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张纸》的空间叙事

2016-03-28 09:02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空间叙事

孙 妍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半张纸》的空间叙事

孙妍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摘要:《半张纸》是斯特林堡颇具特色的短篇小说,其对空间叙事技巧的运用非常出色。小说将故事情节凝聚于短短“半张纸”上的几个电话号码,通过电话号码的增删引发主人公的回忆,推动情节的发展。小说从叙事支点、拼图式结构、空间变易三个方面体现了现代小说空间转向的趋势。

关键词:空间叙事;叙事支点;拼图式结构;空间变易

斯特林堡是瑞典著名的戏剧家、小说家、诗人,以其出色的剧作《鬼魂奏鸣曲》等而闻名,推动了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他的短篇小说虽然鲜有提及,但其独具匠心的叙事特色体现了对艺术的追求和对现代主义文学的探索。短篇小说《半张纸》是其运用空间展开叙述的优秀作品。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位年轻房客在搬家前通过电话机旁“半张纸”上记录的电话号码回忆他两年来的生活:认识一个女人、工作变迁、结婚、妻子怀孕、妻子孩子相继死亡、再次搬家。这“半张纸”不仅记录了男主人公两年间的生活轨迹,也是他的人生财富,短短“半张纸”上承载了生活所能赐予他的最大的幸福。莱辛在《拉奥孔》中将艺术划分为两种:以诗为代表的时间艺术和以画为代表的空间艺术。长久以来,无论是作家还是批评家,都将视线聚焦于小说的时间性,柏格森的心理时间、“绵延”说以及意识流小说家的创作实践都体现了对小说作为时间艺术的关注。现代派小说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局面,理论家、作家纷纷将视线转向小说的空间特征。[1]本文将从叙事支点、拼图式结构和空间变易三个方面分析《半张纸》的空间叙事特征。

一、叙事支点连接小说情节

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撬动整个地球。”意识流小说家们则通过一个叙事支点支撑起整部小说的情节。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墙上的斑点》就是以“斑点”作为支点贯穿小说的始终。以偶然发现的墙上的一个斑点出发,想到它可能是一个钉子,进而想到墙上原来可能挂过画以及原主人的审美趣味,又从斑点想到可能是一道裂缝、一支玫瑰、人生的无常、莎士比亚、希腊时期的英雄、法庭的诉讼等等,最后又回到“斑点”,为读者揭秘——“斑点”只是一只蜗牛。整篇小说除了主人公因“墙上的斑点”引发的思考外,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事情节,而是以“斑点”作为支点展开叙事,体现了意识流小说家对叙事空间的重视。不仅短篇小说,甚至是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长篇巨著也可以通过一个空间上的叙事支点支撑起整个叙事大厦。《追忆似水年华》的“我”喝了泡着“小玛德莱娜”点心的茶,“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颚,顿时使我浑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2]的确,“我”曾经在贡布雷感受的所有情绪因为这一杯茶引起,这种形似海贝的点心味道正是勾起叙述者回忆的“斑点”。自己当年的经历呈现在了眼前,这杯茶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而艺术家也正是通过回忆实现时间的永恒。可以看出叙事支点在意识流小说中的统领全文、凝聚主题、推进叙事的作用,它往往是作品的起点,通常所占篇幅不是很多,但是贯穿于整部作品,将跨越时间的流动,跳跃的意识活动在空间上并置地展示出来。[3]

除了意识流小说,还有许多作品通过叙事支点支撑起整个框架,《半张纸》也是这样。小说以写满电话号码的半张纸作为叙事支点,通过展示不同电话号码及其背后的意义来完成作品的诠释,推动叙事进程。《半张纸》的叙事支点就是主人公在这两分钟所阅读的“半张纸”上的电话号码,正是这“半张纸”诱发了主人公对过去两年的回忆。在小说的开头,最后一辆搬运车离去了,主人公再次审视房屋,看到了电话机旁边“涂满字迹的小纸头”。通过梳理半张纸上的电话号码,读者可以看出男主人公两年间的生活轨迹:首先是艾丽丝的电话号码,被描述成“看起来像是教堂唱诗牌上圣诗的号码”[4]50,由此可以感受出男主人公当初记下心仪姑娘的电话号码时喜悦的心情。下面是银行的电话号码,记录了男主人公的工作场所,又因为找到新的工作被划掉。接下来是出租马车行和鲜花店的电话号码,勾起了男主人公对当初订婚场景的回忆。然后是家具行、室内装修商、搬运车行、歌剧院售票处的电话号码。中间穿插着一个曾经飞黄腾达现在却穷困潦倒,以至于不得不远走他乡的朋友的电话号码。然后是修女的、L医生的、男主人公岳母的电话号码,默默地记录着新婚夫妇的日常生活。接着用红蓝铅笔写的号码意味着主人公的生活出现了变化:佣工介绍所、药房、牛奶厂、杂货铺、肉铺等电话号码,说明男主人自己开始管理家务,女主人生孩子了。承办人(埋葬事)的电话号码是故事的高潮和结局,这串数字的出现令男主人公非常悲痛。他的妻子和孩子死了,于是现在要搬离这个伤心的地方。

可见,“半张纸”作为叙事支点穿插在整篇小说的叙述中,连缀起两年的故事,起着推动叙事进程的作用。小说以电话号码开始,也以电话号码结束,将男主人公找到心仪女子的愉悦,订婚结婚的欢乐,妻子生产期间的忙碌以及妻儿去世的悲痛一一展现出来,时间上的跳跃和空间上的展开浓缩在半张纸之中。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独有两处细节对电话号码做了详细注释和说明,分别是艾丽丝的电话号码“15,11”以及歌剧院售票处的电话号码“50,50”。对艾丽丝的号码作者描述道:“15,11——看起来像是教堂唱诗牌上圣诗的号码”,而剧院售票处的电话号码则注释为“50,50——他们新婚,星期日夜晚常去看歌剧。在那里度过的时光是最愉快的,他们静静地坐着,心灵沉醉在舞台上神话境域的美及和谐里。”[4]50虽然在小说的开头男主人公沉浸在失去妻儿的悲痛中,想要搬离这座令人痛苦的房子,但是在小说的结尾,男主人公“拿起这淡黄色的小纸,吻了吻,仔细地将它折好,放进胸前的衣袋里”,“他走出去时并不是垂头丧气的。相反的,他高高地抬起了头,像是个骄傲的快乐的人。因为他知道他已经尝到一些生活所能赐予人的最大的幸福。有很多人,可惜,连这一点也没有得到过。”[4]51看来,男主人公通过半张纸记载的电话号码回顾两年来的生活后已经渐渐释怀,感恩生活中给他带来这些欢愉的片段,也感恩生活赋予他悲痛,使他更珍惜这些美好的回忆。结尾突出了主人公情感的变化,起到了强化感情的作用。

综上可以看出,作为叙事支点的“半张纸”支撑起了整个故事情节,突出了小说主题,强化了人物情感。

二、拼图式结构凝聚作品主题

顾名思义,拼图式结构的小说指小说结构如拼图一般,由不同的碎片组成,每一个碎片都有其独特的意义,然而要完成整个作品意义的诠释,必须把碎片按照一定的规律组合起来。[5]当拼图完成时,作品呈现出完整的意义,使读者豁然开朗。[6]拼图式结构打破了传统小说以时间为主线的线性叙述方式,将处于不同时空的故事情节拼接起来,小说的意义隐藏在情节碎片之后。

《半张纸》是典型的拼图式空间结构。作者把一个完整的回忆亡妻的故事打碎成许多部分,并把这些故事碎片和与它们相应的电话号码组合在“半张纸”上。当读者随着主人公的思绪回忆过去时,整个故事渐渐地出现在读者的脑海中。单独看“半张纸”上的电话号码,并不能说明什么:艾丽丝、银行、出租马车行和鲜花店、家具行和室内装饰商、搬运车行、歌剧院售票处、曾经飞黄腾达的朋友、家务事办理商、修女(医生)、母亲、承办人(埋葬事)。然而这些零散的、在不同时间记录下来的电话号码被赋予了独特的场景、时间和主人公的情感。读者通过个人经历和想象来使这些片段串联成一个整体。另外,这种浓缩的拼图式结构也包含了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考。这篇短篇小说的优秀之处就在于将人生的起伏、曲折都容纳在方寸之间,大的故事脉络与小的情节片段,漫长的人生历程与瞬间的对往昔的回忆产生了某种对应性,这种巧妙的组合,能够达到以小见大的效果,让读者在阅读中产生对人生的感慨。

拼图式的空间结构虽然将小说的情节打碎,需要读者通过阅读自行组合,但是并不妨碍对主题的揭示。小说主人公在回忆两年内大喜大悲的生活经历之后,感恩生活曾经赐予他人生最大的幸福,他因拥有这段美好的日子而骄傲和快乐。这一主题是作者以情节碎片拼图的形式展示出来的。作者用几块碎片来凝聚这样的主题。艾丽丝的如“教堂唱诗牌上圣诗”的号码和愉快的婚后生活深深地印在主人公的脑海里,是永不遗忘的宝物。“半张纸”上朋友电话号码的突兀出现仿佛与主人公的生活并不相关,那个曾经飞黄腾达但终究因为事业兴隆冲昏了头脑而穷困潦倒,不得不远走他乡的朋友,其经历与主人公的幸福生活形成对比,使主人公感受到人生的无常,从而更加珍惜生活的美好。这个号码从反面衬托小说主题。主人公妻儿的去世使其陷入了沉重的悲痛之中,但在小说的末尾,他最终走出悲伤的情绪,使主题最终得以回归:虽然人生有很多不如意,但是那些曾经的美好事物将成为永不凋谢的珍贵回忆,而能够拥有这些回忆,便是幸福的。

《半张纸》之所以会出现拼图式结构,是因为存在着大量的叙事空白。叙述一个事件,能够描述出来的仅仅是一部分,相对于一个时间来说,没有被叙述出来的部分就是作品结构中的空白,只能通过作者阅读去填补。所以,空白是由叙述本身产生的,是由描述性语言产生的。罗曼·英伽登(Roman Ingarden)谈过这一问题:“每一部文学作品在原则上都是未完成的”[7],都具有纲要性、图式性的特点,因为它没有明确的内容,“只是一个具有各种未定点以及尚需对无数未定点予以充分确定的图式化结构”[4],所以需要读者去想象,依靠想象来完成具体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包括两个方面,即再现客体的具体化和图式化外观的具体化。前者是说指涉物的细节,后者是说指涉物的外相直观。

《半张纸》的空白就需要读者通过图式化外观的具体化来完成解读。这篇小说的图示化外观主要分为两类:人物和场所。人物有艾丽丝、曾经飞黄腾达的朋友、修女、岳母、女仆、承办人……每一个人物后面,都有丰富的故事,虽然小说没讲述出来,但在语境的暗示中读者可以借助想象填补空白点,自己拼接故事碎片。比如,主人公与爱丽丝非常相爱,婚后的星期日经常去看歌剧;爱丽丝难产生下孩子,可孩子和爱丽丝相继死去;主人公有个朋友曾经飞黄腾达,但因为事业受挫而穷困潦倒,不得不离开家乡和朋友;修女是一位医生,她因为治疗病人来到主人公的家里,说明主人公家里曾经有人生病;而主人公的岳母因为女儿生育来到了这个家庭;女仆曾经在这个家庭工作过,后来离开了,说明主人公家里发生变故,已不需要照顾。这些电话号码背后的人物和人物背后的故事组成了小说的第一组意义结构。银行、出租车行、鲜花店、家具行、室内装饰商、歌剧院售票处等场所勾连起主人公生活的内容。这些场所标志着主人公生活中的经历和变化,构成另一组意义结构。这些意义结构如拼图碎片般零散地呈现出来,需要读者在阅读中拼接和填补,这一过程是无意之中完成的。

《半张纸》的空白是一种有意而为之的空白。由于斯特林堡选择了微型小说这种文体,必须留有足够的空白点,并呼吁读者去填补人物名字和行业名称所关联的情节。空白点依据图示化外观的顺序而排列,读者凭借想象顺着图示化外观的指引,逐一填补这些空白点,并将故事连贯,通过读者阐释,最终完成小说的意义。

三、空间变易推动叙事进程

在小说中,“半张纸”上的空间和现实生活中的空间是一致的,小说通过“半张纸”上电话号码的变易展示主人公两年来生活的起伏。作品通过电话号码的增删来完成叙事,展开情节,空间取代时间成为叙事线索。

小说通过“半张纸”上电话号码的变易推动叙事:艾丽丝、银行、删掉银行的电话号码、鲜花店、出租马车行、家具行、搬运车行、室内装饰商、歌剧院售票处、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删掉朋友、修女、岳母、佣工介绍所、药房、牛奶厂、杂货铺、肉铺、承办人(埋葬事)等等电话号码集中在半张纸片上,其顺序与主人公实际生活的时间变化一一呼应,也与他生活场所的变化一一呼应(偶遇的地点、工作的地点、约会的地点、装修的新房屋等)。小说主人公逐个阅读“半张纸”上的电话号码,过去生活中的场景也相应展开。空间的变易推动文本叙事的前进,仅仅这半张纸上电话号码的增删就浓缩了主人公和艾丽丝从相识到相爱再到相离的经历,囊括了男主人公从愉悦到悲伤再到顿悟的心情。

空间变易除了推进叙事进程外,还对揭示人物内心有一定的作用。小说开头写到主人公在搬家前最后一次检查时的心情,“没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没有什么了。他走到走廊上,决定再也不去回想他在这所寓所中所遭遇的一切”[4]51,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妻儿的离世对主人公的精神打击,他不想检查房子里有什么遗漏的东西,因为他是怕回忆过去的生活,也不想抛开痛苦经历。然而,在主人公看到那涂满字迹的半张纸后,“决心要忘却的一切都记录在这张纸上——‘半张纸’上的一段人生事迹”[4]51。这引起了主人公的悲痛情绪,他想要忘记悲伤的经历,但是又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来,文中对悲伤的渲染更加突出这两年生活的美好和可贵,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也随着一个个号码引发的回忆而变化起伏。主人公在通过“半张纸”上的电话号码回忆与爱人艾丽丝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时,心情是愉悦的,他用“看起来像是教堂唱诗牌上的圣诗”来形容艾丽丝的电话号码。随后,主人公的生活是幸福的:与艾丽丝订婚、每周日与妻子看歌剧。但是当男主人公读到“药房”的电话号码时心情开始沮丧了,因为这也预示着情况开始不妙。最后主人公看到“承办人”的电话号码时,“他已无法辨认,因为他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溺死的人透过海水看到的那样”。这个比喻非常贴切地还原了主人公的心情,真实地再现了他这时内心的变化。最终,在两分钟内主人公回忆了过去两年的生活后,他“并不是垂头丧气的。相反的,他高高地抬起了头,像是骄傲的快乐的人。因为他知道他已经尝到一些生活所能赐予人的最大的幸福”。与小说开头主人公逃避对过去两年的回忆不同,这时主人公已经意识到,“他”和艾丽丝共同生活的这两年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因为“有很多人,可惜,连这一点也没有得到过”。

从小说开始主人公悲伤的心情,不愿再看到房间的一切,到最后,主人公视这段悲喜交加的回忆如珍宝,要永远珍惜。期间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变化是由那“半张纸”上电话号码的变化引起的。“半张纸”所显示的时间的流逝和生活的经历使主人公内心世界丰富和充实,使主人公懂得了珍惜和感恩。由此,“半张纸”上微小的空间变化成为展现主人公内心世界的线索。

四、结语

在斯特林堡的小说《半张纸》中,作为物理空间的“半张纸”不仅是全文叙述的支点,而且上面的电话号码以拼图式的结构连缀起小说的情节碎片,整合出完整意义。此外,在叙事中,空间的变易也起到了推动叙事进程、展开外部情节、揭示人物变化起伏的内心世界的作用。小说的时间和空间是密不可分的,没有离开时间的空间,也没有离开空间的时间[8]。长久以来对小说时间属性的充分关注和深入挖掘促进了小说艺术的发展。《半张纸》的艺术成就在于既没有忽视传统小说的时间线性叙事特征,又充分展示了独特的空间结构对小说叙事的作用,在时间属性和空间属性的平衡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功,赋予了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

参考文献:

[1]龙迪勇.空间形式:现代小说的叙事结构[J].思想战线,2005(6):102-109.

[2]M·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M].李恒基,徐继曾,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89:47.

[3]约瑟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秦林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4]刘俐俐.外国经典短篇小说分析文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289.

[6]戴维·米切尔森.叙述中的空间结构类型[M]//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7]罗曼·英伽登.文学的艺术作品[M]//沃尔夫冈·伊瑟尔.阅读活动——审美反应理论.金元浦,周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8]龙迪勇.论现代小说的空间叙事[J].江西社会科学,2003(10):15-22.

[责任编辑亦筱]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390(2016)01-0097-04

作者简介:孙妍(1990- ),女,山西运城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马克思主义学术史”(12&ZD108)

收稿日期:2015-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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