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苗:返回民间的歌手

2016-03-25 17:45秦沣
新西部 2016年3期
关键词:剧团陕北大道

秦沣

她进城打工,靠唱歌推销白酒。她渴望舞台,寄希望于各种比赛。她花费百万巨资,个人负债四十万元,四上“星光大道”,进入年度十强,一时成为现象级的争议热点。

她一直渴望能有机会在北京学习音乐,但在饱受争议的人生低谷之际,她却掉头转而走向陕北乡村,向民歌老艺人学习。四年时间,她足迹遍布12个县、500多个村,积淀的成果,是她新近推出的两张专辑。

2016年1月20日,陕西电视台节目录制大厅的进出口人流不断,全是来录制初三一档节目的演员,台下座位上是带孩子参加演出的家长,或候场的演员。

走台过程中,导演不停地催问崔铭峰,“你姐到了吗?”崔铭峰只能回应“快了,快了”,语气听着颇没有底气。

崔铭峰的姐姐,就是崔苗。直到节目已开始录制,崔苗才姗姗来迟。这段时间崔苗演出密集,在空中飞来飞去,崔苗说“都快成空姐了”。

“这两天,我这一身衣服就没有脱下来过。”后台的崔苗一脸倦容地说,“临时有事,昨天不得不回了一趟榆林,紧着赶还是迟到了。”

约定的采访,在后台一个化妆间进行。

艺校学艺

1987年4月25日,崔苗出生于陕北榆林子洲县老君殿花寺湾村。村中间有一座毁坏已久的古寺,据传说有上千年的历史。该村曾以制作花炮而驰名,故称“花寺湾”。

崔苗的父母务农,家中兄弟姊妹六个孩子,她排行老四。

父亲崔海平是一个地道的陕北汉子,能唱秧歌、酒曲。农活干累了,常常会吼一嗓子信天游。父亲是崔苗人生的第一个音乐老师。

到上学年龄,崔苗看着二婶家的孩子背着花书包到学校读书去了,只能心生羡慕,妈妈说,她不能上学,要在家带弟妹。

直到9岁,崔苗才终于能上学了,这还是她“罢工”争取到的。因为妈妈不答应送她上学,她就不去给羊拔草。尽管生气的妈妈打了她,但还是用碎布头给她赶做了一个书包。母亲答应她上学的条件,是每天放学都要打几筐草回家。

陕北农村有一个习俗,在特定日子里,会请戏班子来唱三天戏,祈求一年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听见戏班子的锣鼓点响,崔苗在家就坐不住了,饭都来不及吃就飞奔而去。看到演员穿着漂亮的戏服,在台上唱着舞着,台下的崔苗常常幻想那就是自己。

崔苗成绩不错,三年连跳两级,升到了五年级。暑假的一天,崔苗帮母亲看西瓜地。突然,妈妈问她想不想去唱戏?崔苗先是一愣,随后激动地大声叫出来:“想呀!”

当时,清涧剧团正在崔苗大姐家的村子演出,得知剧团戏校招生,崔苗的父亲决定送女儿去学戏,家里的一头驴卖了1350元钱,成了崔苗的学费。

“1998年7月21日,我带着一床小被子,随身几件衣服,还有妈妈洗好的几个西红柿,就跟着剧团的人走了。”那是崔苗第一次离开家。

在剧团当学员,要经常练劈叉、下腰这些基本功,很多同学练得直掉泪,但崔苗再疼都忍着。“艺校的日子苦,但和一个人在山上放羊、拔草比,还是好多了。”崔苗说。

一年后,崔苗开始在剧团实习,一个月只有40元的工资。她将自己的日常花费控制在10元的水平,另外30元交给妈妈。

剧团演出实际上就是赶庙会,三天一搬家。一辆大卡车,最下面是戏箱,戏箱上面是演员的被子,演员在最上面坐着。白天演戏,晚上赶路,到了目的地,随便找个地方住,或者是窑洞,或者是小学的教室,都住过。有一个夜里,车子坏在半道上,别人下车吃方便面填肚子,崔苗身上没有一分钱,只好假装不饿,坐在一边纳鞋底。

“团里很多人去延安、西安推销白酒挣钱去了,工资比唱戏多。”崔苗后来的月工资涨到了150元,演出任务重,累得老流鼻血,但如果没有演出,连吃饭都是个问题。

在剧团实习了两三年,崔苗发现转正无望,只好另作打算。

驻店歌手

2002年夏,15岁的崔苗只身一人到了西安。

“西安太大,人多,不如想象中的美。”忙着找工作的崔苗,对西安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

应聘酒厂的歌手,人家嫌她太小,唱得也不行,被拒绝了。

大姐帮她在一家火锅店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包吃包住一月只有200元的工资。从下午三点上班,一直要工作到凌晨三点。一个月后,她换了一个工作,还是在餐厅当服务员,但工资涨到600元。干了半年,崔苗想回剧团,大姐对她说,“出来了,就不要想着回去。”

崔苗租住的城中村,有人在街道摆唱歌的摊摊,一台小电视机,连一个碟机、麦克风,一元可以唱一首歌。崔苗一亮嗓子,就会引来一片掌声。

她偷偷报名参加西安电视台的“心跳大赢家”节目,出乎意料的是,居然还得了一个特等奖。

“你有天赋,潜力也很大,找个老师好好学,一定能成功。”崔苗一直记得导演鼓励她的话。

杨步安是崔苗在西安的第一个声乐老师,崔苗每周去他那儿上两次课。他逢人就夸崔苗,说这孩子是她见过最勤奋的,不论刮风下雨,都会比上课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到,反复练习布置的作业。

2006年,崔苗经朋友帮忙,终于成为一家陕北餐馆的驻店歌手—客人买酒就给免费唱歌,一月有1600元的工资,如果酒销得好还有提成。

这一年的春天,省上举办了一个陕北民歌比赛。崔苗也去参加了,复赛时被淘汰。她的室友拿了第一名,回来取东西时,头发染成了黄颜色,穿着一双红皮凉鞋,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

自此之后,崔苗一大早就去公园喊嗓子、练歌、跑步,还向马子清、杨巧、白秉权等陕北民歌大师求教。

2008年对崔苗来说是一个收获颇丰的年份。她先后获得陕西省声乐比赛原生态一等奖;第六届中国西部民歌(花儿)歌手邀请赛铜奖;第十三届CCTV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陕西赛区优秀奖。

负债圆梦

崔苗看见王二妮在“星光大道”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时,她的反应是这歌我也能唱,我也要上“星光大道”。

从2007年始,崔苗不断地给“星光大道”写自荐信,还买来演出服,请舞台导演把自己的演唱制成碟,邮寄给“星光大道”。但这一切努力,都如泥牛入海。

崔苗回到榆林,向清涧文工团的郝老师诉说自己的不如意与失落。郝老师向榆林市文工团艺委会主任张胜宝引荐了她。

2009年5月中下旬,“星光大道”的编导来榆林采风,张胜宝向他们推荐了崔苗。7月4日,“星光大道”终于给崔苗发了进京参加周赛的通知。张胜宝、郝老师立即行动起来,帮崔苗精心策划编排节目。

崔苗发现,上“星光大道”光有好嗓子不成,还要有拿手绝活。她想起小时候在陕北老家看到民间社火表演—“二鬼摔跤”,决定用它作为才艺展示的节目。

崔苗回陕北想找老艺人学艺,跑了好多地方,老艺人要么去世,健在的年龄也太大,无法传授。经人引荐,她去拜见了陕西省歌舞团的一位老师。老师一看她只有一米五的个头,不到43公斤的体重,还要背25公斤的道具,说什么都不答应收她做徒弟。崔苗哭着请求,老师才答应教她一天。

为上“星光大道”,崔苗还学会了陕北说书、四片瓦、快板书、三人场子、二人场子、丑场子等陕北民间艺术。

7月21日,周赛最后一关,她唱的是《三十里铺》。场上不少观众被她的表演所打动,一位江苏老干部把电话打到现场,说这是他听到的最好的歌声。

就在准备季赛时,崔苗母亲因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人世。为了不影响她排练,直到母亲下葬那天,家人才把她叫回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看母亲的遗像。”崔苗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2009年12月6日晚,第四次走上“星光大道”的崔苗,在10进8的比赛中止步。欣慰的是,她进入了年度总冠军决赛前十强。

崔苗四次走上“星光大道”舞台的背后,是160多人的陪伴与支持,其中既有西部歌王王向荣这样的大腕,也有民间艺人刘秀琴、陕北说书人白云飞,以及榆林市文工团乐队、煤海艺术团等的大力帮助。

张胜宝的功劳尤其大。他曾先后为横山县的韩军、安塞的王二妮上“星光大道”出过力,为前者当过伴奏,为后者做过策划和伴奏。

崔苗四上“星光大道”,一首《东方红》她唱了三次。但每次的场景、韵味都有变化,最后一次巧妙地利用1946年横山老腰鼓给毛主席拜年的故事,用腰鼓把节目推向了高潮。

荣耀的背后,是一笔巨额花费。

超出崔苗想象的是,这些富有陕北地方文化特色的节目,无论是服装道具还是演职人员,都需要大量的资金支持。第一次去北京参加周赛,仅亲友团就去了57人,前后一共花费20余万元。

四上“星光大道”,总花费超过120万元,其中崔苗个人负担40万元,有很多是借的债。

2010年初,有媒体记者采访崔苗,她将所有花费单据摆了一床,给记者解释每一笔开销,主要开支用于团队四次往返北京的交通和食宿,演出服装道具费以及演职人员的劳务费。

张胜宝说,带一个庞大的团队去北京,主要原因是为了给全国观众展示陕北文化,而不仅仅是为了推出一个崔苗。“崔苗是一个点,她的背后是陕北文化!”

有人提出质疑,拿这么多钱“造星”,到底值不值?

崔苗自己认为“值”,毕竟之后她的出场费涨到了万元的水平。

为崔苗上“星光大道”,清涧县政府三次拿出了15万元,因为在崔苗的演出中,清涧的红枣、石板等地方产品都现身于央视。清涧县一直在打造“中国红枣之乡”、“中国石材之乡”的品牌,顺便借崔苗做一番宣传。“在央视打广告是什么价?”这样想就不会觉得贵。

为还债,崔苗只能尽量多地接演出,其中,有些人情只能用免费演唱来还。

寻根之行

崔苗一直有个心愿,去北京学音乐。

“你是陕北人,唱一两首民歌没问题,但要唱好,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传承者还不够。陕北民歌的活化石在乡村,你要向他们学。”崔苗身边的人常常这样说。

从2010年到2013年,崔苗花了四年时间,带着摄像机、相机走访了12个县,500多个村,数百位老艺人,写了详尽的采访笔记。

在吴堡宋家川张家焉村,崔苗见了张天恩的大女儿。老人已经56岁了,也唱《赶牲灵》。她详细地讲述了父亲张天恩与《赶牲灵》的故事。

《赶牲灵》被誉为中国民歌十大精品之首。唱响这首歌的张天恩,十几岁就成了小脚户,学会了绑“架窝子”,学会了吆鞭子指挥“走头头骡子”,学会了唱曲子。

1935年,张天恩一边为红军秘密运送货物,一边做宣传。因为鼓励国民党士兵哗变,坐过国民党的监狱,直到刘志丹东征才将他解救出来。

四年后,王震带三五九旅到绥德警备区,春节秧歌队会演,张天恩拔了头彩,王震司令员亲自送了他一头骡子,要他好好为边区服务。

1945年,张天恩当了绥德边区政府的运输队长。一天,他的好朋友王元方要随运输队回绥德开会,王元方的女友来送他,满脸不舍地望着即将启程的骡队。于是,张天恩现编了这首《赶牲灵》。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三盏盏那个灯……”关于这句歌词里的“灯”指的是什么,崔苗问过曾经和张天恩一同赶过脚的张生枝老人。张生枝说,并不是真的是灯,是挂着红缨缨的三块小镜子,太阳光一照,亮闪闪地像灯。赶脚人挂镜子有驱鬼辟邪的意思。

崔苗在寻访道情艺人时,居然碰到她剧团以前的同事高艳芳。他们夫妻俩靠走街串乡地唱道情为生,一月也能有万把元的收入,养着两个孩子。

崔苗还体验了一下道情剧团下乡演出的过程。

清涧李家塔乡的辛海子,从不到20岁开始领道情剧团,常年下乡演出长达二十多年。别人觉得他辛苦,但他却自得其乐,花了一万元买了一个二手车开着来回跑。

那天一起下乡的有20来个人,到达地方后,大家坐在山的阳坡等安排住处,一等等了几个小时。山风很大,刮得人冷地受不了,肚子饿了,也没有饭,只能嗑瓜子吃。实在顶不住了,大伙沿着羊肠小道下山吃了饭回来,住处还没着落。

“那一刻,仿佛又回到当年剧团下乡演出的时候。”崔苗笑着说。

在乡村访老艺人,走的都是山沟沟,路上的辛苦自不必说。

记得那次去绥德仙焉镇访王俊德老人,山路结了冰,车没办法走,只好一路撒着土慢慢挪。车外的人,被山风一吹,冷地直打哆嗦。这样撒了一公里,车才终于能正常行走了。

四年走访后,崔苗推出了自己的新专辑《拦羊的哥哥》。

“和老艺人怎么学,就怎么唱,一腔没动,一字没动。”崔苗请来了哈萨克斯坦的音乐人穆拉特来编曲配器。专辑里的主打歌,是从横山老艺人李生江那采集来的“拦羊的哥哥”,唱给好多陕北人听,都说没听过。

传统陕北民歌,用笛子、唢呐伴奏,这张专辑想吸引年轻人,用了吉他伴奏,听着有民谣的味道。

“老艺人说,唱歌要把歌中的魂唱出来,一张嘴,就要让别人能从你的歌声中听出歌里人物的年龄、身份,这样才能变成你血液里的东西。”四年遍访老艺人,崔苗得到的最大收获是,“老艺人给你的,是音乐院校给不了的东西。”

从2015年起,崔苗和弟弟组建了“姐弟唱响”组合,两人已经发了第一张专辑。

弟弟陪着她采访了很多老艺人,他们的共识,是把老艺人的精髓承袭并发扬光大。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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