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蔷薇的土路

2016-01-21 04:35刘会然
当代小说 2016年1期
关键词:冬子二婶二叔

刘会然

终于,还是聊起了她,在幺弟喜庆的婚宴上。

腊月二十,候鸟般,在沿海版图上翔飞的姊妹们都回秧村了。往年,临近年关,姊妹们也季节性回巢,但回的是婆家的巢。幺弟的婚宴,让我们齐刷刷地飞回娘家的巢。

爷爷四个儿子,有八个孙男、六个孙女。我们这群孙女,有读完小学后就外出打工的,如大姐二姐;有读完初中后外出打工的,有三姐四姐;有读完高中外出打工的,是幺妹;也有读完大学后外出打工的,她就是五妹,我。

父亲他们一辈,关系极好,不仅兄弟和睦,妯娌间也好得出奇。我们这些姊妹,也是按出生的次序相称,好像同一父母所生。姊妹们都喜欢远走高飞,二姐嫁在广东增城,三姐嫁在福建莆田,四姐嫁在浙江义乌,只有大姐和幺妹两人嫁在本地。

我呢,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读研,读博,还漂洋过海,在美国晃荡了几年。一路下来,快四十岁了,目前还孤家寡人,浮萍般,飘荡在大上海。

幺弟结婚,也意味着我们这一代所有男性都成家了。没有结婚前,爷爷就撂下狠话:幺弟是你们这一代最后一个结婚的,你们这些做姐姐的,一个都不能少。

爷爷当然说错了。我们这一代,我尚未出嫁。幺弟能算最后一个么?可,我作为一个孙女,爷爷早已不把我看成秧村人了。

用爷爷的话说,女孩子都会长翅膀,迟早要飞出去。

小时候,幺妹曾撒着娇说,那我剪去翅膀,不飞出去,就是秧村人了吧。

爷爷扯着他只剩半边的斑白胡须,哈哈一笑,说,哪能呢。

只是爷爷没有想到,幺妹就嫁在秧村,当然是嫁给秧村的张姓。

秧村自古有三姓,张、罗、袁。三姓向来是死敌,争山、争水、争土、争田,什么都好争。剑拔弩张,誓不两立。各姓向隅而居,形同陌路,更不要说通婚了。这些年来,秧村各姓的年轻人,都被沿海打工的狂潮席卷而去。家族的恩怨情仇,在异乡就不关痛痒了。乡里乡亲,在陌生的地方,反成了年轻人的黏合剂。算下来,除了幺妹,秧村至少还有五对结成了姻缘。

那么,幺妹就应该是秧村人了吧。

爷爷依旧扯着他的半边须,说是也不是,不是也是。爷爷说得模棱两可,含含糊糊,语气神态极像问卦算命的半仙。

我也很想问问爷爷,我算秧村人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我还没有随谁,我算哪里人呢?

午餐后,我们这些姊妹抬着松木长板凳,围在门口晒太阳。天气晴好,虽然已是寒冬,中午阳光还是辣椒般,泼辣地洒在树梢,房顶,井口,还有我们这群姊妹身上。当然,阳光还洒在几桌打麻将的兄弟们身上。幺弟结婚,我们成了客人,他们沦为帮工。午后时光,厨房里暂时消停了,他们就拉上姊妹们的丈夫,凑在一起打麻将了。三四桌的麻将,噼里啪啦,很是热闹。男人家,在年下,他们不打麻将又能干什么。

女人家呢,本来就话多,更不要说多年难得相聚的六个姊妹。六张嘴,蝴蝶拍翅般,一张一合。话题是一波紧着一波,卷起千层沫。麻将桌上,断断续续传来和牌洗牌的嘈杂声,哗啦啦,哗啦啦,雨打铁皮般,一圈圈涌来。我总疑心天下大雨了。可一抬头,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中天。

突然就聊到,怎么没有看到乞丐呢?

大姐说,都什么年代了啊,乞丐也学乖了,都是等散席后才出现,这样就给足了主人面子。主人呢,等客人高高兴兴走后,会把剩下的大鱼大肉狠狠地装进他们的碗里篮子里。特别腊月做酒席,马上就新年了,谁还喜欢把这些陈菜旧饭留到新一年?

大家又说到,小时候,缺吃,谁家一办酒席,门口转悠的乞丐是一拨接一拨,络绎不绝。不说外村的,就秧村就有蠢子金苟,斜眼兰婆,拐脚顺祥,还有……

还有……

我们都顿了一下,把眼睛朝向幺妹。

幺妹说,还有冬子蠢婆呗。

大家听到“冬子蠢婆”这四个字从幺妹口中说出,心里也释然了。二姐说,幺妹,冬子蠢婆给你喂过饭,是你的奶娘呢。

幺妹赶紧否认,说哪里啊,我哪里吃过她的饭啊,肯定没有,我怎么不记得?

大家哧哧大笑起来,又打趣了幺妹一阵。我看到幺妹把头转向墙角,打了一个哈欠,眼泪就泛了出来。

此时,阳光被院子外的枫树挡住了。倏忽间,才发现太阳悄悄朝西移位了。麻将桌有声音催促起来,说动作快点,抓紧时间再摸两把,马上要进厨房准备晚餐了。

二婶一直在忙着招呼客人,这时,她才走到姊妹们中间。二婶叹息道,日子过得真快啊,眼看你们六个,一个个脸上还满是鸡粪,爬在地上抢零食吃,现在都结婚生子了,特别是老大,儿子都上大学了,过两年要做奶奶了呢。

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子笑。

麻将桌上的大姐夫也朝我们这边笑,说,你们这些姨妈赶紧准备大红包,今天就给我,我现在前线吃紧,你们提前(提钱)援助下。

大姐剜了大姐夫一眼,说,死相,不打麻将你会死啊,一天到晚就死在麻将桌上。

二婶咯咯咯笑了起来,气喘吁吁地指着大姐,说嘴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长着蜂刺呢。二婶劝慰大姐,说今天你幺弟结婚,难得一大家子相聚,就让他打一下啊。说完,又是咯咯咯笑。

二婶突然朝向我,说,五妹,你什么时候结婚啊,我们都在猜想你结婚,会请我们到哪里去喝喜酒呢。

咯咯咯,边说,边笑,二婶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只得掀起衣角忙着擦拭。她那肥胖的肚子汹涌澎湃地上下颠簸。二婶刚嫁到秧村时,人瘦得像扁担,自从生下幺弟后,她就肆无忌惮,天高地厚地胖了起来,胖成了箩筐。

我羞红着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二婶。早就听母亲说过,你二婶在秧村,天天夸耀你,说你考上了重点大学,说你是博士生,说你留过洋,说不定要到外国去喝你的喜酒呢……

突然,二婶梦靥般,双手齐拍大腿,说,看我,都忙昏了,忘记五妹有睡午觉的习惯,我一个月前就晒好了新棉被,专门准备给五妹睡午觉。

我说,没事的,和姊妹们在一起聊天晒太阳,挺好的。

二婶说,这哪里行,她们几个都是粗人,尽说些没心没肺的俗事,你是读书人,用心用脑,费神力,不休息哪行?

说着,二婶侧身搀扶着我,搀扶孕妇般,谨小慎微地朝里屋走去。

躺在床上,隔着一堵墙,还能听到姊妹们的谈笑声。虽然我有午睡的习惯,可已是下午三点了。我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

我很想爬起来,坐回姊妹中间,可又怕辜负二婶的好意。

我只好窝在氤氲着太阳清香的被褥里,双眼木然地盯着雪白雪白的墙壁。

恍惚中,一个黯黑的影子,在雪白的墙壁上,浮上来,浮上来。

不错,她就是冬子蠢婆。

歌星刘欢似的大脑袋。模糊黑漆,又疤痕交加的面孔。上身永远是碎花黑底的厚棉袄。下身是肥大的军人裤,过长的裤腿一圈一圈踩在脚下。两股粗长的麻花辫摇曳在大屁股上。

说起来,冬子蠢婆还是我们本家,和爷爷同一辈,我们得叫她奶奶。但这么多年来,秧村大人小孩都叫她冬子蠢婆。我们也习惯了叫她冬子蠢婆。再说,谁会亲切地去叫一个讨饭婆为奶奶呢?至少,我们不会。很多时候,和她撇清关系都来不及呢。

冬子蠢婆是乞丐,可她又不是一般的乞丐。

一般的乞丐,一副碗筷,一根棍子,顶多,雨天再披一身破旧的斗篷。可她除了这些,还有自己的菜园。

一个乞丐还要菜园干嘛?

每天清晨,她像其他的农夫一样,早早起来,挑着畚箕或扛着锄头,顶着大脑袋,摇着麻花辫出现在通往菜园的土路上。

土路一边深临池塘,一边是连绵的野生蔷薇丛。蔷薇丛长势旺盛,枝蔓分披。一到开花时节,粉的、白的、红的蔷薇花就会争相开放,缤纷,妖冶,泼辣,招摇,又目空一切。

秧村地处江南,水田纵横,村民常年与水稻打交道。蔷薇不能吃,也不能穿,他们才不管蔷薇开得多鲜艳,多芳香。路过蔷薇丛时,他们总是肩扛手提,低着头,匆匆而过。有时也忿忿不平,因为蔷薇枝头的刺又挂住衣服了。有时还会破口大骂,骂这些鬼蔷薇年年疯长,怎么就没人砍掉。挂住衣服的人,会停下来,用手里的扁担或锄头砸向蔷薇丛。小孩子呢,路过蔷薇丛时,怕掉进池塘,他们都是小心翼翼地挨着蔷薇丛走。时不时,被蔷薇刺破手脚,或被花丛中突然飞出的蜜蜂吓得哇哇大哭。

而她呢,每次经过蔷薇土路时,总是昂首挺胸,她不怕蔷薇刺,也不怕蜜蜂叮。甚至,她还故意靠近蔷薇丛,让蔷薇刺在她那件本来就破旧的花棉袄上,扑哧扑哧响。

有时,从菜园回来,她会摘下一朵朵颜色各异的蔷薇花,不紧不慢地别在麻花辫上。麻花辫齐臀,发梢上的蔷薇花,犹如缤纷的蝴蝶,追逐着她那滚圆滚圆的屁股。

多年后,在电视里看到走T型台的模特时,我就会想起她,每看一次就会想起一次。我总觉得,布满蔷薇的土路就是她的T型台,她每天模特般,神情冷漠、虚空、高傲地走过。

秧村,其他乞讨者,就是有菜园,也荒芜看不到泥土。无灶台,就是曾经有过灶台,如今,连垒灶台的砖都找不到了。她有灶台,而且,每天,灶台都和正常人家一样会炊烟袅袅。

乞讨者,全天候吃百家饭,要灶台干嘛。

她每天只讨一餐,所以她需要灶台。秧村人都说,她脚手齐全,完全可以不讨,讨饭只是她的一种病,就像某些有钱人,啥都不缺,还是喜欢小偷小摸。或者,像某些仪表堂堂的人,却喜欢偷取女性的胸罩和内裤。

不管是不是病,她会去乞讨,每天一餐,雷打不动。她讨好饭菜后,并不像其他乞讨者,立即虎口大开,唧唧吧吧吃个不停。她讨好饭菜后,会慢悠悠地走到家里,再就是,烟囱里黑烟直冒。

她住的地方是祖屋的一角。也不知道是我们祖上哪一辈留下来的,一辈一辈传下来,子孙越来越多,最后,房间不够分了。住在祖屋的人只得想办法建新房。一家家从祖屋里搬出,曾经喧闹拥挤的祖屋空寂了。只有她,还住在祖屋西北角。一年又一年,祖屋塌败了,屋顶上的瓦楞草一丛接一丛,好几面墙,墙体都开裂了。裂缝处,有梧桐树扎下了深根,雪白的根须,人骨般常年裸露在外。

我们这些小孩,路过凋敝的祖屋都害怕,更不要说去她的里屋。每次,经过她的里屋时,发现里面比墨水还黑,恐怕用电灯都难以洗白。况且,她电灯也没有装,满屋子的黑如何肯走。

我们这些小孩,比胆量,有人爬过高墙,有人钻过暗洞,甚至还骑过墓碑,但没有一个人敢去她的里屋。

其实,她并不可怕,除了蠢气发作时。她和秧村其他老奶奶没有两样,目慈眉祥。她长宽厚的双唇,像横吊着两截火腿肠。秧村的说法,嘴唇厚实的人,做人肯定不刻薄。

蠢气发作时,她好像没伤着别人。倒是,秧村那些孩子,看到她就会大吐口水,高喊着冬子蠢婆,冬子蠢婆。有时,在青春期孩子的怂恿下,孩子们会用土块砸向她。每次砸她,她只是蹲下来,四处找石头自卫。石头在手,她一次次挥臂扬手。石头却宝石般,她迟迟不肯丢出。孩子们看穿了她的伎俩,土块像结成团的蚊蚋般砸向她。她只能双手护头,一寸一寸蜷缩起来,最终缩成一团漆黑。

孩子们开怀大笑,她杀猪般嚎啕。

一次,我用土块砸她时,正好砸到了她的额头,血,一摊接一摊,从她紧捂的指间滚落,滚落在花棉袄上,瞬间,了无痕迹。我吓得逃回家。可同伴,手中的土块像牛虻,争先恐后,寻血而去。

她带给秧村人真正的乐趣,还是在她蠢气发作时。

在秧村,聚众围观,肯定是来了耍猴的,演杂技的或炸爆米花的。通常,只有外乡人的新鲜玩意儿才会引起秧村人极大的好奇。

可那次围观的是谁呢?

我看到四姐也挤在人群中,她消瘦的身子麻花般扭曲着。我也拼着小命往里挤。

然而,我看到的是她。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挤在密不透风的大腿间,我看到她安详地站在桃树下,表演“脱衣舞”。从外往里,从上朝下,慢悠悠地脱着。每脱一件,村人就发出尖叫声,起哄声,甚至叫好声。最后,她把自己脱得像一只褪光羊毛的绵羊,肥腻、光洁、透亮。

春寒料峭,桃树还只是含着嫩包。众人哈着白气,祥云般,团团飘拂在头顶。

她精光着身子,紧贴在树腰上,颤动着,颤动着。两片屁股雪猴般,上下蹦跳。她吟哦着,声音急促、低沉,撞在围观村人的身上后,又弹回到她嘴里……

终于,她把脸朝向我们,双眼如提早盛开的桃花。

我看到她硕大的乳房像飘荡的白云,双腿间枯黄的松毛凌乱。肚脐下,像抹上了猪血,一道道红,一道道黑。

我骇红了脸,喘着粗气,从人群中挤出。几个大人,发现自己的孩子也挤出人群中。他们骂骂咧咧,说,你们这些兔崽子,你们来看什么,是你们能看的吗?他们恼羞成怒,拎着孩子的耳朵,往家里拽。

在人群中,我没有看到父母,但我感觉他们也是在骂我。我的耳朵也像被拎过,火辣辣地痛。我才小学三年级,这肯定不应该是我看的。可,读六年级的四姐能看吗?四姐不能看,那二姐三姐呢?她们正在处对象,或许她们能看吧。二姐三姐不能看,那大姐肯定能看了,大姐结婚都两年了。

可惜,能看都不在,她们在沿海的流水线上忙碌着。

或许,我们真的不能看,每晚我躺在床上时,我就会想起她,白花花的身子,白云般飘荡的大乳房,两腿间枯黄的松毛。我感到欣慰,我不像她。我想,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么丑,难怪她成了讨饭婆。

四姐却说,我们长大了都会像她一样,乳房像白云,腿间长松毛。我说,我才不呢。如果,像她一样,我情愿不长大,或者,喝农药自杀。

可是,没过多久,可怕的事情就在我身上,野草般冒芽,并蔓延。可,我却没有了自杀的勇气。

据说,村人叫她蠢婆就是在那次演出后。也有人说,她何止是蠢,是蠢得没法救。

讨饭的人,打狗棍就是护身符。狗眼看人低,狗仗人势,这些都是经验之谈。看到讨饭的人,狗更是趾高气扬,威风凛凛。不随身带根打狗棒,是无法摆脱狗的欺凌的。

她也有一根蛇头形、细长的打狗棍。狗围上她时,她却吓得手脚无措。人们提醒她,狗又不是小孩子,用棍子狠狠敲啊。可她习惯了蹲下身子,四下找石块。捡起石块,朝狗扔去。很多时候,她蹲下时,不一定能找到石块,她只是吓得哇哇大哭,抱着头跪在地上。狗疯狂朝她进攻。万幸的是,她常年穿着厚厚的棉袍,除了手腕和脚踝被撕咬得出血外,就是棉袍被撕咬得千疮百孔。撕碎的棉絮,像一面面白旗,在她身上张牙舞爪。

大人和小孩都幸灾乐祸,说,这蠢婆娘活该,手里拿着武器却不会用,打狗棍,不用来打狗要棍干嘛?

有人突兀地想,她舍不得用这根棒子,莫非她把金条藏在棍子里?秧村人都传她家有金条。

相传是——

冬子和她结婚那天,热闹的宴席结束了,闹洞房的人也散去了。冬子吹灭了蜡烛准备干大事。先躺在被窝的她却埋怨,怎么还亮着灯呢。冬子纳闷,我不是刚把蜡烛吹灭,哪里来的灯?

可他转眼一看,在房间的一个东南角上,有一盏油灯正亮着呢。

冬子大惑不解,墙角怎么会有一盏灯呢。他蹒跚着走过去,想,这难道是结婚仪式上的一个布置?

灯光越来越亮,她责怪道,你愣着干嘛,还不去把它吹灭。冬子蛤蟆样鼓起腮帮,用力一吹,可灯火一动不动。冬子笑了笑,说这灯还很坚挺呢。于是,他再次鼓足气息,噗噗噗吹向油灯。可灯光依旧岿然不动。

冬子下蹲细瞧,发现这油灯挺别致,瓷盘油窝,针尖灯托。他想把灯端起,可灯托深深扎在土里。冬子铆足气力,双手一提,油灯破土而出。随即,一束白光从破土里发出。冬子用手拨开土层,一座青花瓷陶罐露了出来。扒开浮土,揭开罐盖,一件沉甸甸的长条形物件躺厚厚的棉布里。

冬子害怕了,他把她也叫了起来。

他们把吹灭的新婚喜烛重新点燃。在烛光下,他们先把最外面的蓝布掀开,接着是红布,最后是黄布。在黄布掀开的刹那,晶亮晶亮的光芒从布里射出。几根金条,整整齐齐排在一起,黄得刺眼。

这个故事一直在秧村流传,到底是谁第一个说的,没有人能说清楚,都说是酒鬼根狗说的。说其他人都离开后,根狗一个人躲在冬子的窗外听房。是他见到了这一幕。可根狗是个酒鬼,醉酒后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就说,冬子婚宴后第二天,他又去和杨家庄的一个酒鬼斗酒,酒是斗赢了,可是半夜回秧村的路上,口渴了,一头钻进水库里,就没有起来过。

根狗一死,关于金条的真假也就扑朔迷离。大伙问冬子,可否真有这事。冬子一口否认。问的人也觉得自己傻,这种事,碰到谁,谁肯说出去?

结婚后不久,冬子去遂川县山里做篾匠。不到一个月,就传来,冬子和当地人争抢生意,被当地人活活打死了,尸骨无存。

她呢,新婚不久就守寡,不蠢不傻才怪呢。

有人就说,或许冬子得到金条是真的,你看,目睹过金条的不是死了,就是蠢了。这冥冥之中暗藏天意啊。看来,意外之财不可得啊。

她蠢了。有人说,她在娘家时就蠢。否则,一个黄花闺女,怎么会嫁给瘸了脚的冬子?

一天,路过祖屋时,看到不断有人拥进去。大人小孩一拨接一拨,这是很少见的一幕。

以前,我们就是经过她屋前,也是心惊胆战,生怕她从屋子里蹿出来或骂或打我们一顿。

她蠢了以后,大人时常用她来吓唬小孩。哪个小孩不听话,大人就说,冬子蠢婆来了。哭的孩子,哭声就会戛然而止,生怕她就站在身后。秧村孩子最怕的有两个人,除了冬子蠢婆,就是赤脚医生张一水。只要远远地看到张一水背着药箱走来,孩子们肯定四处躲藏。哪个孩子不怕打针?

冬子蠢婆的里屋永远是黑洞洞的,没有任何一丝光线进入。自从冬子去世后,她把惟一透光的狭小窗户都钉死了。

现在,她的漆黑的房门洞开,一盏煤油灯孤零零地,在众人的鼻息下,惶恐地跳动。她躺在地上只是哭。大人和小孩把她围在中间,我以为她又在玩脱衣服的游戏,可没有听到大人们幸灾乐祸的叫喊声。我发现爷爷也挤出拥挤的人群中,他也四处打量着里屋,好像要从里屋里找到失落的东西似的。

她的里屋和其他人家的里屋大同小异。松木桌子,带顶棚的古式木床,双门谷仓,落地衣柜,米缸,酒瓮等。一样挤着一样,密密麻麻地塞满其间。

只是,现在,她房间乱得不成样子。床上被褥掀翻了,衣柜更是翻得底朝天,米缸和酒瓮也倾倒在地……

听大家议论,才知道,有人来过了她的里屋。我也发现,坐在地上的她,手中拿着一副脖子扭歪了的锁。

自从冬子和她结婚那天后,几乎没有人进过这间房。大伙都拼命打量这间久闭的房间,看来看去,除了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其他并无特别之处。

当然,大家还是发现了她那硕大的米缸里,竟然储藏着讨来的米饭,不过,这些米饭已经晾干了,像米,又不是真正的米。

几位长辈问她,有没有丢失什么贵重东西。

可她只是双手捶地,嚎啕大哭。

长辈问得不耐烦了,就骂,你个蠢婆,有没有丢东西也不知道,就知道鬼哭狼嚎。

有人悄悄议论,是不是金条偷走了?大伙都鼠着眼,朝里屋的角角落落查看,可并没有发现地上有挖掘过的痕迹。

她不肯说。大伙又对金条的真假生疑。

偷了什么,偷了多少,大伙一概不知。她也一句话也没有。天色渐渐晚了,女人先退出去烧晚饭,饭好后,大人和孩子也溜走了。

大伙把狼藉不堪的房间原样丢回给她。她还躺在地上,捶着地面痛哭。摇曳的煤油灯,像“火蛇”,吐着信子,蠕动着,爬了她的全身。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她出来乞讨了。偶尔,看她走在土路上,脚板陷入泥淖般,泛不起任何的尘埃。

如果不是二婶把幺妹丢给她,她是否能回到过去?

二婶嫁给二叔后,第二年生下大妞。过一年,又生下二妞。二叔如坐针毡。二婶更是羞愧难当,好像是她干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对计划生育抓得异常猛烈。乡、村两级干部走村串户,一一排查,生过二胎的,逮到就捆绑去结扎。对教育不改、死皮赖脸的,乡、村两级干部会牵牛抬猪,甚至上揭屋瓦,下拆门窗,逼迫着你去“计划”。对那些逃“计划”的人,他们恨不得连房子都给你连根拔起。

二叔二婶惶惶度日,无奈带着两个女儿远走高飞。在东躲西藏中,二婶怀孕了。临盆前,他们潜回秧村。

可是,生下来的依旧是女孩。二叔是欲哭无泪,二婶也是急得想上吊。

更让他们痛不欲生的是,这个刚生下来的女孩,像个早产儿,体重不到四斤,瘦得皮肤连着骨头,病鼠都比她壮。更要命的是,这样一个小不点,二婶给她喂奶,她却一直拒绝。不肯张嘴吮奶,只是哭,人小,哭声却响如唢呐。

邻居们看了,都叹息,说这孩子恐怕养不大。赤脚医生张一水用听诊器听了听小不点的心脏,说,这孩子的心脏回音紊乱,恐怕有先天性心脏病,养大了也会很麻烦。张一水说,估计这孩子活不过十岁,还是不带为好。

二婶听医生一说,心里忐忑,带还是不带,她想征求爷爷的意见。

爷爷就丢下一句,生,继续生,再生不出儿子,你哪里来回哪里去。爷爷看都没有看小不点一眼,气冲冲地走开了。

二叔呢,更是扭着二婶的头往墙上撞,骂,你个“半婆”,还说你屁股大,尽生些赔钱货,生了两个赔钱货还不够吗,还要整个“短命鬼”!

二叔越说越气,把吃饭的桌子都掀翻在地。

大家拼命劝说二叔,说消消气,事不过三,下一胎肯定是个带把的。这个小不点嘛,就不要带了,带了又有什么用呢,张医生都说了,长不过十岁啊。

大家发现了冬子蠢婆也伸着脖子,挤在邻居中。

有人建议道,冬子蠢婆一生没有生养,还不如送给她,眼睁睁看着小不点饿死,于心不忍啊。这孩子命贱,不吃奶,可能她喜欢吃百家饭呢。

二婶六神无主。二叔更是气势汹汹,想马上找锄头挖坑,把小不点埋了。

二婶泪眼汪汪,把冬子蠢婆叫到跟前,问她想要这个孩子吗。

出乎大家的意料,冬子蠢婆捣蒜般点头。

年后,二婶又跟着二叔开始了新一年的逃亡之旅。

小不点被她带走后,大家也摇头叹息,说小不点早晚是死,就让她陪陪冬子蠢婆吧,这个没有生育过孩子的,可怜的女人。

以前,冬子蠢婆每天都是出去乞讨一次。抚养小不点后,冬子蠢婆每天三餐都出去讨饭。在第一家讨好后,就急急地跑回家,把最早那口滚烫的饭,喂给小不点吃。可大家都知道,出生不到几天的小不点,哪里能够吃饭。连母亲的奶水都不肯吃,冬子蠢婆有对付小不点的办法?

在她黑洞洞的里屋里,时常听到小不点洪亮的哭声。大家都叹息,真是难为冬子蠢婆了,一个没有生养孩子的人却要带一个病孩子。

每天午后,冬子蠢婆都要经过那条布满蔷薇的土路,但她并不是去她的菜园。盗窃事件后,冬子蠢婆再也没有打理她的菜园了,那片狭长得可怜的菜地杂草丛生,曾经郁郁葱葱的蔬菜早已经被杂草掩埋。本来就瘦弱的几垅土,又被左右的厚根家和木生家掏空了不少。

经过菜园的时候,她会停下来,看几眼自己的菜地,然后提着她乞讨用的圆口竹篮,朝村外的虎形山走去。

一个时辰后,大家会看到她闯过布满蔷薇的土路,踏着黄尘,一步一摇地朝祖屋走来。手中挎着的竹篮鼓鼓的。一块蓝色手帕遮掩在篮口。

塞满了什么东西呢?大伙都想去掀开那块蓝色手帕看看,但谁也不肯靠近她。

元宵节过后。清明节也很快到了。懵懵懂懂,清明下种。秧村人开始了新一年的农活了。忙得脚跟打着屁股的村人,谁也没有闲工夫去关注冬子蠢婆和小不点了。都是两个不祥的人,谁还喜欢注意呢。只是,每个夜晚,能听到小不点的哭嚎声,大家才知道小不点还活着而已。

春种,夏耕,秋收,冬藏。农民一年四季总有忙不完的活。到了腊月,大伙才开始有了一点空暇时间。

过完腊八,二叔和二婶回到秧村。二叔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大伙立即知道肯定是个男孩。二婶喜笑颜开,对迎上来的邻居分发水果糖。二叔抱回的那个胖小子,他就是我们的幺弟。

爷爷在菜园锄草。一听到二叔回来了,他丢下锄头,踩着凹凸不平的菜垅,跌跌撞撞地朝人群跑去。土坯被爷爷踩得四处飞溅。几棵鲜嫩的青菜,突遭践踏,腰杆再也无法挺直了。爷爷抢过孩子,把脸贴上去,坚硬的胡须扎得孩子猫叫般哭鸣。

冬子蠢婆抱着小不点在门口晒太阳,看到拥挤的人群,她也凑了过去。当发现是二叔二婶的时候,她脸色大白,横着挤过人群,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把门紧紧闩上。

透过人群,二婶还是看到了冬子蠢婆,和她怀里的小不点。

接下来数天,冬子蠢婆的门一直紧闭着,烟囱又开始冒烟了。可没过几天,烟就冒完了。

她又出来乞讨了。

和以前不同,以前她都是一个人出来乞讨,哪怕是小不点哭得屋瓦都在颤动。现在,她用红布条把小不点捆在背上,一家家去乞讨。背着小不点,让她显得更伛偻了,头几乎与地垂直着,全身的力量都压在那根棍子上。

乡村时光总是老牛拉破车般,慢悠悠的。可不知不觉间,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

有人发现小不点能走路了。可冬子蠢婆就是不肯让她走路。每次乞讨时,她还是把小不点捆在背上。小不点挣扎着要下来,可她就是不肯。她骂小不点,你个“半婆”,背你,你还装俏。

讨饭回家,她把门闩好,才肯把小不点从背上解脱下来。

冬日,暖阳高照,冬子蠢婆会带着小不点来到向阳的土墙边。她把小不点安放在土墙上,自己蹲在小不点跟前,用勺子一口接一口,往小不点胖嘟嘟的小嘴里,喂食着讨来的饭菜。

冬子蠢婆总是先菜后饭,一口紧一口,喂得小不点哭喊着不吃后,她才吃剩下的饭菜。有时候,碰上人家做酒席,给她的饭多菜好,她就拼命喂食小不点。小不点不肯吃,她就扯开嘴往里塞,边塞还边骂,你个”半婆”,有吃你还嘴硬,再不吃,明天就饿死你了。小不点被她喂得哇哇大哭。可她却不管不顾,一直喂,一直喂。

旁边的人咬牙切齿,骂,蠢婆,真是个蠢婆,小孩能这样喂?

可大家看看小不点,发现小不点手粗脚壮,比起同龄人,一点也不瘦弱。大伙还是叹息,说小不点真是命不好,一出生就有先天性心脏病,活不过十岁啊。

大伙又开始同情起小不点来。

寒冬腊月,县里来了一群医生。他们撑起红布横幅,说是“三下乡”活动,为乡亲们义诊。村里的老老小小都拥到了医生前,恨不得来个全身检查。但由于条件所限,来义诊的医生无非是帮大家量量血压,听听心脏,搭搭脉象等简单的诊疗。

从上午到傍晚,几个医生一直忙个不停。天色已晚,医生们要回县城了。

大伙看到冬子蠢婆一直在人群外徘徊。突然,有人想到,张一水医生说小不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何不请城里的医生看看有没有救。

大伙叫冬子蠢婆快抱小不点过来。冬子蠢婆不知道为什么叫她,准备逃走。

有人骂道,你个蠢婆,还不快抱小不点过来,让医生检查下。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医生。

医生把听诊器塞进小不点的胸口,听了一会儿,说这孩子心跳正常,医生再观察小不点的体表,说这孩子营养相当好,就是运动太少了,脚手发育欠佳。

大伙说,我们村里的医生张一水说,她一生下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

医生说,不会的,这孩子的心脏跳动异常清晰,而且,脉象也清晰,完全可以排除先天性心脏病,假如你们不放心的话,可以去县医院做个完整的检查。

医生强调说,以我多年的从医经验,这孩子先天性心脏病的概率极低。

大伙谨慎地问,那她能活过十岁吗?

医生哈哈大笑,说,按这孩子现在的营养,她一百岁都能活。

二婶一直站在一旁。当她听到小不点能活到一百岁的时候,她眼角泛起了泪水。二婶一口气跑到家里。跑到家里后,二婶哭喊着,絮叨着,说自己命不好。在门口整修犁耙的二叔,骂二婶,大白天的,哭得死去活来的,你娘家死了人吗。

二婶狠狠地瞪了二叔一眼,就卧到床上去了。二叔不解,这个婆娘,大白天的卧到床上去,想寻死啊。

很快,二叔也听说了小不点没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消息。二叔内心泛起了波澜,当初,盼儿心切,对女儿是恨之入骨。现在,儿子有了,他对女儿的心态也变了。没有幺弟前,大妞,二妞,他从不给她们好脸色,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对生下来就奄奄一息的小不点,二叔岂会痛惜?

二叔认为自己有两个女儿了,送一个女儿给人家也无妨。在秧村,这样的送法多着呢,大伙见怪不怪。

但,把一个好好的女儿送给一个讨饭婆,这还真没出现过。再说,小不点长大后会怎么想?二叔感觉头大了不小。他这才感觉到,躺在床上的二婶是多么理直气壮。

小不点要三岁了。按秧村老人的说法,孩子过了三岁,就开始有记忆了。

每天,看着冬子蠢婆还是捆着小不点在背上去乞讨,二婶和二叔就揪心,羞愧,小不点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啊。

二叔和二婶商议,该去把小不点接回来。他们想,就让冬子蠢婆做小不点的奶娘好了。在秧村,谁家生孩子后奶水不够,就会去吃奶水充盈女人的奶水。吃了谁的奶水的就称谁为奶娘。奶娘的地位较高,孩子长大结婚时,拜完爹娘后还得向奶娘拜上一拜。

二叔和二婶商量好了,他们去征求爷爷的意见。

爷爷说你们两个真是混蛋,哪里有拜讨饭婆为奶娘的?你们能丢这个脸,我不行,再说,这让小不点长大后如何做人?

一阵数落,更让二叔二婶垂头低眉,两眼发蒙。

爷爷骂道,都四个孩子的父母了,还是熊样,有什么大不了的,给她满算三年的保姆费,她能怎么样。

爷爷说,今晚就把三年的保姆钱准备好,我明天去抱人。

爷爷强调道,记住,今天就去代销店买好三挂鞭炮。

第二天清晨,爷爷刚把小不点抱入门槛,二叔手中的鞭炮就炸响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喜庆的硝烟弥漫在秧村巷子里。

仿佛,新年提前降临了。

年后,在乡镇社办企业上班的父亲调到了城里。母亲、哥哥和我也跟着进城了。

其间,我都有机会回秧村的。

比如,大年初一,父亲都要回秧村,向长辈们拜年。我争着要去,但父亲说,你一个女孩子家还去拜什么年,我和你哥去好了。

除了拜年,本家有人办酒席,我也有机会回秧村。通常,父亲上班,母亲去。每次都以为母亲会带上我,可母亲说,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你一坐车就翻胃呕吐,还有,在乡下,你又睡不习惯。然后,母亲就絮叨,你的作业,不是还很多没做吗?

一次又一次,我总是与秧村失之交臂。每次,我都想问父亲,或哥哥,或母亲,秧村那个冬子蠢婆怎么样了?可话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咽下。我怕他们取笑我,一个乖乖女,怎么会问起一个乡间的讨饭婆?

也曾有秧村人来我家做客,我本想向他们打听。

可他们一看到我,都一股劲夸耀我,说五妹几年不见,长漂亮了,洋气了。还有,他们会对着我家墙上密布的奖状,啧啧称赞。

一个又洋气、又好学的女孩,突然问起一个恶心的讨饭婆,他们又会怎么想?

终于,我无从问起。

我只能委婉地问起,村口土路上,那丛野蔷薇还在吗?

父亲说还在。母亲说不清楚。秧村的来客呢,他们说没有注意。

我偶尔会做梦。梦起土路,被水泥路压在身下,死了。池塘,还在,被一圈雪白的栏杆,安稳地圈养着。野蔷薇,带刺的枝头上,摇曳的不是粉的、白的、红的花朵,是一幢挨着一幢的小洋楼。

回秧村参加幺弟的婚宴前,听母亲说起过,本来,幺弟是不打算在秧村办结婚宴席的。幺弟在广东开模具厂,赚了不少钱,在城里买了两套商品房。幺弟抱怨,在乡下做酒太烦了,规矩多,请厨师,买菜,借东借西,前前后后要操劳不下三天。

这几年,秧村也流行在城里办酒席,这样省事,省心,只需包一辆中巴车,把亲朋好友接来,吃完一餐后,再把他们送回。

但二婶说,不行,幺弟是她的独子。她说,以前吃秧村人那么多宴席,要还人家的“口舌”。虽说在城里办酒席方便,但很多人会晕车,都不肯去城里喝喜酒。再说,在酒店只吃一餐,来回坐车,让人难受。

二婶还说,在城里办酒席,就是秧村那些讨饭的也会议论啊。

玻璃窗外,阳光淡了下来。雪白的墙壁也暗了下来。姊妹们还在墙角,嘁嘁喳喳地谈天说地。

我起身来到门口,发现太阳马上要落山了。

二婶看到我,问,睡醒啦?姊妹们忙招呼我坐下。

我说,我去村口看看土路上那丛野蔷薇。

没走多远,身后就响起喊叫声:五妹,五妹……

是二婶尖着嗓子在唤我。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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