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过午

2016-01-21 04:35乔土
当代小说 2016年1期
关键词:陈丽刘成食品厂

乔土

星期五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老杨忽然打来电话,清明节休假两天。消息很突然,也有些意外,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闹哄哄地像过年。清明节那天是星期日,休班基本上是定了的,但周六也得到一天休班,这就有些意外了。同事们猜测着老杨中午是不是喝多了酒,迷迷糊糊下的通知,于是不敢多做停留,似乎老杨会随时清醒过来通知取消休假似的,大家争相出门,然后蜂拥而去,各奔东西。

许振东略有沮丧。原本打算明天,也就是星期六的时候,当面向老杨提出请假的事情,却没想到会有如此变化。许振东有时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老鼠,在洞里打算得好好的,但一碰上猫,所有的精心准备便顷刻间土崩瓦解,荡然无存。显然,老杨就是那只猫。但不管怎么说,能得到两天休班,还是让他高兴的,大不了明天在电话里跟老杨请假就是了。想想,这样也许更好,许振东还真是有些打怵面对面跟老杨提请假的事情。

老杨就是杨总,食品厂的老板,但他喜欢员工们叫他老杨。两年前,许振东刚来食品厂的时候,不习惯改口,一口一个杨总叫着。有一天,老杨笑眯眯地对许振东说,在我们公司里,没有老总,都是兄弟。我比你岁数大点,你就叫我老杨吧。老杨说着,还伸手拍了拍许振东的肩膀,许振东从未见过如此低调客气的老板,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但鼓了半天劲,还是没叫出“老杨”来。

老杨不让人叫他杨总,他自己却称呼别人职务,王科长、崔主任、时经理、许会计。许会计就是许振东。两年前,许振东从原来的单位跳槽到了老杨的这家食品厂,当主管会计,说是主管,财务室也就两个人,另一个是出纳。许振东负责来料、出货、成本、税务等一系列的工作,抽空还得到车间里换换包装、装卸车什么的,基本上没什么空闲时间,没法子,私人企业都这样。食品厂从事水产品加工,厂区内每天都荡漾着海腥的味道,许振东起初不适应这个气味,但时间长了,觉得还不错,他就从中闻到了海洋的味道。食品厂生产的产品全部出口日本,这几年的中日关系起起伏伏,但工厂业务却基本没受到什么影响,订单反倒呈愈来愈多之势。车间里每天都在加班加点,顶多半个月休上一天班。相比之下,后勤科室要好一点,虽然每天工作也很繁忙,但基本不用加班,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休班时间也基本能保证每周一天。对此,许振东和同事们虽然背后也偶尔提提《劳动法》,说些牢骚的话,但心里都清楚,这也就是给舌头过过年,排排心中的郁闷气,在周边的工厂里,几乎找不到执行双休日的单位,法定假日、带薪年假等等在这里更是提都不要提。许振东在食品厂干了两年,除了每周一个礼拜天和春节放的七天假,基本上再没享受过什么假期了。就像清明节,按规定加上双休日应该连休三天,但像这次这样连休两天,这在食品厂的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所以许振东有时看见电视中、报纸上有关法定假日、带薪休假、甚至越来越热烈的干四休三之类的报道或讨论,就会嗤之以鼻,一群闲人闲着没事干的闲事。事情往往是这样的,政策的制订者只会高高在上拍脑门,却没有人脚踏实地走下来好好研究一下实际情况的。

牢骚归牢骚,工作还得干,日子总是要过的,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食品厂的工资待遇还不错。许振东原来所在的单位是家棉纺织厂,地方国营单位,效益却一年不如一年,每月拿到手的只有一千多块钱。到了食品厂后,工资翻了一番还多,每月可拿到三千多块。尤其是在年前的时候,半死不活的棉纺厂终于倒闭了,许振东许多原来的同事工友都出来重新找工作,但这些同事大多是像他一样年龄在四十多岁的老工人,没有单位愿意接受这个年龄又没什么技能的人,许多人跑了一家又一家,却找不到一个工作。想想这些,许振东觉得自己还是够幸运的,最起码找到了一个还比较合适的工作,因此,食品厂里虽然忙,且累,但他还是坚持做了下来,他已经比较适应海腥的味道了。

回城的公交车上,挤满了嘻嘻哈哈的人,这些人,大都是工业园里下班的工人,工业园里汇聚了几十家企业,每天上班下班的时间点,也就是公交车上最热闹的时候。许振东挤上车,竟然发现还有两个空座位,坐下去,一颗心却还在随车摇晃摆动着。到下一个站点,又挤上一群人,他一下子就看见了夹在其中的刘成。

刘成是许振东的好朋友,也曾是他的老工友,原来在棉纺厂的织布车间当主任。厂子倒闭后,刘成这个车间主任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到处找不到工作,就来找许振东,想让他帮帮忙,在食品厂里找个工作。出力的活就行,刘成说。许振东开玩笑说,你都当领导这么多年了,够本了,休息休息吧。刘成却一本正经地说,小许,你可能没这个体会,这一失业,我这心里真是发慌。许振东看看刘成,眼睛里有些同情。许振东虽然还没体会到发慌的感觉,但他能理解刘成的心情,刘成和自己一样,妻子都在棉纺厂,他虽然当车间主任好多年了,但棉纺厂的工资一直不高,家里应该没攒下什么家底。现在工厂倒闭了,那不多的工资也没了,只出不进的日子肯定让他发慌,何况,他的儿子去年又刚上了大学。但许振东心里也很为难,他看看刘成,脸有难色。在棉纺厂的时候,刘成是车间主任,许振东的妻子陈丽是车间统计,因此,他和刘成的关系一直处得不错,自己当初跳槽出来时,还得到了刘成的不少支持,但对刘成的事情,他真是爱莫能助。回到家里,他和陈丽说起刘成的事,陈丽说,刘成人不错,你无论如何要帮帮他啊。许振东苦笑,说我怎么帮他?我给他少报十岁?

说是这么说,第二天许振东还是硬着头皮找到老杨,他没敢先说刘成的岁数,而是告诉老杨,刘成是如何的能干、肯干,人又如何的老实、忠诚,又在棉纺厂当过车间主任,而且还是劳模和先进工作者等等。许振东夸了刘成半天,老杨却一剑封喉,问许振东,他多大岁数?许振东只得乖乖报上老杨的年龄,老杨咧嘴笑了一下,问他,许会计,你看像他这个岁数,在我们厂里干点什么合适?许振东脸上有些尴尬,其实他心里早就明了,刘成比自己大五岁,像他这个年龄,如果没有特殊技能,是没有单位愿意接受的,年轻人有的是,人家为什么偏要个五十岁的人?在老杨的食品厂里,也只有几个特殊职位还有这样年龄段的人了。在车间的生产线上,是清一色的四十岁以下的职工,他们每天都要在流水线上工作十二三个小时以上,岁数大了,也真的受不了这个累。老杨用的是问句,似在征求许振东的意见,实际上却已经给了他一个答复。

后来,刘成还是在距食品厂不远的另一家厂里找到了工作,那一家工厂是做化学药剂的,其中有一项工作是每天戴着大口罩在一个充满刺鼻气味的药水池前不停地搅拌,药水池里的水是蓝色的,比天空还蓝,却是剧毒,据说接触时间长了可导致不孕不育,年轻人不喜欢这个工作,体质弱的又干不了,刘成正合适,不用生养,体格又好,他兴高采烈地接过了这个工作。

许振东冲刘成招手,刘成朝这边挤过来,但车上已经没座位了,许振东起身让他坐,刘成不肯,二人互相推让不下,一个女人乘机坐了,许振东也没在意,就和刘成一起站着说话。许振东告诉刘成,他们休班两天。刘成说,真不错。许振东问,你们明天休吗?刘成的回答出人意料,休,但后天上班。两人心有灵犀相视一笑,刘成问他,你那个事情怎么样了?

什么事情?许振东一时想不起刘成所指何事。

就是那个什么,刘成一下子也说不上那是个什么事,拍拍头说,上次那个电话。

哦,许振东明白刘成要说的事了,他想起上次接到谷老师电话时,自己正是和刘成在一起,两人也是如现在这样站在公交车上。想起这些,他刚有所好转的心情又一下子沉下去了。

几天前,许振东遇见刘成也是在公交车上,刘成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从人群中挤上车。看见刘成,许振东有些不好意思,自从那次没有帮刘成求职成功,许振东就一直觉得对他心中有愧,这是刘成找到工作后许振东第一次在车上遇到他,他心里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和刘成打招呼。但刘成已经看见许振东了,朝这边挤过来,脸上还笑嘻嘻地,许振东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药水味。许振东问他,工作还行?行!累不累?也不累,刘成说,咱就是个出力的人,不怕累。许振东说,听说那药有毒,你要小心。刘成说,你别大惊小怪的,能找个工作就不错了,你没看咱厂那些人,有多少人还没找到活干呢。

许振东不说话了,确实如此,棉纺厂在霞城这个地方是独一家,隔行如隔山,从棉纺厂里出来的工人,每天跟经纱纬线打交道,技术再好,在别的工厂也派不上用场,只有靠出力来养家糊口。而棉纺厂又是大厂,人员众多,年龄老化,即使只想找个出力挣钱的工作也是很不容易的。许振东转移话题,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许振东想请刘成吃顿饭的想法是早就有的,上次没帮上忙,他的心里一直有些不好意思。刘成说,算了算了,现在挣钱都不容易,省省吧。许振东说,那也不在这点上,我们简单吃点,好长时间没聚了。刘成说,是啊,好长时间没聚了。许振东和刘成参加工作时就在一起,年轻的时候,二人常常彻夜在一起喝酒吃肉,现在,已经没有那份心情和豪气了。

二人决定在庄园站点下车,在庄园街上,遍布着数十家烧烤摊点,这曾是他们的最爱,经济又实惠。就在这个时候,许振东接到了谷老师的电话。谷老师告诉许振东,省作协和鲁迅文学院联合办了个高研班,要每个地区作协推荐两个学员,市里决定给许振东一个名额,让他抓紧时间填表上报。谷老师还告诉许振东,这次机会很难得,学费食宿全部免费,来的全是大师名家、大刊编辑,更为重要的是,这次学员的年龄限制在四十五岁以下,而这正是许振东的年龄档,也就是说,这样的机会于他来说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

谢谢谷老师,我一定抓住这个机会。许振东有些兴奋,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简直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放下电话,他对刘成说,我们不在庄园街下车了,我们吃大餐去。

许振东是个会计,但他曾经的理想是当个作家。说到理想,许振东又觉得有些好笑,那是年轻人的专利,现在不是提理想的时候了。许振东年轻的时候写过小说,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放下了。三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许振东把一篇小说投给了谷老师。谷老师是烟海市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他主编着烟海市惟一一家文学刊物《海上文学》。让许振东没想到的是,谷老师对他的小说大加赞赏,还打电话来问他能不能再寄一篇来,他好重点推一下。放下电话,许振东有些兴奋,他心里的那个曾经的梦想像猛地被揭开了盖布,一下子变得灵光四射,当晚,他就一气呵成了一篇小说。小说很快就发表了,而且谷老师还加了点评,谷老师鼓励许振东,说他一定能写出更好的作品。从那以后,许振东被埋了二十年的理想又被挖掘出来了,很快,他就有作品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了。现在的许振东,俨然成了烟海市小说创作的一颗新星。

就是这样一个文学的爱好者,现在这么美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了,他怎能不兴奋?那天晚上,他和刘成多喝了两杯,踩着云彩回家了。

许振东的家在城乡接合部。几年前,父亲去世了,母亲的身体越发不好,就一直跟着许振东过。许振东回到家里时,一家人刚吃过饭。他先到母亲房间里看看,母亲正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她总喜欢看那个跳水的节目。他又到儿子的房间看看,儿子正趴在桌子前做作业,他今年就要中考了,作业总是多得做不完。一切正常,只有妻子陈丽有些异样,她在洗碗,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许振东心怀喜事,就过去帮她洗碗,陈丽却趁机诉起了苦。原来,她今天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个重病号,导致她晚下班一个多小时,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冷清清的,饭也没热。许振东的母亲,平时身体不太好,经常头晕目眩,平时饭是不能做的,但可以热热饭菜。但今天她老病发作,躺在炕上不敢翻身,陈丽只好一边喂她吃药一边又忙着做饭,想起今天接到的那个重病号,心里更是不爽。

陈丽今年也四十有三了,她在棉纺厂,从挡车工到车间统计,一直干了二十多年。她原本打算在那里干一辈子的,可没想到,偌大的棉纺厂真的不行了,说倒就倒,像定向爆破一样,轰的一声,人群四散。陈丽四十多岁的一个女人,正是上不摸天下不着地的年龄,自然找不到好工作,好在她有个姨妈在中医院管事,中医院正招护工,她就到中医院做护工去了。

陈丽去中医院,先去的眼科,陈丽在棉纺厂做了二十多年的工人,勤劳肯干又能吃苦,很快就适应了医院的工作,得到了医生和护士的喜欢。眼科护士长是个厉害的胖女人,看谁都不顺眼,却偏偏喜欢上了这个能干的大姐。后来医院调岗,胖护士长调到内科,走的时候,非得带着陈丽,陈丽满心不乐意,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又跟着去了内科。

陈丽不愿去内科的原因有二,一是内科的奖金不如眼科的高,陈丽的基本工资是每月八百元,然后再拿护土们的奖金的一半。眼科是中医院的一个优势大科,病号多,奖金自然也就多,而内科只是医院才开设的一个普通科室,病号少,虽然轻快,但奖金不高。陈丽不怕吃苦,却怕少拿钱。陈丽不爱去的第二个原因是,内科的病号都是些重病号,鲜血和死亡几乎每天都能见到,陈丽的胆子小,平时最怕看见血和死人。但事情由不得她,能找到这么一个工作,已经是相当幸运的了,陈丽只好硬着头皮坚持着。何况,中医院方面还承诺,干满一年,医院将负责给她交保险。保险也是一笔不少的费用呢。

陈丽诉完了苦,又对许振东说,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最近这些日子犯了两次了,我今天问了中医院的韦主任,他要我们抽个时间早点带妈过去看看。

许振东很感激地看看陈丽,在对母亲的照顾上,陈丽总是做在前面,基本上不用他这个当儿子的操心。许振东说,那就星期天吧,也只有星期天有空了。

陈丽说,那好,明天我问问韦主任,看他星期天值不值班,他的手艺高,让他看放心。

许振东说,你就安排吧,实在不行,我就请天假。

看着陈丽心情有所好转,许振东趁机把谷老师的电话告诉了她,陈丽也很高兴,她对许振东的这个爱好一直很支持,平时也基本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让许振东安心写作,但陈丽有另外的担心,她说,老杨能同意吗?

陈丽这么一说,倒是把许振东的心事勾了出来。其实从接到谷老师的电话,他的心里就一直有种担忧,只是自己不愿把这个担忧拿出来罢了。

许振东写小说的事,老杨是知道的,但食品厂是私人企业,利益第一,他的这个爱好是不会得到老板鼓励的,毕竟,这是个牵扯精力的事情。好在,老杨对此倒也没多说什么,而且有时见面还会偶尔问问他的写作情况,许振东的心里这才稍感欣慰。但如果真要请这么长时间的假期,恐怕老杨就不会那么痛快了。

两人正说着,他们的儿子从屋里跳了出来,鼓动许振东,不同意你就辞职,这个机会以后不会再有了,会计却哪里都找得到。

陈丽打了儿子一下,你少出这个馊主意,管好你自己就得了。说到儿子,陈丽告诉许振东,儿子的英语考试又是一个不及格。许振东驱赶儿子,让他回房间背英语,虽然许振东从来没觉得学好英语有多重要,但中考英语占分比重之大确实是个问题。儿子一扭屁股不情愿地走了,许振东对陈丽说,儿子真是长大了,他说得有道理,实在请不下假来,我就辞职,大不了回头再找个工作去。

陈丽“呸”了一口说,你少听他的馊主意,他岁数小,你也没长大?

想是这么想,但许振东也知道,自己并不能真的这么做,毕竟已不再是易冲动的年龄了,凡事要从长计议,从现实出发。当初之所以去食品厂,也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当年从棉纺厂里出来,许振东本来更看好一家电子厂,但那家单位远在中桥,许振东不可能每天都回家来,反复权衡之后,许振东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家更近的食品厂。

食品厂的老杨曾经也是个文学爱好者,这是许振东没有想到的。刚到食品厂的时候,许振东不想让人知道他业余时间搞写作,他的通讯地址都是写的棉纺厂,陈丽就给他收了。但后来棉纺厂倒了,他的联系地址便成了问题,只得写食品厂,这样,他写作的事情也就被老杨知道了。还好,老杨并没有许振东想像中的反对他的这个爱好,并且在一次闲谈中,老杨还说自己当年也曾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许振东笑而不语,不置可否,老杨竟然真的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证明。许振东惊奇地发现,老杨拿的竟是一本诗集。许振东将诗集在手中翻看着,心中顿时感觉和老杨的距离拉近了,他有了要同老杨交谈的欲望,但老杨拍拍诗集说,当年,我晚上不看上一会儿书总是睡不着,而现在,我却是一看书就睡过去了。

老杨宣称,他工作压力很大,常常整宿睡不着觉,但后来他发现,只要自己一读书,立马就会睡过去。所以,老杨哈哈笑着说,书成了我的安眠药,我身边总是带着一本诗集,睡不着的时候就看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哈哈。

许振东也跟着咧咧嘴笑笑,但他和老杨沟通文学的欲望却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许振东所在的县里要开一个文学研讨会,时间一天。许振东在受邀之列,本想这不是件难事,许振东就向老杨请了假,老杨“嘬嘬”地吸了两下牙,同意了,但此后却两次在会上不点名地提出,要求属下以工作为重,不要不务正业。而且,许振东发现,月底发工资时,自己的名下少了一百元,不用问,那是一天请假的结果。

这样的状况,让许振东对这次的请假就显得倍加谨慎,明摆着的事情,这么长时间的假期,老杨注定不会同意的,而自己又不能如儿子说的那样,一撂挑子辞了职。但这次的机会又是明显的,而且以后都不会再有,许振东甚至想到,一旦错过,自己这辈子恐怕都将抱憾终生。所以他两头为难,拿不定主意要怎样跟老杨说才好,在工厂徘徊了两天,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向老杨开口。而在这期间,谷老师又打过电话来催,要他务必在下周一前给他确定的回复。许振东嘴上说好的好的,心里却乱哄哄的一团糟,左右为难。

偏偏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儿子的英语老师打来电话,言辞激烈,原来儿子的英语成绩越来越差,今天的考试竟然只对了一道题。老师说,还能再差吗?你们当家长的在家里一点也不管吗?许振东一边点头赔着不是,一边汗颜。确实,在对待儿子的学习上,他的关心是少了点,他在家的时候,有时间的话一般是看看书,想想自己小说中的事情,对儿子的学习情况关心甚少,基本上都是陈丽在看作业。尤其在对待英语的问题上,许振东从一开始脑子里就有了不正确的思想,他一直没搞明白,一个连母语都没搞好的国家,为什么偏要把外语看得这么重要。显然,他的思想影响了儿子,儿子的英语从一开始就没打好基础,就跟不上趟。现在,中考在即,英语成了儿子最大的拦路虎,想想吧,一百二十分的题,别的科目要考出多大的成绩才会拉平英语上的损失?许振东越想越恼,回到家里将儿子踢了两脚,结果弄得全家人不开心,儿子哭,妻子闹,老娘在一旁生闷气。许振东也有些后悔,想想也是,自己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儿子的学习了?不都是妻子在关心的吗?就连开家长会,自己也只在儿子上小学时去过一次,这难道都怨儿子吗?但又不能马上面对儿子服软,许振东索性一推门走了出去。外面夜风徐徐,星光点点,有欢声笑语从楼上的人家中传出,许振东忽然发现,除了自己的理想,生活中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东西在等着他。

在公交车晃晃荡荡走走停停中,许振东就把这些事情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刘成。许振东问刘成,大哥,我现在是左右为难,你说我该怎么办?

刘成摸摸自己的头,面有难色,沉吟了一会儿,他说,要不这样吧,我认识太虚宫的净清大师,我领你去抽个签吧。

许振东原本不是很相信这类东西,但目前来看,这却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就答应了。公交车在太虚宫前停下,他们就下了车,太虚宫还没关门,刘成便带许振东走进去,找到了长发长须的老道长净清。净清道长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刘成忙领许振东上前递上钱抽了一签,老道长接过一看,是支上上签:温柔自古胜刚强,积善之门大吉昌,若是有人占此卦,宛如正渴遇琼浆。净清道长说,好签好签,施主吉祥,抽得这个签,一切都会顺心随意。许振东大喜,刘成也很高兴,二人兴高采烈出了门来,许振东却忽然想起,这支上上签其实从两方面来讲都实用,去学习也可,留在家也可,那自己到底是去还是留呢?

许振东现在才发现,自己苦恼的原因都是因自己拿不定主意而生的,而现在,他依然是举棋不定。

他抱着那支上上签,继续左右为难。

回到家里,陈丽告诉许振东,周末两天,是韦主任值班,她已联系好了,星期天的时候带母亲去做彻底的检查,母亲这两天,病症似乎越来越重了。许振东说,明天行不行?明天我正好休班,后天还要去给父亲扫墓。陈丽又打了电话给韦主任,韦主任说可以。

第二天,许振东领着母亲坐公交车去了中医院。本来,许振东打了个出租车,这样来去方便些,可出租车停在眼前,母亲却死活不上去,她坚持要坐公交车。在许振东住的路口,有直达中医院的公交车,只是时间要长点,约一个小时。许振东知道,母亲是心疼钱,两人打个出租要十元钱,坐公交却只花一块钱(她是有老年证的,不用买票)。在母亲眼里,只有钱才是钱,时间是不算钱的。这样,许振东省了九块钱,却多花了一个小时,等赶到中医院时,陈丽早已等在了韦主任那里。朝里有人好做官,医院里有人也好看病,不用排队,韦主任就给老太太做了个详细的检查。许振东搀着老太太楼上楼下跑了几圈,抽血拍片,最后终于得出结论:血糖高、血脂厚、脑动脉轻微堵塞,有脑血栓可能,建议马上住院治疗。陈丽把许振东拉出门外,问住还是不住。许振东咬咬牙说,住吧。陈丽说,住院需要家人伺候,你有空吗?许振东说,那怎么办?真等到血栓了就更得人伺候了,实在不行,我就请几天假。陈丽说,那就住吧,我也请几天,我们轮流请假吧。

晚上,许振东就住在了医院,他趴在母亲的床边睡了一宿。

星期日,是清明节,陈丽在医院陪护母亲,许振东带着儿子去给父亲扫墓。路上,儿子问起他去学习的事怎么样了,许振东这才想起,昨天忙忙碌碌了一整天,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但现在这事重提,许振东依然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儿子依旧鼓动他,说网传有个女教师,写了一封史上最牛的辞职信:世界就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许振东苦笑:看过了,还不得回来?但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我要去看了,还能再回来吗?

父亲的墓地在大青山上,这是父亲在世时就看好的地方。父亲去世五年多了,但许振东每次祭扫父亲墓时,都有种要哭的感觉。父亲一辈子命运坎坷,年幼便父母双亡,参加工作后又被打成右派,复职后,却又早早就退了休。父亲退休时,正是事业的上升期,但那时有传言说,以后退休将不再实行顶替制度,父亲便办了病退,让许振东的大哥接了班。有人替父亲可惜,父亲却说,人过四十就像天过午,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把机会让给后辈们吧。

许振东在父亲坟前上了香、敬了酒,又依俗把黄纸压到坟上。祭扫完毕,他就坐在父亲坟前的石阶上点了两支烟,一支放在自己嘴里,一支放到父亲墓前。父亲在世时,最爱抽烟,但严重的肺心症,还是让他最后几年彻底戒了烟。许振东本不抽烟,但他现在却非常想抽一支,他坐在石阶上,正是刺槐花盛开的季节,眼前的大青山上槐花如雪,山谷中到处弥漫着浓郁的刺槐花香,儿子就在这些花香中奔来跑去。此情此景,让许振东有些愉悦,他的心情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决定给老杨打个电话,做最后一把努力,但他拨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谷老师的声音。

谷老师……许振东颤颤地叫了一声,但一口浓重的烟雾随即呛得他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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