了下眼皮,重新打起精神来:要我说啊,无所谓真的假的,只是时间变了,人的感觉也就跟着变了。没准他也像你这么想呢,哦,答应你那些条件就眉开眼笑,遇到难题,就杀到我老巢,想置我于死地,难道当初你跟我好是有目的的?

伊春明显一愣:我是那样的人吗?你非要看到我呕出一口血来才甘心吗?我在家里已经呕过一次血了,你信不信我再呕一次?

两人都沉默下来,是那种紧绷绷的沉默。过了好久,光中站起来说,电影快开场了。

从电影院出来,望着偏西的太阳,伊春猛地想起自己的任务,要光中赶紧带她去水利局。光中这才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光中硬着头皮跟着她往水利局方向走,还好,看样子水利局已经下班了,灰色的铁栅子门锁着,门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人,似乎是值班员。

还没靠近大门,伊春先就怯场了,问光中:我第一句话要怎么说?

光中转过身,背对着大门抠起了头皮:让我想想。

值班员已经注意上他们了,不等他们想出这第一句话,抢在他们前面开了口:喂,你们干什么?没事别在这里转悠,这里是办公重地。

光中赶紧往旁边一让,他可不想让值班员记住他的脸,他以后少不了在这里进进出出。伊春见他关键时刻躲了,一跺脚,不管不顾地迎了上去,问值班员,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李国祥的专家?

有啊,他现在在水库工地上,你去工地上找他吧。

那,请问局长在吗?

你找局长干什么?值班员警觉地站起来:你到底要找谁?

伊春看见了他戴在胳膊上的袖章,往后退了一步:你知道李国祥的家住在哪里吗?

我们不提供职工的家庭住址。值班员上下打量伊春:你还没告诉我呢,你究竟要找谁?

那,就麻烦你告诉我他家里的地址吧,我找他家里有点事。

有什么话你先告诉我,我可以代为转告。值班员的表情已经由警惕转为好奇了。

这下伊春没刚才那么镇定了,慌慌张张地撤了回来,望着光中哭:他们果然是穿一条裤子的,护他护得那么严,啥也不肯告诉我。

光中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我说得没错吧?幸亏你刚才什么也没说,他一个大门口值班的,当然要讨好局里的领导和专家了,难道要反过来讨好你这个陌生人?

你带我去新工地吧,我一定要见到他,哪怕前面是死路一条,我也要见到他。

不行啊,去了工地,你们俩要是发生点争执什么的,你会被人当成破坏水利工作的坏分子抓起来的,现在专家们在工地上都是权威人物,宝贝蛋,没人不向着他们。

伊春毫不掩饰地大哭起来:那我怎么办?就这么被他白白欺负了吗?

路上不住有人回头打量他们,光中有点窘,开始不耐烦:现在着急有什么用?当初就该留个心眼儿的,事已至此,还不如忍下这口气,抓紧时间走自己的路,你还这么年轻,像以前一样漂亮,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听我劝,赶紧回去,从头开始。

我不走了,我就在这水利局门口等他回来,我就不信他会一辈子住在工地上,他总有一天要回来的。你走吧,我留下来等他,待会我去弄条被子来,我要在水利局门口打个地铺,日夜守着他,我看他能不能躲我一辈子。

任务没完成,还得继续做工作,否则在李国祥那里交不了差。

光中领着哭哭啼啼的伊春再次往江边走。坐在高高的防波堤上,光中又开始施展嘴皮上的功夫:你呀,聪明面孔糊涂心,你想过没有,就算你撬散他的家,最终让他娶了你,他的环境也已经被破坏了,他会不开心,会埋怨你,甚至恨你,那样的两口子,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伊春突然回过身:你说来说去,就是想把我们拆散,我跟他散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说得对,你们是分是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提一点老朋友的忠告罢了。

什么忠告!你们根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我想起来了,你当然要向着他,你一直都在巴结他,你的前程就捏在他手里,你以为我看不透吗?

光中感到再纠缠下去,他将难以抵挡,况且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不如早点给她个痛快,就说:你说的都对,不过,还有一件事你没有想到,不光是你,连我也没想到,他一去新工地,就跟别人好上了。

光中感到,伊春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下去,就像一蓬瓜藤,突然抽去了支架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他,不哭也不闹,一汪眼泪静静地盛在那里,不肯掉下来。

光中有点害怕了,劝她: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不小心碰到这种人,有什么办法呢?你就这么想,这是你的命,你命里注定要过这一关,过了这关就顺了,就一顺百顺了。

她慢慢站起来,光中也跟着站起来,还没站稳,只觉眼前一晃,伊春就不见了,紧接着,就听见啪的一声响,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他看见她又浮了起来,手脚乱抓。他想跳下去,脑子里无端地冒出一句话来:她死了,李国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下面起了嘈杂声,一些人在往伊春落水的地方跑。他也开始往那边跑,他在石阶上摔倒了几次,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方寸大乱脚步不稳,还是想以此拖延时间。

一根绳子甩了过去,伊春没有抓住,绳子倏地收回来,呼呼地在人头上方甩了几个圈,再咻的一声甩出去,这一次,绳子打在伊春头上,她死死地抓住它了。

他挤开人群,冲上去抱住伊春,按压她的胃部,让她吐水。

人群渐渐散去,一个浑身汗酸味的扁担走过来,索要他的绳子。

饥荒慢慢熬过去了,地里开始长出可食用的东西来,往外跑的人扔掉一路上用的饭碗,掸去灰尘,陆续回到家乡,若无其事地洒扫庭除,引火做饭,那些路上的日子,大家都约好了似的,谁也不提,就像一觉醒来,拍拍枕头,梦都随着看不见的微尘消失在空气里。

新水库竣工,光中跟在李国祥身后来到陆城,来到水利局。李国祥说要先回家休整一天,让光中自己去找人事科报到。

光中有点紧张,虽然他一直把自己当作水利局的人,但正经八百地来报到还是第一次,他嫌自己踩在走廊水泥地上的脚步太响,想放轻一点,又怕样子不自然,惹人笑话。

接待他的是个剪齐耳短发的妇女,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他敲门,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说是来报到的,又报上了李国祥的名字,妇女说:既是李国祥推荐的你,得有李国祥的陪同,你才能报到。说完又低下头去写她的。

这一天,光中等得心烦意乱,隔一阵就跑到窗户边看李国祥来了没有,幸好他手上有点钱,傍晚时分,独自去局招待所登记了一个床位。

第二天,李国祥穿戴一新,来局里上班时,光中差点没认出来,原来水库工地上的李国祥,并不是真的李国祥,真的李国祥,仿佛是工地上李国祥的城里弟弟。面对这样的李国祥,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李国祥突然离自己远了,离覆船山远了,他说过的那些话也成了工地上的陈年旧事。

为了抛开这种感觉,他只好拼命说话,跟在李国祥身边一溜小跑,事无巨细地汇报他昨天报到的点滴,李国祥并不对他的每句话都做出回应,但光中还是絮絮地说个不停,他觉得只有说话才能把他们拉回到在覆船山的时光里。

到了昨天那间办公室,光中发现,那个妇女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一口牙齿整齐洁白,嘴唇红润健康。

妇女给了光中一张表,表很好填,无非是家庭成员家庭成分什么,光中填好表,李国祥在表格上签了字,报到就结束了。

出了办公室,光中紧紧跟在李国祥身后,一直走到一扇门前,李国祥停下来掏钥匙,才发现紧贴在背后的光中,就说:新的工地还没开工,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要么回家,开工时我通知你,要么就在局里待着,碰上什么事就干点什么事。

光中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但他要求李国祥一定给他分派一点什么事,否则他刚到一个新环境,伸手不是,伸脚也不是。

李国祥说,那你就去江边给我测水位吧,正好我需要这些数字。

测水位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工作,浑身是劲的光中受不了那份闲,琢磨着给自己找些事做,比如楼上楼下地打扫卫生,修理扫帚和撮箕,修理用坏的办公桌和抽屉,整理旧书报,把它们捆成捆,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有时还被一些人悄悄差遣着去做点家务。有一天,李国祥在厕所里发现了正在修理拖把的光中,皱着眉头说:你不要一天到晚晃来晃去尽搞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你虽然有些水利方面的实践经验,但你理论这一块完全是零,你应该去学一点水利方面的知识。李国祥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拿起一本书,塞给他,让他边看边做好笔记,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他。

书一打开,他就发现,他跟书根本没办法沟通,书是书,他是他,他们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度。

没办法,他还是只能按自己的方法度日,他把李国祥给的书揣在怀里,故意露出半截,看得到水利两个字,再满局里找活干。

这办法有效,擦身而过时,不断有人回过头来,朝他怀里那本书直瞄。

揣着书混了个把月,有一天,李国祥经过他身边,猛地抽出他怀里的书,问他看到哪里了,他不好意思地告诉李国祥,他连第一章都没读完。李国祥摇摇头说:如果你不加强学习,单靠手脚勤快,在这里是不好混的。你是聪明人,应该清楚你最终还是得靠自己。

他连连点头,问李国祥:新水库啥时候上马?

谁知道呢?这得上面定。

光中急着表态:反正,我随时都可以出发,我啥都准备好了。

李国祥想了想说:明天吧,明天我带你去找找局长,看看能不能把你安排到已经建成的水库工地上去,学着做做水库管理工作,我看你待在局里也难受。

这是个新动向,虽然要离开局机关,但听上去似乎也不错,至少人在那里可以更舒坦一点。光中眼睛转了转,说:有件事……

故意不说完,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李国祥看了看门外,起身去关了门,回来问光中:那件事,后来有没有啥后遗症?

这是李国祥第一次跟光中提起这事,之前他一直不曾提起,光中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呢。正因为怕他忘了,所以才决定稍稍提醒他一下。

没啥后遗症。光中很有把握地说。听说总算出嫁了,对方是个非常老实的农民,对她来说,已经是个不错的结局了。

嗯。孩子呢?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

哦!很好,很漂亮,眼睛特别像你,又大又亮。幸亏你后来就走了,再也没有回去过,否则,我真担心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

李国祥微微一笑,跟着就叹气:光中啊,你是个好人,你会有好报的。你放心,你的事我会一直放在心上,包括你的家属,当然也包括那个孩子,我都会放在心里,你什么都不用想,好好工作就行了,金光大道就在前面。

光中听了,脸上放光。两人约好,明天上午一起去找局长,谈谈光中的工作安排问题。

第二天,光中很早就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李国祥办公室门口,可一直等到十点多,李国祥还没来,又去看了看另外几间办公室的门,也是锁着的,整栋楼里死气沉沉。光中决定到楼下去等,那里肯定可以堵到李国祥。路经财务室,看到几个女人站在那里,一脸张皇地高声议论:

那时天还没黑透,怎么会看不见前面的汽车呢?

眼睛看到了,手里配合不上呗。这种情况谁没有过啊。

这下惨了,他老婆怎么办?嫁人吧,孩子要受委屈,不嫁吧,孤儿寡母的,也不是个长远法子。

完了完了,一家子就这么完了。

光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要问她们在说谁,一个女人神神秘秘地说:我早就有点预感,你们不觉得李国祥这两年有点奇怪吗?那个叫什么光中的乡下人,李国祥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凭什么如此欣赏一个半文盲,直接把他从农村挖到局里来?我总觉得这不像是李国祥一贯的作风。

她们刚才在议论李国祥?光中马上感到口干舌燥,身体发软。跌跌撞撞来到传达室,传达室的人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李国祥昨晚加班了,忙到很晚才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被一辆卡车带倒,连人带车倒在路上,过了好久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一直就没醒过,拖了大半夜,今天早上彻底断了气。都说那个司机太缺德了,要是当时就停车,把人送到医院去,说不定还有救。

光中一口气奔到医院,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才知道李国祥已经被亲人们弄回了家。

又一路狂奔回局里,问了好几个人,弄到了李国祥的家庭住址,一路寻过去,远远地,他听见了低回的哀乐,人就走不动了。等到终于看见灵堂、看见纸扎的白花和长长的挽联时,两腿一软,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没有人发现他,也没人知道他是来吊唁死者的,他一个人慢慢醒来,挣扎着起身,决定去给李国祥磕几个头。

局里很多人都在那里,他们看他咚咚地磕着响头,什么也没说,似乎他给李国祥磕头是天经地义的事,倒是李国祥的家属拉住了他,他们从没见过他,不知他是谁。

他找到李国祥的妻子,求她给他派最重的活儿,不为别的,就为李国祥生前对他有恩。李国祥的妻子感动不已,过后却悄悄向局里人打听他,听了一阵,专家妻子不那么感动了,不仅不派他重活,反而跟他客气起来,说家里没什么重活需要他帮忙,如今新事新办,明天天黑前就进火葬场了。

在人家家里不像在局里,他想干活也找不到活干,而且他也不能乱走乱看,一大家子哭哭啼啼,弄得他也直想哭,但他的哭算个什么名目呢?非亲非故,非朋非友。其实他是真的想哭,世间对他好的人,对他有恩的人,除了他李国祥,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不仅把他弄进了水利局,还要把他推到局长面前去,让局长来亲自安排他的工作,这是多大的面子,多大的恩惠呀,偏偏……想到这里,心里猛地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说好今天两人去见局长的,局长还没见着呢,不会有什么变数吧?心里顿时搁上了一块大石头,涌上来的眼泪也干在眼眶里,情势不妙呢,怎么办?细一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虽然是李国祥把他弄进来的,那也是组织上通过了的,不能因为李国祥死了,他的事情就跟着黄了。

要开追悼会了,局里的领导致悼词,重点评价了李国祥在兴修水利方面做过的贡献,原来李国祥已经牵头修建过三个水库了,在局里算是最有资格的水利专家,也是最有前途的领导干部……光中听得泪流满面,他多么幸运,竟然和这样的人碰在了一起,还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他是多么幸运,又是多么不幸,刚刚交上的好运,眨眼间又离开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进火葬场,李国祥穿得整整齐齐,被人放在那张特制的小床上,墙边有一个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方孔,床在小方孔前停下,方孔打开,床塞进去,再猛地抽出来时,床上就空了,一股稠得像布一样的黑烟随着床架扑了出来,又被方孔盖子立马堵了回去,来不及堵回去的黑烟,就以正方形姿态在走廊飘浮着,久久不散。

他没有搭乘水利局的专车回城,他们走时也没有叫他,一群人涌向车门,过了一会,有人探出头来叫了个名字,一个职工从厕所那边应声跑了过来,他一上车,车就开走了,没人叫他光中的名字,也没人发现他不在车上,他不相信刚才那个叫人的人没有看见他,他就站在那个人的视线里。

他索性折回那个小方孔附近,既然李国祥的肉身是在那里面消失的,那他的灵魂也应该从那个地方升起,他从小就听母亲说过,人的灵魂要在肉身消失之地逗留七天之久才会缓缓离开,因为灵魂刚从肉身上升起来时,沾染了肉身上的血水,很重,飘不起来。他一动不动盯着那个小方孔,说来奇怪,金属做成的小门上,竟有一根比头发略粗的东西突然轻轻飘了一下,然后就拧麻花似的扭动起来,后来他想,那东西可能是遗体被推进去时,门上的突起物从衣服上挂出来的,但他此时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那肯定是李国祥的灵魂在痛苦地挣扎、扭动,想要飞升起来。他知道他帮不上任何忙,但他很心疼李国祥此时的痛苦,想也没想,就朝着小方孔跪了下来:李工,你走好。说来也怪,光中跪下后,那东西竟慢慢停止了扭动,只是悬在那里,作跃跃欲飞状。

光中是从火葬场走回来的,不算远,顶多五六里路,这点距离,对于出身在覆船山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光中一路走得累极了,他知道一件大事已经临头,他害怕它,又不得不迎接它。

第二天,他到局里比平时晚了一些,他在犹豫,李国祥已经不在了,他是继续去李国祥的办公室报到,还是到局办去报到。局促不安地来到水利局,刚一进门,就有人通知他,到人事科去一趟。他有点兴奋,不管什么样的通知,总比没人理他好。

他推开人事科的门时,喘息还没有停。

还是当初接待他的那个女人接待他的。

李国祥已经去世了,他的小组也就自动解散了,我不知道他对你是如何安排的,这一点他从没对我们谈起过,作为他的小组成员,局里的政策是哪里来哪里去,鉴于你的情况,你现在完全可以自谋出路。

出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他在局里再投靠一个专家?

你在局里也待了一段时间了,应该能够看出一些门道来,实话告诉你,你想继续留在水利局已经很困难了,李国祥在的时候尚且没有将你妥善安置,他死了,谁也不会多管他的闲事,这一点,我想你能理解。

他知道从火葬场回来的路上,他为什么走得那么累了,事情一开始就摆在那里,是他没有认识到,或者他认识到了,但死活不肯承认,一直在跟自己斗争着。现在,局办的人猛地撩开面纱,他反倒平静了。他自说自话地在客座上坐了下来。

那么,我的工资呢,从报到那天起,我在局里工作了差不多八个月,一次工资也没有领过。

李国祥没有给你发工资?

他让我先在财务预支,一个月预支二十块钱生活费。

局办的人出去了一会,拿回一张表格,表格左边一栏是他八个月的工资,右边一栏是他在财务的预支,两相抵扣,净余八十。只要他肯在那张表上签字,就能拿回八十块钱。

钱当然是要拿的,但他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办妥,不能拿着这点钱就这么走了。

我们知道你对水利建设是有一定贡献的,但眼下,我们的工程暂停了,哪天我们再有工程,说不定还是要去把你请回来的。

女人的话提醒了他,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这样好不好,就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下来,就当是水利局给我出的证明吧,我离家在外这么长时间,回去总得有个交代吧,当初说是进了水利局了,现在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弄不好还以为我在这里犯了什么错误,给打回老家了呢。

女人有点为难:我们从没出过这样的证明。

一定一定,拜托拜托,这个证明至关重要,不然我回去,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女人说去请示局长。过了好久才回来,叫他先回去等等,下午来拿证明,还说局长要亲自给他出这个证明。

他将信将疑,总觉得这女人是在想法子骗他,目的就是把他送出门。他不敢真的回去等,就来到值班室,值班师傅跟他早混熟了,里面没有多余的椅子,他就蹲在门口跟他聊天。他这样想,下午要是拿不到证明,他就蹲在这里不走,让他们关不了大门。

下午,光中遵命来到人事科,事情超乎他的想象,局长真的把证明给他写好了,不是他想象的一张白纸,也没有折得小小的,像个便条,而是一张烫着金字的奖状,上面写着:陈光中同志,在我局水利建设工作中,成绩显著,被评为先进个人,特发此状,以资鼓励。墨迹刚刚凝固,落款处盖着局里的大红公章。

他的心嗵嗵地跳了起来,跳得飞快,但很快,他就让它平静下来。他干笑一声:这奖状是假的!女人的脸蓦地红了:你这个人真是的!明明是局长的亲笔,上面还有局里的公章,怎么会是假的呢?

如果是真的,就不会现在发给我,应该在水库工程结束时的表彰大会上发给我。

是你自己说要个证明,怕你回去时别人有想法,给了你证明,你又觉得这证明是假的,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我没想要怎么样,我只是觉得这个奖状好假,让我联想到,局里那么多发出去的奖状,是不是也有假。他知道这样不好,但还是失去控制地将身体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直直地瞪着那个女人。

女人马上脸红了,他能看出来,她的脸红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生气,还好,她嘴上还比较克制:我不明白你到底是在谦虚,还是在怀疑我们的考评系统。

我知道局里的奖状很有说服力,我只是觉得这种颁奖的形式有点不严肃,好像是我要来的,好像是局里为了哄我走,随便写一个打发我走一样。他不知不觉拐了个弯,给自己绕了个台阶,毕竟他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撒泼很不明智。

女人气呼呼地走过来,要拿他的奖状:如果你不想要,可以留下,我们替你保管。

光中卷起奖状:怎么能不要呢,我离家在外两个年头,我把家里什么都扔下了,就换来这么一张纸,回去后我得把它供起来呢,我要跟我家里人说,我这两年是光荣的,有奖状为证,有领导的金口玉言为证。

女人拿过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惜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稍一冷场,战火就没那么灼人了。

好,可以,我回我的覆船山,我知道你们看不起那个地方,看不起我这个人,我走,我走了你们就天天舒心了。

不咸不淡不轻不重地说了几个来回,光中就浑浑噩噩来到车站,半睡半醒回了家。

在村口下车的时候,光中一脚踩空,跌倒在地。

一切都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被人踩平的一小块空地,丢在地上的几团废纸,提示着这里是个荒野小站,没有站名,更没有标记,只有离开或回来的脚印。

光中渐渐养成一个习惯,得空就往村口的方向张望,就连家里的窗户,都被他改了向,专门开了一扇朝着村口方向的,以便视线畅通无阻。

久而久之,他的眼睛开始变颜色了,以前的黑眼仁,变得像鸟一样带点透明的棕色。

没有一丝丝异样的征兆,每天都是那个景致,每天都是那几个人、那几头牛羊在那里走来走去。

每当他面向村口静静伫立的时候,总有个静悄悄的影子从他面前闪过,无声却顽强地折断他的视线。

是吉利,他在新工地上过了一年多,又在水利局待了七八个月,回来一看,变化最大的是吉利,他记得吉利是有点伶牙俐齿的,明珠说一句,她可以说三句,现在却倒了个个,明珠滔滔不绝,吉利一声不吭,只用她那双乌亮溜圆的大眼睛瞪人。

他问过来凤,来凤也承认吉利变了,至于原因,她只有一个解释:到底不是我生的,跟我亲不起来。光中说你不能搞两种政策,你把她当自己的孩子,她长大了一样孝敬你。

来凤马上跳起来:你又不在家,你怎么知道问题一定出在我身上?我是老实人,我生的孩子也都是老实人,她就不一样,她天生就知道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当着别人的面,她装出一副下贱相,像条狗一样巴结你,单独面对你,她眼皮一耷,对你爱理不理。她这个样子,我怎能不恼火?我是没少教训她,因为我忍无可忍。

他想跟这孩子谈谈,那天去水库边散步的时候,他特意叫上了吉利。

散步的习惯也是从水利局回来后养成的,他有太多问题需要思考,而坐在家里,或是干活的时候,是没法思考的,他的注意力会被旁的事情干扰。

水面辽阔,气势壮美,这覆船山不可多得的点睛之笔,在光中看来,却有另一幅画面重叠其上,那就是当年修建水库的情景,他还记得哪一段是哪个公社、哪个队的包干面积,也记得自己常常奔走的路线,记得自己把水平仪架在哪里,以及他模仿李国祥看水平仪的体会,刚开始其实有点犯晕,至少有五钞钟的时间,他不知道要看哪里,他必须在仪器前两眼空空地定一会神,才能把那些角度和线条从虚空中唤出来,把喧闹的工地看成画满线条的图纸。

光中指着水库说:很多东西都是习惯成自然,比如这水库,刚建成时,我们看着它都不习惯,现在你看,有了它,这里的风景显得多好啊。

不是所有人都对水库感兴趣。

光中看了她一眼,这孩子的表情,还有说话的语气,有时让他莫名其妙心里发慌。

光中指给她看当年的指挥部,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一所小学。

当年我在那里可忙了,一个人干着好几个人的工作,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所以你才会被水利局看中,抽走了。

结果还是回来了。没那个命。

你总想着改变命运,自己的,别人的,你都想改。

光中哈哈一笑:自己的都改不了,如何改得了别人的?

我的命运不就是你们改的吗?

光中唬了一跳,直直地瞪着她。

我都听说了,别人我不管,我只想知道,生我的那个人,她在哪里?你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谁告诉你的?

听说在你之前,还有一个人也养过我,她在哪里?

她离开这里了。说完,光中心里一震,他差点忘了慧德这个人了,紧接着,胸口隐隐传来一阵疼痛,他想起了那天给她指的路,真是作孽啊,当时他生怕她去水利局找他,对他不利,明明该往西走,他却故意给她指了往东的路。

你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吉利追着问他。

他轻轻呵出一口气,胸口总算好受了一点,说:有缘自会再见面。

缘?那你说,我跟你们也是缘分么?

你跟我们?这是什么话?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她不理他的茬,继续往下说自己的。缘分也分好的缘分和坏的缘分两种,对吗?

他说不出话来,望着吉利发怔,这不是一个孩子该说的话,可如果不是她自己在说,又是谁钻进了她的体内,在跟他说话?

吉利似乎知道他不会给她答案,转过身,一脸平静地看着水库。

你不要信别人的瞎说,我们是一家人,你信我就够了,打小我就格外宠你,格外疼你。

我当然信你,我也只能信你,不然我信谁?

他又无话可说了。这孩子,说话就像在扔石头,句句都打头。

我猜我的出生肯定跟水库有关。吉利望着水库微笑。

光中再次心中一震,猛地转身,气恼地说:回家!

这天晚上,光中做了个梦,慧德一身泥浆,站在水里,望着他说:你叫我往东,我就往东,结果你看,是个泥潭。千真万确,她语气里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向她伸出手,就要够着的时候,她脚下一滑,来不及叫一声,就陷进了泥浆里,他能看见她在泥浆底下挣扎,但他动弹不得,等他终于想起来要帮她的时候,泥浆表面已归于平静。他呆了好一会,才失声喊道:慧——德!

哎!没想到她竟在泥浆底下答应了他,他头皮一炸,没命地叫起她的名字来。

来凤把他打醒了,他长吐一口气,慢慢坐起来,心里一阵难受。

来凤问他在喊谁,他老老实实讲了他的梦,问她,他走后,慧德回来过没有。

来凤说,早就没人谈起她了,肯定死在外面了。又说,那么多壮年汉子都死了,她孤苦伶仃一个女人,跑到外面去,能活得好?

光中下了床,摸黑开了门,来到外面,外面虫声唧唧,黑影幢幢,如果她还活着,这样的夜晚,她是怎么过的呢?她睡在哪里?吃些什么?有没有被人欺负?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女人。不行,得去找找看,沿着往东的公路走,沿途的每一个城市都去看一看,找一找,最好她已经沦落到要饭,他就可以在街边看到她,把她带回来,弄个安身之处,自食其力,总比在外面生死不明要好。就这么定了,天一亮就出发。

至少,沿途每个城市去一次,不管找得着找不着,了却自己一个心愿,将来不至于害怕见到善德师父。

这样想了一通,心里总算踏实下来,可以回去睡觉了。

因为这番折腾,第二天就起得很迟,来凤最后一次叫醒他的时候,已经是横眉立目咬牙切齿了。

你今天再不上工,队长就要记你旷工!你本来就是个农民,还闹什么情绪!好歹也让你进城去开了次眼,值了。

他越听越烦,猛地起身,一扬手,被子飞了起来,落到地上,来凤正要发作,光中一根手指指上她的鼻尖:你敢再说一个字!

来凤走了,他的气却不容易消下来。来凤都敢这样奚落他,可见那些人在一起,没少讲他的风凉话。一帮小人!他在心里骂:如果他没回来,如果他永远留在了水利局,偶尔回来休假一次,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巴结他呢。可惜这个假设并不存在,永无存在的可能。他再次躺下来,早晨的阳光已呈淡淡的橘红,又将是燥热的一天,他想起昨晚的梦,昨晚的计划,不免觉得荒唐可笑,地上的路有千万条,他怎么知道她走了哪一条,怎么知道在哪条路上才能找到她,何况,有可能真的像来凤想的那样,她早就死在外面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李国祥都死了,她怎么就死不得?

日复一日的伫立和眺望中,知青们从村口那边排着队过来了。

一共是八个男知青,六个女知青,在公社干部的带领下,在土台子上站成一排,笑呵呵地跟大家见面:贫下中农同志们好!

他们的着装都差不多,行李也差不多,都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被窝卷,后面扣着个洗脸盆,用彩色的尼龙网兜网住。社员们去帮他们拎行李,他们的手腾出来揩汗,用毛巾扇风。

光中盯着他们,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翻腾得厉害。他们正是从他生活了八个月的地方来的,他们从小出生在那里,在那里长大,结果也到这里来了,连户口本都带来了,这说明了什么?这里面有什么道理?他说不清楚,但千真万确,他感到兴奋。

孩子们都喜欢知青,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知青队伍后面,打量他们的铝制饭盒和口琴,有些人还带着二胡。知青似乎也有准备,他们掏出一把硬水果糖,塞进兜里,隔一会就向后抛出一两颗,有了这根狗骨头,孩子们一直把知青们送进了集体宿舍。

知青点从此成了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有个长方形的院子,知青们在那里晾衣服,打羽毛球,煮饭,孩子们趴在墙头上,树上,像看马戏一样,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去了一段时间后,新鲜感没了,孩子们开始恢复原状,只有吉利一个人还是喜欢往那边跑。

光中叫她别去了,一个女孩子,痴痴地盯着人看,人家会骂你。

我没盯着人家看,是卫红叫我去的,我头上的彩色橡皮筋就是她给我的。他们都说我跟她长得像。

光中没在意吉利最后这句话,无非是女孩子们爱慕虚荣的小把戏。

真正认出女知青卫红的那天,光中差点出了大丑。他去赤脚医生那里要点解热降暑的仁丹,碰到一个姑娘也在那里拿药,就不声不响地排在后面,等那姑娘一回头,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的天,这草帽底下,分明是李国祥的脸!他盯着那张脸,嘴巴都忘合上了。

医生不得不提醒他:光中,人家卫红姑娘请你让一让,你看你!把门堵得死死的。

她就是卫红?光中追出门来,继续盯着她的背影。

大日头底下,光中的幻觉在慢慢消失,也许是自己眼花了,李国祥的脸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姑娘脸上呢?再一想,不禁感到可怕,难道是水利局的事把自己的脑子给刺激坏了,以致让他在大白天也产生了幻觉?

回到家,光中对来凤说了自己的疑惑,来凤马上来劲了,兴致勃勃地说:让我去看看再说。

第二天,来凤果真寻了个理由去看了那个卫红,回来就说:不知道是不是你提醒了我,我也发现卫红跟李国祥是有点像,特别是眼睛,还有鼻子,仔细一想,那嘴巴也有点像,说不定这两个人有血缘关系呢。

光中说,不可能,李国祥在陆城,卫红在远安,方向都不同。

你不要总往一家人上想啊,也许是亲戚。

光中就有点失望的样子:亲戚就无所谓了,如果是一家人……

一家人又怎么样?来凤警觉地瞪着他:又在想你的五步棋?别丢人现眼了,一个水利局够你一辈子抬不起的。

光中心里到底不甘,背着来凤找到大队领导,要求看一下知青们的履历表,其实是想看看卫红的家庭成员那一栏,有无跟李国祥有关联的记录。但大队领导不给看:那是人家的档案,组织上才能调阅,是你想看就能看的?完了又很好奇,凑上来神神秘秘地问:你想看谁的档案?你想看点啥?我可以帮你看哪。

差一点就说出来了,最终还是被他咽了下去,不能说,不要说,万一是他想入非非呢?不能再闹笑话了。

第一次见面时的恍惚已被光中无数次的近身观察证实了,那天他并没有眼花,卫红脸上真真切切有着李国祥的影子。李国祥,李卫红,他反反复复比较过,单从这两个名字,看不出任何关联,但千真万确,他们的长相告诉他,这两个人一定是有某种关联的。

那天下大雨,人人都猫在家里,光中突然想起很久都没去看看水库了,就披着雨衣,一个人往那边走去。

在覆船山,他最喜欢的就是下大雨,最好是倾盆大雨,只有下这种雨,田里才不会有活,人才可以休息。而这样的天气里,一般人都喜欢待在屋里,睡睡懒觉,弄点吃的,猪一样打发一天,光中不喜欢这样,雨越大他越兴奋,仿佛那些雨点不是打在地上的水滴,而是敲在鼓上的棒槌,一下一下,敲得他坐立不安。

他的雨衣也是修水库时的纪念品,是李国祥留给他的,李国祥说,这雨衣的质量很不一般,是他一个搞地矿研究的同学送给他的。

他穿着密不透风的雨衣,不慌不忙走在雨中,泥泞小路空无一人,四野寂静、低垂,人人畏缩在自己的小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敢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来散步,敢在这样的天气里走得坦然自在,抑郁已久的心慢慢开阔起来,他想他的生活曾经多么沸腾,沸腾过后的寂静,就像一锅煮沸过的水,即便凉下来,跟那些从没沸过的生水也是不一样的。

他仍旧爬上那个小山包,今天的水库可不像平时那样风平浪静,水面几乎成了蓝黑色,风一阵紧似一阵,浪头一阵高过一阵。他听到雨水从雨衣上滑下来,流到地上,淙淙汇入地表薄薄的溪流,感觉就像在接受雨水浴一样。他突然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在雨天出来散步了,雨,持续不断的雨水,疯狂砸在地上的水花,也是另一种沸腾,他喜欢置身于沸腾的场面。

他能从沸腾的雨声里听到当年修水库时的高音喇叭声,每隔三米就插上一面红旗,即使饥荒来临,干满一天也吃不上一口饭,饿得浑身浮肿,走路乱晃,可一到工地,沸腾的劳动场面就像今天这一阵紧似一阵的风,让人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挑起担子就发疯般往前跑,一直跑到自己把自己给绊倒。很多人都是在极度亢奋中倒下去,再也没能爬起来的。他没有倒下,他越过了所有的障碍,一直跑到了终点,结果还是回来了。怪谁呢?当然不能怪他自己,他已经做足了他该做的,怪李国祥?当然也不能,没有李国祥,他就没法做个梦。那怪谁?谁都不怪?好像也不可能,凡事总得有个根由。也许根子就在李国祥不该出那个车祸,可车祸又是谁也怪不着的事。事情还是无根无由。难道真要怪所谓的命运?

站了很久才注意到,有个人像他一样站在山顶上,面朝水库。难得在这样的大雨天,还有一个同好,便不由自主地向那个人走去。

隔着两米的样子,他冲那人寒暄:壮观吧,这座水库?

那人点点头,光中得到鼓励,又往前走了几步。

从地质勘探开始,我就一直参与其中,修建的每一天我都在,半天假都没有请过,要说感情,我跟它是最深的。

吹牛!

那人接下来说了句什么,光中没听清,雨点砸在斗笠上的声音像炒豆子,吵得人耳朵发麻。光中再向那人靠近了一点,这下,他看出来了,那雨衣和斗笠之间露出来的,是一双女人的眼睛,这才想起来,刚才她的口音也不对,不是覆船山的口音,而是知青的口音。

既然你都能做地勘,为啥现在还在这里?

光中就讲起自己的经历来,从接待专家们开始,到进入覆船山大水库指挥部,后来又追随李国祥去新的水库工地,工程结束后进入水利局,不料手续还没办完,李国祥遇到车祸,他的调动手续也就随李国祥一起夭折了。

良久,那人说:你就满足了吧,就你这样的,能被他带进水利局混一段时间,值了。

话不是你这样说的,我总觉得李国祥是故意的,你一个农民子弟,还想进水利局,做我同事?他肯定是这么想的,不然早就把我的事办好了,也不至于后来他一死,我的事就黄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嫉妒你?你也太抬举你自己了。

你不了解我跟他之间的情况,总之呐,老话说得没错,狡兔死,走狗烹。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开。

你要真的有点用,不等他来举荐你,水利局也会把你挖过去。

这你就说错了,他是负责覆船山水库的专家,他不举荐,人家怎么知道我到底怎么样?一旦他举荐了,就要负责到底是不是?

他只是技术专家,又不是人事专家,你怪不着他。

这话我服。只不过这事弄得我很没面子,当初我走的时候,那么多人羡慕我,妒忌我,现在,他们天天都在家里拍着巴掌笑话我,他把我的后半辈子变成了一个笑话。

真没良心啊,我哥这么器重你,如今他人都死了,你却还在恨他?……

一个炸雷轰隆隆从他心头滚过,他没听清她后面愤愤然地说了些啥,他只记住了“我哥”两个字,不用问,也不用掀开她的斗笠看她的脸,他就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卫红,她是李国祥的妹妹,李国祥是她哥。

他想起参加李国祥丧礼的那次,好像并没有见着卫红,就问她,她怒气冲冲地说:我怎么能守在家里哭哭啼啼?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得去找到那个司机,他撞了人,居然跑了,至今都没抓到。

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光中安慰卫红:就算一直找不到那个人,你也不要过分烦恼自责,以前我们这里有个人说,只要你一天不原谅你的罪人,他就一天不能从噩运中解脱出来。

光中没指望得到卫红的回应,知青们是不信这一套的。没想到卫红朝前走了两步,盯着他说:这是真的吗?

光中只得壮着胆子点头:当然!

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只是以前听善德师父说过。

他邀请卫红跟他一起去看看当年的指挥部。你哥在那里前前后后工作了三年。他说。

两人裹着雨衣,一起咕啷咕啷往指挥部走。他偷偷打量她,虽然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他还是从她凸起的眉峰那里看到了李国祥的影子,这是什么样的奇遇啊,能遇上他的妹妹一定不是毫无意义的,可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意味着他和李国祥的缘分还没了?

原来的指挥部现在改成了小学,正是上课时间,里面书声琅琅,无一闲人。他们站在大门口朝里张望,光中一一向她指点,现在的教室,就是以前的指挥部办公室,现在的教师办公室,就是原先的食堂。

你哥工作起来特别拼命,只要他人在指挥部,就从来没有坐着不动的时候,不是在修改图纸,就是在研究沙盘,连吃饭都在看模型,大家笑他,都快把那模型当饭吃下去了。

卫红轻轻抽了下鼻子,光中知道她在流泪。他试着停下来。

继续讲呀,多讲一些,只要是跟他有关的,都讲给我听。

他爱干净,工地上泥土喧天,但你从来不见他穿脏衣服,再忙再累,他都不会忘了换衣服,洗衣服,他的蓝工作服件件洗得发白。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不知不觉虚了,像没了底气似的,他是很爱干净,但他每天换下来的脏衣服,并不是他自己在洗,而是她,伊春,但他能在卫红面前提起伊春吗?

等一下,你说我哥爱干净?天天都洗衣服?真是苦了他了,你知道吗?他在家里从来不洗衣服,所有的家务活都是我嫂子一手包。

光中一笑:出门在外就是苦啊,什么都得自己来。与此同时,他眼前晃过伊春的脸,还有吉利的脸,她们隔着厚重密集的雨帘,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以后,他兴致顿减,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伊春还不知道李国祥已经死了呢,她是有权利知道的呀。

两人往回走。卫红开始絮絮地说一些哥哥的生前琐事,如何热爱学习,做事专注,他在省城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在车上看书,看得入了神,不小心坐过了站,后来竟迷路了,差点回不了学校。

光中冷不丁插进一句:你嫂子,还好吧?我在葬礼上见过她一次。

是啊,我哥去世之后,我嫂子终日以泪洗面,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现在好像更弱了。

几个侄男侄女?

卫红就哽了一下:就一个侄子,十六岁了。

光中马上在脑子里搜索起来,那个丧礼上,似乎并没见过一个十六岁大的小伙子。

雨小了些,开始有人出来走动了,隔着大片大片的庄稼地,那些人停下来朝他们张望。光中心里埋怨这雨收得不是时候,不然他们还可以多走一会儿。卫红也有所察觉,匆匆说了句:知青点到了。就往旁边拐了弯。

知青们闹出了许多笑话,叫他们去稻田里拔稗子,结果稗子还在,稻子没有了,叫他们去施肥,结果粪肥沿路撒了一地,田里却只放盐似的点了一下。干不了带技术含量的活,那好,去挖田,把收割过的田深翻过来,为下一季种植做准备,结果一群人一边干活一边嬉笑打闹,好不容易挖过来的田,又被他们在玩闹中踩得结结实实。还不能批评他们,一批评就说:我们本来就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教育是什么,不就是一个教一个学吗?我们要是干得很好,也不用你们教了。

队里决定给知青们单独派活,让他们去修一条引水的盘山渠。其实这渠道可修可不修,因为即使修成了,可灌溉的田也不多,但既然有多出来的劳力,又都年轻力壮,何不去修一条出来留着备用呢?

光中在修水库这件事上的成绩无可争议,便安排他领着知青们去干。

哪知知青们不服他管,他说话他们不听,他派活,他们爱理不理,锄头拿在手里,就像妇女拿着绣花针,不慌不忙,浮皮潦草。光中眼看就要失去耐心,卫红站出来,大吼一声:都认真点好不好?太丢人了。

人群静了一霎,紧接着,喧闹更甚:你算老几?哪里轮到你来发脾气!连个图纸也没有,就凭这个大老粗一张嘴,也能修出一条盘山渠?开什么国际玩笑!派个正儿八经的工程师来还差不多。

卫红站到前面来,说:他就是工程师,你们看到过那座水库吗?他全程参与过水库的建设,他一共修建过两座水库,一条渠道对他而言,还不是小菜一碟。

有人语调怪怪地问:你对他就这么了解?

是的,我是了解他,我哥是李国祥,是这座水库的责任工程师,他是我哥的助手,不仅这座水库,别的水库他也参与了建设,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他现在已经是水利局的正式职工了。

一阵哄笑声。看不出来,这里还是藏龙卧虎之地呢。那他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呢?是生活作风问题吗?我看是这方面的问题,他那模样看着就像。

卫红不说话了,拖着尖镐走到自己的岗位上,她把自己安排到那个长得像头牛的青石前,一镐下去,冒出五六个火星,人也跟着震得一个踉跄。光中接过她手中的尖镐,摆好架势,运了运气,尖镐轻盈而准确,深深地吃进土里,一摇,一转,一扯,一个粪筐大的土块就取了出来。

再好的尖镐,也硬不过石头,要避开锋芒,从缝隙处下手。光中趁机指点他们:总之,挖土也有技巧,不要蛮干,要使巧劲。

一个叫郑雄的小伙子说:巧劲?你能用巧劲,一个人把这个石牛挖出来吗?你能挖出来,我就服你。

光中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兄弟,这你真难不倒我。

那就亮出来给我们看看呗。

可以,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得去干你们的,不能站在这里看着我一个人干。

人群走散,尖镐声零零落落。

光中在石牛下挖了一阵,就去捣鼓他的工具包,雷管,引线,炸药,这一套他在修水库时不知操练过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的。他审好炸药的量,接通管线,叫知青们赶紧走开,分别站在几个路口,去阻拦行人。知青们第一次看人弄炸药,唬得不敢吭气,乖乖地听他吩咐。

光中前前后后巡视了一遍,又拿起高音喇叭喊了一阵,就去点燃引线,火花哧哧哧前行时,他才开始奋力往外跑,一声巨响,一阵浓烟,接着就是一阵石块雨,扬扬洒洒落满山坡。

知青们重又围在石牛边,他们发现,石牛被准确地切去了半个身子,目标之外的土方,竟毫发无损。

石牛切割成功后,整个工程势若破竹。

这天晚上,知青们把光中请了过去,要他讲讲他在水利局的故事。一来卫红就在旁边,二来他在水利局的日子,远不如在水库工地上风光,他怎么敢乱讲,就嘿嘿直笑,胡乱应付。七嘴八舌胡侃了一阵,有人想起来,咦了一声:卫红,你哥就在水利局,你们怎么会不认识呢?另一个捅了他一下:卫红那时不一直带着她侄子到处看病吗?

光中注意到,卫红脸色有点变,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光中继续跟知青们胡侃,主要讲些当年修水库的事,比如建设者们借宿在覆船山人家里,夜里不小心被起夜的人差点踩断胳膊,比如有些借宿者爱上了女房东,从此得到格外的照顾,最终竟把主人赶下了床。讲到高兴处,光中突然杀了个回马枪,问面前的知青,刚才说到卫红带着侄子看病,到底是什么病?我们这里有擅长中草药的中医呢。

不管用,她侄子是脑膜炎后遗症。

就是她水利局那个哥哥的儿子?

对呀,她就那一个哥哥。

知青们不甘心话题被打断,又催促光中回到正题上来,继续讲那些乡村野史,重点在男女方面,光中随便敷衍了几个,就找了个借口逃了出来。

这么说,他等于没有孩子,他老婆现在一个人守着个十六岁的傻子,难怪他去参加丧礼的时候,发现他家里个个言语短小,气氛沉闷,家里有个这样的孩子,谁还高兴得起来,忧伤才是他们家的主要表情。可是,他还有吉利呀,他们会需要吉利吗?不管怎么说,也是李国祥的骨血,正常情况下,吉利肯定是不招人喜欢的,但如果他家现在是这种情况,吉利的出现会不会给他们带去一些新的希望呢?等等,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得好好想一想,好好计划一下。一路上,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像在跟自己下一盘盲棋。

回到家,他忍不住把最近得知的情报前前后后跟来凤说了一遍,来凤一惊一乍,急切切地说:那就赶紧把吉利给他送回去啊,这下吉利就有个好前程了,我们以后也能跟着沾点光了,毕竟我们把她养到这么大。

说得轻巧,又不是遗失在外面的一件包裹,是个大活人呢!他老婆一怒之下,拒绝承认呢?你想想,如果是你,你愿意接受吗?

来凤沉默了,想想又说:不是还有卫红吗?可以找个机会,先问问卫红的态度,如果她同意,再由她去做她嫂子的工作,比我们直接找她要好。

光中闭着眼睛盘算:即便是卫红出面,也要好好改编一下吉利的身世,不然会有后患。肯定不能把伊春说出来,这样一来,受益人就不是他而是伊春了,毕竟她是生身母亲,就算她现在不亲她,最终也会原谅她,亲近她的。不如说吉利的妈妈已经死了,难产死的,这样他们可能更容易接受她,没有了后顾之忧嘛。

来凤冷不丁打了光中一下:你肯定知道谁是她亲妈,竟一直瞒我瞒到今天,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伊春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紧急关头他再一次管住了自己的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搜肠刮肚想了大半夜,好不容易迷糊过去,来凤又去推他:你有没有想过,吉利会不会去了好地方,就嫌弃我们不认我们了?

光中嗯嗯着,醒不过来。

来凤却无法入睡,她爬起来,端着油灯来到明珠跟吉利的卧室,姐妹俩一人一头睡着,来凤隔着蚊帐打量吉利,人家说得没错,私孩子都很漂亮,这么漂亮的孩子,将来还不知要嫁给什么人呢。她仿佛看见未来的女婿翩翩走来,要身家有身家,要人才有人才,她要真嫁了这样的好人家,他们作为岳父岳母,好处自然少不了,可如果她去了李国祥家里,一切的好处可都归了李国祥的老婆了。她吹熄油灯,跌跌撞撞回到床上,自己跟自己说:不行,哪里也不能去,把她养到这么大,马上就要摘桃了,她不能在摘桃的季节把桃树无偿地转让给别人。

第二天早上,吉利在饭桌上说:李卫红要去当我们的老师了。

光中抬眼一看,吉利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心里一惊,问:你就这么喜欢她去当老师?

吉利扬扬眉毛:是啊,我谁都不喜欢,就喜欢她。

光中心里更不安了,刨根问底:就因为她是知青?

才不是呢,知青那么多。

变化很明显,吉利第一次在家里讲起了学校的事情:卫红教我们数学,她一上课,就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个作业本,是她自己掏钱买的。她向家里人展示新得的作业本,小板嗤了一声:这种本子是最便宜的。吉利白他一眼:最便宜的也没有你的份。明珠说,一次买得多的话,每本又可以便宜一分钱。吉利仔细收好本子说:有些东西是没法用钱来衡量的。

没过几天,卫红索性到家里来了。

不好意思,我来跟你们商量个事,能不能把你们的吉利借给我一晚,今天学校安排我值班,我很没出息,一个人不敢在生地方睡觉。她明天早上就不用回来吃早饭了,我会安排她吃,完了就直接上课,好不好?

光中看一眼来凤,一边说没问题没问题,一边在心里直叫苦:完了,被她抢在前面了。

来凤说:我赶紧叫吉利去洗个澡,跑了一天,身上肯定臭烘烘的,别把老师的被子熏臭了。

很多话一起涌向嘴边,不知该先说哪句才好。呐呐了半晌,才说了句最没技术含量的话:养孩子苦啊,操不完的心。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李国祥那个十六岁的傻孩子,但他找不到谈他的理由。

有些孩子,一辈子都是大人的忧心,但你不会,你的孩子个个健康活泼,一看就是成器的相。

难道她也正好想到了那孩子?正要说什么,来凤推着吉利从房里出来了,吉利洗了澡,又换了干净衣服,红朴朴的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径直朝卫红走过去,光中竟有点恍惚,好像吉利不是去陪卫红值夜班,而是从此就随卫红去了。

直到两个人拐了弯,看不见了,光中才回过头来。来凤在流泪:她不会已经知道了吧?不然,班上那么多女生,为啥单点我们家吉利?

怎么可能?她肯定是觉得吉利比谁都干净、文静。

晚饭没吃完,光中就把碗一推,说今天出去听听收音机,好长时间都没听过新闻了。

队里有收音机的人家,只有两个。

光中走了没多久,来凤把家里收拾停当,也出了门,趁着夜色,直奔学校。

校园里只有一间屋里有灯光,可惜挂着窗帘,来凤蹲在窗根下,扭来扭去地往里看,啥也看不见,索性蹲下来,躲在窗根下听。屋里两个人果然在说话,唧唧哝哝的,一句话也听不清楚,真是急死人了。

听了一阵,来凤站起来,哈着腰往门那边走。木板门毕竟比砖墙要薄得多,兴许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门前是一条走廊,灯光从一扇门下泄漏出来,在黑暗中切出一个斜斜的长方形。来凤躲在廊柱后面观察了一阵,发现门边有个搁物架,上面挤挤挨挨不知放了些啥,搁物架旁边还放着个圆不隆冬的东西。

这时,屋里传出了唱歌的声音,是卫红在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我要盼得哟红军来……还没唱完,屋里扬起了笑声,是吉利的。来凤嫉妒了:这样的笑声,我都没有听到过。

哗,又是一束亮光,直朝暗处刺来,原来门边还有个小耳窗。卫红推开窗子,喊道:

吉利,过来看星星。吉利就跑了过来。

覆船山的夜色真美。在家里,你们也经常这样看星星吗?

他们不懂得欣赏这个。

怎么可能?美的东西谁不喜欢?

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才懂得欣赏美。

去过陆城吗?

没有,哪里都没去过。

下次我回家,带你去趟陆城吧,那里有个新华书店,里面有很多书,你肯定会喜欢的。

就像是专门把几句话说给来凤听一样,卫红说完这几句话就关了窗。

搁物架旁边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动了一下,竟慢慢变大了,变高了,来凤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正要叫,猛地发现,那是个人,是光中。原来他也躲在这里听壁根,原来他也不放心。

两人一路讨论着她们要去陆城的事。光中觉得卫红也许只是单纯地喜欢吉利,所以想把她带去陆城玩一趟,来凤却觉得她别有用心,肯定是想把吉利带回去,让她的嫂子过过目,再来决定。两人讨论了一阵,光中突然说: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万一卫红只是说说而已呢?

但卫红是真的要带吉利去陆城了。她突然上门来提这件事的时候,光中和来凤张大嘴巴,你看我我看你,说不出话来。

她、她、她没有车费。结巴了好一会,光中蹦出这么句话来。

卫红一笑:我请她去的,当然是我给她买车票。我喜欢你们家这个小姑娘,想带她出去玩玩,没别的意思。正好她也说她没去过陆城。

还是不要去了吧,也没几件像样的衣服,走在大街上,丢你的人呐。

这你就错了,像吉利这么漂亮的小孩子,穿什么都不难看,更谈不上丢人。你们就放心吧,来回总共就三天,三天以后,保证完璧归赵。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都不会相信,血缘关系大概是有气味的,彼此能闻得出来。光中不住地叹气:即便她落在这种地方,也会慢慢寻回去,是谁的就是谁的,弄错了也得改过来。

走前那天晚上,光中把吉利叫出来,两人在蛙声中慢慢踱步。

去了陆城,代我给李国祥鞠一躬,他可以算是我的恩师,他要是活着,我早就不是这个处境了。

你错就错在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

光中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是这样看他的。

吉利是一个人回来的,下车后,两人走了一程,就分了手,卫红去知青点,吉利回家。

一家人唿地扑上来,你一句我一句,问得吉利应接不暇。

好了,我自己说,我从头至尾说给你们听。一下车,我们就去了卫红的家,她家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老奶奶,整天拐棍不离身,还有一个是她嫂子,卫红让我叫她阿姨,她好像身体不太好,每次饭前都要吃药,说话走路也是有气无力的。我们在她家坐了一会,就去了书店。我们在书店看了会儿书,卫红还帮我买了一本,然后我们就出来吃冰棒,好冰啊,我的嘴巴都冰麻了。然后又去吃了凉面,太好吃了。然后就回家,睡觉。第二天,我照样去书店,卫红跟一个服务员打了招呼,我在那里看书,卫红出去见同学。到了吃午饭时间,她来接我,我们一起去她那个同学家里吃饭。吃完饭我们就去游泳,卫红把她以前的游泳衣借给我,但我不会游,只能在浅水区玩玩。完了我们就回家,阿姨在家里做了好多好吃的,还买了汽水。吃饭的时候,阿姨问了我一些问题,她问我,城里好,还是覆船山好,我说城里好,但我的家在覆船山。完了,就这些。

来凤捋了一把她的头发:说得好!

谁也想不到,年纪小小的吉利,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叽叽喳喳地编出了一通瞎话。

事实是,吉利一踏上陆城的街面,就接受了卫红嫂子的目测,她来接站,顺便看看“那个大眼睛小女孩”。早在半个月前,卫红就给她写过信,说这里有个小女孩,长得特别像我们李家人,我一见她,就有亲切感,问嫂子愿不愿意收养她。嫂子的确跟卫红说起过收养的事:老李不在了,唯一的孩子又有点问题,不如收养一个,也好老来有靠。嫂子在回信里说,收养这事很复杂,首先得人家家里同意,然后,我得目测。这第一条,卫红有十足的把握,覆船山是个苦寒之地,如果能给孩子一个相对好些的前程,没有哪个家庭是不愿意的,除非这家大人不盼着孩子好。至于目测,那很简单,我把她带回来给你看看。于是就有了这次吉利进城。

阿姨非常喜欢她,这一点吉利有把握,阿姨带她去逛商店,给她买糖果点心,不停地拨弄她的头发,说:有个女儿真好,可以跟妈妈一起逛街,长大了可以做妈妈的贴心人。还带她去了理发店,为她修了刘海,又跟卫红一起,三个人去吃了馆子。两个大人不停地交换眼色:吉利不像个农村的孩子,对不对?她身上没什么乡气,多奇怪呀!她眼睛又圆又大,好像我们家人的眼睛。阿姨甚至红了眼睛:他要是看到了,也会高兴的,以前他总觉得儿子没有遗传他的大眼睛。

阿姨终于直接问她了:吉利啊,做我的女儿好吗?阿姨没有女儿,阿姨一直都想有个女儿,都快想疯了。吉利说:这得问我爸爸妈妈。阿姨说:先不谈爸爸妈妈,先只问你,到我们家来,在城里上学,然后在城里工作,在城里生活,你愿意吗?

吉利很老练地安排自己在这里沉吟了一下,给了两个大人一个智慧的回答: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

阿姨马上热泪盈眶:多好的孩子啊,才这么小,已经这么懂事。

卫红是在地里跟光中说那件事的。

两人突然就走得迎头撞脸了,卫红索性拉住他,说有事找他商量。

有件事,我就跟你直说了。我哥这个人,你对他大概还不是很了解,他有个儿子,这里不大好。卫红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他得过脑膜炎。本来以为很快就会再生一个,但我哥一直在外面修水库……现在嫂子有心想收养一个女儿。我们都很喜欢你家吉利,你,舍不舍得?

收养?光中拼命忍住心跳,冷静地试探:承蒙看得起,当然是好事,也是孩子的福气。只是,按本地规矩,孩子过继给了别人,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了,两家人基本上要断绝来往,不知道陆城是不是也这样?

差不多,也是为双方家庭好,为孩子好,如果一直来往,大家都为难。

光中的脸顿时白了,如果从此不来往的话,这孩子就真的对他没一点用处了,这步棋就只能是一步棋,只走一步就将死了。

如果你嫂子真的看得起我家吉利,我可以让孩子经常去看望她,至于收养,我觉得有难度,毕竟孩子大了,让她突然进入一个新的家庭,恐怕会不习惯。光中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收养成了断然不能行的事情。

你就不替孩子想想?将来她的工作、她的前程,我嫂子自然会替她操心,虽然你也很能干,但你毕竟受到地域的限制。再说,我嫂子真的很喜欢吉利,我从没见她这么喜欢过一个小孩,也是难得的缘分。

这我知道。唉,要是孩子再小一点就好了,现在已经快成人了,什么都懂了。

咦?这不是我嫂子该担心的问题吗?我嫂子都不怕你怕什么,孩子懂事有懂事的好处。

光中突然心虚,恨不得转身就跑,就说:我得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毕竟不是个小事,我马上回去商量。

光中感到要好生捋一捋,脑子里乱作一团。他沿着土公路往外走,路上,看到正在地里割草的明珠,让她给家里带个信,他要出去走走,吃饭不要等他。

他有直觉,他又遇到一个大问题了,他的关键时刻又来了,他得走好这一步,千万别搞砸。

要从哪里捋起?对了,当他发现李国祥只有一个傻儿子时,就想过要把吉利给还回去,当时是出于啥想法呢?让孩子回家,认祖归宗,还是给自己埋下一笔有利可图的伏笔?他警告自己,要坦诚,对自己要说真话,否则不利于思考,是的,他有私心,他有心把吉利作为伏笔,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虽然他不清楚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但在城里有人,外面有人,总归是件好事。他的确这么想过,但后来又被来凤否定了,她突然舍不得了,女人的心真没个准,一会儿说家累大,一会儿舍不得。好吧,不考虑来凤的立场,她不过是个长头发的女人,那么现在呢?不等他把吉利献出去,人家倒来要了,这是好事啊,求之不得啊,他却慌了神,为啥呢?要坦诚,要说实话,究竟为啥慌了神呢?无利可图了,不仅无利可图,还要断了来往,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有收养关系的两家人从此讳莫如深,不相往来,除非这收养的孩子大了,老了,想要寻根了,才可以回来做几回客,但到了那时,于他还有何用?要不,跟李家直接把话说开,他们可以收养吉利,但得给他们一笔补偿,养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呀,小时候吃百家奶,对了,他停下来,吉利其实是在慧德怀里长大的呀,要不要把慧德带出来呢?

思路竟在慧德身上绕来绕去绕不开了,慧德,就说是慧德生的孩子怎么样?反正李国祥死了,慧德也下落不明,估计多半也已死了,当事人一方死无对证,但慧德一手带大的吉利,却是所有人都见证过的,唯一有争议的地方,就是谁也没见过慧德大肚子的时候。不过,女人身体上的事,没有绝对,谁也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身体,她那么瘦小,衣服又那么肥大,她要真的怀了孩子,只要保护工作做得好,是有可能瞒住别人的,吉利刚送给她的时候,她不是在家休息了个把月吗?正好是最大的嫌疑期。天赐良机,慧德现在下落不明。嗯,不行,以她那样的身份,还私通外面来的专家,生下孩子,又找借口把孩子扔在他家,自己逃得无影无踪,慧德可算是万劫不复了。他有点不忍心。但是把伊春供出来的话,又怕影响伊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新家,万一把事情闹大就不划算了,还不如就一骨脑推到慧德身上算了,反正现在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好,孩子的来历就这么确定了,现在想想他自己的问题,事情必须与他有关,当初他留下吉利,就是为了与自己有关,这才是他给予吉利生命的初衷。不错,吉利这条命就是他给的,如果不是他,世上根本不可能有吉利这么个人。这么一想,顿时觉得他操纵这一切都有了理由,毕竟他既付出了心智,也付出了财力物力人力。

他越想越入神,脚步也越来越快,连走到哪里来了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就要接近答案了,一定不能分心,一定要沿着那好不容易开辟出来的小路,披荆斩棘,一路思考下去。

李家得答谢他,毕竟他替李家养大了孩子,这报答不是给点经济补偿啥的,物质上的补偿他一分都不要,他只要李家出面去跟水利局讨价还价,第一,陈光中的问题本来就是李国祥生前的未了事项。话说回来,他当时就不该回来,好歹厚着脸皮赖在那里,你们叫我来容易,叫我走就难了,可惜他当时竟没这个魄力。二来李国祥为国家水利事业鞠躬尽瘁,如今以私人的名义向局里提这点要求,局里应该能够满足。他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简直就是天经地义,脚步不知不觉更快了。

但是,这个计划有个难度,如果突然对李国祥的老婆公布吉利的来历,那就等于告诉她,李国祥对她不忠,对家庭不忠,她会不会一气之下拒绝要回吉利?不,不行,千万不能让她拒绝此事,当初他把吉利收下来,不就是为了某一天再把吉利送回去吗?他又不缺女儿,他儿女双全,自己能生能养,他图的就是这一天啊。

对了,还有卫红,他再次激动起来,卫红其实是个至关重要的人,作为妹妹的她,有可能比作为妻子的她更加在乎李国祥的骨血,毕竟,她心里没有妒忌作怪,她有的只是怀念和疼惜。

好吧,先去问问卫红,如果她答应了,再请她去做做她嫂子的工作,这样一来,应该是万无一失了吧。

但是,他可能有个问题要回答卫红。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别有用心?他仿佛看见卫红站在他面前,犀利地盯着他,她的身后是吉利,她把吉利挡得严严实实。

什么用心也没有,只是想替你哥哥解围,免得事情闹大了,有损他的威信。

好像不够有力,这个围要解到啥时候,为啥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国祥自己还没拿出个解决方案来?不行不行。

要不,就说是李国祥求的他,当年,女方威胁他,要他离婚再娶,他没有从命,却跑来向光中求助,要他替他养下那个可怜的孩子,等孩子大些后,他自然会以妥当的方式认回孩子,并安排好孩子的前程。

嗯,这个办法不错,既说出了原委,又把李国祥生前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现在就看你们了,看你们要不要完成他的遗愿!他明明是在心里笑的,一不留神,笑漾到了脸上。他假想对面就站着卫红,小声地把刚才所想的一句一句说出来,不错,很可信,也很诚恳,卫红听了会相信的。不仅如此,她还会报答他对哥哥拔刀相助的情义,当然还有这么多年抚养吉利的辛苦与付出。他会跟她好好商讨一下她的报答。

行走中的思考总算有了结果,那就是,不要她们从他手里收养吉利,而是要从他手里认回吉利。

刚刚想到这里,月亮就升起来了,乳白色的大地让人心旷神怡,他想,生活是公平的,谁动了脑筋,谁就得到更多,生活得更好。

光中终于找了个机会,跟卫红很严肃地把那件事说了,关于李国祥,关于慧德,关于吉利,一五一十全都告诉她了,秘密相爱,秘密产子,无法公开,慧德绝望而去。故事他早就打过好几遍腹稿,不能说滴水不漏,至少没有明显的破绽。

我不想瞒你们一辈子,瞒吉利一辈子,你们都有权利知道真相。

卫红一动不动地看着光中,像在确认这个人到底是谁,到底在说些什么。

然后,大概她用自己的逻辑证实了光中所说的一切,就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光中预料过各种反应,就是没料到这种,他望着她越走越快的背影,不知所措。

一连几天,卫红毫无反应,光中几次跟她擦身而过,她都像没看见一样。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抽了个空子,拦在她前面问:我说的那事,你有啥看法?

我没看法。

你怎么能没看法呢?你不可能没看法。

好吧,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你根本就是在污蔑我哥,我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了国家的水利事业,兢兢业业,日里万机,他怎么可能在大好光阴里去做那种龌龊事。我都调查过了,你说的那个什么慧德,其实是尼姑,尽管是还了俗的,那也是尼姑,我哥这么正派的人,怎么做得出来那种事?我太了解我哥了,他一身浩然正气,光明磊落,他是那样一个掷地有声的正派男人,深得党和国家的信任,深得人民的爱戴,你说的那些肮脏的事情,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根本就不会有那种脏念头,他生下来就注定不是与那种事相干的人,所以,我已经把你说的那些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就像她手里拿了一根锋利的长矛,唰的一声扎进他的胸腔,然后将长茅高高举起,不停地旋转,旋转,直到他在矛尖上转成一个嗖嗖有声的圆片状的东西。她说得越快,他就越感到眩晕,晕得快要吐了。她终于停了下来,他还在喘息,脸色苍白,肠胃痉挛,他虚弱地说:

事实明摆在那里,你没从她脸上看到你哥的影子吗?她的五官,她的身架,甚至她的声音,哪一点不是来自你哥?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我怎么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呢?卫红甚至还笑了一下。

就算我是走火入魔,别人是正常的呀,你让大家来看,让大家都来看,看看她到底像谁。

谁看都没有用,全天下的人都承认也不算,最终得我承认,我嫂子承认,既然我都不承认,又何况我嫂子?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劲了。

光中感到他终于从长矛尖上下来了,也不眩晕了,也不呕吐了,只是浑身无力,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立不起来。

你要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

你当然无话可说,把自己的孩子硬往人家家里推,说是人家的,我从没见过这种家长,不喜欢她,当时就别生啊。

要是慧德还在这里就好了。

对呀,我也这么想,我也希望那个什么慧德能站出来,说说她跟我哥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我问你,为什么你只敢说是她的孩子?就因为她下落不明无法对质吗?还是因为她其实早就死了,可以供你任意编造谎言?

整个覆船山的人都可以帮我做证。

卫红走近一步,小声说:就算她现在站出来,告诉我说孩子是她生的,跟我哥生的,我也不会相信,因为我哥不会说话了,他没法亲口告诉我们,吉利是不是他的孩子。你听清楚了吗?

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对着光中诡异地笑了一下:你很聪明,我们也不傻。

说完就踩着田埂大踏步走了。

光中浑身软沓沓走回来的时候,来凤正在门口洗衣服。他走到她旁边蹲下来,吐出一口唾沫,烦闷地看着地上。

来凤知道事情可能不妙,光中昨晚跟她说的时候,她就这样想过,就算卫红是知识青年,也是女人,女人的心思她还是懂一点的,但她没法说服光中,在光中面前,她的意见一向没什么价值。

这下好了,砸在手上了,那边不要。

那怎么办?来凤马上紧张起来。

刚才我一路都在想,我们干脆不要指望卫红了,我们直接去找李国祥的老婆,只要那个女人答应,卫红反对也没用。我觉得那个女人的想法可能会跟卫红不一样,卫红毕竟是当妹妹的,两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你想,她守着个废物儿子,这辈子还有啥指望?不如把吉利收回去,好歹也有他的骨血。

来凤还是觉得心里没谱,但不这样又如何呢?目前看来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第二天一早,光中就出了门。

来凤心神不宁地盼了一天,快半夜了,才听见光中在外面敲门。她拉开门,没等他进门,劈面就问:咋样?示意光中在门垛子上坐下来:别把屋里孩子们吵醒了。

光中闷着头,眼睛发直,来凤就知道,事情还是不顺。

妈的,这两个女人是不是串通好了?那个女人的反应比卫红还要大,还说要去告我诽谤,说我利用李国祥死无对证这一点,污蔑他,污蔑国家干部,乱七八糟给我扣了一大堆帽子,总之,她根本不相信吉利是李国祥的孩子,她认定我就是在打他们家的歪主意,还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欺负她孤儿寡母啥的。

实在不行,就让她们把她收养了去吧,她们不是很喜欢吉利吗?

你还没认清形势吗?光中愤愤地拍着两只手说:现在她们不想要她了,她们把我们一家人当成敲诈勒索的坏人,哪里还会要这种人家的孩子!

小点声!来凤摆摆手,朝屋里看了一眼:睡着了也给你吵醒了。行了,这事就算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吉利也大了,没几年就可以出嫁了,以后好歹也是一个落脚户。

我们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如果我不去说穿这件事,就让她糊里糊涂收养过去,不是也达到目的了吗?

当时你不这么想嘛,你觉得亏了,看看现在,亏得更大了吧。

我有我的道理呀,不然我成了什么?无怨无悔地给他擦屁股?

你本来就是在给他擦屁股,你一直都在给他擦屁股。

两人轻手轻脚进了房间,灯也没开,直接睡了。

直到第二天傍晚,明珠提醒了一句,来凤才发现,似乎一整天都没见着吉利了。

来凤在大木盆里切红薯干,愣了一下,又切了起来:砍柴去了吧?我叫她砍柴去的。明珠说:你去看看墙上呀,镰刀都在那里挂着呢。

那就是打猪草去了。

你说的是我,我刚打满一篮子回来。

要不就是到知青点那边去了,她就喜欢往那边跑。

人家早就不往那边跑了,卫红送给她的一件旧衣服,都让她拿剪刀绞得碎碎的。

来凤这才认真起来,甩掉菜刀,问:你爸呢?

爸吃了中饭就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来凤来不及穿鞋,吊着裤腿就往外跑。一径跑到知青点上,找到卫红,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她见到吉利没有,卫红冷淡地说,我又不是替你照看吉利的。

不开玩笑,我家吉利不见了,整整一天,都不见她人影。

那就赶紧去找啊,干吗还要跑到我这里来浪费时间?

卫红的冷淡多少对来凤的恐惧有些镇静作用,来凤“哦”了一声,听话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吉利啊!吉利啊!一些人从家门口伸出头来,来凤看到一个问一个:看到我家吉利没?没一个人说得出来。

走了好久,一个人告诉来凤,他早上看到一个小姑娘往水库那边去了,现在回想一下,觉得那背影有点像吉利。

来凤一听到水库两个字,腿就开始打颤,她跑到水库那边去干吗?莫非她想寻死?莫非她昨天晚上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这下她不再喊吉利了,她开始喊光中,叫光中快回来,去找吉利,她拍着两腿,喊一声光中,又喊一声吉利。

半夜,全大队的人都惊动了,一些人拿着手电筒,一些人举着火把,往水库那边赶去。仅有的四条船全都出动了,渔网在水面上此起彼伏,还有人拿来了滚钩,说这下可以保证万无一失了。来凤想象孩子被滚挂拖上来的样子,止不住一阵干嚎。她一直在水库堤上嚎,一边嚎一边打自己的嘴,埋怨自己不该说话不留心,把不该让孩子听到的听了去。光中啥也不说,死死盯着水面,天快亮的时候,船都歇了下来,一些人躲避着来凤和光中,悄悄把鱼弄下船去,没办法,虽然人没捞上来,但已经捞上来的鱼怎么也不舍得丢下去。为首的那个过来跟光中说:这是好事,说明她还活着。转过身去,却跟身边的人说:最多两天,她会自己浮上来的。

覆船山一年年安静下来,安静得就像以前根本没有过那些喧闹,就像那些喧闹声不过是一场集体的梦魇。

田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分到了各家各户,人就像抢到食物的小动物,各自缩回洞里,再不肯露面。开工铃没有了,田里很少见到人,真不知道那些作物是谁种下去的,什么时候种下去的,难道是贪凉快的人在夜里种下去的?不管怎样,庄稼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收成一年比一年好,人却一年比一年闲,一些人开始往大路上走,关注进城的班车时间。

这些人回来讲述城里的变化,小商品一条街上,卖啥的都有,就连那野地里长得成片成片的艾蒿,只要扎成一小把一小把摆在地上,顿时也变成了能卖钱的东西,城里没啥不能卖,卖啥都有人买。

来凤催了光中几次,要他也像别人那样,把田里的南瓜苦瓜辣椒之类的收上一袋子,弄到城里去卖,好歹能卖几块钱,总比吃不完,烂在田里要好。光中却不肯出门,没事就带上他的钓鱼竿,去水库边钓鱼,有时能从早上一直钓到天黑,其间也不吃饭,渴了就喝水库里的水,乌龟般趴在水库堤边的低洼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事实上,他的心思全都在那只红白两色的浮子上面,浮子一动,他马上像根指针一样弹了起来。来凤嘀咕:天天吃鱼,吃一回鱼就多费两勺油。到底又舍不得扔,吃不完的,她拿盐腌了,晾起来,没菜的时候烧干鱼吃。

有一天,两个男人来找光中,要拉他入伙去做生意,把覆船山的梨拉一车皮到陆城去卖。光中说:你们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掌秤一个收钱,够了。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行,你不是在水利局上过班吗?在我们眼里,你就是陆城通,你带我们去,也不要你卖东西,你只管给我们做军师,探探地方,找找下秤的位置,卖了梨我们三个人平分。

陆城通,水利局,军师,这些字眼慢慢把光中从半死不活中唤醒过来,再加上那两个人一个劲地在来凤面前怂恿,光中终于决定出门了。

梨子卖得不顺,覆船山的梨虽然汁水多,口感也好,但卖相不好,个头大小不一,表面疙疙瘩瘩,气温又高,眼看梨子就要烂了,两个男人一起央求光中想想办法。人家一求,光中的虚荣心就上来了,你不是陆城通吗?你不是在水利局待过吗?几个梨的事还解决不了?

两个同伴哀求的目光将光中从路边搀了起来,光中来到大街上,面对猛烈的阳光、穿梭不息的人流和车流,一时间竟如同面对宽阔浩渺的覆船山水库,不知该朝哪方下脚。

他决定去找找当年的知青,不是卫红,是另一个跟他相熟一点的男知青,叫郑雄,郑雄人还站在地里,就知道自己回城后会在钢窗厂落脚。郑雄是个很有办法的人,就是不知道人家回城后还认不认他这个老乡。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到钢窗厂门口一问,人家就把郑雄给他喊出来了,更没想到的是,郑雄见了他,竟像见了亲人一样,又拍又打,还嚷嚷着要请他吃饭。光中讲了他的梨,郑雄问还剩多少,光中大概讲了个数字,郑雄一听,拍着胸脯说:马上给我运过来,我全要了。光中见郑雄这么仗义,反而不好意思了:你一个人哪要得了这么多呢?就算你全都要,我的脸皮也没这么厚呀,那不跟抢你的钱差不多?郑雄又拍了下光中:老乡就是淳朴,不是我要,是买下来给大家发福利。光中还是担心:那就是公款咯?不会连累你吧?太为难的话就算了,大不了我们损失几个梨。郑雄说:不为难,我现在是车间主任,这点权力还是有的。不帮你这个忙,对不起当年吃你们那些鸡。

梨的问题,让消沉已久的光中重新振作起来。要说熟人,郑雄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熟人,那两个人跟郑雄也认识,为啥他们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又想起当年修建水库的时候,一样是为专家们扛工具,扛着扛着,他居然扛进了水利局,那些人却连工地指挥部都没能混进去。虽然水利局的事最终没有达成,但那不怪他,怪李国祥太短命。能把路人变成熟人,又把熟人变成愿意帮自己的人,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就连光中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为了答谢郑雄,光中提出请郑雄吃个饭,两个同伙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光中明白了,这饭钱得从卖梨的钱里拿,拿一块,每个人就少分三角三分三,就在心里骂:小气鬼,不是人家帮忙,你的梨烂了不说,人家还嫌你把梨烂在街上污染环境,少不得罚你的款!这话在心里憋了一阵,出来时变了样:梨子年年会有,明年还会出来卖,说不定还得求人家帮忙,这回不谢,明年咋好意思再找人家?两个同伙还是支支吾吾,一个说:那可不一定,也许明年就不卖梨了。另一个说:如果明年他不当车间主任了呢?光中在心里冷笑一阵,越发觉得自己比他们站得高,看得远,就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跟郑雄再见一面。三个人就此散了。

光中跟郑雄坐在小馆子里,光中先声明,这顿饭由他请客,感谢郑雄帮他做了一笔生意。郑雄说:你才赚几个钱!请我吃顿饭,不白做了生意?板着脸叫光中千万不要跟他争,再争他就不吃这顿饭了。光中越发觉得郑雄人好、仗义,越发觉得那进城来卖梨的两个人没意思,更没算计,看他,一分钱不用花,还给郑雄留了个大方的印象。梨子一仗,真是大获全胜、鼓舞人心啊。

说了一阵山南海北,光中问起了卫红,郑雄说卫红安排得最差,在一个集体所有制的砖瓦厂,跟在农村差不多。

郑雄说得毫不在乎,光中却替卫红感到不值,好不容易回了城,还在跟泥巴打交道。

饭毕,光中就去车站,在车站站了一会,又折了回来,难得进一次城,看在卫红为了吉利跟他拼命的份上,也该去看看她。

砖瓦厂在陆城西边,光中一路走一路问。和他离开那年相比,陆城新修了两条马路,街道也整洁了好多,小巷子里的青石板路不知是刚打扫过,还是特意处理过,条条石板锃光透亮,像刚用水刷洗过一样。最大的变化是路边的小商店多了起来,家家户户,只要临街,就在墙上挖个洞,装上几排货架,真的是啥都有卖,就连凉茶,都一杯一杯盛在那里卖,不禁感叹:在城里真好活,坐在家里不动,光是烧点水卖都能养活人。后来还发现有一家专门卖腌菜的,不大一间小屋,摆了一二十个玻璃罐子,里面装的全是自己做的腌菜。光中看得两腮直涌酸水,心想,这些腌菜,看起来还没有来凤做得好呢,也就是说,如果来凤住在城里,她起码也可以开一个这样的店,也算一条活路。

卫红的砖瓦厂规模很大,站在一望无际的砖坯地里,光中莫名其妙感到心情畅快,城里就是城里,做出来的砖都比农村的砖有气势。

在大门口,报上卫红的名字,却不知道在哪个部门,门房的人就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就查到了卫红所在的部门,又问他是通个电话,还是见面,光中留了一手,说:你告诉她,我是覆船山来的光中,看她见不见。那人对着电话说了句什么,完了对光中说,你就在这里等着,人一会儿就来了。

这么说,她同意见他了,一阵高兴,接着又不安起来:没准她以为我带来了吉利的好消息呢。

还在门里,一个剪短发穿裙子的女人就冲他喊了起来:光中!那声音,那笑容,让光中觉得天气都格外晴朗起来,看来,她不恨他了,她原谅他了。

先聊工作,卫红在砖瓦厂做财务,光中说起在砖瓦厂的感受,卫红大笑起来:这说明我们厂的路子走对了,我们就是不要做成一般砖瓦厂那种小农作坊的样子,我们要做成大厂,要把那些国营的厂子比下去。又聊起他们这次贩梨,卫红假装生气:咋不来找我呢?我也可以买下来,分给我们厂的工人。光中紧跟着说:来年一定找你。过了一会,光中脸色一变,小心翼翼地说:吉利那孩子,一直都没消息。

卫红也跟着变了脸色,低声说:听天由命吧,还能怎么办呢?

要是她父亲还在,不知会急成个啥样子呢。

不说了,已经过去的事,说也没有用。我知道你们心里难过,大家都难过,就不要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了。现在形势不同了,人人都在奔大好前程,你还陷在过去的阴影里,会落在别人后面。

说话间,一辆卡车开了过来,卫红瞥了一眼,突然招了招手,又回过头来对光中说:你要是现在就回家,这辆车可以捎你一程。

不要钱的便车,当然要坐,虽然还有些话没来得及跟卫红说,但也顾不得了。

这次拜访又让光中振奋不已,他没想到,他在城里竟有这么多熟人,这些熟人又都对他这么好,还有些熟人根本来不及去拜访呢。再想想他在覆船山过的日子,他在那里过一年,也没有这一天笑得多,说得多。

秋天,光中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收获,葛粉,藕粉,苕粉条,黄花菜,柚子,板栗,各种干货,包括自己从水库里钓来的鱼,他把这些东西装满了两只麻袋,准备给城里的郑雄和卫红送去。

这回不太顺利,郑雄出差了,没找着,留了一份东西在门房,托人转交,又拿着另一半东西去找卫红,正值下班时间,门房的人见是上次来找过卫红的人,就告诉了他卫红家里的地址。

七弯八拐终于在一条青石板街上找到了,光中从没进过这种老房子,屋檐低低的,一道小门进去,里面又各开各户住了好几家,光线不太好,光中小心地走了几步,撞到了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响,不敢再走了,站在那里喊起了卫红的名字。

谁呀?卫红撒着两手跑了出来,腰里还系着条围裙。看到光中,愣住了,不认识似的。光中以为是自己站在暗处,卫红看不清的缘故,就笑眯眯地往前走了两步。

好好好,你先不要动,你……你等一下,等一下。卫红脸都红了,忙不迭地退到屋里。光中听到她关紧了门闩。

难道她在屋里藏了个男人?光中觉得好笑,年纪也不轻了,谈个恋爱也正常,何须羞成这个样子。再一想,都是自己的错,招呼也不打,径直闯进来,就在门外朗声说:卫红,给你带来一点小东西,放你门口了,你记得把它拎进去,我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好好好,不好意思,我就不送了。听那语气,卫红大大松了口气,恨不得他快点离开。

直起腰来的一瞬间,光中听到屋里有人在低声讲话,又快又急,一个说:别动别动,叫你别动!他还没走。另一个说:看到了就看到了,我又不怕他。他只能听出卫红的声音,另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不是男人的声音,如果不是男人,卫红有啥必要这么紧张呢?但他很快就嘲笑起自己来,隔着一层门板呢,仅凭声音怎么分得清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跟上一次相比,这一趟简直太不顺了,一个人没找着,一个人找着了,却见不上面,说不上话,更别提吃饭了,从早上到现在,他连水都还没喝一口。光中决定在街上吃碗面再回去,正好卫红家对面不远就有个小馆子。

红油辣子汤面,外加一个油饼,撕成小块泡在汤里吃。在水利局上班那会儿,他也吃过一顿这样的,所以今天毫不犹豫点了这一份。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想找老板再加点面汤,一抬头,两个影子在眼前一闪,光中听到自己脑子里发出昂的一声,像两根金属锯条狠狠地碰了一下,人就僵在那里了。

不可能,他说服自己不要转头,不要跑出去看,世上人那么多,身形相仿的人总是有的。

他放下碗,两粒眼珠像两颗挪动不便的大石球,缓缓移动起来。

像卫红的女人在后面跑,虽然她戴了顶帽子,他还是看出来了,她的确就是卫红。前面的那个,尽管她长高了,变瘦了,也变白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就是吉利。

他又是揉眼睛,又是扯耳朵,还在自己身上掐了几把,以确认不是在梦中,他回忆他今天起床后所做的事,跟来凤说过的话,他在哪里上的汽车,又在哪里下车,然后去了哪里,跟谁说过话,样样都能回忆起来,他不是在做梦。但他还是不放心自己,万一现在的他还是在梦中,他是在梦里回忆更远一点的梦呢?

因为不确定,他不敢喊她们,只能悄悄地跟上去。

她们的脚步慢了些,像是某种危险警报得到解除,终于心安理得下来。她们走成了并排。他在心里掐指算了一下,整整五年了,五年的时间像一把精工细琢的小斧头,把她从一个结实的长方形砍成了一根凹凸有致的长棍子,可见她吃了不少苦头。

她们一直走到砖瓦厂,一起进了大门。是啊,她除了把她弄进砖瓦厂,还能咋样?她的本事也就在砖瓦厂,她为啥不让她去读书?她当时不还是个学生吗?

他想请教一个吃过午饭正要进厂的工人,但他脑子里轰轰的,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费力地咳了好几下,才敢张嘴。他问前面那个跟卫红走在一起的是谁,那人扫了他一眼:李新星啊,厂幼儿园的。

她连名字也给她改了,改得好响亮,当然要改,总不能还叫吉利,吉利这名字在寻人启事上出现过,那段时间他到处张贴寻人启事,起码贴了半年,浆糊都不记得用了多少瓶。

李新星,她现在终于成了他们李家的希望了,她真的成了他们那个家族上空的新星了,她不再是他的吉利,她一走,把他的吉利也带走了,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再没出过啥新气象。他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呢,没想到她就藏在这里。

怎么办?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天边的闷雷,去把她叫出来吗?他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也知道她的部门了,他做得到,但是,有意义吗?她并没有失去自由,如果她还想着他们,还对那个家有感情,也不会五年来一点音信都不给他们。

这不公平,做人不能这样,吉利不懂事,那些大人也不懂事?

不公平也就罢了,没多少事是公平的,但你们不该欺负人,不该欺负一个闭塞又笨拙的农民,她吃空气长大的?他的柴米油盐不值钱?说走就走,还搞了一出失踪的闹剧。不知道是一回事,既然已经知道了,总不能强迫自己装不知道吧?他分析,李国祥的老婆肯定还没有接受吉利,不然她也不会跟卫红单独住在一起,也说得通,夫妻毕竟不是兄妹,男人一死,女人的想法就变了,妹妹就不一样,妹妹只认哥哥的骨血,不管她属于哥哥的哪一段感情。

去要回来是不可能的了,不说卫红,孩子首先就已经不认他们了,不然也不会一直瞒着他们。就算回来了,也没法种田了,那一小把腰,那两条细腿,能干什么?为孩子着想,当然是留在那个幼儿园好。还有,他突然睁大眼睛,孩子已经十七岁了,可能过不了几天就要出嫁了,千方百计弄回来,无非是给她准备一套嫁妆,合算吗?他重又闭上眼睛,总是不甘心哪,就这么让她跑了,他养她一场到底图个啥?啥也没图着,倒落得像仇人。

他在那里一直坐到工厂下班,卫红先出厂门的,他犹豫了一下,没跟上去,他想等吉利出来再现身。一些职工抱着小孩子出来了,这说明幼儿园放学了。光中站起来,胸口竟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吉利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吉利!他控制不住冲了过去。

吉利倏地回身,瞪着光中:你想干什么?

光中鼻子一酸,没想到五年过后,他们竟是这样见面的。我是你爸爸呀!他的嗓子发抖,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你连爸爸都认不出来了?

我知道你是谁。

这语气,就像她知道他来了,知道他会来找她,知道他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所以才这么跟他说话。

没想到你躲在这里,也不吱一声,爸爸妈妈都快为你急死了。

我的爸爸叫李国祥。

我养大了你。

得了吧,你想拿我当人质,换取你需要的东西。

人质?他大叫起来:谁这么跟你说的?我辛辛苦苦养大了你,倒犯了法了。

没错,你绑架了我十二年,就是犯了法。不过我不打算去告你,我嫌麻烦。

绑架?告我?光中气得双手发抖,连说话都说不顺溜了:你咋不去告呢?你去告啊,你看看有没有人敢来抓我。

所以我们两清了,从此互不相干,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去打扰你。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他们李家人的意思?

不是他们李家人,是我们李家人。

这么说,那个傻子的妈也承认你了?接受你了?

她跟我没啥关系,她现在是别人的老婆了,我跟卫红姑姑一起生活。

这倒是他未曾料到的新局面,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卫红现在还没有结婚,等她一结婚,你又成了无主的孤儿了,你最好清醒一点,不要这么快就跟我翻脸,没准哪一天你还得回头找我们呢。

覆船山那个地方,八台大轿来抬我,我都不会回去了。

那地方咋得罪你了?没有我们这些人,你能自己长大?

那是你们有所求呀,有所求当然要有所付出。

这话是卫红教你的?我找她去!

你要敢去找她吵,我就跟你拼命。

两人气呼呼地对视着。

我要是你,我就快点回去,末班车要开了,我们这里的旅馆贵得很。吉利撂下这话,头都没回地往前走了。

光中当然要去找卫红,吉利跟他拼命他也要去谈,不过,吉利这孩子,真是让人寒心,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翻脸不认人的时候,那目光像两把尖刀,能把人戳死。

卫红好像知道光中要来,正在大门口等着他呢,也没让他进门,可能是怕隔壁邻居听了去,两人直接去了外面。

不等他问,卫红就一五一十说了起来。

不管你信不信,她是两年前才遇到我的,当时我在菜场买菜,有人叫我,我一看就傻了,我说,快,快点通知你家里,他们都快急死了。但她说,只要我说出去,她马上就从我眼前消失,像上次一样。还说要她回去,她情愿去死。我请她吃饭,问她现在住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她死活不说,无论我怎么问,她只有一句话,如果我能帮她,就帮她一把,不能帮,她马上就走。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好不容易出现,又让她失踪吧?你都告诉我她是我哥哥的女儿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想,万一真是我哥的女儿呢?我就留住了她,还在我们砖瓦厂幼儿园给她找了个临时性的工作。

那她前面两三年在哪里呢?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就是不知道呀,她至今都没告诉过我。

光中似乎不太相信,就算吉利不肯说,卫红这么聪明的人,从一个小姑娘的嘴里还挖不出真话来?好吧,这是后话,他以后自有办法,现在的问题是,他得把吉利带回家去。

卫红不响,看着脚尖慢慢走。

光中说,我知道城里条件好,但以后我们可以常来常往啊,对不对?这亲戚可不是假的。

你就不替她的前程着想?卫红盯着他。

姑娘家能有什么前程,都这么大了,再不回家,将来嫁出去都成问题。还不知道嫁不嫁得出去呢,人家要是听说她跑出去过几年,肯定会有想法。

他一说到出嫁,卫红就站住了。

这都是你自己的想法,我们做大人的,有时也该听听孩子是怎么想的。

他受不了卫红话里的责备:人各有命,她天生就不是城里人的命,不然也不会落到我那个草窝里。我还是把她带回去吧,莫让她拖累你了。

这样好不好,我们让孩子自己来选择,这是件好事,有两个地方可供她选择,总比无路可走要好。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不喜欢回家,她喜欢你这里,不用她选我也知道,我现在是请求你帮我说服她,让她回家去。如果她爸爸还在,我二话不说,完璧归赵,送还给她爸爸,但你毕竟只是她姑姑,过几年我死了,我得对她爸爸有交代呀。

她要是不到我这里来,你准备如何向她爸爸交代呢?

这话问哑了光中。好吧,那就让她来选吧。

光中第一次走进陆城的老房子,外面看着只觉得矮小,没想到里面还又暗又潮,屋里也没啥了不起,都是些最基本的陈设,就想,还不如我覆船山的房子呢,我那里的房子至少比这里高大,大白天不需要开灯。

吉利见他进来,身子一扭,就进了里屋。

卫红把她喊了出来,说明情况,让她仔细想一想,做个选择。

我反正死也不跟他回去。卫红话还没说完,吉利的选择就出来了。

你要想清楚,你跟着我也是有困难的,你现在还只是个临时工,能不能转成正式工我不敢打包票,你跟他回去……

这回吉利索性不听了,扭身噔噔噔进了屋,不一会,拎着个小包出来。既然这里也容不下我,那我只好走了,我就不信,世界这么大,会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两个大人死死拽住她,扯着,拉着,吉利突然一低头,往光中手上咬去,光中一惊,松了手:好好好,你留在这里,我不妨碍你了,我成全你,我前世欠了你。

卫红朝光中追了几步,回头一把揪住吉利,吼道:你怎么可以咬他?再过几年,你是不是也要像今天咬他一样咬我?

第二天,来凤和光中端端正正坐在卫红的家里。

来凤非要来。光中回去说了后,她骂骂咧咧折腾了一夜,天没亮就拖着光中往城里赶。

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养你一场,一把屎一把尿,倒养出不是来了?既然恨我们,那就把这些年吃我们穿我们的都吐出来。

来凤一开口,屋里的气氛就不同了,光中快意地想,这种场面,还就需要来凤这样的人。

来凤一五一十地算起账来,从吉利刚到她家穿的第一双袜子算起,吃喝穿戴,读书,样样都是要花钱的。吉利倒也不打怵,插嘴道:我每天都做了事的,也得算我工钱。

好啊,算你工钱,那你也算我工钱,抱你去吃奶,跑一趟多少钱?一天六七趟,夜里还要跑一趟,那是多少钱?端屎把尿多少钱?种田打米,供你一天三餐吃得肚子溜圆,那得多少钱?还有好多呢,我就不跟你算了,你只把这几项跟我算清楚,看看到底是我该付你钱,还是你该付我钱。

吉利到底不是来凤的对手,没扯多久,就哭了起来:既然要了我,就不该拿我来跟别人谈条件,报酬低了,还不肯出手,我成什么啦?猪,还是狗?

如果你把自己比作猪狗,那我就不用算了,跟畜牲有啥好算的?我目前还是把你当人看,所以我还是跟你算一算。多的不要,就按一天五块钱付给我,一个月一百五,一年一千八,十二年,就是两万一千六百,我来的路上就算好了,给我两万一千六,我马上走人。

要杀要剐随你便,反正我一分钱都没有。

你是没有钱,接受你的人会帮你付这个钱。

卫红一笑:大姐,你是说我吧?我就是把全部家当都卖了,也卖不出这么多钱来。

反正我的辛苦不能白费。

大姐,这么说就伤感情了。

伤感情?她伤的是我的心,她已经把我的心都伤透了。

当妈的不会真的跟自己的孩子算这种账,真要算起来,又岂值这么点钱?根本就算不清。

所以说啊,我今天是铁了心了,我不当她是女儿,她也不当我是妈,我们把这笔账算得清清楚楚,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那,实在要算的话,吉利先打个借条行不行?她肯定没钱,我也没钱,就算有钱,这钱也不能出,因为不该我来出这个钱,是她来找我的,并不是我去哪里把她寻来的,真要算钱的话,我看你们应该付给我钱,因为我留住了你们的女儿,否则你们根本见不到她。

你也不会白付这个钱,我养了她十几年,我栽的树,你来乘凉,你还有啥想不通的?

卫红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你这样说我就更不会给你钱了,我也不要乘这个凉,你们养了这么多年,都没乘到凉,我又能指望什么。你们把她带走吧,今天就带走,现在就带走,从此大家清净。

这下大家都呆住了,来凤把各种可能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卫红可能会不要吉利,卫红不要吉利,她还能得到什么补偿呢?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认真说起来,她还要感谢人家,还要付给人家补偿。

卫红好像也意识到局面僵住了,放缓语气对两个大人说:我们出去谈,我们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谈这些,这种时候,谁的嘴里也说不出好听的来。

来凤和光中听话地出来了,隔了一会,卫红才出来,她让他们先去附近的招待所住下来: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关系到吉利的一生,不是我们站在那里三言两语就能定下来的,要慢慢谈,还得尊重吉利的意见,我们都希望她过得好对不对?

离开招待所之前,她让他们再好好想想,她也回去做做吉利的工作,一切都等到了明天再说。

来凤躺在招待所的床上,脑子里一刻也没消停:如果她最终说服了吉利,愿意跟她回去呢?她担心这孩子在外面玩了这么久,把心玩野了,养不了家,她宁可要点补偿。又一想,觉得自己的担心似乎有点多余,吉利好像不喜欢他们两口子了,每次跟他们说话之前,都要先翻一下白眼,换成自己,大概也会有这种反应吧,从覆船山到城里容易,从城里到覆船山却难,尝过甜的人,谁会心甘情愿回去吃苦?想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住招待所,不禁想,卫红这个人其实还是不错的,明知是来找她吵架的,还掏钱让他们住招待所。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拉开一看,居然是吉利,背了个大背,横着身体撞开发愣的来凤,闷头往屋里闯,扔下背包,就跳着脚哇啦哇啦叫:

拼命吵,吵吵吵,把我吵回去物归原位,心里就舒服了。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生怕我比你们的亲生儿女过得好,你们觉得自己亏了,好歹也让我白吃了你们几年,如今屁股一拍就走了,你们怎么会甘心呢?你们当初收留我,就没安什么好心,你们就指望着来做笔生意。

两个大人你看我我看你,来凤拉开门就要往外跑:我去找卫红,我要去问她,她到底是怎么挑拨我们母女的。

却被吉利一把拉住,奋力往里拖。

你有什么资格找她吵架?她是我的妈?还是我的爹?人家好心收留我,你这种号称是我妈的人,不感谢人家,还来跟人家算账,想把我卖给人家。现在好了,人家索性不要了,你的计划落空了吧?算盘打错了吧?我要是你,我就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来凤呆呆地望着吉利,她一张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了?她以前不是不爱说话的吗?难道她不在家的这些年,天天都要操练她这张嘴?

三张车票有两张连在一起,吉利一个人坐在后面,望着前面那两颗蓬乱的头,牙齿咬得咯咯响。如果不是卫红那番交代,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卫红说,你先回去,正好我抽这个机会来跑跑你的招工名额,等招工名额下来了,你再名正言顺地回来,他们还能把你怎么样?到那时,就算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你的身份不一样了,你是砖瓦厂的正式职工,你不依赖任何人。

临走前,卫红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说漏了嘴,他们要是问你这些年在哪里,你就说,四海为家。

实际上,她离家出走的当天,就进了卫红的寝室,在那里藏了一两天,就被卫红偷偷带进了李国祥家里。谁知没过多久,一个难得的再嫁机会突然降临,李国祥的老婆不得已叫来卫红,让她把吉利领走,新生活里最好不要掺杂过去的沙子,扔在福利院的儿子那是没办法的事,吉利这样的人,她哪还有闲功夫理呢?吉利只好又回到了卫红那里,跟着待嫁的姑姑过起了日子。

还在路上,吉利就已经开始盼望着那个招工录取通知了,虽然她知道那件事还遥远得很。

卫红还叮嘱她:要忍得下,不管他们怎么说你,怎么给你脸色看,你都不要往心里去,你只要想着,你终究不是那里的人,你马上就是国家正式职工,心里就会好过些。

时隔五年,家里居然没什么变化,就连院边上那个草垛,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明珠黑了,瘦了,也更土了,小板还是那副土坷垃似的不哼不哈的个性,看到她就说:回来了?除此之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倒是明珠,很快就恢复了昔日爱斗嘴的架势,斜着眼睛说:我就知道你最终会回来的,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干净整洁地回来。

吉利瞪了她一眼,没打算理她。

别装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架势,你以为你进城晃了几年就真成城里人了?差得远呢,不然人家也不会一脚把你踢出来。

她咬紧牙关瞪着明珠。

小板在一旁和稀泥:能活着回来就算不错了,不信你去试试,不一定比她强。

她丢下他们,转身去了厕所,刚一进门,就被发酵的人粪味和猪粪味熏了出来。怎么办啊?这个地方,她实在待不下去,一分钟也不愿多待,从下车开始,一阵风迎面扑来,给她送来了久违的青苗的气味,畜牲的腥臭味,她就开始感到绝望。虽然卫红说她很快就能把她弄回去,但她的很快意味着多久?意味着她要在熏得人想吐的气味中上几次厕所?在臭虫和跳蚤成堆的稻草床上睡几个晚上?

明珠跟着她来到房间,找出已经收起来的枕头,扔在床上。那是接纳她的标志,她却在鼻子里冷笑一声:以为我死了是吧?还不错,没有给我烧掉。明珠涎着脸靠上来:下次走的时候,也叫上我。

她不理她,往床上一躺,拉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她跟明珠这个又蠢又土的丫头怎么可能有共同语言?自己见过的事情,经历过的事情,她想破脑壳都想不出来。

米汤浆过的被子粗糙得像草纸,带着一股饭粒子味道,还有不知是谁的口水味道,她的眼泪蓦地流了出来,她又回到它们中间来了,她用过的东西,她住过的房子,她瞧不起又不得不朝夕相处的人,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可能再也回不去陆城,回不去卫红那里了,她将守着这没用的一姐一弟,在这个寂静的村子里活到老,活到死,像畜牲一样过一辈子。不,不行,她不要这样生活,除非她从没去过陆城,除非她从没看到过城里人都在怎样生活。

实在不行,她想她还可以再次逃走,腿长在她身上,肯动脑肯动腿的人,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是早年光中常在她耳边念叨的,也是她这些年自己总结出来的。为了麻痹他们,她调整了状态,天刚亮就起床,收拾完家里,又去忙地里的事,不让自己有一点空闲。头两天,她走到哪里,人都像看把戏一样看着她,也难怪,这些人都快把她忘了,可她冷不丁一下子又回来了,好端端地站在大家面前,就像她只是出去走了一趟亲戚啥的。她尽量忍着那些赤裸裸的惊奇的目光,有些提问,她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的,一概报以沉默。她在心里骂:你们这些蠢驴,你们知道个啥?我马上就是砖瓦厂幼儿园的老师了,你们知道啥叫幼儿园吗?你们屁都不懂,只知道直眉瞪眼地望着别人,问些白痴才会问的问题,你们可知道这是不礼貌的行为?你们懂不懂啥叫礼貌?痛痛快快骂完了,再抬起头来,望着他们微微一笑,扛着工具在他们的注视下离开。

全靠把砖瓦厂幼儿园老师这个金光闪闪的目标挂在眼前一米远的地方,时不时看一眼,由内而外地鼓舞自己,她才能勉强忍受这唱苦肉计一般的生活。

她为自己找到了另一种平衡的方法,她让她的身体处于唱苦肉计的状态,心里却仍然是原来那个眼睛长在天上的自己,她白天基本不大说话,偶尔说几句,句子也非常短,人家说十句,她只说一句,她的口音也跟他们略略有点不同。她用这种方式,表明她跟他们是有距离的,至少她在见识上优于他们。

有一天,人们愤怒地发现,她吃炒蚕豆时,居然不动声色地吐着壳,她一点蚕豆壳都不吃。覆船山人是有吃蚕豆壳的传统的,一直有这样一个流传,一个穷人出去借米,到了地主家里,地主先端出一小碗炒蚕豆,请穷人吃,如果这个穷人吐壳,那他将借不到米,如果他连壳一起吃下去了,他才有可能借到米。

有天早上,覆船山顶上传来一阵叮叮敲敲的声音,光中爬起来一看,山顶上隐隐约约有些人在那里走来走去。这年头,很少有这么多人一起出动做点什么了。

到山顶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一栋房子的地基已经打好,什么时候开始动工的,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盖房子的是一群外乡人,没一个他认得的,但他认得这块地方,正是以前药师庵的地基,马上觉得有理由问个清楚。他随便揪住一个人问:这是谁家要盖房?

那人说:不是谁家的,是复建药师庵。

复建?谁?谁要复建药师庵?

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管干活儿。

他问是哪个负责的,那人不耐烦地说:负责的人怎么会在工地上呢?负责的人住在城里,只动口不动手。

这么说,是城里人要来复建药师庵?

再也问不出什么,一个人郁郁地下了山。应该不会是私人出面,复建药师庵这样的事情,至少要经过政府批准。政府?难道政策变了?

他觉得应该去趟城里,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为什么不去那里嗅嗅呢?反正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不一定会有收获,但若不去,也许就会错过什么。

临走前,才发现自己居然拿不出路费,就问来凤,家里还有几个鸡蛋。

一个也没有。来凤气呼呼地说。光中不管事的这几年,她成了总管家,家里所有的收入都被她死死捏在手里,谁也别想从这个家里拿走一分钱。

昨天我还听见鸡在下蛋。

就一个,你拿去卖呀,看能卖出几分钱。

未必家里一分钱也没有?我有事情要办,需要一点钱。

我只会生娃,不会生钱。

一直在一旁不动声色静听的吉利,看看光中,又看看来凤,说:我想起一件事来了。

这是实话,一晃,她已经回家五个多月了,一天一天地挨,一天一天地盼,盼邮递员给她送来好消息,盼卫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小路上……能不能换一个思路呢?能不能不要坐等,能不能站起身来,走出门去,自己去抢呢?

机会说来就来了,他不是要钱吗?她不是不给吗?好,她来给他们想个好办法。

她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想起来了,我还有钱在外面呢!

那两个人立即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看着她。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回来那天,我走得太匆忙,最后那个月工资还没领呢,今天正好是发工资的日子,我得去把工资领回来。

来凤问她有多少钱,她说了个数字,又说还有以前交过的临时工押金什么的,这次都要一起拿回来,加起来比一个月工资还多。

那就快去呀,迟了人家不认账了怎么办?

吉利又是洗脸又是梳头,抽空还问来凤:要不要我给你买点什么回来?

来凤的语调顿时柔得像面条:我啥都不要,不过,也可以把白棉线黑棉线各给我买一板回来。想想又问:你会去看卫红吗?

不去。吉利背过身去,果断地说:她都不要我了,我干吗还要去巴结她?

来凤放心了:对,人是得有点志气。

吉利就在大家的注视下出发了,走了一小段,她听见光中在后面喊:吉利,你坐几点的车回来呀?要是坐末班车,我就去接你。吉利一回头,只见四个人齐刷刷站在门口,心里冷笑一声:一群爱钱如命的傻瓜,如果我不说有钱拿回来给你们,你们会放我走吗?会站得整整齐齐地目送我吗?

她当然要去看卫红,这才是她进城的主要目的。

卫红的门锁着。转身直奔厂里,厂里的人告诉她,她来得倒正好,今天卫红结婚,现在正在工人文化宫举行集体婚礼。

她感到一阵眩晕,才五个月而已,她竟然就结婚了,也不告诉她一声,她不再拿她当自家人了,她心里没她这个侄女了。

气喘吁吁地赶过去时,工人文化宫一楼大厅里正在开会,十多个男女排成一条长队,每人胸前都挂着一朵小红花,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发言,他面前有张大桌子,上面堆着好几大盆糖果瓜子。

卫红穿了一件吉利没看到过的新衣服,她把头发烫了,还化了妆,站在她旁边的是个军人。吉利从没见过她跟军人有什么交往,也没听她谈到过军人,怎么突然就要跟军人结婚了呢?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城里发生了多少事啊,而在覆船山,她离开了五年,回去时,山还是那个山,人还是那些人,覆船山的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还好,她又回来了,她再也不会回去了,回到那个静止的世界,她整个人也会变得静止不动的。

婚礼一结束,卫红就来到她面前,她早就看见吉利——不,看见新星了,瞧她满头大汗没头没脑的样子,才几个月不见,马上就变了,变回去了,又像个村姑了,当真是农村的空气都沾不得。

她告诉新星,她刚走,就有人给她介绍了这个军人,这才是她命中注定的姻缘,不费吹灰之力,几步就走到了今天。这人在部队里已是个团职干部,可以带她去随军。部队好啊,真的跟天堂一样,她去过一次,他有勤务兵,二十四小时跟着他,她在那里的几天,衣服不用洗,饭不用做,就连早上的牙膏,都是勤务兵给她挤好的。婚礼一结束,她就跟着他回一趟他的老家,然后就去部队,作为随军家属,部队会给她安排工作,或者她不想工作也可以,他可以养着她,但她怎么可能不工作呢?像她这种做过财务的人,在随军家属中,算是有文化的,人家不会让她吃闲饭的。

新婚的卫红两眼放光,滔滔不绝,吉利却越来越冷静,她有个不好的预感,就瞅了个空子,冷不丁插进了卫红的滔滔不绝:招工的事怎么样了?

就像沸腾的锅里加了瓢冷水,卫红一下子平静下来。

新星呀,我正要跟你说这事,招工的事,听说你有了个蛮厉害的竞争对手,你也知道,每次只要有这种机会,各种各样的条子就递进来了,我跑了好几趟,也托了人,也送了礼,接下来,就只能顺其自然了。我总觉得你是最有优势的,因为你已经在幼儿园上过一段时间班了,谁不愿意招个熟练工,进来就能干活?所以,我们再等等看吧,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跑不脱的。

卫红像一束被点燃的火苗,从头到脚安静不下来,挥舞着双手跟吉利说了几句,就朝那一大帮人赶去。她的新婚丈夫在那里好像很受欢迎,他正被他们圆圆地围在当中,应接不暇,谈笑风生,见卫红过去,那些人自动松开一道缺口,卫红刚一进去,圆圈马上就闭合了。

吉利离开工人文化宫,不知不觉又来到砖瓦厂,这里毕竟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不管身处何地,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到这里来。门房的人还认得她,问她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怎么没来上班。这话给了她信心,她打起精神,往幼儿园那边走。

她在幼儿园门口碰到了保育员,一个年过半百的阿姨,阿姨见了她,赶紧将她拉到一边:新星啊,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你一走,她们就找了个人来替你了,我听说,这个替你的人,最近正在加紧做工作,有可能会招进来呦,你不是也想招进来的吗?赶紧的呀,别让她抢先了。

吉利心里一急,不知哪来的勇气,就直接去找园长了。园长正在填一张表,见到吉利,赶紧将表格往抽屉里一塞。吉利问园长,我现在可以回来上班吗?园长说:哎呀,这可难办了,你当时二话不说,甩手就走,我们也是急得没办法,才从别处找了个人来,人家来的时候是签了合同的,我不能随意撕毁合同是不是?吉利心里越急,就越是说不出话来,憋得满脸通红,眼泪扑簌簌直掉。园长给她出主意:要不,你去别的部门看看?在砖瓦厂,所谓别的部门,就是下窑。吉利突然想起来:我以前不是已经填过招工审批表了吗?园长说,填是填了,但没批,领导说,你学历有点偏低,你连初中都没毕业,你再看看这个替你的人,她不仅有高中毕业文凭,还会弹风琴,幼教能力确实还可以。

吉利感到双腿发凉,人也开始摇晃。园长是个亲切的人,她递给吉利一杯水,还给她出了个闪烁着希望光芒的好主意:你的卫红姑姑,不是要去随军了吗?她能不能把你带到部队上去?你要是去了那里,那你的前途可就一片光明了,你可以考虑参军,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兵,又有姑父关照,真的是前途无量。

是呀,这也是条不错的路。吉利顺着园长的描绘往前想,越想越觉得可以考虑,当即踩着砖瓦厂高高低低的路面,心潮起伏地回到了卫红的家。

姑父出去了,在外面有应酬,卫红正蹲在地上奋力擦皮鞋,过一会儿,她也要赶过去,跟姑父会合。吉利说了园长的主意,卫红擦皮鞋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她这是在哄你!敷衍你!我把你带到部队上去?你是我什么人?是我生的孩子吗?如果不是,那你就没有这个资格。当女兵?你以为任凭是谁都可以当女兵?就算你长得还可以,身高也够,身体也好,但你没学历,你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人家也不会要你。你也不想想,园长为什么要给你出这个主意,她这是不想招你的工了,她心里已经属意那个后来替你的人了,所以才把你支使到别处去想办法,她说那些不过是为了打发你,免得你在那里纠缠她。

她顿时明白过来,真是笨到家了,在园长面前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呢?她还以为园长真的在替自己着想呢,原来园长也是骗子,这世上怎么这么多骗子,个个都来骗她,个个都想在她身上试试身手。

她问卫红什么时候去部队,卫红说,我行李都已经托运走了,火车票也买好了,明天就走。

她看看家里,的确少了些东西。

卫红香喷喷地出去了,吉利也不想在家里待,一个人在外面慢吞吞逛了一会,心里那些混混沌沌的烦恼,渐渐明晰起来。城里很好,但这些很好的东西都是别人的,街道,房屋,商店,漂亮的衣服,一看就很好吃的食品,全都是别人的,没一样东西是她的,开心,笑容,好运气,也都不是她的。不是她的原也没什么,但是不要让她看到呀,总在一个贪吃的孩子面前晃动着好吃的食物,又不给她尝一尝,这孩子会怎么样?吉利停了下来,这孩子会哭,会生气,会摔东西,甚至会咬自己,因为她实在受不了那种折磨。但是,好吧,再想一想,第一个肥皂泡是如何破掉的,她不相信她差点得到的一切,一开始就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她在陆城住了五年,她几乎成了半个陆城人,她还填过招工审批表,那是一张铅印的表格,她长那么大,从没填过那么正规的表格,当她下笔填写的时候,她害怕得连笔都握不住,抖抖索索地掉了好几次。只要那个表格一批下来,她就是真真正正的陆城人了,她就有了身份,有了工龄,她还要去覆船山把户口迁过来。对了,覆船山,就是覆船山来的那两个人,生生把她从这里拽了回去,不然,她也不会离开砖瓦厂幼儿园,也就不会有那个学历比她高、幼教能力比她强的替身,说不定也不会有那个军人姑父,卫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风风火火,鬼迷了心似的,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总之,要不是那两个覆船山来的人,她原本已经握在手中的一切都将名正言顺地被她揽入怀中,变成她实实在在的拥有,谁也夺不走,如同她的血液安全地在她身体里流淌一样,而现在,她手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又成了个一无所有的人。

那两个人根本不配做她的父母,天下有这样的父母吗?坐在卫红面前,一分一分地计算把她养大花了多少钱,他们是要把她卖给卫红啊,生意没做成,他们就把想方设法把她弄回去,囚禁起来,准备卖给下一个买主,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谁出的价钱高,他们就把她卖给谁。他们以前就这样计划过一次了,那次他们想把她卖给卫红的嫂子,还没卖出去,自己就先后悔了。他们真的很可恶很可恶。关于她的出生,他们编出来的故事也很可疑,还有,她的亲生爸爸既然是水利专家,怎么会笨得走在路上也会被人轻易就撞死?说不定是爸爸没能满足光中的条件,光中就设计陷害了他,是的,一定是这样的,爸爸一定是被光中害死的。

真是欺人太甚,他们难道没想过她可能会生气?她不会反击吗?她是木头做的吗?她是傻瓜吗?她不会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吗?他们一再左右她的命运,现在,也该由她来左右左右他们的命运了。

她盯着路边那个人看,那人脚边铺了块粗白布,上面有熊掌,有麝香,有治病的良药,也有毒药,用来毒蟑螂,毒老鼠的,她想象着,一种东西不知不觉拌进那两个讨厌的、专门坏人好事的人的饭里,他们吃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干扰她的前程,那个家里,没有了他们,照样可以运转,明珠已经大了,她可以负责地里和家里的所有事情,小板还在读书,她和明珠可以继续供他把书读完,他们三个人相依为命,感情只会更好。他们已经够本了,她的亲生父亲才活了多少岁,他们已经活得够长的了,再活下去也没有多少盼头了,未来的日子只会一天不如一天,替他们考虑,不如见好就收。

她走过去,问那个人,老鼠药怎么卖?那人说:各是各的价,看你要什么样的,有慢性的,也有急性的,急性的叫五步倒,老鼠吃了,走不出五步,肯定死。她说,那就要急性的。她见过来凤用过五步倒,头天晚上睡觉前拌在饭里,第二天一起床,就见老鼠死了一地。

药包不大,一个小小的纸包,纸包上画着一个骷髅头。起初她把它捏在手心里,后来手心里起了手汗,就把它放在裤子口袋里,药性真的很大,隔着几层纸包,又隔着裤子,她还是能感觉到,那条腿沉甸甸的,皮肤灼痛,走路都有点困难了。

一到家,来凤就问她拿到了多少钱。为了麻痹他们,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卷钱来,给了来凤。幸亏她在回来的路上,把钱分成了两份,不给点来凤是不行的,但自己完全没钱也是不行的。

来凤拿着钱进里屋去了。光中赶紧跟了进去,不一会,就听见两个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吵了起来。

你进城又没什么事,白花一趟路费。

你怎么知道我没事?

你就死心吧,我是不会让你把女儿的血汗钱拿去瞎花的。

还我女儿呢!不要脸的女人。吉利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骂:再没有比他们更无耻的人了,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无非是自私自利地消耗粮食而已。

她耐心地等待时机,她可没那么傻,那件事,她要做,又要做得让别人看不出来。

都出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家,机会来了。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像在擂鼓。那声音好像在提醒她:来吧,开始,来!

她把药末撒在来凤拌好的冷面里,又格外加了两勺辣酱,还加了一大勺小磨麻油,她怕调料少了,压不住那味道。他们都爱吃辣乎乎的冷面,面条泛着油光,均匀地裹满丰富的调料,根根爽利,冒着香气。冷面是来凤昨晚就做好的,前一晚做,第二天吃,这样的冷面吃起来才爽利,辣酱也是来凤一手调制出来的,她做的辣酱在这一带很有名,连不怕辣的人都说,来凤做的辣酱辣得人喘不过气来,能辣死人。

明珠和小板很早就出发,说是去镇上买东西。光中和来凤在田里割谷子,吉利解下围裙,掩上门,去田里喊他们回来吃饭,顺便接过他们的镰刀,接替他们干起来,她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她面前挣扎,口吐白沫。

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干活这么起劲,几乎没歇过一口气,机器人似的不停地割、割,镰刀在她手上划出了几道口子,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一条蛇在她面前蜿蜒而过,她一点都不惊慌,她甚至在想,这蛇会不会是他们当中哪一个的化身呢?她听人讲过,有些人临死之时,灵魂会化作某样东西,悄悄逃离即将毁灭的肉体。

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她想回家去看看,刚刚走上田埂,又觉得还是让明珠和小板先发现比较好,他们去镇上买东西,也该回来了。便又重新走回田里,继续干起来。

从这时起,她开始放轻动作,留意一切大小动静,如果明珠和小板回来,她觉得首先应该听到哭声,两个大人翻倒在地,肯定会把他们两个吓得半死。她计算去镇上的来回时间,以及他们平时去镇上的习惯,觉得应该回来了,可为什么还是没有动静呢?

一个过路的人好心地对她说:都十二点了,该回去吃中饭了。

她嗯了一声。那人走后,她觉得不对劲,他的目光好像并没有端端直直地指向她,而是越过她,斜斜地伸向她的右后方。

她直起腰来,向后看去,空无一人。她想歇息一下,提着镰刀上了田埂,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她看到光中和来凤正在另一块地里低头插秧呢,难道他们的魂魄这么快就离开了他们的尸身,飘散出来了?

她试图张嘴叫他们,又感到害怕,万一他们答应她时抬起头来,让她看到两张没有下巴的鬼脸呢?不如再等一会吧,等明珠和小板从镇上回来,推开门,咋呼起来时再回去不迟。于是又回去继续干活。

你今天效率蛮高嘛!她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话,等声音完全传到她耳朵时,她开始意识到,这是来凤在跟她说话。

她直起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幸亏有草帽,否则她慌乱的表情一定会被人看了去。

回家吃饭吧,饿得不行了。今天还算凉快,吃了饭再来干。

这样的话,好像不是灵魂之类的东西说出来的,难道他们一直在干活,还没有回去?难道她白忙了一场?她清了下发干发抖的嗓子,试着跟她对话。爸爸呢?她听见她声音像麻绳一样又干又糙。

他已经走了。

她感到浑身一震,走了,是不是意味着她的计划成功了?但她想再试一试。

去哪了?

回家吃饭啊还能去哪?刚才还说好久没吃鱼,想去弄条鱼来吃。

正要说话,一阵古怪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来凤!来凤你快回来!明珠!明珠!小板!小板!那声音活像一头正在被宰杀的哞哞哀叫的牛,吉利身上倏地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来凤一边往回跑,一边骂:瞎喊八喊,喊得人心里发毛。

吉利也扔下镰刀跟在来凤后面跑,她意识到什么,但马上把它否定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们不是去镇上了吗?但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轻而易举就超过了来凤,她听见她的血液在脑袋里卷起汹涌的波涛,发出阵阵吼叫。

她首先闻到一股浓浓的类似大蒜的味道。

明珠倒在地上,小板被光中抱在怀里,两个人都是四肢扭曲,口吐白沫,地上到处都是他们吐出来的东西,他们把吃下去的冷面都吐出来了,可他们还是死了。有几只鸡大概过来啄食了他们吐出来的面条,也死了。

吉利瘫坐在地,她感到她的脸在抽筋,手也在抽筋。

来凤终于呼哧呼哧跑过来了,光中一见,放下小板就扑了过去。吉利看到来凤跟光中相遇的一瞬间,轻飘飘往斜里飞了出去。

她落下来时,卟地滑出很远,还没停稳,就扭动着身体,爬向明珠:我的乖乖,你怎么啦?你们这是怎么啦?你们说话啊。她的声音很小,像是怕惊动了两个孩子。

是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吗?让我尝尝,你们都吃了些啥?来凤抓起一撮孩子们吐出来的面条,正要往嘴里喂,光中一巴掌打过来,面条飞散。

来凤这才不要命地大声嚎哭起来。

两天后,两个孩子躺进两口薄棺材,拖到山上埋了。

三个人默默坐在新坟前,一直坐到太阳西沉,光中才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了,牛羊还在山上呢。

没人应他,他一个人跌跌撞撞下山去了。

过了一会,来凤也起身了,木杵杵地往山下走。她的身体在这两天里彻底毁了,头发一夜间白了,两条好好的腿,突然变得像个罗圈。

只剩下吉利一个人坐在坟前了,黑夜像一张大渔网,从远处慢慢罩了过来。她开始哭泣,不因为坟里的两个人,而是为自己,为难以形容的恐惧。她闯了大祸,却没人知道是她闯的祸,想都没人朝她身上想,她是安全的,可她却无时无刻不感到恐惧。她想说出来,把一切都说出来,当然,这仅仅是个想法而已,除非她不怕自己被撕成碎片。

撑住,过了这阵就好了,等他们哭到再也哭不动的时候,等他们的坟上长出草来的时候,一切说不定就过去了,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事了。她一把一把揩着眼泪,她的脸被浇得透湿。

苍天在上,她只是不喜欢那两个阻挡她前程的人,她只是想给那两个人一点颜色看看,她没想跟两个小的过不去,虽然她并不喜欢他们,但她并不想置他们于死地,她从来都没这样想过。她现在回想他们三个在一起的种种,画面不多,也不怎么温馨,无非是吵架斗气,却芒草一样刺着她的心,就算他们不那么相亲相爱,他们对她至少没有祸害之心,而她却袭击了两个毫无防备的人,太可耻了,太卑鄙了。再想象一下他们在地上滚来滚去,千呕万吐的模样,那些芒草就变成了铁笊篱,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地抓挠,抓得她五脏六腑都挪了位,抓得她恶心得要吐。

天上的星星都亮起来了,萤火虫在身边飞舞,她想起那年她和明珠一起捉萤火虫玩,她们捉满了小半瓶,说是拿回来当夜灯,夜里起来上厕所时,就不用到处找火柴点油灯了,她们枕着萤火虫的亮光睡去,当天夜里,却没有一个人起来上厕所,到了早上,瓶子熄了,她说,萤火虫是不是死了?明珠说,不是死了,而是没有光了,它要到天黑的时候才会发光。她说,要不,我们把它们放了吧,我猜它们在里面有点闷。明珠不同意放,神秘地说:萤火虫可以赶走老鼠,因为它的亮光有点像猫的眼睛。她说到老鼠时,眼里射出仇恨的光芒,好像老鼠是她八辈子的仇人。难道她真的跟老鼠有仇,所以老鼠才会使了个法术,把那些面条让她吃了?

光中寻到山上来了。

吉利,我问你个事!

郑重其事的语调,在吉利听来犹如晴天霹雳,冷汗唰的一下冒了出来。

你回想一下,她到底是把老鼠药下到冷面里了,还是下到辣酱里了?

她稍稍松了口气,干涩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我看我们家那些辣酱都不能要了,她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错,总之,厨房里那些东西都不能要了,反正现在人少,也要不了那么多咸菜腌菜。光中挨着吉利坐了下来: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听到没有?你现在可是我的独苗了。

我哪也不去了。吉利根本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

也不能把话说死,要是卫红来找你呢?

谁来找我都没用,我就在家里陪你们一辈子。

你在宽我的心,难道你将来不出嫁?只要是女人,都得出嫁。

我在家陪你们一辈子。

光中拍拍吉利的背,眼睛却看着前面,用猫一样的声音说了句“好闺女”,就下山去了。

吉利也想哭,不知为什么,就是流不出眼泪来。

后遗症慢慢找了上来。

来凤的身体一天天垮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精神大不如前,说话颠三倒四。

光中不知何时开始跟酒交上了朋友,一旦喝开,天塌下来都不管。

有天早上,他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敲醒,他掀开被子爬起来,循着声音过去,看到一个石匠坐在山脚下,正在那里錾一块大石头。

光中远远地蹲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石匠的錾子尖。遇到要移动石头的时候,眼疾手快地冲过去帮忙,帮完,又一声不吭地蹲下来看。

连看了两天,给石匠打了两天下手,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这天傍晚,吉利过来喊他回去吃饭,笑着说:看人家錾猪槽也有个好处,帮你把酒戒掉了。光中这才想起来,自己竟然有两天滴酒没沾了。

第三天,石匠扔给他一把錾子:真有兴趣的话,就跟我一起干。

光中说:万一把你的石材錾坏了呢?

石匠说:你都看了三天了,还不会?錾坏了再去挖,山上多的是石头。

光中就錾了起来,刚开始,他的槽子錾不直,歪歪扭扭的,石匠说,你的左手抓那么紧干吗?錾子又没长脚,还怕它跑了?

光中的左手稍一放松,槽子就直了。锤子敲在錾子上的声音也好听了。石匠点燃一根烟,一动不动地看着光中。

石匠在给一个养猪场錾猪槽,人家一口气订了五十条。石匠说,跟着我把这五十条猪槽錾完了,你基本上就会一点石匠活了。

猪槽錾完的时候,石匠离开了,临走前,扔给意犹未尽的光中两把錾子。没事就弄块石头錾着玩吧,我看你已经迷上它了。

光中谢了石匠,从此就泡在石场上了,找石头,錾石头,叮叮当当,汗如雨下。他最喜欢錾直槽,无论多么难看的石面,他的錾子斜斜地搭上去,轻轻巧巧地,一条笔直的道路转眼间就开辟出来了。尽管如此,你必须避开石头的筋,一旦錾上石筋,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石材就有可能裂成两半,有些石筋很明显,像人的血管一样暴突在外,很容易回避它,有些石筋却很隐蔽,不知道哪一錾子会搭上它,崩的一声,前功尽弃。没办法,要么扔掉,重新找石材,要么废物利用,放弃原来的目标,因材制宜做个新的小东西。

看到坚硬的工具在更加坚硬的石头上凿开一道道口子、一个个洞坑时,他就感到身心欢畅,看到石块在他眼前破裂,碎石头迸射飞舞时,他又感到意乱神迷。从来没有哪种工作像石匠活一样令他感到幸福。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想着他的石头,没有月亮的夜晚,点根松明子照亮。一天不听到錾子錾在石头上的声音,他就蔫蔫地打不起精神。

有一天,来凤过来给他送饭,在他背后站了好一会,他都没发觉,直到来凤把饭碗递到他面前,他才停下手中的錾子。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迷上这个东西了。来凤说:你把这些石头当成了我的脑袋,每天每天咒我,拿錾子錾我,难怪我天天都头疼,疼得要死要活,原来都是你搞的鬼,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女,又想来害我。说完,冷笑两声,噔噔噔扭头就走。

他差点被一口饭噎死,来凤何时变成这个样子的,他竟一点都不知道。

这天,来凤上床很早,天一黑就关了房门。吉利坐在灯下用拆下来的旧毛线织衣服。光中在灯下修理他的錾子和锤子,近十点的时候,来凤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光中觉得奇怪:你睡个觉还分上下集啊?

来凤去厨房看了下,出来说,明天早上吃菜泡饭,正好还有点剩菜剩饭。

这话说得格外清醒,跟往常懵里懵懂的样子大不相同,光中格外多看了她一眼,说:哪天早上不是这么吃的?你就为这事专门起来一趟?

又去看了下衣柜,过来对吉利说:你也该添件新衣服了,我有件呢子短大衣,你拿去裁缝那里打个翻,稍微裁剪一下,又像新的一样。

光中再次催她去睡,她反倒坐了下来,说:该去买几张红纸绿纸,给明珠和小板剪些换季衣服烧过去,他们在那边冷呢。

光中停下手里的活,高兴地看着她,是啊,过了这么久了,该清醒过来了。

第二天早上,吉利做好菜泡饭,摆上桌子,喊了两声没人应,就来到卧室,来凤躺在床上,脸色有点奇怪,上去一摸,人已经冰凉了。

这是覆船山最安静的一场丧事,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没有丧鼓齐鸣的仪式,甚至没有白事宴,一切都是父女俩默默操办的。

吉利端来一大盆热水,仔仔细细给来凤洗澡,洗完了一件件给她穿,上身五件下身三件,件件抻得平平整整,再给她梳头,梳得光光溜溜,再搽雪花膏。一切收拾完毕,两个人坐在棺材前,静静地望着她。

她不该嫁给我,她嫁给任何人都比嫁给我要好。

她从没说她嫁得不好。

她本来可以多活几年的,明珠和小板一走,把她的魂也带走了。

如果死的是我,她起码可以多活二十年。

平心而论,她对你是不如对那两个,但也没坏到哪里去,你看那天晚上,她还特别交代你那件呢子衣服。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吉利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大声抽泣起来。

我们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当年应该让你留在卫红……

她打断他:让我跟你学做石匠吧。

开天辟地以来,就没有女人干这个的。

你反对也没用,我已经决定了。

他不吱声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不行我就上药师庵,省得你总想把我赶出去。

他扭过头来,神情异样地盯着她。

我说真的。她用倔强的侧脸对着他。

两个多月后,一个身着藏蓝色套裙的女人,脚步矜持地走进覆船山,走进光中家里。

光中淡淡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女人走近吉利,抱了她一下,吉利有些不自在,抽身进屋,端出一杯茶来,递到她手里,然后垂首站在一边。

吉利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生姑姑的气吗?姑姑当年的确走得太急了,什么都没给你安排好。但姑姑当年也有难处啊,人微言轻,帮不了你什么,现在不一样了,你姑父转业了,工作安排在陆城,我的工作也都安排好了,我们现在帮得上你了,来之前,我已经帮你找好了工作,就在药厂,别看它在陆城,它可是个省级企业,很多很有名的药都在那里生产的,效益好得很。你会满意的。

吉利打断她:我不想去当什么工人了,我已经决定,这辈子就在覆船山了。

你这孩子,人家想去还去不了呢。

要是前几年,我肯定愿意去,现在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难道你爸爸不希望你往高处走?

女人看向光中,光中脸上淡淡的,没有她预期的惊喜。

我都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下个星期一,也就是下个月一号正式上班,如果你不喜欢住集体宿舍,也可以住在我家,我那里正好多一间房。

但我真的……不想去。吉利坚定地摇头。

这孩子到底像谁啊?你连好坏都分不清吗?连亲疏都分不清吗?你姑姑专程来接你回家,你还扭扭捏捏推三阻四,我看你真的就是一块抹不上墙的稀泥巴。光中突然发作起来。

吉利也跟着嚷嚷:你才好坏亲疏都分不清呢,难道你想一个人死在床上,被老鼠啃了都没人发现吗?

行了行了。女人站起来,打断他们的争执。我看出来了,你们都在为对方着想,你们都很无私。我先走了,反正这条路我是给你铺好了,来不来就看你自己了。

女人走过吉利身边时,贴心地丢下一句悄悄话:我知道你当着他的面不好做决定,不急,还有今晚、明天、后天……总之,我回去等着你。

晚上,光中叫吉利做点好菜,两人好好吃顿饭,明天一早,他就送她去车站。

吉利很快烧好两个菜,光中也在她面前摆了个酒杯,象征性地斟了点酒,说: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你活得好,我才能跟着沾点光,如果你还想着报答我,孝顺我,就应该去。这个家已经没希望了,振兴不起来了,你不要在这里无谓地消耗掉,你应该走,到好地方去,嫁人,开枝散叶。你有这个条件。

她突然咚的一声跪在光中面前:你硬要我去药厂也可以,但我有个条件,我先跟你坦白一件事。

光中既不扶她起来,也不催促她讲,只静静地看着她。

我早就想坦白了,但我一直不敢,今天要是还不说,我怕我这辈子都说不出来了。

既然这么难开口,还是不要说吧。光中看着地面说。

吉利眼里闪过一抹惊慌: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光中点点头,又摇摇头,吉利就糊涂了,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说了吧,因为我想睡个好觉。

光中接过她的话说:我也一直睡不好,半夜里总是醒。等你进了药厂,换了环境,应该就会好的。

吉利静静地跪了一会,给光中磕了个头:其实,我没有一天忘记过明珠和小板,我情愿死的是我,我情愿替他们死……

行了,我们不要再提这事了。

不,你让我把话说完。

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我不得不说……

老子叫你不要再说啦!

光中抄起一只碗,狠狠砸在地上,碗破了,菜洒了一地。还想继续砸第二碗,但他的手实在抖得太厉害了,第二只碗无论如何也拿不起来,他一生气,用力一推,碗从桌子的另一端掉了下去。

不许再说了!像是耗光了全身的力气,光中喘着气说:算我求你,我向你求饶,别再说了,一个字都不要说了,好不好?

吉利直直地跪着,她感到自己的耳朵好像出了毛病,光中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远,那么小,就像他不是坐在自己面前,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向她喊话。

第二天,吉利打算悄悄出门去车站,免得打扰睡眠不好的光中,没想到光中竟比她起得还早,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了。

吉利流着泪走近他,他反而笑了:去了要听你姑姑的话,工作起来不要偷懒。

吉利点头:每个周末我都会回来看你。

好啊,记得给我带瓶酒回来。

进药厂的第二年,吉利的人生像焰火一样绽放了,她很快就成为生产能手,业余自学标兵,每月都是车间的先进个人,鉴于她的优异表现,厂里决定破格把转正的机会奖励给她,她终于成了药厂的正式职工。

文件和奖状发到她手上的那天,卫红将她带到照相馆,拍了一张奖状那么大的照片。

很多人主动为她介绍男朋友,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跟人家处不下来,最多见两面,人家就知难而退。

卫红后来转弯抹角找那些男青年了解过,原来吉利一上来就问人家,有没有弟弟妹妹、哥哥姐姐,如果有,她马上兴致索然,连话都不想跟人家说了。这个怪癖真是蹊跷,跟她差不多年龄的人,都不可能是家中独苗,家里兄弟姐妹至少有三个以上。

卫红气愤地质问她,她就一脸的楚楚可怜:我一听到这些情况,就会想起明珠,想起小板,一想起他们,我的胸口就疼得不得了。卫红一听这话,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听吉利讲过那个惨案,那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现场。

卫红不再逼她,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一年走不出来,三年还不行?三年不行,五年十年还不行?到那时,不用别人催,她自身的压力也会帮她赶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她想先改善一下吉利的工作环境,老在车间里跟那些大老粗在一起,碰不到打动她的人恐怕也是一个原因。她瞒着吉利拿着所有的奖状去找药厂领导,要求他们给吉利换个工作,她提醒他们,给表现好的人一点甜头,绝对可以刺激大家,比任何宣传动员都管用。

没几天,吉利真换工作了,她被安排在实验室,这里的工作可比车间轻松多了,就是穿着白大褂坐在那里看仪表,看显微镜,看各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有一天,头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小白鼠,他把它们分别放进两只玻璃箱,再分别往里投放两种不同的粉末状的东西,让吉利在一旁观察记录那些白老鼠有什么反应。

这是吉利第一次看到呕吐的老鼠,先是肚子里一阵阵痉挛,然后就往前一蹿一蹿的,每蹿一次,又迅速往后回扯一下,似乎是为了确保自己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最先吐出来的是一种淡黄色的黏液,然后是黑色,然后是墨绿色,真想不到,不到一只拳头大的小白鼠,竟能吐出那么多液状的东西来,难道它们的内脏已经全被灼伤,化成了水?

呕吐物几乎让那几只小白鼠漂浮起来,吉利忘了记录,一边看一边不知不觉往后退,一直退到门边,无路可退了,才叉开两腿,以一副随时可以往外冲的架势停了下来。

一只大个头的白老鼠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飞一般冲上桌面,不停地往玻璃箱上撞,似乎要冲进去把那两只漂浮在自己呕吐物上的小白鼠救出来。最后一撞,玻璃箱上留下了一块红迹,红色慢慢分散,凝成一颗颗小血珠,再一看,白老鼠脑袋破裂,倒在桌上死了。

吉利盯着几只老鼠看,看看这只,又看看那只,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呵呵的声音,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已处于癫狂状态:两眼发直,脸色煞白,冷汗亮晶晶地涂满全身。

一个同事走过来,他是个身材瘦削的小伙子,白大褂穿在他身上,就跟挂在衣架上一样。他用镊子夹出玻璃箱里的小白鼠,装进塑料袋里,一回身,看到吉利,装死老鼠的袋子猛地杵到她鼻子底下:你闻闻,像不像大蒜的味道。

吉利尖叫一声,与此同时,同事不见了,变成了小板,小板穿着白大褂,怪异地笑着问她:像不像大蒜?

吉利猛地跳起来,拉开门就往外冲。

也许她往外冲的时候还是有点残存的理智的,但当她冲出厂区大门,冲上大门外的马路时,一种欢腾而轻盈的感觉控制了她,她感到自己变成了细脚伶仃的鸟类,变成了随风飘浮的云朵。

她就这样在马路上飞啊飞啊,天黑了,天又亮了,她扇动翅膀,如痴如醉地飞,她终于轻松了,那层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壳,终于脱落了。

飞了很久很久之后,她看到了卫红,卫红带着几个男人朝她走来,其中有个人肩上挂了个包,包上有个圆圆的白牌子,上面划着血红的十字。她直觉他们来者不善,转身就跑,那些人也开始跑,边跑边移动位置,呈扇形向她包抄过来。

第三部

当我吃完第四只大馒头的时候,光中才把他的故事讲完,我可不是一口气吃完的,一般说来,我的两顿饭之间,至少得间隔两个小时。

你肯定恨我吧?好几次我都对不住你。

我为什么要恨你,就像一个人上山,路上的荆棘挂破了他的衣服,难道他就要恨那些荆棘吗?荆棘又没有超出它的本分,它只是做了一株荆棘该做的。

我做的那些事,应该称不上本分吧。

对聪明人来说,是本分,对笨人来说,就超出了本分。毫无疑问,你是聪明人。

光中伸出手,揽住我的肩,用力捏了捏。

瞧你这身骨头,哪像个女人。

我从没做过女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正在为你做一件事,但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我摇摇头:我们回去吧。

回你那个垃圾坑?还不如在江边继续吹风呢。

你不是说药师庵复建了吗?我们回覆船山。

我上了趟街,做了些准备,包括去买了两身女人的衣服,买一个装钱的小包,原本准备给光中的钱,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把它捐给药师庵。

药师庵刚刚建好,比我和师父那个时候亮堂多了,什么都是新的,太新了。

还在山脚,我就开始磕头,三步一拜,九步一叩,泪流满面。

外乡来的住持说她听说过我,却告诉我,你要回来,还得有个过程,在此之前,你只能以居士身份暂时住在庵里。

我把那只包拿出来,恭恭敬敬地送给住持,那是我捡荒货以来的全部所得,也是这一生的全部所得。

住持不收,说我前程未明,不如等到一切有分晓时。

即便只能做一辈子居士,我也心甘情愿。我将那个包放在住持脚边,转身就跑。

我下了山,直奔光中家。

这栋熟悉的小屋,跟每一次都不一样,我分明感到一股阴沉沉的邪恶之气透过屋顶的瓦片,向我直扑过来。

光中不在家。站了一会,我听到远处一阵叮叮当当声音,突然想起光中说过,他现在已经学会了石匠活。

果然是他在山脚边錾石头。看到他挥舞錾子的模样,我差点失声大笑,任何人做石匠都相宜,只有光中不行,他不是做石匠的相。

他说他正在为药师庵打一条石板路,从山脚到山巅,全部用一米多长的石板铺成台阶一直铺到药师庵门口。

有了这条路,你上下山就方便多了。

住持请你做的?

不,是我自愿的。

等待身份确认期间,我已开始重抄旧业。我拿出师父当年给我抄的药谱,熟读,背诵,又弄来一根银针,在自己身上反复练习。我相信我会很快恢复到当时的状态,毕竟那是我从小就会而且唯一学会的东西。

我做这些的时候,光中錾石头的声音叮叮当当,在山谷间清脆地回响,真是奇怪,明明是尖锐的噪音,此时听来,却是静谧而安宁的,让人直想睡觉。

有一天,我正在誊抄药谱,忽然意识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知何时中断了。也许他想休息一会。我想。

后来,我站起身来喝水,不自觉地朝光中的石场看去,见他歪倒在地上,一只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腿。

我脚不沾地地跑过去一看,还好,是最友好的一种中风,仅仅是一条腿失去知觉,就是他正在捶打的右腿。

我来帮你扎个疏筋解郁的针试试。以前有偏瘫的病人,师父都是用扎针治疗的。

我叫他躺着别动,也别再捶它,我马上回去拿针。

但他叫住了我。

不要扎针了,随它去吧。

开什么玩笑,有病哪能不治?难道你想瘫在家里?

原本是我活该,我早该受到惩罚。你听懂了吗?我早该如此。

一点毛病就自暴自弃,我记忆中你不是这种人呀。

撒了一辈子谎,现在才知道,我骗的是我自己,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我看着他,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以为我逃过了,结果我不光搭上了自己一生,还把一家人都搭上了。

我仍然一动不动看着他。

你还不明白吗?那年,我并不是混在那些人里面装装样子,我也参与了,我也侮辱了你师父,伤害了你师父。

这正是我最害怕的时刻,我知道最终会有这样的场景出现,但又不希望它真的出现。来不及想太多,他话音刚落,我就飞扑过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猝不及防,倒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当年你已经说过了你没有参与,就是没有参与,为什么要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

他慢慢爬起来,也许是被我的表情吓倒了,一脸的不知所措。

快说:我没有参与!

他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声音。

跟着我说呀,我没有参与!

我没有参与。他机械地小声念道。

大声一点!

我没有参与。

把话说完整。

我没有参与侮辱和伤害善德师父。

再说一遍。

我没有对不起善德师父。

再说一遍。

我没有对善德师父不敬。我没有,就是没有。他的眼泪突然奔涌而下,他带着哭腔喊:我没有,我没有……

他咬定没有二字,越来越大声,他的声音撞到两边山坡上,弹了回来,回声在我们周围流转萦绕,如同流动的清泉,浸泡着我们,冲刷着我们,令我们激动不已。再看此时的光中,泪水冲刷过后的老脸,像大雨冲洗过的石头,竟显出一丝湿润的洁净来。

紧接着,奇迹出现了,光中一边喊着“我没有”,一边慢腾腾站了起来,就像他原本不是中风,而是累了在地上躺着休息了一会儿而已。

一年以后,光中的石阶錾完了,从山脚到药师庵的路铺通了,我的身份认证也获得成功,我重新穿回以前的衣服,每天两次在光中錾好的石阶上奔走。

有一天,我看见一个人坐在田里,跟着那些取砖的人用屁股往前蹭,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如今,观察、询问每一个不协调不健康的人,已成为我的本能。

刚取出来的砖呈品字形码在田里,码成一道道砖墙,让它通风,晾干,干透了,再码进窑里烧制。

那些砖有点奇怪,每块上面都用模子压了些字在上面,比药师庵门前的字更细小,辨认了一会,我发现它们是些经文片段。

光中高声叫我:怎么样?这个点子好吧,告诉你,这些刻了经文的砖销得最好,人家都愿意要这种砖。

说话的时候,光中正拿起一只模板,奋力朝一块刚刚取出来的湿润的砖坯摁下去,为了方便用力,他只好可笑地在屁股上绑了块木板,叉开两腿坐在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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