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爱情怎么开始

2016-01-21 04:35杨明
当代小说 2016年1期
关键词:糖糖质数

杨明

台  湾

坦白说,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开始的,如果你以为是我忘了,我可不这么认为,忘了的事至少曾经发生过,应该有个过程,好比出门忘了带钥匙,可能是你前一天回家时,开了门便把钥匙摆在进门处的鞋柜上,忘了放进公文包里;又好比在炉子上烧了一壶水直到烧干了才发现,可能是中间接了个电话,因此忘了原本想泡茶;所谓忘了是即便你想不起来确切的细节,至少有推测。但是,琴芳的出现不是,她是猛地凭空冒出来的,就像笑话说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琴芳当然不是林妹妹,她身强体健,不多愁善感,说话带有一点南部口音,爽朗到吓人的地步。

好吧,既然我说不知道这事是怎么开始的,那么就从我记得的部分说起。五月里的一天,我在超市选好东西正等着结账,突然有个女人喊我:“刚才我不是说要你在熟食柜前等我吗?”我四面张望,以为她在和别人说话,她却大咧咧将两包卫生棉搁进我的购物车里,一包超薄型,一包夜安型。我尴尬地望着她,问:“你认错人了吧?”

“左安,好啊,和我玩失忆。”女人不理会我,径自站在我身旁。

她知道我的名字?她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是偷拍节目吗?看看我有什么反应?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假装和你很熟,看看目标择定的男人会不会将错就错下去,但她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如果是结账后,那么可能是从付账的信用卡,但是我还在排队,制作单位进行过调查?隐藏式录像机在哪?我再度四处张望。

“装嘛。”女人说,那语气仿佛面对的是一个调皮的孩子。

轮到我结账了,女人把购物车里的东西拿上柜台,包括那两包卫生棉。我突然发现有一款发膜是我刚才没看见的,她什么时候放进来的?还有一罐鸭肝酱,算了,这是一种新的诈骗手法吗?等我结完帐,她就拿着她的东西扬长而去?我默默掏出信用卡,收银员从卡中扣了钱,我将我买的东西放进购物袋,卫生棉发膜面霜留在收银台,女人不满地说:“左安,你吃错药了啊。”接着胡乱把东西塞进我的袋子,揽着我的臂弯往停车场走。

“小姐,你究竟是谁?这样让别人看见了不好,我是有太太的男人。”

“真好笑,我当然知道你有太太,你太太就是我啊。”

“别开玩笑,我太太怎么会是你呢?”我压低声音说,怕引起别人注意。

“你还要玩,拿出你的身份证,看看配偶栏登记的是不是沈琴芳。”

“当然不是,我太太叫……”我边说边掏出皮夹,抽出身份证,女人一把夺去,指着配偶栏,沈琴芳三个字硬是把我已经到嘴边的徐意枫给咽了回去,这是什么整人节目,整人应该不会做到这地步吧,假造身份证?我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身份证,找不出异样。

我目瞪口呆,不知该作何反应,女人掏出遥控器对着车子按下,回头说:“我开吧,不知道你今天哪根筋不对。”

我怔怔地坐上车,心里想,就算身份证掉了包,家里挂的结婚照,还有计算机里蜜月旅行一百多张夏威夷的照片,不可能都变成这个沈琴芳吧。女人熟练地开着我的车,在罗斯福路的巷子里找了停车位,我们拿着超市买的东西,像寻常夫妻一样,虽然一点也不寻常。女人说:“晚上吃牛肉面吧,出门前我把牛肉放进焖烧锅,应该够烂了。”牛肉?意枫不吃牛肉,和她结婚快两年,我只自己在外面吃过牛肉,家里从来没出现过牛肉,意枫连牛肉的味道都不喜欢。我们来到家门前,我心里暗想,骗局马上要拆穿了,会不会偷拍节目的人正等在家里,也许他们和意枫串通了。我掏出钥匙开门,手中的购物袋立时掉到了地上,发出巨响,还好里面只有罐装啤酒,没有玻璃瓶红酒。我并没有被电视节目里常看到的门一打开,一群人大喊“Surprise”吓到,没有人,家里并没有人,客厅墙上挂着巨幅照片,照片中穿着白纱的女人竟然是现在站在我身边的沈琴芳。意枫呢?意枫哪去了?他们把她怎么了?我的背脊发凉,如果这不是整人节目,那么意枫呢?意枫现在哪?

那个叫琴芳的女人偏头看了看我,帮着我捡起散落一地的东西,说:“左安,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房里躺一下?”

是的,去房里,我跌跌撞撞进到房里,打开计算机,找出蜜月照片的活页夹,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你猜对了,照片里没有意枫,全是沈琴芳,更不可思议的,我还是那个我,在夏威夷沙滩牵着琴芳,是合成照片吗?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谁会费这番功夫?目的是什么?现在对我最重要的是意枫的安全。谁可能会知道?我出门去超市前,意枫还在家里啊,她说要赶一份企划书,中午以前要发给客户。她的同事糖糖会知道吗?糖糖和她感情最好,进办公室的日子几乎都一起午餐。我拿起手机……不能打电话,讲电话的话沈琴芳会听到,我用Line发讯息给糖糖:“意枫呢?上午和你联系过吗?”一会儿,糖糖回复了:“左安,你还好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飞快地输入:“你一定不相信,意枫不见了,有另一个女人说是我太太。”糖糖回复:“是你自己娶了别的女人,意枫上个月也结婚了。”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可能?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因为一架飞机失踪,所有和飞机上的乘客认识的人记忆都遭到修改,没人再记得和飞机一起失踪的人,就仿佛他们不曾存在过。难道现在也有人对我对意枫对我们周遭的人进行了记忆修改吗?为什么?糖糖又传了讯息:“你们分手三年了,放手吧。”为什么我没有这三年的记忆?却清楚记得一个多小时前我出门时,意枫说:“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河堤公园散步。”

我的Line群组中果然没有意枫,一定已经被删除了,但为什么糖糖没被删除呢?显然糖糖不是目标,所以被忽略了。我记得意枫的手机号,发了简讯却一直没有回复,整个心悬着没法放下,琴芳喊我:“吃面了。”我意识到这个阴谋远比我想象的大,为了怕加深琴芳的怀疑,因此若无其事出来吃面。餐桌上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香味四溢,还有一碟凉拌土豆丝,一碟卤海带豆干,琴芳的手艺显然比意枫高明。牛肉面的味道虽好,我却食不下咽,只是得让对方失去戒心,所以勉强吞下面和桌上的小菜。等琴芳去洗澡时,我传Line给糖糖:“意枫不回我简讯,她真的没事吗?”糖糖倒很快回传:“左安,你怎么了?公司调意枫去香港工作,已经三年了,就是你们分手后不久啊。”

三年前,香港

奈良一家小咖啡店,有店主的生活痕迹,这样的店做的都是熟客生意,一般客人不喜欢这种匿踪性极低的店,但是依赖熟客的结果往往最后是歇业,而连锁咖啡店店员和顾客间的匿踪性都高。读日本作家恩田陆的小说《追逐白昼之月》,意枫看到这样一段描写,想起前几天去铜锣湾的太平洋咖啡,她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杯里泡沫洁白一片,不像一般咖啡店卡布奇诺有漂亮的拉花,当时她就想念起台北民生东路巷弄里的小店,用肉桂粉或巧克力粉在白色泡沫上做出的小熊图案。

那天意枫站在柜台前,用普通话点了卡布奇诺,店员便也以带着广东腔的普通话回答她。站在旁边的男人说:“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意枫转过头去,男人说:“我不是说你,是说这个年轻人,”他指了指店员,然后补充:“你当然说得好,是从国内来的吧。”国内,意枫对于这样的说法有点不知该怎么说,便回答:“台湾。”接着转头问店员,她可以将刚才点的卡布奇诺改成早餐套餐吗?意枫想要加一个牛角面包。店员说:“可是收据已经打了。”男人立刻接口:“我请小姐吃一个牛角面包好了,我要美式热咖啡。”意枫连忙拒绝,还来不及向店员说她另外付钱买一个,店员已经作出解决:“先生选择一份早餐套餐,附牛角面包,小姐将差价给先生,这样和小姐刚才点套餐,先生单点美式咖啡是一样的。”男人说:“goodjob,是个好员工。”意枫将差额递给男人,男人不肯收,说只是八块钱,见意枫十分坚持,后来才勉为其难收了。

意枫挑了角落的桌子,故意拿了一份报纸,怕男人要和她同桌,男人还是厚着脸皮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下。意枫环视店内,虽然在香港并桌很一般,但这个时间太平洋咖啡里七成的位置是空的。男人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几天没和人说过话,闷得慌。”意枫心软了,她在香港的生活也是这样,同事或说粤语或说英语,一说普通话就打结,她也经常几日没说话,公务联系常用通讯软件以文字达成沟通,总是独自吃饭,下班独自回家,头几个月有时孤单得觉得自己好凄凉,半年过去,倒也习惯了,听不见办公室的蜚短流长,反而安静。所以对意枫而言,整个香港的匿踪性都很高,只是她不知道,关于她的行踪隐匿性正在瓦解。

男人说自己叫冯飞,才来香港两个月,也是公司外派,原本在天津,虽然都是港口城市,他对香港并不习惯,一心想调回去,公司说怎么也得再等一年。意枫说:“过一阵会习惯的。”冯飞笑了:“我可不想习惯,若能习惯,那就表示我变了。”意枫突然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她变了吗?她天天用通讯软件和台北的朋友联系,每三个月回台湾一次,香港的她和台湾的她的确不一样,台湾的她有许多朋友,如果问香港同事对意枫的印象,肯定是不合群、沉默寡言、孤僻。她也无所谓,因为她觉得只要做好份内工作,自己有孤僻的权利。

冯飞开始约意枫吃饭,一开始一周约一次,意枫当他是寂寞,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使用同样语言的人,工作地点又都在铜锣湾。几个月后,变成一周两次、三次,接着每逢周末,便和意枫商量做什么,大榄郊野公园爬山,西贡吃海鲜,浅水湾喝咖啡,赤柱逛街。意枫发现冯飞也许还是不习惯香港的生活,但是在他还没调回天津前,他们先习惯了彼此。

天  津

质数(Primenumber),又称素数,指在大于1的自然数中,除了1和此整数自身外,无法被其他自然数整除的数。质数在数论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最小的质数是2,也是质数中惟一的偶数,其他质数都是奇数,所以除了1、2、3,质数与质数不可能相连,好比11和13,17和19。

看到这一段叙述的时候,冯飞想到的是关于他家族的诅咒,他的曾祖父爱上了意枫的曾祖母,但是因为家里反对,为了顾及孝道,选择忍痛分手。意枫的曾祖母也在父亲的安排下嫁给了别人,怀抱遗憾度过一生,长年不幸福。她暗暗诅咒冯家人丁独薄,她倒也不算恶毒,没有诅咒绝子绝孙,结果冯家无论生下多少孩子,最终都只留下一个男丁。难道真是诅咒灵验了,曾祖父原有三个兄弟,婚后要不无出,若生下孩子竟都夭折,惟一长大的是冯飞的祖父和一个堂弟,这个堂弟竟然在结婚当日猝死。祖父这才听闻诅咒一说,先是不信,但自己生下的一男一女,竟也因意外离开人世,当妻子再度怀孕时,流泪和丈夫说:不管诅咒可不可信,我不能冒险,就找她家结亲吧,她总不忍心伤害有自家血脉的孩子。因此祖父托了人前去提亲,意枫的祖父在母亲留下的妆匣中真的找到一卷塞在银钗里由发丝秘密缠绕的纸片,纸片上是一道符,他半信半疑,但因不愿意母亲的咒怨毁人一家安静,便同意了这门亲事。几个月后两家孩子出生,果然一家生男,一家生女。原以为祸事可以停止,不想,意枫的祖父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去了台湾,一去数十载,冯飞的父亲只好另娶,毕竟是未出生前的婚约,更何况在破除封建迷信声中长大的他,完全不信诅咒之说,直到他也失去了亲生孩子,冯飞的哥哥因为传染病年仅三岁便夭折。学数学的父亲和冯飞解释质数,他说:“所有的质数都是奇数,我们遇到谁,都难以幸福成双,只有他家的女儿,对你来说,他家女儿就是惟一的偶数。”

所以,冯飞和意枫的相遇不是偶然,是一连串精密的安排,三年前秋天意枫在台北和交往多年已经论及婚嫁的男友分手,翌年一月她接受公司调派至香港工作,夏天结束时遇到冯飞,冯飞用尽心思追求,她终于答应和冯飞举行婚礼,接着将移居天津。冯飞用尽心思,就连意枫和男友分手,也是冯飞一手策划。

六十年前,冯飞的父亲冯远鹏和意枫的母亲庄思指腹为婚,现在听来觉得不可思议,六十年前这种事也不多见,冯远鹏的父母和庄思的父母都受过教育,又刚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怎么会做如此封建守旧的事,实在是因为有隐情,使得他们相信天地间的未知力量没法解释。

因为不忍违逆父亲,冯飞先是找了征信社调查意枫,知道必须破坏她的恋情,才可能寻机靠近,他拿着那张几乎破损的符,经人引介,烧符作法,意枫的前男友左安恍如变了一个人,为时三年,三年后虽又回复,但是木已成舟。冯飞不是没有想过,家族里的不幸,一开始也许是因为巧合,巧合发生了一次,便有了心理暗示,于是又再发生,终于深信不疑。但是他答应了父亲,他无法拒绝含泪的老人,那是他在世上惟一的牵挂。

如果左安和意枫是质数1和2,那么,冯飞就是3,他们彼此相连,他必须破坏意枫已经拥有的爱情,才能成就自己。而他在遇到意枫之后,很快就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意枫,那不仅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他愈发害怕意枫发现真相,他告诉自己事已至此,不可能重回原位,毕竟琴芳无辜,重回原位只会伤害更多人,他可以给意枫幸福。

五年后,台湾

五年前,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去那一段记忆,除了我为什么和意枫分手,怎么和琴芳开始,其他的部分我并没有忘,我的工作我的生活都如常进行,甚至还升了职。我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将琴芳误认为意枫,但是她们两人除了同为女性,相似之处甚少,外形个性生活习惯,几乎都不同。

琴芳并不知道我缺失了一段记忆,不知道这缺失改变了我的人生,甚至不知道因为这缺失我们才在一起。但是,那一段空白,我再怎么遮掩,琴芳依旧感觉得到,她简单的理解为我没有以前爱她,而事实更残忍,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爱过她。

我们之间出现了隔阂,有时候一种疏离冷清的氛围弥漫在家里,琴芳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大概是因为这样,当公司派琴芳去上海任新职时,她没和我商量,便同意了,她只在翌日早餐桌上说:“公司会让我升职经理,薪水调高百分之三十,任职上海期间提供住房。”我说不上赞成不赞成,反正她也没问我意见。她说月底去,我问她要不要我去陪她几天,也许可以一起做些采买生活用品的杂事,她淡淡地说:“公司同事会帮忙。”算是拒绝。

我没有坚持,若坚持也是虚矫,我知道,琴芳也知道,我们还知道对方知道。所以我只送琴芳到机场,这是最基本的了。琴芳带了两只大皮箱,托运后,进关前,短暂的尴尬,一般夫妻应该会在此时嘱咐对方些什么,不要熬夜啊,记得吃维他命,约定通电话时间一类,但我们没有。我本来想说,我会想你的,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但她说:“我进去了,你回去吧。”我抱了她一下,脱口而出的是:“如果不喜欢那儿,随时回来。”琴芳淡淡笑了,转身走进闸口。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日后我若回忆她是哪天离开我的,我将知道,就是今天。

我心里空空的,不是舍不得,不是寂寞,就是身体里有个洞。我走往停车场,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阔别七年后,意枫,她的头发剪短了,身材没变,脸庞没变,但是神情不太一样。以前她的眼神有一种童稚的天真,如今在妩媚中糅杂理智,七年,一个女人从二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人生是不一样了吧。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出了她的名字,意枫回头,愣了一下。我意识到,她在回头之前,已经先从声音认出了我。这些年她是不是反复想起过我,温习过我的声音,我的神态,我们重逢的场景,结果是在机场航厦。我问:“你好吗?”意枫没回答,我想这不是个好问题,她若说好,有敷衍客套之嫌,她若说不好,似乎对我心存怨怼,也显得我太重要了。于是我改问:“回来还是出去?”意枫说:“回来。”

“从香港?”

“我现在住天津。”

“天津啊,好地方,但我没去过。”说完,我闭上了嘴,觉得自己的聒噪不合时宜,七年后的重逢,我应该说些有意义的话:“我送你。”

“不顺路,我在台北没房子了,现在要回彰化爸妈家。”

“我还记得路,我送你。”我坚持地说,脑子里突然出现以前陪她回彰化,小街的阳光,午后的蚵仔面线,飘着蒜香。

往南行,车流顺畅,不过两个小时已经到彰化。车上意枫话不多,但是我已经知道她丈夫是天津人,有两个儿子,意枫婚后离开职场,专心当太太,或者应该说是专心当妈妈。而她也知道了我没孩子,老婆刚去上海就职,眼下台湾,她那边只有她,我这边只有我。这回回来是因为她妈妈不小心跌了一跤,说是不严重,但还是要回来看过才放心,所以独自回来没带孩子。下午三点,我凭着记忆找到意枫爸妈家,这条路我只来过四五次吧,却一进了彰化市区完全没有犹豫径直到了门口。围墙上依然是茂盛的九重葛,绽放艳紫色花朵,我说:“你进去吧,我在外边转转,如果你妈妈确实没事,你也放心了,请我吃碗蚵仔面线吧,挺馋的,好久没吃了。”意枫说:“你想吃自己去吃就是,不过在街口。”但是一个小时后,我还是接到了意枫的电话。这么多年,她还是记得我的电话。

吃了蚵仔面线,又吃肉圆,我指定要吃市区另一头那家的肉圆,当然为了多和意枫在一起一会儿。意枫也许明白,只是不戳破,我们散步过去。我突然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是我一点不记得我们是怎么会分手的?我又是怎么会和琴芳在一起。”说完,我有些后悔,怕意枫觉得我推托。

“都过去了。”意枫说,说时并未看我,仿佛往事刚从眼前流走。

天  津

冯飞的两个儿子分别读幼儿园大班和小班,每天他亲自开车送孩子上学,下午放了学,则是司机去接。意枫一个人没法带那两个男孩,他们像小牛犊般横冲直撞。孩子上学了,意枫嫌在家无聊,原想找份工作。冯飞认为她脱离职场这么些年,不容易找到好工作,不如看对什么有兴趣,上个课好了。她先去学了画,现在拜师学骨董鉴定。

冯飞的父亲去年走了,走前总算放心了,冯家再度枝繁叶茂,这辈应该可以茁壮硕大。冯飞逐渐忘了家族暗处里不为人知的故事,他是一个尽责的父亲,是一个体贴的丈夫。意枫学骨董鉴定似乎很有天分,也许是中文系出身,她对那些旧东西很有兴趣,每每沉浸其中,随着老师的指点,阅读大批古籍,掌握各朝规制,虽不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也几近没其他娱乐,以前还去做脸按摩逛街喝茶,现在都不去了。朋友笑他:“这下荷包省了。”冯飞说:“买骨董可比买名牌包贵得多。”

一日,意枫拿了一枚银镶玛瑙问冯飞:“这是谁的?”冯飞一脸狐疑:“这是什么?从来没看过,我应该知道吗?”意枫说:“在你房里爸爸留下的那两箱东西看到的。”冯飞摇头:“我不知道,也不记得看过。”意枫问:“我可以拿去给老师看看吗?看样子是老东西,清光绪的吧,也说不定还要早些。”冯飞说:“不值钱的,你要有兴趣就拿去吧。”

几天后,冯飞突然想起来,问意枫鉴定骨董的老师怎么说,意枫说:“那是腰带上的装饰,做工很细,看图案可能是清朝中叶的制品,尤其难得的是玛瑙非常好,鲜血一般红。”冯飞开玩笑:“玛瑙不是很便宜,仿古街上到处看到玛瑙镯子。”意枫说:“那怎么一样?你们家的传家宝让我找着了,你怎么谢我?”“那就赐给你了。”冯飞完全不在意,很快就抛到脑后了。

意枫觉得镶嵌玛瑙的银座上的图案,彷佛见过,却没和冯飞说,但是在哪里见过呢?她想了好几日,隐约觉得小时候在爷爷书房里看过其他银饰,也镶了鲜红的石头,那时年纪小,不知道那就是玛瑙。如今爷爷不在了,东西可能在妈那里收着,回台湾时,到爸妈家里找找,透天厝的楼顶放了好多旧东西,爸妈年纪大后腿脚不好,根本不上三楼。

趁着母亲摔伤回台湾,意枫上三楼翻箱倒柜,果然找到一支银钗,钗上的团云如意图案和冯飞父亲留下的那一方玛瑙上的镶银几乎一样,同样在另一面镶嵌了一块椭圆形玛瑙。她问父亲:“这银钗哪来的?”“好像是你曾祖母的,你爷爷离家时,带在身边做个纪念。”意枫的爸爸说。“可以给我吗?”“那不值钱,你怎么对老东西有兴趣了啊?喜欢就拿着吧,曾祖母的东西你收着也很好。”

意枫将银钗带回天津,连同冯飞家里的腰带配饰一块儿拿去给老师看,老师用放大镜仔细端详:“这似乎是一对,可能是定情信物,两人立誓许诺后一人保留一件。另一件你怎么找到的?”意枫没敢说实话,推诿道:“是公公的遗物,不知道哪来的?也许是从潘家园淘来的,听说从前他身体好的时候喜欢去。”

意枫按捺着满心疑惑,难道冯飞的曾祖父与她的曾祖母是旧识?甚至是一对恋人吗?冯飞知道吗?应该不可能吧。

台  湾

公司希望中层干部能提供一份体检报告,到医院检查时,医生竟然说我的脑子里有一块阴影,看起来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医生问:“你会经常头痛吗?”

“很少。”我说。

“曾经觉得恶心?或是呕吐?”医生问。

“宿醉的时候。”

“你的头受到过撞击吗?没有回忆到什么异样吗?”

“我失去过一段时间记忆,你是指这一类吗?”我试探性地问,担心这一段写进我的体检报告里将会害我失业。已经因为失忆,先失去爱情,又失去婚姻,是的,琴芳已经和我提出离婚。如果又失业,那也太悲惨了。

“可能。”

撞击?我努力回想,脑中不合时宜地出现彗星撞地球的画面,难道这也是因为头部被撞击的缘故?突然间我想到,在和意枫分手前,我们俩曾经去马尔代夫旅行,下飞机时,前座的人打开行李箱,掉下了一个计算机包,砸中我的头,当时眼冒金星,但是过一会儿就好了,没有头痛,没有恶心。难道是因为那一砸使我失去了意枫,失去了将近三年记忆?但当时并没有异状。医生说,有时候伤害当时看不出来,后来才显现,这就是所谓的后遗症。“但是,有可能没经过治疗,自己就又好了吗?”我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医生看了我一眼,说了段更玄的话:“你当初以为没有伤害,后来却出现后遗症,现在当然可能自愈,好比血块逐渐消散,不再压迫到某个记忆区;但也可能并没有痊愈,只是你没发现罢了。”

这算是什么回答?

“如果你没不舒服,就先别管了,如果有,再回来做进一步检查。”

我怔怔推门出去,但是我已经失去的该怎么办呢?我能向意枫解释吗?我是脑子被砸伤了,才会和她分手,但是我现在已经好了,她能再回来吗?

天  津

意枫拿着银钗和镶着玛瑙的配饰问冯飞:“你觉得你的曾祖父和我的曾祖母可能是一对情人吗?”

冯飞大惊:“你听谁说的?”

意枫:“你看这是一对,图案式样一样,而且他们是同乡,很可能认识啊。”

“这么说,我们是因缘天定,他们没能结成连理,才会安排你在香港遇到我。”冯飞故意以一种夸张的语气掩饰自己的心虚。

意枫:“真可惜,没机会知道他们的故事。”她反复把玩手中的银钗,灯光下,她的侧影迷离,冯飞担心她如果知道自己处心积虑拆散她和左安,甚至不惜请人作法,恐怕没法原谅他吧。

冯飞只要一想到此事,心里便有愧,只是为了家族,为了对父亲的承诺,他硬着头皮做了,如今对意枫的爱,更让他害怕有朝一日真相被拆穿。没想到,愈是害怕愈有事,冯飞接到了恐吓简讯:“七年前,你在曼谷做了什么?相信你不想让你温柔美丽的太太知道,那可会伤了她的心。”是谁威胁他?向他勒索十万元,难道是当年那个法师身边的人吗?冯飞依照指定的方式交了钱,拿到歹徒口中的光盘,却是画面模糊的性爱光盘,冯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几天之后,意枫也收到了光盘和简讯,简讯上说:冯飞的女朋友现在在曼谷,怀了他的孩子,冯飞逼她打胎,所以汇了十万元分手费,还附上转账明细的照片。意枫大怒,她没想到冯飞有外遇,冯飞付钱的事实更使得他如今百口莫辩,意枫收到的这张光盘比冯飞那张略为清楚些,隐约看到冯飞和一名身材火辣的年轻女子动作亲热。冯飞此时才想到,是结婚前招待客户去泰国旅游,光盘中的女子其实不是真的女人,是变性人,那天大家喝了酒,玩得很疯,那段半是表演半是玩笑。意枫听了当然不信,说:“那你为什么给她钱?”

意枫失去了对冯飞的信任,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爱他,还是因为当时和左安分手急于填补身边的空缺?终于两人从激烈争吵转向冷战,然后意枫发现冯飞真的有外遇,只是外遇在天津,不在曼谷。心灰意冷之余,和冯飞提出离婚,冯飞坚持要孩子。

台  湾

意枫伤心返台,没想到又在机场遇到左安,他刚从东京出差回来,左安见她有些憔悴,问:“有什么事吗?”意枫摇摇头。左安坚持送她回彰化,他的车就在停车场。依旧是午后,依旧阳光灿烂,左安想起那年去马尔代夫,他问意枫还记得马尔代夫的阳光和沙滩吗?一辈子没看过那么蓝的海。意枫轻轻回答是啊,眼神也温柔了些。左安说:“回来的飞机上,我的脑袋还被砸了个大包。”

“那个人太不小心了。”意枫说。

“如果我和你说,我的脑袋被砸导致后来失忆和行为变异,我们才会分手,你相信吗?”

“我和你说过,我们之间过去了。”意枫想阻止左安往下说,左安却在高速公路的路肩停下了车,把医生检查的情况和他突然恢复记忆时的惊愕告诉了意枫。意枫沉默着,一时间难以接受情节的发展,犹如和左安分手前难以接受他判若两人的行为,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一年后,天津

三个月前,意枫终于同意离婚条件,两个儿子由冯飞抚养,暑假回台湾与意枫同住。冯飞说:“如果一个孩子跟你,一个孩子跟我,让他们兄弟分离,对他们也不公平。”离了婚的冯飞非但没和原本外遇的对象在一起,反而彻底分了手。寄光盘给意枫的就是她,她为了让冯飞离婚使出的计谋。恢复单身的他依然对意枫觉得亏欠,毕竟是他破坏了她和左安,造成今日骨肉分离,不然意枫现在很可能阖家幸福美满啊。愧疚自责悄悄藏在冯飞心里,直到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中泰连手破获一起巨额诈骗案,原来当年烧符作法的泰国法师根本是个诈财的骗子,十年骗了许多人,被骗的人遍及世界各地。冯飞怔怔看着新闻,原来有这么多人需要作法改变命运,原来意枫和左安的分手与他无关,原来意枫会爱上他不是因为有人暗中作法,他怎么没想到,如果意枫是2,那么不论他是1还是3,相加之后仍然是质数,原来,是他自己戏弄了自己。

台  湾

意枫重新在台北找了工作,待遇不算高,但是生活很踏实。糖糖陪着她找房子,打点生活细节。租的房子只有两房一厅,另一个房间是为了儿子来的时候可以住。重新回到熟悉的城市,过去在天津的那些年犹如一场幻梦,只有对儿子的思念是真实,或者左安说的失忆是真的,不然以此诓人,也太匪夷所思,愈是骗人的事愈需要合情合理,不是吗?

意枫结束和儿子的视频对话,门铃响了,她打开门,左安拎着一只提袋:“是奶酪蛋糕,你最喜欢吃的那一家。”意枫侧身让左安进来,阳光满满堆在阳台,堆不下了,客厅米白色地砖也染了光晕。左安刚才出门前,在炉子上烧了一壶水,直到烧干了才发现,他原本想泡茶,中间接了个电话,便忘了,等到出门前检查厨房,壶已经烧黑了。他关了炉子,回头时看见厨房地砖上的光晕,就和现在意枫家的一样,壶烧坏了不要紧,他只是一时忘了,现在的他可以安心了,别人爱情怎么开始,他不知道,他要记得自己的。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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