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江:亦学亦政两昆仑

2016-02-15 17:00刘超
同舟共进 2016年1期
关键词:丁文江

刘超

在那个时代的中国,曾有过这样一位人物:他既是顶尖的科学家,又是顶级的人文学者;他既是知识界的领袖人物,又是军政界的行政奇才——此君就是大名鼎鼎的丁文江。在他去世80载后的今日,他那“奇怪的眼光”和“虬起的德国威廉皇式的胡子”,仍然定格在20世纪的中国史上,历久弥新。

人无完人,丁文江亦然。他并非毫无争议的人物,但他无论如何都是别人难以忽视的人物。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的温源宁够见多识广了,但他对丁文江的博学还是惊讶不已,不由感慨:“他的所知所见实在太丰富了,简直是一所老古玩店……从中国海军装备的统计,到唐诗朗诵法,一应俱全。换句话说,你应该把丁博士看作一部百科全书。”“丁博士喜好实打实……他是彻头彻尾的实干家,而且是今日中国拥有的最伟大的实干家之一。他不像学者那样优柔寡断,三心二意,而是想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就想什么。他有超常的行动力。他还有第一流行政人员所不可缺的特点,就是十分警觉地注意细节”。

【对中国科学事业厥功至伟】

丁文江,字在君,生在江苏泰兴的一个丰裕之家,自幼有“神童”之誉,少时便赴日留学。原想学海军救国,因鼻子有病,嗅觉不灵,只得作罢。这也许是中国军界的损失,但绝对是中国学界的大幸。在东京时期的丁文江,学习之余还总编了《江苏》杂志,在留学界颇有影响。他非常喜欢谈政治,写文章,对政治的抱负和对写作的兴味,也追随了他的一生。

一日,有位学友收到了远在英伦的吴稚晖老先生的来信,信中说:“日本留学生终日开会,吃中国饭,谈政治而不读书”,留英的学生可不是这样,何况“留英读书并不太贵”。丁文江等人闻悉后,即决意转往英伦留学。然而,横在他们面前的第一大难关就是英文。他们的英语储备实在太可怜了,丁文江在东京总计只读过一册英文读本。但既然去意已决,无论如何也得痛下苦功,经过一两月的恶补,丁文江的英文突飞猛进,待与有关人士用英文交涉出洋手续时,他已成为学友中的代表。

不久,几位穷得叮当响的小伙计踏上了路程。船抵新加坡,经林文庆介绍,丁文江等人到槟榔屿拜会闻名已久的康有为老先生。康某虽已是过气的保皇党人,但他毕竟是南海先生,有海之深度和器量。老“海”(南海)很乐意地接见了小“江”(文江)等一千人马,“江”“海”相见,主宾皆欢。得知青年们的经济困难后,康答应稍后为他们筹永久办法,并当即赠予十镑旅费,确保他们能够抵达爱丁堡。

抵英后,丁文江除知道国文和英文,其余一无所知,不得不与学友一道去中学补课。经过两年补习后,丁文江一举考取了剑桥大学。可惜读了几个月,经济上再也撑不下去,1908年,21岁的他只好进入格拉斯哥大学,在那儿扎扎实实地用了四年功——先是攻读动物学,以地质学为副科之一,后又添地质学为主科,地理学为副科。这期间,丁文江读到了德人李希霍芬的著作,此君自负地放言:“中国士人资性聪明,在科学上可有造就,但其性喜安坐室内而不乐跋涉,故于地质学当无能为。”丁看后大受刺激,更加倍奋发努力学习。1911年毕业时,获动物学和地质学双学位。此后,又在德国弗莱堡大学专攻地质学,获博士学位。

一战后,巴黎和会召开。丁文江随同北京政府特派员梁启超前往巴黎考察交流。最初,除蒋百里、张君劢、刘子楷三位老友外,梁还聘请了徐新六作财政经济顾问,犹觉不够,想再请一位科学专家同行。这时,徐新六推荐了丁文江。丁由此结识了敬慕已久的前辈梁启超。梁在法、英两国的演讲,多是丁文江代为翻译。在和梁启超交谈时,丁直言任公心性仁厚,太重感情,很难做个好的政治家。因为在政治上,必须时时具有冷静的头脑,才不致误事;政治家在惨烈的政治斗争中,须以清醒的头脑来决断利害,机敏地进退取舍,而这些,都与任公的心性不符。他还说,梁任公分析能力极强,若用科学方法治史,定能有不朽的著作。因此他劝任公放弃政治活动,专意学术。梁启超深以为然。这位早岁就参与变政大计的大人物,在鼎盛之年,居然听取了这位青年后辈的劝言,幡然易辙,转事学问,终身奉守不渝。

辛亥年,留欧七年的丁文江学成归国。归国之旅在成就他名山事业的同时,也成就了一段姻缘。他途经苏州时,专门探视老同学史久光,不意史同学的六婶左太夫人非常器重丁文江,很快将史久光的堂妹史久元许配给了他。与史女士完婚不久后,丁文江前往上海,受聘至南洋中学任教,既讲授化学、地质和动物,也担任英文、西洋史等课程的老师。在该校任教时,因家中过年经济拮据,他特地写了一本中学适用的动物学教科书,所得稿费全部接济家中。张元济慧眼识英,当时的丁文江不过是位普通的中学教员,却从他身上看到了特殊的潜力,遂约他写了部《动物学》,还极力鼓动商务印书馆聘请丁文江。但总经理高翰卿始终未允——阴差阳错地,商务印书馆错失了一个干才,而北方的地学界多了一位奇才。

1913年丁文江北上赴京,与章鸿钊共谋创立了农商部地质研究所;翌年任古生物学教员,为我国培养了第一批地质学家。1918年,北大开办大学地质科,始将地质学纳入教育正轨。丁文江在领导地质调查所的同时,也极力推动北大地质学系的发展。1919年,他与梁启超、张君劢等欧游之际,特地留心延揽人才,从英国请回了李四光,从美国请来了葛利普。1920年丁文江特地赴美访晤哥伦比亚大学原教授葛利普,葛氏与他一见如故,意识到这是一位极富领导能力的杰出科学家,有此人物,中国的地质学不愁兴旺不起来。葛利普欣然来华,填补了中国缺乏古生物学专家的空白。

这样一来,葛利普、李四光、孙云铸、谢家荣、何作霖等云集,再加上大名鼎鼎的丁文江,使原已坚强的师资阵容更为强大。北大地学系迅速崛起为世界一流的地质学系,甚至招收了日、苏等国的研究生。

当然,丁文江的贡献远非止于地质学。作为“中国人野外工作的第一人”和中国近代田野综合调查的开创者,丁文江对中国科学事业厥功至伟。1934年3月,在丁文江等人的推动下,中国地理学会在南京成立。其中有翁文灏、李四光、竺可桢、胡焕镛、谢家荣、叶良辅、曾世英、顾颉刚、谭其骧等,均是远近闻名的学者,丁文江连续被推选为会长。旧中国从事地质工作的名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他的友徒。

【“勿悲愁,勿唏嘘,勿牢骚”】

丁文江笃信现代科学,注重科学养生和保健。他在生活上颇为考究,有时甚至达到了“怪癖”的境地。他的生活极为规律,睡眠必须足够8小时;饮食起居也绝对要求卫生,不喝酒,却常用酒洗筷子;夏天在家吃无外皮的水果,必须先在滚水里浸20秒;吃饭也几乎是本能地定时定质定量,既不多吃也不少吃。

丁文江绝非多愁善感的文人,而是务实的实干家。无论在何等疾病痛苦之下,在何等艰危的环境中,他从不白白坐着耗费光阴。他若生病,便要立即去求证于医生,能治的立即治,不能治的索性不管不问,当它不存在。1933年丁氏访俄归来后,乃觉有恙在身,便到协和医院诊察左脚大拇指发麻的症候。丁问:“要紧不要紧?”医生说:“大概不要紧。”“能治不能治?”“不能治。”一听这话,丁文江就放心了:“若是能治,当然要想法子去治,既不能治,便从此不去想它好了。”一周后,一切恢复正常。即便在病中,丁文江也从不纠结于身体之事,他有生之年能畅谈的最后一日,见到傅斯年时,还在说胡适之先生应该保重他的身体,节约他的用度,又说凌鸿勋先生家庭如何快活,北方大局如何等。对生死看得如此通透,绝非常人能及,傅斯年不由感叹:“这样的心神安定,有几个宗教大师能做得到?”

丁文江迷信遗传。他曾对朋友说:“我丁家男子,很难活过50岁的,而我将近50了。”人到中年后,丁文江接连目睹了许多好友的英年早逝:1929年赵亚曾被匪所害,1931年徐志摩坠机殒命,1933年杨杏佛死于暗杀,1934年刘半农暴病身亡,1934年史量才被狙毙……眼见这一张张才华横溢的熟悉面孔骤然消逝,丁尤感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他自忖无法长寿,时不我待,于是越加勤勉地工作。他绝不贪图奢华享受,但很注重生活的舒适,而且认为只要工作上足够努力,这种享受就理所当然。对此,他有独到的心得:“凡要一个机器充分发挥它最高可能想要效率,就该给予充分而适当的保养。人为社会服务,应该于可能最长期内发挥他的效能。起居饮食虽不可奢侈,尤不可过于自菲,损削了这机器的保养维持……”

上世纪20年代时,胡适曾病过两年。丁文江眼见胡适的处境,很是心疼,硬逼着他搬家。可胡家并不积极,丁亲自替胡适看好了一处房子,胡适夫人江冬秀却嫌每月房租80元太贵,不愿租。丁文江就暗中和房东说好,每月只收江冬秀70元。于是,江冬秀也就乐呵呵地搬进去住了,哪知道每月10元的差价,就是丁文江亲自垫付给房东的,而丁自己还欠着一屁股债。正是这样,丁文江收入并不少,但手头总不宽裕,“窘困”两字甚至一直尾随到了他生命的终点。

1934年春,翁文灏出差途中在杭州受重伤,消息传来时,回国不久的丁文江正在协和住院,一面检查身体,一面还在发低烧。朋友们都决定不要告诉他这消息。谁知丁偏偏从报上闻知此事,恨不得“飞”出院去,无奈医生不允。傅斯年来看时,丁文江正在与医生争执。临末,医生说:“你这时离开医院去坐车是极傻的,你到了杭州,对病人也无一点用处。”笃信科学的丁文江,这才死心。但他在病床上还是料理了许多事,都是为着翁文灏的安排。他没有多言,只念叨:“咏霓(翁文灏)这样一个人才,是死不得的。”隔月,丁病稍愈后,便亲往杭州看望翁文灏,当晚还住在医院陪护。

丁文江对待亲兄弟堪称模范。他兄弟多,又是“族长”,因此从他家老四以下,求学之事总是他来操心,四个弟弟的费用均由他承担,每年负担3000元以上,超过丁收入的一半——当时中国人的平均进账,不过每年27元。丁文江做地质调查所所长的薪水不低,但无论如何也不够贴补弟弟们上学,于是不得不考虑另谋高就——被迫辞职“下海”去做煤矿经理。在他“失业”的那一年,小家外大家内的负担,连着若干亲戚都要他操心。一次,傅斯年问他要负担多少?丁文江说:今年两千。待他次年重返工作,进款也只是每年六千,处此之境,他简直病不起,失业不起,不敢轻易有任何变故。然而,丁文江终非凡人。他从无怨言,也极少欠债;宁可抛弃学术生活去替人办煤矿,也不肯用一个不正当的钱。丁文江“最恨人说谎,最恨人懒惰,最恨人滥举债,最恨贪污”,而他所谓的贪污,包括拿干薪、滥发荐书,用公家免票做私家旅行,用公家信笺来写私信等等。用这样的标准看,在那时的中国不“贪污”的人实在不多,丁文江却能说到做到。

考古学巨头李济对丁文江的治学为人素来景仰。李济后来感叹:“东西文化接触中,最难融合的一段,大约是伦理观念。”多数人是把中西文化的坏处都学会了,好处倒没学到多少。而丁文江为人处事,“不但能保守旧社会的美德”,并融合了“西方人的长处”。和胡适一样,丁也堪称“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他有几个常人难以做到的地方:第一,公私分明,私人生活永远量入为出。第二,不轻易论人的长短。第三,“不怨天,不尤人”。他借用杜洛斯基的名言作为自己的箴言:“勿悲愁,勿唏嘘,勿牢骚,等到了机会,努力去干。”

【治世之能臣】

1921年,丁文江受聘北票煤矿公司总经理,开发热河东部矿业。为专心于公司事务,他坚决辞去地质调查所所长一职,并推荐翁文灏继任。此后,丁对该矿发展悉心筹划,经两年筹备,每日产量达两千吨以上,不能不教时人叹其办理成效之惊人。

1926年,经江浙战争、五卅运动、奉浙战争种种巨变后,沪上总算稍获安定。当时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孙传芳出任五省联军总司令,踌躇满志来到上海。挽请陈陶遗为江苏省省长,委任丁文江为淞沪商埠总办,实为上海最高行政长官,孙本人则任督办。丁文江本就相信“出山要比在山清”,为实现江苏人的自治,扶持孙传芳抵抗奉系军阀张作霖及其背后的日本侵略势力,终于还是“出山”了。丁文江本意并不在做大官,而是干大事。他认识到科学研究与经济建设之工作进行不易,政治上非有彻底改革不可。他说:“我们中国政治的混乱,不是因为国民程度幼稚,不是因为政客官僚腐败,不是因为武人军阀专横;是因为‘少数人没有责任心,而且没有负责任的能力。”“只要有少数里面的少数,优秀里面的优秀,不肯束手待毙,天下事不怕没有办法的……最可怕的是一种有知识有道德的人不肯向政治上去努力”。他直言:“只要有几个人,有不折不回的决心,有跋山蹈海的勇气,不但有知识而且有能力,不但有道德而且要做事业,风气一开,精神就会一变。”

丁文江显非“乱世之奸雄”,但他绝对是“治世之能臣”。许是因了蒋方震等人的极力推荐,“五省联帅”孙传芳对丁文江极为欣赏和信任,放手让丁大干。当时北方奉军势力极强,屡欲拿下苏、皖,丁文江为稳住东南,力劝同僚在自己治内树立近代行政。上海鱼龙混杂,开展这些工作谈何容易,丁文江却能迎难而上,颇有建树,这不因别的,全凭他独特的个人魅力和过人的行政才干。

丁文江上任后,努力勘定商埠区域,在市政方面,极力推动“大上海”的发展规划。任内还一面整顿税收,一面采用最新式的簿记会计制度。他亲自筹划、创立淞沪卫生局,为上海的公共卫生事业奠定了总体的格局。这一系列举措,都为日后国民党治下上海的市政建设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丁文江不仅彰显了他的行政之才,也展露了用兵之长。当张宗昌在张作霖唆使下进犯东南时,丁文江立即应战,以三千兵力,击溃张宗昌数万来犯之敌,令敌手胆战心寒。

然而,北洋军阀内讧之际,南方国民革命军也开始向北洋军阀开战。革命军挥师北伐,节节致胜。1927年,孙大帅兵败江西,料及大势已去,屡拒蒋介石秘使张群的游说,不愿向北伐军屈身,遂北上投奔奉系军阀,意图联手自保。至此,丁文江才发现:自己之所以辅佐孙传芳,是想为国家做点事情;而孙传芳所谋者终不过是一己之私。孙某终究不是政治家,而是政客军阀。丁文江鄙其为人,愤而辞职,只用半天左右时间便办完离职手续。在中国所有大宫中,如此卸职速度,恐怕无出其右。多少人都以为丁文江做过淞沪督办,位高权重,自然有大把钱,可他去职之际,所有的财物只是那三千元俸给—_这还是他贡献给大家庭的全部开销。

北伐将完成之际,丁文江也告别大连的隐居生活,迁居北京。而北方功成不久,学界著名的“大炮”、中山大学文学院原院长傅斯年也把史语所迁入北平,并在北大任教。五四青年傅斯年曾对北洋军阀恨之入骨,自然对曾为孙传芳做事的丁文江也恨得咬牙切齿,极力反对他到中山大学当理学院院长。然而有趣的是,傅斯年到北平后,与丁文江接触后一见如故,对丁产生了格外的好感,很快结为知己。傅斯年不仅在工作计划上时常请教丁,甚至在人事安排方面也常常听丁的意见。

对于两人关系的变化,看在眼里的胡适自然毫不糊涂,故意幽默了一把。1931年春,傅斯年请丁文江、胡适等人一起吃饭,胡适用调侃的口吻揭了傅斯年的老底:你在巴黎时不是曾连续说三遍,回国后第一件事是杀丁文江,现在丁文江就在你旁边,你干嘛不杀他?傅斯年一愣,很是尴尬。事后,傅斯年埋怨胡适恶作剧,胡适说:文江必定很高兴,他能将你这个杀人犯变为朋友,岂不可以自豪?

1924年春末,朱家骅留欧归国之际,丁文江和翁文灏为这位地学界的同行接风,这是丁、朱首次见面。1926年末,张学良入关后,北方环境险恶,朱家骅自北平南下,受中山大学之聘任地质系主任。时值北伐期间,南北尖锐对峙。丁文江在孙传芳手下做事,而朱家骅要投奔的是南方的蒋介石势力,但他并不反对自己的朋友到南方去。就在这年末,丁文江从淞沪商埠总署督办的高位上去职,隐居大连,闭门读书。那时他处处受挫,一切都很不顺心,内多愤懑,却不形于色。李济去探望时,却并没见他有从大官位子上骤然跌落后的失意气象。

1931年,丁文江开始结束隐居生涯,正式受聘出任北大教授,从此再度活跃在北平学界,并与胡适、傅斯年、蒋廷黻、任鸿隽等隐隐然结成了一个学术集团。

【出任中研院总干事】

丁文江向来对政治、军事有特殊的兴趣,也对中国的军政事务有极深的了解。他对中国陆军种种问题的了解,令许多名将也为之侧目,他于1923年脱稿完成了军事论著《中国军事近纪》。

蒋廷黻留美归国后,在南开大学任教。一日,他见到了丁文江。当时军阀名声大都不堪,蒋廷黻尤痛恨军阀,认为其与强盗无异。而丁文江在学界和军政界历练多年,对军界人物烂熟于心。一次,蒋廷黻在痛诋军阀时,丁回道:“廷黻,你不了解军人。”蒋不解。丁接着说:许多军人是爱国的,至少是想爱国的,有些则是高度爱国的。事实上,许多军人具有绝好的天资,可惜他们没有受过近代式的教育。如果他们当初的教育是近代式的,他们可能对国家有很大贡献。在他们知识及环境许可的范围内,他们也想救国,也想造福于社会……一席话,让蒋廷黻深觉方才所言欠妥。

在谈到军阀和军队时,丁文江的学识和见识令在座诸君大为震惊。每位军阀的籍贯、年龄、出身、天资高低、教育程度、生活习惯、彼此关系,部队的数量、素质、配备等,他几乎无所不知,就连当时著名的日本专业军事密探也只能自叹弗如。自视甚高的蒋廷黻,在丁文江面前,常像学生一样提问:曹锟有什么长处,他怎能做北洋军阀的巨头。丁文江当即介绍了曹锟的大概资历,又讲了一个小故事:曹锟在保定驻防时,一次遇见一个小兵在放声大哭。原来他接到家书,得知父亲病重,恐将不治。曹问清楚后,立马给了小兵几十块钱,让他回家尽孝道,以后再回营。施人小惠是曹锟的技巧之一,北洋军人也多称赞曹某人的厚道。听完,蒋廷黻再无异议了。

蒋廷黻主张国防部应请文人任部长。一次聊天时,蒋廷黻说国防部应请“丁大哥”做部长。自信的“丁大哥”不喜欢说客气话,既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只说“我最喜欢做的还是军官学校的校长”。继而解释道:中国的新教育,在文武两方面是同时开始的。清末,政府对于军事教育的注意远在普通教育之上。在初期,文学堂和武学堂都是请外国人做教员,其中多半还是日本人,上课时教员带翻译上课,一个钟头只能授半个钟头的课。文学堂早就超过这个阶段,而军官学校至今没有超过。单就这一点,就可看出军事教育之缺乏进步。

丁文江博学多能,足跨多界,其思想也往往异于常人。他知道一切问题之间复杂微妙的相互勾连。他常常说的一句笑话就是:中国的问题想要解决,非得书生与流氓配合起来不可。只有文武结合,重文尚武,才能让中国成为真正强盛的现代国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1933年秋,丁文江访苏归来后,对苏联颇有好感,却对俗事意兴阑珊。他很想丢弃在北大教书的工作,唯愿弄个每月三百元的津贴闭门著书四五年。丁文江曾一度为南京当局所深恶、通缉,但财政部部长宋子文出访英美时,西方政要提意见说:国民党政府不能容纳像丁文江这样的人才,让他闲散,甚为可惜。丁文江获大赦后,各方面开始对他表现出浓烈兴趣。宋归国后,欲任丁为全国经济委员会秘书长,而中研院也欲聘他为总干事。这两个职位均非闲职,足称“位高权重”,到底何去何从,的确颇费思量。

话说杨杏佛暴死后,中研院总干事一直遗缺,斯职久不得人,各方甚为焦虑,颇多人物遂多方设法争相问鼎——中研院是全国最大的、首屈一指的学术机构,也是国际知名的学术重镇,其总干事不仅是这个机构的当家人或大总管,大抵也可算是中国学界的大管家。候选人不仅要有国际公认的学术声誉,而且要有卓越的行政能力。此等人才,环顾当时之中国,绝对寥若晨星,一般人本能地想到的首选者,除了丁文江,很难会有第二人。蔡元培就评论道:“在君先生是一位有办事才干的科学家。普通科学家未必长于办事;普通能办事的人又未必精于科学。精于科学而又长于办事,如在君先生,实为我国现代稀有人物。”于是乎,中研院总千事的重任自然落在了丁文江身上。

至于丁文江本人,则另有考虑。最使他迟疑的,是身体状况。他常说自己活不过五十,因为他父系血统的三代,皆不曾超过此大限。为此,他到著名的协和医院做了一次彻底的检查,之后方于1934年夏南下赴任。

丁文江始终有着很强的抱负。在这样的位置上,自然更是亟欲大展宏图。他要把中国研究工作的水准提高到可与世界最高标准比肩的程度,绝不甘心做第二等的工作。有道是能者多劳。丁文江在中研院上任后,同时也在资源委员会、基金委员会兼职。资源委员会每月送给他一百元薪水,丁文江并不受薪,他拿来后随即分给几个青年编地理教科书。全国基金委员会送他每月公费二百元,便分别请了三位助理各做一件事。他还推动中研院迅速成立了评议会,推动全国学术协调发展,共襄学术独立之盛举。

【未能逃脱“活不过五十”的宿命】

1928年,孙科当铁道部部长时,建设司司长陈伯庄负责新路的计划与建设,意识到计划新线除工程上的研测外,首先要研究它在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的价值。沿线资源是要敦请专家研究的。而前几年,他就已领教过丁文江对西南地形和地质基于实际经验的论断,于是向孙科建议,请丁沿西南川黔滇和东南浙赣闽计划线作地质调查。丁文江因做过孙传芳麾下的上海督办,曾被国民政府下过通缉令,孙科一听,厉声道:“为什么推荐一个反革命的角色!”但陈伯庄也理直气壮,答曰:“建设要请教技术领袖、高明专家才是。”最后,孙科采纳了建议。后来,孙科请丁吃饭,丁极富才华的谈吐在席间光彩夺人,赢得了孙科的好感。

丁重新履足政事后,在学界的地位依旧崇隆,而在政界的根基也日渐扩展。南京政府普遍大赦政治犯,丁文江作为原北洋时期的高官,终于被免除通缉。1931年10月,蒋介石特地召丁文江、胡适南下讨论时局,当局因“丁、胡卓识硕学,拟聘为立法委员,俾展其所长,效力党国,将提十四日中政会简任”。翌年初,丁文江又应邀出席了汪精卫等人主持召开的国难会议。作为学界头面人物,他与政界的关系也越来越近,其中就包括蒋介石和张学良等。1932年11月,丁文江与翁文灏、吴鼎昌、张季鸾、王世杰等社会名流参加国防设计委员会。此委员会为国民政府参谋本部非公开机构,参谋总长为蒋介石,秘书长为翁文灏,副秘书长为钱昌照。

1933年1月,丁文江在《独立评论》发表《假如我是蒋介石》《漫游散记(十四)》等三篇文章。他在《假如我是蒋介石》中写道:“假如我是蒋介石,我的办法是:第一我要立刻完成国民党内部的团结……第二我要立刻谋军事首领的合作……第三我要立刻与共产党商量休战,休战的唯一条件,是在抗日期内彼此互不相攻击……以上的三件事实上能做到如何的程度,虽然没有把握:但是以蒋介石的地位与责任,是应该要做的,做到十分,我们抗日的成功就可以有十分的把握;做到一分,也可以增一分的效能。”3月3日,丁文江与胡适、翁文灏三人会商,密电蒋介石:“热河危急,绝非汉卿(张学良)所能支持。不能再失一省,对内对外,中央必难逃责。非公即日飞来指挥挽救,政府将无以自解于天下。”4月19日,丁文江还与胡适、翁文灏应约同到保定会见蒋介石。

能受到当局的倚重,是许多名流求之不得的,但丁文江进入体制后仍保持着独立人格,敢于一如既往地仗义执言。丁氏密友、《申报》主办人史量才被国民党特务杀害后,他特在《大公报》撰文对暗杀行径表示不满:“许多人以为成绩不满意是党的制度不好,换了一种更时髦一点的制度,披上一种最高的制服,拥戴一个最有权力军人,暗杀几个无权无勇的记者,就可以变死党为活党(或者是变活党为死党),这都是错误的。”

在随后的人事安排中,丁的至交翁文灏任行政院秘书长,丁文江则被内定为铁道部部长一这一职位以前的担当者是孙科;当时的主事者则是顾孟馀,曾是中山大学校长,也是汪精卫麾下的大将。与孙科和顾孟馀相比,长期跻身学界的丁文江的政治背景微不足道,但他在此情势下,仍能成为这一要职的候选人,足见其行政才干和业务水平已受当局的高度认可。

是时,粤汉铁路刚好通车,与京汉路衔接上。这是中国内地的一条南北大动脉,在军事上至为重要。湖南的有色金属矿藏丰富,而这也是战略物资,当时日寇侵华日甚,中国不得不防备。丁文江在出任铁道部前夕,于1935年冬来湘考察粤汉铁路沿线各矿,对供应火车的煤矿特别注意。

湖南省地质调查所所长刘基磐是丁的友人,受省政府委托招待丁文江。到达湘潭谭家山后,丁文江兴致很高。因这一煤矿煤质好,离铁路近,很是理想。他听取了生产睛况的汇报并查看矿山地面区域,还要求下矿洞去。这矿里瓦斯多,发生过爆炸,接待方乃选一个通风较好的洞子下去。矿洞深近二百米,往下走容易,上来可就不容易。丁文江已年近半百,走到一半,大家怕他累了,力劝他不要再往下走。丁不允,坚持要走到底。矿路局留他们过夜,为了赶时间,丁浴后即驱车赶到衡阳,住在铁路局。铁路局知道他们未来的上司来了,自然非常殷勤,特地安排他住单间,室内还有壁炉设备,火旺得很。王晓青主张打开窗子的顶格,丁则认为壁炉里的煤气会从烟囱逸出,开窗了则怕浴后伤风,于是门窗全闭。丁文江已疲倦至极,而明日还要继续勘矿,乃倒头便睡。

谁也没想到,事情恰恰就坏在这里——

是夜暴风骤雨,温度陡降。翌晨,工人去敲门叫丁文江,又叫又喊,就是毫无动静,最后只得叫人过来破门而入。门一开,煤气味扑面而来。丁已昏迷不醒。原来,半夜朔风大作,煤气不但没从烟囱逸出,反倒从烟囱倒灌进来。众人马上叫来医生进行人工呼吸,随即送医院。翌日,翁文灏乘蒋介石的专机飞赴长沙,一落地即奔赴衡阳。此时丁已略醒人事,但尚未脱险。经会商,决定转院至湘雅医院。几日后,丁的煤气中毒症状渐退,但体温始终徘徊在39℃左右,且胸腔有积水。众皆不解。不久后才发现,是做人工呼吸时用力过猛压断了几根肋骨,刺破胸膜,引起炎症。此时,早已医疗延误,回天乏术。1936年1月5日,这位曾经风云多年的人物,这位可遇不可求的国宝级人物,与世长辞,年仅49岁。

丁文江的去世举世震惊。翁文灏、蒋梦麟、梅贻琦等名流学者,专程赶来参加追悼会。按丁文江的遗愿,他要求“死在哪里,葬在哪里”,且坟墓占地不应超过半亩。于是人们将其墓地选在岳麓山南坡。送葬那日,执绋者近二百人。按当地惯例,执绋者送到江边为止,但许多老友都过江步行十余里,一直送到他最后安息的地方。

丁文江一生廉洁奉公。他去后,无子女,也无个人积蓄。丁夫人乃家庭主妇,无工作,无收入,从此景况萧条。这位中国知识界的“教父”,终究未能逃脱“活不过五十”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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