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鱼

2016-01-21 16:44周海亮
当代小说 2016年1期
关键词:食人鱼老土阿芳

周海亮

1

钓鱼的时候,老兀说有一批狗将会在七天以后被集体处死,不过如果有人愿意领养,这条狗就会得到赦免。老土的心动了一下,问怎样领养,老兀说去犬类检流所挑一条就行。老土头一次听说城市还有这样的地方,刚想仔细打听,鱼浮猛地抖了一下。老土甩鱼上岸,见鱼已脱钩,阳光下强悍地蹦跳。是一条奇特的鱼,老土见到它大且圆的眼睛、宽且红的肚腹和恶狠狠的表情。

老土蹲下来。“什么鱼?”

老兀凑过来。“罗非鱼?”

“不像。”

“变异的罗非鱼。”老兀伸手抓鱼,“河流污染,什么鱼都在变异……嗷!”他炸出一声惨叫,高高蹦起,老土见那条鱼上了他的手腕。老兀忙用另一只手去拽,鱼被拽下来,老兀像死了亲爹一样嚎。

老土用塑料筒罩住鱼,回头检查老兀的手腕,见已血肉模糊。一块肉竟被硬生生撕掉,其状惨烈恐怖。

是老土先怀疑这是食人鱼,老兀却将脑袋摇得差点从肩膀上掉下来。“怎么可能?”他摸了砍鱼刀,对准鱼,“食人鱼生活在亚马逊河吧?坐飞机还是打的来的?”

老土拦住老兀,说先不急腰斩它,他儿子懂鱼,不妨带回家让他看看。老兀翻翻眼睛,说:“你是想拿回家熬汤吧?”

回家已是黄昏,阿芳在客厅里看电视,小土在书房里玩游戏。见老土回来,阿芳欠欠屁股,说:“大丰收?”老土晃晃塑料筒:“一条。”阿芳说:“我和小土得出去吃饭,您自己对付一下吧。”老土将塑料筒提进洗手间,去厨房找了一圈,竟没有找到吃的。打开冰箱,只翻出几个鸡蛋和两条冻鱼。他问阿芳:“你和小土上次开灶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阿芳不知老土在揶揄她,竟真的算起来。老土走进书房,问小土:“知道食人鱼吗?”小土满头大汗地攥着鼠标:“开炮开炮!”老土说:“是不是大眼睛红肚子、牙齿就像锯?”小土说:“吃雷吃雷!”老土就站在旁边等,直等到小土的两万精兵全军覆没。老土说:“我钓到一条食人鱼。”小土的嘴巴,立刻张得能吃进地雷。

小土去洗手间研究半天,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食人鱼。上网查,更糊涂了。这时阿芳关了电视,催小土赶紧换衣服,小土就用手机拍了两张照片,说一会儿拿给大杜看看。“大杜回来了,晚上有朋友给他接风。”小土说,“他在外面开了个水族店,发了。”老土盯着鱼,说:“开水族店能发到哪里去?”再回头,小土和阿芳已经不见。

老土将冻鱼掏出来解冻,又在五分钟以后重新塞回冰箱。他给彩云打电话,问她吃过饭没有,如果没有,他可以赏脸一起用膳。彩云说:“这个点就剩猫头鹰还没有吃饭。”老土说:“我就没吃。”彩云问:“一个人在家?”老土说:“还有条食人鱼。”彩云说:“你把食人鱼熬汤,正好。”又说:“我在跳广场舞呢。”老土有些失落,重新拿出冻鱼,却在五分钟以后再一次将鱼塞回冰箱。他去超市买了两包方便面,一包当菜,一包当饭。吃到中间又有些后悔,想他起码应该去饭店点两个小菜喝二两小酒。这样饥寒交迫给谁看呢?儿子还是彩云?

小土回来时候,天已很晚。老土问他食人鱼的事情,小土醉醺醺地说大杜看了照片,说可能是食人鱼。老土说他等于没说。小土跑进洗手间看鱼,说:“太奇怪啦。护城河里钓出来的鱼,很少有活过两个小时的,这鱼怎么越来越欢实?”阿芳凑过来,盯着鱼一顿研究,然后看看老土,话题陡转:“爸您吃过饭了?”老土打一个嗝,说:“方便面。两桶。”他想阿芳起码应该对他表示一下虚假的同情,想不到阿芳搓搓手,说,“大杜在X市开了一家水族店,很赚钱……”

“他赚钱跟咱们有关系吗?”

“我和小土,也想开一家。”

“决定了?”

“就是缺钱。”

“我口袋里还剩一百块钱,如果你们不嫌弃……”

“其实缺钱也不算个事,现在做生意都是先找项目,再找钱。大杜最初就是贷款做的,不到一年就全还上了。您可别小看水族店,暴利。”

“开水族店得很多钱吗?”

“开个像模像样的至少几十万吧。怎么也得十几万。主要是租金,得选个好地角……”

“所以你们也想贷款?”

“我有个朋友在银行……”

“拿房子抵押?”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万一赔了呢?”

“不可能。大杜有样板店,我和小土照着做就是了。”

老土看看小土,小土说:“其实抵押就是个形式。就算真还不上银行的钱,难道还能把咱们赶出家门?”

老土说:“你想开水族店,我不管。你想贷款,我也不管。你要拿房子抵押,不行。我活到这把年纪,还剩什么了?不就剩这套房子了?”

小土忙说:“爸您误会我和阿芳了。我们只是随便说说,连商量您的意思都没有……”

老土说:“你做事还用商量我?你一贯做法是通知我的。”去洗手间,一边“嘀嗒嘀嗒”地撒尿,一边小声嘀咕:“如果房产证上写的不是我的名字,怕这房子早就保不住了。”

对小土的所谓事业,老土已经绝望。老伴去世那年,小土还在读大一,品学兼优。本以为毕业后的小土能够老老实实寻一家事业单位,守一张办公桌,旱涝保丰收,可是自从小土认识阿芳,一切就全变了。那时阿芳在校门口的一个餐馆当服务员,青春靓丽,身子饱满得就像樱桃,小土去吃过几次饭,两个人就好上了。毕业以后,小土没去任何单位应聘,却与阿芳开起个小餐馆,结果一年下来,将阿芳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钱赔个净光。随后几年便是他们疯狂折腾的日子,两个人倒木材,卖童装,做建材,赌石头,开茶馆,结果全都是一团糟。阿芳曾让老土帮出个主意,看他们做什么赚钱,老土说:“什么都不做最赚钱。”阿芳就不高兴了,说老土看扁了他们。因为看扁了他们,所以一定得做出点成绩给老土看。可是他们能做出什么成绩?无非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钱没完没了地往里砸。

小土和阿芳的“土茶室”在三个月以前顺利倒闭。三个月以来,两个人天天窝在家里,一个看电视,一个玩游戏,看样子并不急“做出一番成绩”。窝在家里,却极少做饭,每到吃饭时间,总有人喊他们出去。老土问你俩的朋友都是开饭店的?阿芳说,反正全都腰缠万贯。她不这样说还好,这样说了,老土更恼火。人家做生意做到腰缠万贯,你们呢?赔光自己的钱,赔光借来的钱,又盯上他的房子。没钱,还天天蹭馆子,真把自己当成公务员了?

之前开“土茶室”时,阿芳也曾动过房子的心思。她对老土旁敲侧击,老土就是假装听不懂。谁料这一次,阿芳终于单刀直入,毫无保留地向老土敞开她急不可耐的心扉。

半夜老土去洗手间,听两人在房间里小声聊天。老土想了想,还是有些阴暗站在门前偷听了一会儿。他听小土说:爸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少惹他生气。阿芳说:我哪惹他生气了?问问也不行?小土说:房子迟早是咱俩的。阿芳说:人家的父母,结婚时都给套房子,你爸倒好,不但没房子,连套像样的衣服也没有!我有跟他计较过吗?一起住也就罢了,还不讲究,天天光着个大膀子在客厅里晃,害得我连个客人也不敢往家里请。现在咱俩急需钱,我跟他说了一句,他就不高兴了,我的错还是他的错?支持自己的儿子创业,不应该?小土说:明天我再跟爸商量商量吧。两个人就不吱声了。老土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刚想离开,突然听见阿芳说:我知道爸的心思!他无非想留着房子,把彩云阿姨娶过来。这句话让老土想立刻撞开门,当着小土的面,把阿芳摁在床上狠狠揍一顿。

“嘀嗒嘀嗒”地撒尿,总感觉那里扎了根管子,便想自己真是老了。又想到彩云,心情更加郁闷。他知道彩云近来在躲着他,因为她的女儿。

2

老土与彩云很早就认识。那时老土的老伴还没有去世,彩云的老伴活得还挺扎实。四个人经常凑到一起玩五毛钱的麻将,老土总是惟一的赢家。是赢家,却赢不到钱,老伴不给他钱,彩云又总是欠着。那时老土常对彩云说,你得欠我多少钱啊!彩云就笑着说,慢慢还吧。然后,同一年里,老土和彩云的老伴前脚跟后脚地离开人世。两个人常常感叹世事的无常,又说,他们是不是在打麻将的时候勾搭上了?现在在阴间尽享男女之欢呢。说到此,又感觉虽是玩笑,这样的话终究有些不敬甚至恶毒,便又谈及各自老伴的好。说到最后,常常是老土喝醉了酒,彩云将鼻涕眼泪抹满一脸。

感情的升级缘自一次酒后。那天老土钓到两条红鲤鱼,送一条给彩云,彩云将鱼烧了,又炒了两个菜,陪老土喝了两杯。老土喝得有点多,躺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竟睡过去。眯眯瞪瞪之中,感觉彩云为他脱了鞋子,脱了袜子,盖了被子。醒来已是夜里,喊两声彩云,无人应,闯进卧室,见彩云光着脊梁,脸冲着墙,肩膀轻抖。老土扳过彩云的脸,那脸上早已湿漉漉亮晶晶一片。直到现在老土也不明白那天彩云为什么哭,但这并不影响他抱了彩云摸了彩云亲了彩云又将彩云摁到床上。彩云只是象征性地做一番抵抗,便回抱了老土回摸了老土回亲了老土又配合了老土。床头柜上放着彩云老伴的照片,他笑眯眯地盯着动力强劲的老土和哼哼唧唧的彩云,任这两个加起来一百一十多岁的男女几近将一张床拆散。那天老土表现得就像个小伙子,他认为他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喷发出强劲并且黏稠的荷尔蒙。

之后,无论老土还是彩云,都再没有那天优秀上乘的表现。老土说是因为他们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彩云反驳说是因为老土对她没有激情了。话这样说,老土仍能看出她对自己的依恋。有时老土两天不去见她,她就会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甚至找个借口过来,送老土一把韭菜、几棵山芹或者一打鸡蛋,说是邻居从乡下带回来的,纯绿色的。纯绿色个鸟!好几次老土从韭菜、山芹和鸡蛋上发现了超市的标价签。她这样做,老土有些小得意。又想,反正彩云离不开他,不妨凑到一起过算了。问彩云,彩云说,怎样都行。老土对“怎样都行”理解是:结婚也行,同居也行。但结婚算明媒正娶,同居什么也不算,所以还是结婚好。再问彩云,彩云说,这样不挺好?老土才知道原来彩云说的“怎样都行”并不包括明媒正娶和同居。再想,这肯定因为彩云的女儿。彩云的女儿好像是W市的什么局长还是处长,年龄不大,平时总是穿一身黑西装,戴一个黑框大眼镜,没事喜欢将手指捅到嘴巴里“喀嚓喀嚓”地啃。老土与她有过一次交锋,她跟老土说话的时候,扬着眉,竖着眼,就像在训斥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她走以后,老土认真地问彩云:“你到底想不想结婚?”彩云说:“再等等吧……兰子想接我去W市。”老土说:“你不去不就行了?”彩云说:“兰子已经决定了。她正在联系把这套房子卖了。”老土说:“不卖不行?”彩云说:“她说想用卖房的钱再添一点,在W市买一套。”老土说:“你闺女此举乃一箭三雕也。一,她以尽孝之名成功地拆散一对老鸳鸯;二,她顺理成章地抢劫了你的财产;三……”他“三”了半天,也没有想到“第三雕”。再想彩云的女儿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坏——什么局长或者什么处长的母亲怎能随便嫁给一个脾气古怪的糟老头呢?再想彩云或许也远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可怜——房子卖掉了,怕什么呢?反正他还有一套房子,彩云可以顺理成章地搬过来,能结婚就结婚,不能结婚就先同居。所以,问题的关键并非彩云的女儿,而是彩云。

然而再与彩云见面,便不似以往那般光明正大,而是有些偷情的感觉了。好几次,老土对彩云说:怎么每次跟你在一起都胆战心惊的,好像生怕被你女儿捉现。但其实,彩云的女儿远在一千公里以外。

老兀打来电话,问老土鱼还在吗?老土说你还惦着鱼?老兀说昨天他跟于教授说起这事,又给她看了被咬伤的手腕,于教授怀疑是食人鱼。老土说我儿子也怀疑。老兀说于教授是教海洋生物的。老土说我儿子也学了四年海洋生物。老兀说你可真啰嗦,快把鱼送过来!于教授等着呢。

于教授齐耳短发,眼镜上拴一条链子,很有教授模样。只一眼,她就确定这是条食人鱼。然后她坐回沙发,连声说“麻烦大了麻烦大了”。老土问她怎么麻烦大了,她说外来物种入侵,护城河要遭秧了。老兀说:“没这么严重吧?”于教授说:“生态链里多出一环,怎么不严重?拿你老兀来说,五脏六腑正好,如果给你多出个子宫,是不是挺麻烦?”老兀笑:“是挺麻烦是挺麻烦。”眼睛盯着于教授子宫的位置看。都说老兀是于教授的相好,虽然谁也没有证据。其实即使他们真是相好也没有什么——于教授一直未嫁,老兀离异多年。

“问题是护城河里怎么会有食人鱼?”老土问她。

“肯定是有人不想再养,将它放生到护城河里……或者说抛弃更恰当些……现在的人,都喜欢把抛弃叫做放生……”

说到抛弃,老土想起流浪狗的事情,就问老兀犬类检流所在哪里。老兀说他也不知道,让老土自己查。老土拨114查到检流所电话,那边说:“您过来就行。”老兀问他:“真想领养一条?”老土说:“救一条狗命,顺便给自己找点乐子。”老兀问:“跟小土商量过了?”老土说:“我是要养一条狗,又不是要养个小老婆。跟他商量个屁!”

嘴上这样说,却觉得这事的确该跟小土和阿芳说一声。说一声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回家时路过彩云的小区,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彩云说:“在外面跳舞。”老土说:“我在你家门口呢,快开门!”彩云说:“我真在广场上跳舞……”老土说:“不相信是吧?你凑窗户上看看。”彩云凑近窗户看,见老土真像个木桩一样在门口戳着,只好极不情愿地给他开了门。老土进了屋子,把一块豆腐和一个鲢鱼头扔进厨房,然后盯着彩云的脸,说:“跟我玩躲猫猫?”彩云说:“今天情绪不好,不想见人。”老土说:“一会儿我弄你几下,你情绪就好了。”彩云说:“呸!没正经的老东西……”

老土吃着豆腐,拆着鱼头,喝着小酒,说昨天抓到一条食人鱼的事情,说想去领养一条狗的事情,又说小土想把房子抵押贷款的事情,彩云只是静静地吃饭,极少插话。看出来她的情绪仍然不好,老土就给她说些荤的,又问彩云刚才他表现得如何。

彩云说:“兰子把房子卖了。”

老土拆着鱼头的手,就僵住了。“有买主了?”

“钱都交了。下周三就搬过来。”彩云说,“兰子周三过来接我,东西能搬走的全搬走,不能搬走的全送人。”

老土不说话了。突然他觉得他就像一条狗,彩云就像一条狗,现在,他们正在被各自的儿女抛弃。或者,他们就像两条被抛弃在护城河里的食人鱼,正在冰冷的河水里苦苦支撑,瑟瑟发抖。

老土回到家,按惯例,小土和阿芳不在。老土等他们回来,说他想去领养一条狗,阿芳的眉头就皱起来。

“多脏啊。”她皱着鼻子说,“身上那股味……”

“勤洗澡就没事。”老土说,“人不洗澡味更大。”

“还会把家里弄得一团糟。”

“绝对不会。”老土说,“狗经历了这种可怕的事情,会变得非常听话。于教授说的。”

“爸要是喜欢,就让他养吧。”小土说,“积善行德嘛!能救出一条狗,好事。”

阿芳打开电视,遥控器摁出吃饼干的“喀喀”声。

“再说咱俩以后忙起水族店的事情,起码还有条狗给爸做个伴。”小土说。

“真打算开水族店?”

“难道是说着玩的?”

“我倒希望你是说着玩的。”老土说,“有些生意,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贷款的事……”

“只要不押房子,你把我押上去都行……”

老土看看阿芳,见阿芳的嘴角无比厌恶地抽动一下,便又补上一句:“我想留着房子,把你彩云阿姨娶过来。”

“就算抵押给银行,您照样能把彩云阿姨娶过来。”小土说,“跟您说,这只是个形式。没这个形式,银行哪能随便往外借钱?”

“这事没得商量。”老土说,“你和阿芳赶紧想别的办法吧。”

小土撇撇嘴,不说话了。他去洗手间,又很快出来,问老土:“鱼呢?”老土说:“给老兀了。”小土说:“给他干什么?”老土说:“是他钓上来的。”小土说:“大杜把照片传给他朋友看了,真是食人鱼。他朋友在水产畜牧兽医局……”老土说:“不必水产畜牧兽医局,一个于教授足够。”小土摇摇头,笑笑,看样子不像丢了一条小鱼,而是丢了两百块钱。他钻进书房玩游戏,很快,老土就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喊声:

“吃雷吃雷!开炮开炮!”

3

上午老土去了一趟犬类检流所,用掉三个小时。那地方不仅偏僻,并且隐蔽,老土坚信被关在那里的狗就算越狱也会迷路。老土说明来意,一个自称所长的大胖脸问他:“带证件了吗?”老土就掏出身份证。大胖脸摆摆手,说:“除了身份证,你还得去居委会开张证明。”老土问什么意思,大胖脸说:“证明你有固定住所啊!如果你活得连条狗都不如,还怎么领养?”老土说:“可是昨天我打过电话过来,你们没说开证明的事情。”大胖脸说:“这还用说?常识嘛。”老土见领狗无望,只得怏怏而归,路上再用掉三个小时。途经彩云的小区,想给她打个电话,手机掏出来,却没有打。现在不止彩云的情绪很差,老土的情绪也差到极点。再说今天就算见了彩云,能干什么呢?抱着她说几句不舍她的话?抱着她求她留下来?所以,还是别见了吧。

不见,心里又痒痒地想见。想下星期三她就要离开,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真的以秒来计了。星期三也是领养一条狗的最后期限,超过这个期限,这些狗就会被全部处死。老土想起一个词:屠杀。犬类检流所即将屠杀掉一百多条狗,彩云的女儿即将屠杀掉众多老年人的爱情。为什么是众多老年人的爱情?因为她会得逞。得逞了,就会有别的狼儿豺女们纷纷效仿,然后继续得逞。这简直是一定的。

老土去居委会开证明,居委会却锁着门。按门上留的电话打过去,对方说今天是星期六,他们没有留人值班,不过如果老土有急事,她会马上赶过去。老土说:“是有急事,想开个固定住所的证明,好领养一条狗。”对方说:“这就不是急事了,起码没我现在正做的事重要。”老土问她:“你现在正做什么事?”对方说:“给我的头发做个大波浪,顺便做做营养。”老土想了想,觉得给头发做波浪加做营养,相当于给狗洗澡加美容了,这事是挺重要。反正离星期三还早,不妨明天再说。

老土去小区商店买啤酒,见店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电视上正在播报食人鱼的新闻,说本市兀大爷和于教授在护城河里钓到一条食人鱼。又说于教授这几年一直在致力于护城河生态环境的研究,此次发现食人鱼,是她多年来的辛劳结果。兀大爷冲着镜头展示他的伤口,于教授一本正经地说:“食人鱼应该生活在南美洲,水温至少十六度以上。咱们这里发现食人鱼,说明食人鱼已经变异。变异需要很长时间,这说明护城河里的食人鱼已经绝非一代两代……”老土把电话打给老兀,说明明是我钓上来的,怎么就成你和于教授的了?于教授还研究了好几年,说瞎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老兀说谁钓到的不一样吗?你可真像个贪功的孩子。电话就挂了。老土蹲在商店门前将一瓶啤酒喝光,再把电话打给老兀,说:“没事喝两杯?”老兀说:“没时间。”老土问:“是和于教授在亲热还是在研究生态系统?”老兀说:“在钓鱼。”电话又挂了。他不耐烦的态度让老土很不舒服——他钓的鱼成了老兀和于教授的也就算了,请他喝杯酒他都没空,以为自己是袁隆平吗?

老土无所事事地去凉亭看三个老头斗地主,等回到家,已是下午五点多。很意外地,厨房里热火朝天,忙得满头大汗的阿芳正把一条鲤鱼摁进油锅。老土挠挠头,说:“我走错门了?”阿芳笑笑说:“今晚没人喊我和小土吃饭,想给您烧几个菜,您和小土好好喝点。”

“鸿门宴?”

阿芳笑。

“改强攻为智取?”

“看您说的,”阿芳笑,“您不同意抵押房子,我和小土还能给房子安四个轱辘推到银行?”

老土在桌边坐下,脱掉袜子,脱掉汗衫,又打开一瓶冰啤酒,瞅着阿芳,说:“今天我总算享受到家庭的温暖了。”他想反正菜炒了,酒备了,舒舒服服地喝就是了。假如小土在饭间提起房子,他就马上绝食。

小土当然会提到房子,但过程无比曲折。他先说到国际形势,又转到国内形势,又转到经济建设,又转到城市建设,又转到房地产开发,终转到房价。说到房价,他已经将六瓶啤酒灌下了肚。他说西郊开发了一个“凤凰庄园”,地角很好,楼房格局更好,房价却超便宜。老土讽刺他说:“就算一百块钱一平你买得起吗?”小土说:“虽不至一百块钱一平,但比咱现在的房子,便宜一半。”

老土有点蒙,他搞不懂小土想干什么。

“爸您这样想,”温柔并且贤惠的阿芳终于开腔,“咱们现在这套房子,又老又旧的,如果能换成新的,您老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吧?并且将来市区西迁,这里的房价恐怕会落。房价落,咱们的不动产就会贬值。但您想市区西迁会导致什么?肯定会让‘凤凰庄园的房价大涨!所以不妨趁现在咱们就卖掉这套,再去‘凤凰庄园另买一套,如此一买一卖,不但净赚一笔,还能以旧换新……”

老土明白了。儿子和儿媳绕了半天,无非是想卖掉他的房子——如此一买一卖,房子虽从繁华的纽约搬到不毛之地西伯利亚,却让他们有了一笔开水族店的钱。

老土直勾勾盯着阿芳,直把阿芳盯得心里发毛,两腿发软,只好离开饭桌,打开电视,窝进沙发里心神不宁地看。

“现在用不着银行动手了,”老土冲小土晃晃手里的酒杯,“你直接就把我赶出家门了。”

“我就是随口说说。”小土给老土夹菜,“感觉‘凤凰庄园是个机会……”

老土将酒杯“啪”地拍上桌子,小土吓出一个激灵。这时阿芳突然站起来,冲小土做一个“嘘”的手势,又指指电视。老土于是再一次从电视里看到食人鱼、老兀和于教授。不同的是,这一次,又加进新的内容。

主持人说:为消灭外来物种,保护本地生态环境,经多方研究决定,凡钓到食人鱼,均可到指定部门以鱼换钱。鱼不论大小,每条二百块。

老土和小土的眼珠子,都变得像食人鱼一样红。

4

早晨老土去居委会开证明,那里仍然铁将军把门。老土打电话问,对方说她正在做皮肤护理。老土有些生气,说:“昨天我找你,你在做头发;今天我找你,你在做皮肤护理。你到底什么时候上班?”对方说:“您哪来这么大火气?昨天周六今天周日,这两天我们就应该休息。不过如果您真有急事,我会牺牲休息时间,马上赶到。”老土说:“还是昨天那个证明的事情。”对方说:“明天不行?”老土说:“早办好,早利索。”对方说:“我半小时以后就到。”

老土回了趟家,小土仍然猫在书房里玩游戏,阿芳仍然坐在客厅里看韩剧。老土将家里的鱼竿全找出来,又将鱼线和鱼浮细细地整理一遍。他问小土不去护城河碰碰运气?小土说:“就算你把食人鱼放进澡缸里,我也钓不上来。”老土懒得跟他费话,背着钓具去居委会,那里还锁着门。再打电话问,对方说刚才她过来一趟,见老土不在,耐心地等一会儿,仍不见老土过来,就又回去做皮肤护理了。又质问老土:“您干什么去了,怎么不守信用?”老土说:“回去整理了一下鱼竿。”对方说:“您是想去钓食人鱼吧?快去吧快去吧刚才我经过护城河见那里都快赶上开庙会了。”老土说:“证明的事情怎么办?”对方说:“明天吧。明天我一天都在。”老土刚想挂电话,又想起一事,问她:“你多大了?”对方说:“虽然这个问题很不礼貌,但我仍然可以骄傲地回答你:五十四岁。我五十四岁,还在工作,还得随时听候您老人家的调遣……”老土说:“五十四的女人又做头发又做皮肤护理的,有用吗?”对方说:“明天你看到我,就知道有没有用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老土挂断电话,想有机会可以带彩云去做做皮肤护理,让她也风韵一把。忽又想起彩云周三就要离开,哭的心思都有。

去护城河边,那里果然人山人海。男女老少都有,渔具更是五花八门:河竿、海竿、竹竿、蟹笼、虾篓、撒网、沾网、拖网、网兜、蚊帐……有人甚至直接用手捏了鱼钩,鱼钩上挂一条扭动的蚯蚓,然后将手伸进水里,眼巴巴地瞅。老土问他万一被食人鱼咬到怎么办,他说咬到我就中奖啦!老土想想,也是。咬一口,两百块钱,对很多人来说,值。

老土并未着急钓鱼。他沿河堤走了个来回,只见钓鱼人,不见食人鱼。这时他看到老兀和于教授:老兀聚精会神地盯着鱼浮,嘴巴张得像个睾丸;于教授骗腿而坐,两手并于膝盖,还是一副在演播室里接受采访的样子。老土问老兀钓到没有,老兀说鳞都没看到一片。老土说昨天下午你们就知道这消息了吧?所以你只顾钓鱼,没空陪我喝酒。老兀说我也是昨晚看电视才知道悬赏这事的。老土说但是你和于教授可以预测啊!你们肯定昨天下午就预测到会有悬赏,于教授不是研究这里的生态系统很多年了吗?一边的于教授马上说:“我只是研究,没有发言权。这得水产研究所、水产畜牧学校和水产畜牧兽医局最终确定是食人鱼,然后有关部门才能……”老土说:“算了算了我可没空听。把那条鱼还给我吧。”老兀就咧开嘴笑了:“早上交啦,四百块!”老土说:“不是二百块吗?”老兀说:“第一条当然贵些!就像女人,第一次和第一百次,能是一样的价钱?”老土偷看于教授,见于教授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珠子睁老大,眸子里轻轻荡漾起美妙春光。

老土和老兀钓到夜里很晚,也没有钓到一条食人鱼。不仅他们,别人也没有钓到。没钓到食人鱼,不等于没钓到别的鱼。老土的收成是三条鲤鱼、三条鲢鱼和十几只河蟹,老兀的收成是两条鲤鱼、五条鲢鱼和两斤河虾。再看其他人,几乎无人空手而归。老土说:“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护城河就只剩下河水了。”于教授说:“消灭外来物种却以破坏自身生态系统为代价,这可不是个好办法。”老土向老兀说:“一起喝点?”老兀瞅瞅于教授,见于教授满目春风桃花,忙说太累了太累了今天不喝了。

老土给彩云打电话,说他钓了不少鱼,想送两条给她。彩云说邻居刚从护城河回来,已送她鲢鱼鲤鱼草鱼和鲶鱼各一条。老土说:“邻居送你土鱼了吗?”彩云问:“什么土鱼?”老土说:“老土鱼到你楼下了都,快开门!”

老土只给自己留下两条鲤鱼,其余的全都往彩云的冰箱里塞。彩云忙说不要不要,周三就要走了,吃不完。老土不管这些,兀自将冰箱塞满,又将河蟹提进厨房。他将河蟹煮了,打开一瓶白酒,啃着蟹,喝着酒,“嘿嘿”地傻乐。彩云坐到他面前,看着他,不说话。突然老土抬头,问她:“真打算走?”彩云说:“说好的。”老土说:“咱俩好了这几年,我算占你便宜了吧?”彩云笑笑说:“今天你还可以占。”老土说:“你这算什么?走之前把我喂饱?母性光辉?人间大爱?临终关怀?”彩云说:“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是要走的。你和女儿,我选女儿。”老土说:“你选了我就不能要女儿了?”彩云说:“如果女儿不高兴,你认为我还有好日子过?并且我知道,你儿子也不支持……”老土说:“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听他们的?咱就不能为自己活几年?”彩云笑笑,去厨房给老土拿蒜拿醋。老土喝着酒,嚼着蒜,慢悠悠地说:“彩云你知道吗?咱们这个城市,天天有人在街上抓流浪狗。为什么要抓流浪狗?就因为它们无家可归。无家可归有错吗?没错。没错,也要抓。抓到的流浪狗,全都集中在一个叫犬类检流所的地方,等待七天以后,集体处死。据说是安乐死,但也可能是拿棒子砸,拿刀子捅,我觉得没准。不过七天之内如果有人肯去领养一条狗,这条狗就会得到赦免。彩云你知道吗?凡是被领养的狗,都非常听话,非常聪明。你让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你不让它干什么,它肯定不去干。它害怕熟人,害怕生人,甚至害怕主人,害怕光,害怕声音。经此一劫,它还是狗吗?就算是狗,也是没有狗性的狗。我,老土,就想去领养一条这样的狗。”彩云说:“老土你喝多了。”老土说:“狗被遗弃,在大街上流浪,算不算城市的外来物种?我觉得不算。但是狗管理者们肯定认为算。算,就要被清理,被处死,这世道到底怎么了?还有,彩云,假如咱俩被遗弃,在大街上流浪,也算城市外来物种吧?也会被清理,被处死吧?”彩云说:“老土你真的喝多了,快休息一会儿吧。”老土就躺到沙发上休息。彩云说:“去床上休息吧。”老土就上了床,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短裤。他瞅瞅彩云老伴笑眯眯的照片,对彩云说:“能不能别让他盯着咱俩看?”彩云想了想,将照片反转过去。老土抱住彩云,说:“我真的老了。”彩云说:“咱俩都老了。”老土说:“不走行吗?”彩云说:“不,得走。”

老土竟然奇迹般地大获全胜,这让他回家的时候,心情变得稍好一些。小土在书房里玩游戏,阿芳在洗手间里洗澡,一会儿喊小土给她送条毛巾,一会儿又喊小土过去看看下水道是不是堵了。老土被一泡尿憋得难受,让小土催催阿芳,阿芳更是没完没了地磨蹭。老土狠狠心,干脆找个塑料袋,客厅里将那泡尿解决。他一边“嘀嗒嘀嗒”地撒尿,一边对小土说:“你去看住阿芳,千万别让她从洗手间出来。”

小土的脸都青了。

打开电视,看本埠新闻,主持人说虽然很多踊跃的市民争钓食人鱼,但一天过去,无人钓到。所以从明天开始,赏金从一条两百块钱增加到四百块钱,望广大垂钓爱好者积极参与。这时香喷喷的阿芳从洗手间出来,抱歉地冲老土说今天她洗了头发,时间有点长了。小土找来计算器“啪啪啪”一通乱摁,抬头对阿芳说:“一条四百块钱,一百条就是四万块钱。假如能钓到二百条,开水族店的钱就算有着落了。”老土不理他,提了尿袋去洗手间,将袋子刷干净,又开了窗户,小心地挂好。小土问你还要它干什么?老土说:“下次阿芳再洗头发,好用。”

5

老土去居委会,见到那个女人。女人果然风韵犹存,头发大波浪,皱纹小波浪,表情浪打浪。她问老土带身份证和房产证了没有。老土说还得带房产证?女人说当然啊。“不带房产证,谁知道你有没有住的地儿?没有住的地儿,还怎么给狗一个住的地儿?”其神态,其语气,竟与那个检流所的大胖脸一模一样。老土往回走,自言自语道:“就算我有房产证,也可能没有住的地儿了。”

回到家,阿芳不在,小土正换着衣服,说马上要出去。老土问这么早就吃午饭?小土说出去买两条鱼竿。老土说让四百块钱给闹的?小土说碰碰运气没什么不好。老土说不是把鱼放进澡缸里你也钓不上来吗?小土说那可以放进鱼缸里试试。老土说怕是把鱼给你挂在鱼钩上,你也钓不上来吧。这时小土已经换好衣服,想起胡子没刮,又跑进洗手间“唰啦唰啦”地刮胡子。“听说昨天一天,全市的鱼竿几乎脱销。不仅鱼竿,各种网具都卖疯了。”小土说,“要是水族店早开起来,这得多赚多少钱啊。”老土瓮声瓮气地说:“水族店是水族店,渔具店是渔具店。”小土说:“兼营,没问题。”此时老土打开柜子,只一眼,他就知道房产证被人动过。

“你动房产证了?”老土冲进洗手间。

“唰啦唰啦”的声音停止。

“你拿房产证去银行了?”老土的声音高起来。

“阿芳拿出来看看。”小土嗫嚅着,“我让她放回去……”

“你们想偷偷把房子抵押了?”

“她只是拿出来看看……就算她有那个心思,我也不会同意……”

“到底抵押了没有?”

“当然没有。”小土说,“那得您亲自去,至少也得出具个书面承诺,签字什么的……还得这证那证的……放心吧,您不去,谁也动不了房子……”

“就因为这些才没办成吧?”

“什么?”

“没有我的书面承诺和签字……”

“真的只是拿出来看看。”小土支支吾吾,“您知道,阿芳没事时,就喜欢到处乱翻。”说着话,穿起鞋,逃得就像受惊的兔子。

老土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喝掉半瓶冰啤,才算把火压了下来。他去居委会把固定住所证明办了,然后直奔护城河——狗可以明天再去领养,食人鱼可能一天就被钓个精光。

河边仍然人山人海,只不过较之昨天,更多的人拥向上游。问老兀怎么回事,老兀说:“明摆着的事情,食人鱼喜欢流动的水。”老土问:“于教授告诉你的?”老兀说:“这还用于教授?自己上网查的。往上游跑的人,可能都查过。”老土说:“扯淡不是?我是从哪里钓到的鱼?这里!”说完放下板凳,十几个钓竿一字摆开,气势磅礴。老兀陪他钓了一会儿,说他也想去上游碰碰运气,问老土去不去,老土坚定地说:“不去。”却在老兀离开半个小时以后,也收了鱼竿,奔上游去了。

去上游,虽没有钓到食人鱼,却听到令人振奋的消息。有人说电视上播了,终于有人钓到了,十条食人鱼,换了四十张嘎嘎新的票子。老土打听是谁钓的,在哪钓的,那人一概不知。一概不知不等于胡说,因为虽然电视上公布了消息,钓到食人鱼的人却没有接受采访。老土撇撇嘴,说:“四千块钱就不敢露脸了?怎么跟中了五百万似的?”

正钓着鱼,接到彩云的电话。彩云说刚才她和女儿通电话了,女儿把她骂了一顿。老土心里蓦然划过一道闪电,问她:“女儿骂你干什么?”彩云说:“我只是说,我好像突然不想走了。”老土心中再划过一道闪电,问:“真不想走了?”彩云说:“只是说说罢了。不走怎么办?房子都卖了,成流浪狗了。”老土说:“房子卖了正好,我收养你。”彩云说:“晚上没事的话,过来吃顿饭吧。我把冰箱里的鱼全都做了。”老土说:“吃得下?”彩云说:“吃不下也得吃,反正我终究是要走的。”

果然是全鱼宴,直把老土吃得胸脯比下巴颏高出两寸。吃完鱼,老土歪在椅子上,让彩云看看他脸上长出鱼鳞了没有,彩云说鱼鳞没有,倒是长出老年斑了。老土忙跑进洗手间照镜子,果然见到两粒淡淡的老年斑。以前只知自己正在变老,却从未见到老年斑,如今不仅长了并且一长两个,说明他已经是个标准的老年人了。老土叹一口气,去洗手间冲了个澡,出来想干那事,却怎么也成功不了。彩云安慰他说:“昨天做过了,今天又要做,你以为你是小伙子啊?”老土说:“你叫我来吃鱼,不就是为这点事?你以为我真老糊涂了?”彩云冲他“呸”了一声,问:“狗的事怎么样了?”老土说:“星期三,你走,狗来。”

老土回到家,很意外地,阿芳又在厨房里炒菜。餐桌上摆了几个凉菜和一瓶小土存了好几年的“赖茅”酒,小土已经把酒打开,正像狗一样使劲嗅着瓶口。见老土回来,小土站起来,说:“咱爷俩喝两杯。”老土说:“我已经在外面喝三杯了。”小土说:“那也再喝点吧。这么好的酒,阿芳又好不容易下一次厨房……”老土说:“前天不是下过了吗?”小土说:“我保证今天谁都不跟你提房子的事,以后也不提了。”老土说:“借到钱了还是中彩票了?”小土说:“跟中彩票差不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啪”地甩上桌子。“四千块!”他扬着手,笑着,“这是手吗?这是搂钱的耙子!”

老土马上想起白天听说的事情。

“先把你的爪子拿开!”老土说,“那个钓到十条食人鱼的人,就是你?”

“正是鄙人。”

“不可能吧?”老土皱起眉,“现在连我都不相信护城河里还有食人鱼。”

“我也不相信。”

“到底怎么回事?”

“护城河里找不到食人鱼,但水族店里可以找到。”

“你从水族店里买来食人鱼,然后拿去领赏?”

“被爹爹猜中了——”小土挤出京戏小生的唱腔。

“我操你爹!”老土一巴掌将那沓钞票扫落地面,“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干这事……怎么了……”小土受到惊吓,先是护住酒,然后钻到桌子底下,一张一张拣钱,“没偷没抢,也没害人……充其量算作弊。这世上谁不在作弊?……其实跟钓到的差不多,只是少了一道放生的程序……”

老土嘴唇抖动,起身去阳台。他站在那里抽完一根烟,才打消了将四千块钱撕碎的冲动。再抽完一根烟,又打消了赏小土一顿耳光的冲动。再抽完一根烟,突然想,小土这样做虽不道德,也并非罪大恶极吧?假如他真能搞到二百条食人鱼,说不定水族店真的开起来了。水族店开起来,不管他们怎么折腾,起码他图个清净。

回到餐桌前,再抽完一根烟,还是觉得小土此举有些操蛋。这时阿芳已经把几个热菜端上来,又给他倒满一杯酒,说她真的只想看看房产证,绝没有别的意思。又说她和小土买食人鱼领赏,其实只是一单生意。老土再想想,买鱼得本钱,此事有风险,既然有本钱、有风险,还真是生意。闷着头喝了两杯酒,已有些头晕眼花,只想快点睡觉。摇摇晃晃地起身,问小土:“万一露馅了怎么办?”小土说:“露馅就露馅,怕什么?既然规则有漏洞,就不存在犯规。”一边的阿芳说:“大不了往护城河里放几条,让别人也有点收获。这样一来不容易露馅,二来法不责众……”老土说:“就是说,你们俩吃了秤砣?”小土和阿芳一起说:“铁到生锈了都。”

6

早晨老土起床,家里就不见了小土和阿芳。打电话问,小土说本市已经买不到食人鱼了,他和阿芳正在赶往X市的路上。老土问那里肯定有?小土说大杜的水族店好几十条呢。又说上午他已经把钱打给大杜,让他想办法再搞二百条。“一切顺利的话,明晚就能到货。”小土胸有成竹地说,“八万块钱就到手了。”老土本想跟小土再啰嗦几句,却实在想不出来应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不阻止就是鼓励,不反对就是怂恿,他与小土,一条线上的蚂蚱了。

打开电视看新闻,见真有人钓到食人鱼。虽然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又拍着胸脯发誓他是在护城河下游钓到的,但老土却怀疑他用了与小土一样的办法。这时老兀打来电话,问他今天还去不去钓鱼了,老土说:“不去。”老兀说:“没看新闻?”老土说:“妈的都在扯淡。”

老土不去钓鱼,还有一个原因:他想今天就去犬类检流所领养一条狗回来。假如彩云的女儿有合适的车子,说不定他还可以把这条狗送给彩云,以后万一彩云想他,看见狗,就等于看见他了。

刚上公共汽车,就接到彩云的电话。彩云在电话里说,她不想走了。老土问怎么了,彩云说就是不想走了,说完竟“呜呜”地哭起来。老土立即下车,让彩云别哭别哭,说他一会儿就到。

见到彩云的时候,她还在哭。老土问到底怎么了,彩云抹抹眼泪说:“突然觉得你和女儿,还是你重要。”老土说:“你总算开窍了。”彩云说:“以后我没有房子了,不想去你那里住也不成了。”老土说:“就算我没有房子了也不要紧,咱俩还可以出去租房住。你还真以为没有房子就成了流浪狗?”彩云说:“狗领了吗?”老土说:“本想去领,经你这一召唤,马上返航——突然觉得你和狗,还是你重要。”

老土给彩云擦干眼泪,又陪她啃掉一个苹果。“真不走了?”

“不走了。”

“决定了?”

“决定了。”

“怎么跟女儿说?”

“怎么说都行。这么大年纪了,得为自己活几年了。”

两个人心情很好。他们亲热,又睡了一会儿,老土被小土的电话扰醒,小土告诉他,他和阿芳刚到X市,食人鱼已经拿到手了。

“多少条?”

“二百多条。”

“啥时回来?”

“明早的汽车,下午四点以前到家。”小土得意洋洋地说,“等晚上,咱爷仨没事数钱玩。”

老土这才发现已是下午三点多钟。现在去检流所的话,时间肯定来不及了。彩云让他打个出租去,老土说:“那得多少钱啊!反正还有时间,明天再说吧。”

老土和彩云去护城河边,那里简直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有消息说今天至少有二三十条食人鱼变成嘎嘎新的大票子,那些人冲着镜头数钱,直夸食人鱼真是一个可爱的物种。老土找到老兀,问他有没有亲眼见到有人钓上来食人鱼,老兀说:“没有。”老土说:“那电视上的食人鱼到底怎么来的?”老兀摸摸脑袋说:“也许是从支流钓到的吧?要不咱俩去那边试试?”又看看彩云,说:“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被老土爱的?”彩云说:“呸!”干脆挽了老土的胳膊。她对老土的亲昵举动让旁边的于教授偷看老兀一眼,然后,老脸桃花灿烂。

老土对能钓到食人鱼已经不抱希望。现在他担心的是,经过这样一番折腾,护城河里的鱼虾蟹鳖也许会全军覆没。事实似乎正在印证他的担忧,他和彩云一直钓到晚上,连一条鲢鱼瓜子也没有钓上来。

小土和阿芳不在家,老土也不愿回家。他想留在彩云那里过夜,彩云却将他往外撵。她说被邻居们看到了多难为情?老土说邻居们要查夜还是扫黄?彩云说你听我的就是了。老土回到家,给小土打了个电话,小土说他们正在喝庆功酒呢。老土嘱咐他回来时小心点,小土不解地问:“小心点什么?”老土说:“八万多块钱呢!你说小心什么?”

半夜里老土被彩云的电话扰醒,彩云却不说话。不说话,也不挂,僵持了一会儿,又抽抽答答地哭起来。老土说你怎么成林黛玉了?老是哭什么呢?彩云说刚和女儿通了个电话,心里不痛快。老土问又吵上了?彩云说:“睡吧。”电话就挂断了。老土想肯定是彩云的女儿软硬兼施,彩云宁死不屈,两个人就吵开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过去十几个小时,彩云就彻底变卦。

7

早晨起床,给小土打电话,小土说他和阿芳已经在回程的汽车上了。老土说:“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带这么多鱼,万一被人抢劫啊或者被查出来……外来物种是否属于禁运物品?”小土说:“真是受不了您。您如果走黑道,连警察都会拿您没有办法。”老土说:“千万别这么说!办法是你想的,鱼是你买的,跟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放下电话,老土想,怎么他真的成了幕后指挥呢?这要是真出什么事,他能逃得了干系?再想,假如真像阿芳说的那样,回来往护城河里放几条,他们岂不是在故意破坏生态环境?那罪过可就太严重了。

打开电视,很意外地,再一次见到老兀。老兀说如果不是于教授替他分析了护城河的水域环境,他也许一条食人鱼都钓不上来。老兀边说边给主持人展示他的收获——两条食人鱼。老土把电话打给老兀,问钓到鱼怎么不跟他说一声,老兀说:“让你跟我去支流碰碰运气,你死活不去!”老土问食人鱼真是你钓上来的?老兀说:“难道是你钓上来的?”

刚挤上公共汽车,就接到彩云的电话。彩云问他:“忙吗?”声音好像不太对劲。老土说:“去检流所领狗,今天最后一天。”彩云说:“下午去行不行?”老土想起昨晚彩云在电话里哭,心里有了不好的预兆。彩云说:“你过来一趟。”老土说:“本想上午领到狗,下午过去看你,顺便把狗捎给你看……”彩云说:“我女儿来了,正往车上搬东西……”

“不怕。你今晚就去我那里住。”

“你来一趟。”

“到底怎么了?”

“我想……跟女儿走……”

老土的脑袋“嗡”的一声,人差点跌倒。他稀里糊涂地下车,稀里糊涂地打车,稀里糊涂地进了小区,直到看见彩云和她女儿,脑子里才稍微清晰一些。小区里停着两辆车,有人往下面卸东西,有人往上面搬东西,老土问彩云怎么回事,彩云说买房的搬过来了,老土说我是问你怎么回事,彩云的表情就暗下来。“一会儿就走。有便车。”

老土盯紧她的脸,彩云不再说话。进了屋子,彩云指指家里的东西,对老土说:“有需要的你就搬走,反正扔这里也是要白送给别人的。”

“把你也搬走呢?”

彩云转身,去阳台。老土想跟过去,她女儿迎上来,将老土堵了个结结实实。“让我妈静一会儿吧。”她说,“她心里不舒服。”

“你也知道她心里不舒服?”

“是这样,土大爷……”

“你干脆叫我土地爷吧!”

“是这样,土大伯。知道妈和您有感情,也听她说了你们的事。可是土大伯您也得替我们想想,妈就我一个女儿,她年纪又越来越大,离她这么远,我放心不下……”

“她离我太远,她更放心不下。”

“您可以去W市啊!”她说,“没有人阻止你们俩在一起。”

“我怎么听别人说你给她介绍了个退休干部。”

“就算我给她介绍一百个退休干部,有用吗?她心里还是一个您……”

“你刚才说我可以去W市?”

“不可以吗?”

老土不吱声了。好像这倒是个办法,只是这办法太过疯狂。不过这是属于年轻人的专利吧?假如他们这样做了,要么是佳话,要么是丑闻。再看彩云的女儿,表情倒也真诚。此时屋子里人来人往,家具家电搬进搬出,乱成一团。老土无处可坐,干脆坐到地上,仰起脸与彩云的女儿说话,这让他看起来更瘦小、更苍老、更可怜。

“反正您考虑一下,”彩云的女儿闪开身体,“W市欢迎您。”

老土去阳台,见彩云果然在哭。“W市欢迎我,”老土耸耸肩,说,“你说我去不去?”

彩云继续哭。

“能哭出点花样也行。”老土说,“咦咦咦了半天,连句台词都没有。”

彩云哭得更厉害了。

“那我先走了啊。”老土说,“这辈子啥都不怕,就怕送别。”说完扭头就走,又在客厅转了个身,打开冰箱,取出里面的鲤鱼草鱼鲢鱼和鲫鱼,装满鼓鼓囊囊的一塑料袋。“千辛万苦钓上来的,不能便宜了别人。”他走出小区,掀开一个垃圾筒,直接将塑料袋扔进去。然后他在垃圾筒边蹲下,伴着阵阵恶臭,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时他很想喝瓶啤酒,去小区超市,见电视上正播报有关食人鱼的新闻。主持人说:“因怀疑有人作弊,取消悬赏。”

老土冲主持人喊:“等等等等!”滑稽的模样让超市老板笑岔了气。“上午就取消啦!”超市老板说,“这是重播的新闻。”

老土这才发现此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半,忙把电话打给小土,说如果能把鱼退掉,就退掉。反正他和大杜是多年的朋友,大杜不会趁火打劫……

那边的小土,马上乱了方寸。“我每条一百块钱买大杜的。大杜绝不会退。”

“给他打个电话商量一下。”老土说,“两万块钱不是小数目……”

小土将电话挂断,一会儿又打回来,说大杜不同意退,声音里带着哭腔。旁边的阿芳,早已经哭了个稀里哗啦。

“别让你老婆再哭啦。”老土烦躁地说,“满车人,不嫌丢人?”

阿芳哭得更凶了。

“打算怎么处理这些鱼?”老土问。

“全他爹的放进护城河!”小土咬牙切齿。

老土长叹一声,说:“这事别怨别人,要怨就怨咱自己。你,阿芳,还有我,犯了忌。”又说:“你要真敢把鱼放进护城河,我就拧断你的脖子。”又说:“真觉得开水族店能赚钱?”

小土苦笑道:“大杜卖食人鱼给我,一百块钱一条,您说他赚不赚钱?”

老土说:“知道我为何一直不肯把房子给你们吗?因为那不是我的房子,那是我和你妈的房子。以前我和你妈在工厂上班,咱家和别人家合挤一间单身宿舍,受了多少苦,你还记得吗?你妈说她喜欢上夜班,她喜欢个鸟啊!还不是为了给咱爷俩腾出点睡觉的地儿?这几年,我总是怀疑你妈的病是上夜班累出来的。总是怀疑。总是怀疑。后来我下岗了,单身宿舍也没的住了,就到处租房住。你妈说咱们就像燕子,燕子个鸟啊!燕子还能找块地儿垒个窝,咱们去哪儿弄块地儿呢?还记得咱家这房子是什么时候买的吗?你读高三那年。还记得你妈是哪年去世的吗?你读大一那年。这辈子,你妈就住了一年自己的房子。你妈临死以前,跟我说,她最不舍的,除了你,我,再就是这个房子。她说她喜欢窝在咱家客厅里看电视,喜欢站在咱家厨房里给咱爷俩炒菜,喜欢拿抹布擦卫生间的墙,喜欢拿拖把一遍又一遍地拖地板,她说这就是幸福啊!这就是日子啊!她还说,不管将来日子怎样,也不能卖房子。有房子,就算咱过得再穷,再累,再难,毕竟还有个家,活得还像个人;房子没了,就跟街上的流浪狗差不多了,就会被人欺负,被人赶,甚至被人杀。儿,钱可以不赚,家不能没有哇。”

小土沉默半天,说:“我看能不能跟大杜借点钱……”

“几条鱼都不给你退,还不借出一个高利贷来?”老土打断小土,“你要真想开店,就开吧。真想把房子押给银行,就押吧。万一以后赚了,你把银行的钱早点还了;万一赔了,你去你妈坟头赔个不是。我想通了,咱爷俩为一个房子动心思,天天搞得像两国外交似的,你妈能开心?你妈不开心,留房子有什么用?话说到这里,你看着办吧,早点给我个话……”

“您不是要留着房子娶彩云阿姨吗?”

“留不留都娶不了彩云阿姨了。”老土笑,“不留了不留了真不留了……过几天我就去W市,当一条流浪狗。W市欢迎我……”老土认为他肯定哭了,抹一把脸,却是干的。脸干,胃却开始痛,左绞右绞的,又绞到了肝,绞到了肺,绞到了心脏。老土想所谓的“撕心裂肺”,就是如此吧?

此时已是下午一点,老土一路小跑,挤上公共汽车。他打电话给检流所,问他们几点下班,大胖脸说:“四点半。”老土说:“四点半以前去就行?”大胖脸说:“太行了。”老土算算时间,四点半以前赶到肯定没有问题。偏偏这时前面遇到车祸,公路上的汽车就像被堵住的马桶般滴水不漏。老土只好下车步行,拐上另一条路口,换乘另一路公共汽车。公共汽车换了两路,在公交站点等第三路的时候,老土不小心将几滴绿茶洒到一个小伙子的牛仔裤上。尽管老土连声冲小伙子说对不起,但小伙子就是要他赔钱。老土说赔钱可以,但他没带那么多钱,更没有时间跟他理论这点小事。“我得赶去检流所领养一条狗。”老土说,“要是去晚了,那条狗就没命了……”小伙子仰天长啸:“博爱情怀啊!”又看着老土:“我看你是想吃狗肉火锅了吧?”这句话终将老土彻底激怒,一记老拳挥出去,小伙子的脸,赤橙黄绿青蓝紫。

警察赶来的时候,小伙子还躺在地上放赖。老土掏光口袋里所有的钱,小伙子仍不肯放他走。到最后连警察都烦了,说只见过老年人放赖的,你这混帐玩意儿怎么也放赖了呢?板起脸吓唬小伙子几句,小伙子才松开老土的大腿。如此一折腾,待老土来到检流所,已是下午四点整。老土暗说好险好险,若是再被那个傻逼青年纠缠半个小时,那条狗准没命了。

可是所有的铁笼都空着,老土一条狗也没有看到。

“狗呢?”老土的腿开始发抖。

“全处死了啊!”大胖脸摊开两手。

“不是四点半才处死吗?”

“早半小时晚半小时有区别吗?我们着急下班……”

“可是我要来领养狗啊!”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可是不是四点半才处死吗?”

“可是早半小时晚半小时有区别吗?”

老土呆呆地站着,想哭。后来他真的蹲下来,面对空空的铁笼,抱着脑袋,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大胖脸看不懂了,说:“你又不知道你要领养的是哪条狗……你一条狗都不认识,你到底在为哪条狗哭?”

老土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为哪条狗哭。可是他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他想让自己停下来,可是他就是停不下来。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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