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从文学到绘画、历史

2016-04-13 05:54
文史哲 2016年2期
关键词:洛神赋神女

戴 燕



《洛神赋》:从文学到绘画、历史

戴燕

摘要:《洛神赋》是三国时期曹植的作品,它本来只是曹植受宓妃传说启发、效仿《神女赋》而作,但由于自东晋以后,《洛神赋》也成为流行的书画题材,画家及观众的视角,使得对它的解读发生了改变。同时由于甄后之死,在魏明帝时代就是颇受关注的话题,融入很多想象,再与《洛神赋图》结合,便为《洛神赋》增添了传奇色彩,既赋予它“感甄”的内涵,也创造出一段爱的历史。

关键词:宓妃;神女;洛河之神;洛神赋图

“Rhapsody of the Goddess Luo”: From Literature to Painting and History

Dai Yan

“Rhapsody of the Goddess Luo” written by Cao Zhi during the Three Kingdoms period, was a work originally inspired by the legend of Consort Fu, and following the example of “Rhapsody of the Goddess”. Since this rhapsody became a popular theme of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after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the interpretation of it also changed with the perspectives of the artists and audiences. Meanwhile, the death of Empress Zhen which had been drawing attention in the reign of Emperor Mingdi of Wei, was added to much imagination, and then combined with the “Painting of Rhapsody of the Goddess Luo”, thus brought more legendary sense to the rhapsody, which both endowed it the meaning of recalling Empress Zhen, and created a history of love.

一、问题缘起

魏文帝黄初四年(233)五月,雍丘王曹植奉命与白马王曹彪、任城王曹彰朝拜京都。曹植满心喜悦,把这次获命朝京的机会,比喻为“有若披浮云而睹白日,出幽谷而登乔木”*曹植:《谢入觐表》,赵幼文:《曹植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68页。。然而,当他“轮不辍运,鸾无废声”地抵达洛阳后*曹植:《应诏》,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276页。,才发现事与愿违,到处碰壁。在洛阳期间,大雨滂沱,伊洛泛滥,建筑、道路被毁,最出乎意料的,还有曹彰的突然去世*陈寿:《三国志》卷二《魏书·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83页。,两个月后,剩下他与曹彪返回各自的封国,又被禁止在路上同宿。这一趟省亲之旅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他写下《赠白马王彪》的组诗,诉说自己千辛万苦赶到洛阳,不曾想“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因而倍感凄凉*曹植:《赠白马王彪诗》其三,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296页。。在诗中,他于是流露出“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的悲观以及“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的幻灭情绪*曹植:《赠白马王彪诗》其五、其七,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298、300页。。

这一年,曹植三十二岁。此行过后,他还写下一篇《洛神赋》,以对话的方式,讲述第一人称的“余”(君王)离京返国,途经洛河时,与洛河之神宓妃的一场邂逅。《洛神赋》在南朝时便得到很高评价,后来更成为曹植最有名的一篇作品,而洛神,也因此变成一个家喻户晓的女神/女性,在此后的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不但经常出现在诗词歌赋、小说戏曲等文学体裁中,也出现在其他艺术门类如传统的绘画书法与现代的戏剧电影中,流传广泛,历久弥新,堪称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的奇迹。这样一篇经典作品,自然引来层出不穷的关注和解读,但这里面最引起歧义的,却是这篇赋的命意。

本文就是在吸取了上述文学史、艺术史等相关研究方法及成果的基础上,结合文学与图像资料,作进一步的讨论:

第一,《洛神赋》是如何借助宓妃的传闻与神女的文学书写,创造出文学上的洛神形象的。

第二,《洛神赋图》卷是如何将文学的洛神敷写为图像,而使洛神借由新媒介得到更广泛传播的。

第三,在图像的洛神具有的直观性优势的逼迫下,文学的洛神又如何去到历史中发掘资源,以重塑自己“身世”的方法,回到读者视野当中。

第四,成为艺术经典的洛神,如何再度“变身”,从而获得它在社会大众中的持久影响力。

借由对以上问题的梳理,本文将重新探讨《洛神赋》的所谓“寓意”,以及这一“寓意”在阅读史中的演变。

二、洛神前传:宓妃与神女

在《洛神赋序》中,曹植写道:“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曹植:《洛神赋》,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282页。按:“黄初三年”是“黄初四年”之误,见《文选》李善注,但近人李辰冬、洪顺隆等皆主“四年”,详见洪顺隆:《洛神赋创作年代补考》,氏著《辞赋论丛》,台北:文津出版社,2000年。简短的序文,交待《洛神赋》有两个灵感来源:一个是传说中的洛河之神,一个是宋玉讲述的神女故事。在这里,有必要首先检讨这两个灵感的源头,看它们怎样启发了《洛神赋》的写作*按照沈达材的说法,“《洛神赋》在体裁上,是摹仿《神女赋》的;而事实上的根据,便是依托着一个什么宓妃神女来做幌子”(《曹植与洛神赋传说》,第71页)。。

先来看“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汉代以来,一个流行的说法就是洛河之神为宓妃。但“宓妃”的名字,出现在文献中,起码早于曹植出生前五百年左右。在《离骚》里,屈原已经写到宓妃: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凰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屈原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98页。

这一段,诗人写自己周游求索,寻找佳偶。其中提到四(五)位女性:一是昆仑山的神女,诗人渡白水而登昆仑,却发现阆风上并没有神女,故谓“哀高丘之无女”。二是宓妃,因为见不到高丘神女,诗人在仙宫折了玉树的花,命令云神丰隆去找伏羲之女宓妃,又请伏羲的臣下蹇修为自己做媒,然而,宓妃暧昧的态度最终叫他失望。三是有娀氏佚女,诗人在天上周游了一圈,才来到人间,看见瑶台上的有娀氏美女,想要鸩去做媒,鸩说她不好,雄鸠愿去说合,诗人嫌其轻佻,自己去吧又不合适,正在犹豫之间,凤凰受帝喾之托,向美女求婚。传说中,有娀氏之女与帝喾结婚,生契而为商朝之祖。四是有虞国两个女儿二姚。夏朝少康在父亲夏相被杀后,逃亡有虞国,娶了国王的两个女儿二姚,并借助有虞的力量杀死浇,而恢复夏朝。诗人说此前他也想要找二姚,却一直担心媒人笨拙、不牢靠。

《离骚》以后,宓妃经常出现在汉代作品里。比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说: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娇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嬛嬛,妩媚姌嫋;曳独茧之褕袘,眇阎易以恤削,媥姺嫳屑,与世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引自张连科笺注,吴云校审:《司马相如集编年笺注》,沈阳:辽海出版社,2007年,第42页。

上林苑在长安以西,是汉武帝依秦时旧苑扩建。司马相如鼓吹它的壮丽阔大,声色娱乐诱人,为天子所享,青琴、宓妃就在其中。与《离骚》所写不同的是:第一,这里提到有青琴、宓妃两位神女*《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列传》,南朝宋裴骃集解引《汉书音义》曰:“皆古神女名。”唐司马贞索隐引伏俨曰:“青琴,古神女也。”如淳曰:“宓妃,伏羲女,溺死洛水,遂为洛水之神。”。第二,它更着力于刻画两位神女的超凡脱俗之美,先是一幅全景扫描,写她们雍容娴雅的神态、刻意修饰的妆容和柔软苗条的身形,接着写她们长裙飘逸、行步婆娑的动态,最后推出她们芳香浓郁、笑靥如花、明眸皓齿、目光迷离的特写。第三,基于以上热情洋溢的赞美,带出青琴、宓妃与“我”两情相悦的结局,将温馨甜美的气氛推向高潮。青琴与宓妃,对应着子虚口中云梦的“郑女曼姫”*司马相如:《子虚赋》,张连科笺注,吴云校审:《司马相如集编年笺注》,第10页。,相较于楚王之所有,表示天子拥有的一切都更具压倒性的优势。宓妃在这里可以理解为神女,也可以理解为最优秀的女性,她代表的是天子的无边权力。

其后,扬雄的《甘泉赋》、《羽猎赋》也写到宓妃。《甘泉赋》说:

甘泉宫在咸阳淳化县西北的甘泉山上,扬雄随汉成帝前往祭祀。这一段讲祭祀前的斋戒,要尽力排除玉女、宓妃的干扰,以道德自持、以神明为资。西王母和玉女在神话中都属昆仑一系*[日]小南一郎:《中国的神话传说与古小说》,孙昌武译,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8页。,同在《离骚》中一样,宓妃也是这一系统神话中的女神*参见张震泽:《扬雄集校注》,第65页。。

如果说以上诗赋表现出宓妃仍是一个属地不那么确定的女神的话,到了扬雄《羽猎赋》写“鞭洛水之宓妃,饷屈原与彭、胥”*张震泽:《扬雄集校注》,第106页。,就明明白白交代了宓妃是属于洛水的*刘勰曾批评“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魍魉,惟此水师,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夸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08页)。。

而与此同时,刘向模仿屈原的《九歌》写作《九叹》,其中《愍命》一节表扬过去的政治清明,是既能够“放佞人与谄佞兮,斥谗夫与便嬖。亲忠正之悃诚兮,招贞良与明智”,又能够“逐下佚于后堂兮,迎宓妃于伊洛”,与今日之芳菲变腐物,而使人“哀余生之不当兮,独蒙毒而逢尤”全然不同*严可均辑校:《全汉文》卷三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324页。,之所以说到“迎宓妃于伊洛”,也说明宓妃不但来自伊、洛,又还是清明廉洁的政治的象征。

说宓妃成为公认的洛水之神,而与东汉建都洛阳有关,最明显的一例见于张衡的《东京赋》。《东京赋》叙说“昔先王之经邑”,也就是周成王的早年营建东京洛阳,写到择地的过程时说:

“宓妃攸馆”*李善注张衡《东京赋》:“《楚辞》曰:‘迎宓妃于伊洛。’王逸曰:‘宓妃,神女,盖伊洛之水精。’”(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胡克家重雕南宋尤袤本,第54页),是说宓妃在此定居。这一段讲以洛阳为都,除了在自然环境上有优势,还能得到神灵的庇护,这是由大鲟鱼游来、宓妃定居于此以及龙马传八卦给伏羲、神龟负文赐大禹等灵异、祥瑞的现象验证过的。宓妃,当然是洛阳的护佑之神。

张衡还有《思玄赋》,一如屈原的《离骚》和扬雄的《甘泉赋》,写到玉女、宓妃、西王母这一昆仑系统的神仙组合,不同的只是宓妃有了明确的属地:

载太华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咸姣丽以蛊媚兮,增嫮眼而蛾眉。舒妙婧之纤腰兮,扬杂错之袿徽。离朱唇而微笑兮,颜的砺以遗光。献环琨与玙缡兮,申厥好以玄黄。虽色艳而赂美兮,志浩荡而不嘉。双材悲于不纳兮,并咏诗而清歌。*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24页。

赋家写自己上天入地,去银台拜望西王母,西王母很高兴,太华山的玉女和洛浦的宓妃也都尽显其袅娜妙曼,以美玉丽服来表达好意,可是“我”却有更高的志向而不能够接受,不得已伤了两位女神的心,“我”也来不及回复她们的咏诗清唱,就踏上征程,沿着黄河去向昆仑,登上阆风之城。在这里,宓妃不但归于洛浦,还同太华之玉女一样,与第一人称的“我”有了相当丰富的思想、情感的交流,而正是由于这一点,才赋予了《思玄赋》以《离骚》般的情怀,也让“洛浦之宓妃”具有了人性的色彩。

但是尽管在东汉的一些作品里,宓妃已被确定无疑地描写成洛水之神,然而在很多记载中,她还往往与青琴、玉女并列,只是诸神女中的一位,比如边让的《章华台赋》就说“招宓妃,命湘娥,齐倡列,郑女罗”*费振刚、仇仲谦、刘南平:《全汉赋校注》,第900页。据《章华台赋序》,楚灵王游云梦泽,谓“盛哉斯乐,可以遗老而忘死也”。大臣椒举心知陈蔡将有图谋,遂作赋讽谏。赋中说楚的先王逐渐建设强大的国家,于是日理万机,夜设欢宴,“携窈窕,从好仇,径肉林,登糟丘,兰肴山竦,椒酒渊流”,在清池里饮酒,微风中行舟,登上瑶台四顾,希望以此解忧。“于是招宓妃,命湘娥,齐倡列,郑女罗”,让她们展喉长歌,繁手妙舞,极尽欢乐。天明之后,楚灵王却抚剑叹息:“虑理国之须才,悟稼穑之艰难。美吕尚之佐周,善管仲之辅桓。将超世而作理,焉沉湎于此欢。”因此改弦更张。,以宓妃、湘娥与齐倡、郑女并称,似乎就因为宓妃、湘娥都是水中的女神。

值得注意的是,早于曹植《洛神赋》大约七十年,蔡邕在《述行赋》里也写到宓妃。根据《述行赋序》的介绍,延熹二年(159)秋,因宦官徐璜向朝廷报告蔡邕擅长鼓琴,陈留太守派遣他赴京,行至偃师患病,不得已返回。《述行赋》所写就是这一次的行程,因此一开头就说:“余有行于京洛兮,遘淫雨之经时。”在道路泥泞不堪、坐骑盘桓不前的情况下,“心郁伊而愤思”。夜宿大梁(今开封),回望历史,浮想联翩,“行游目以南望兮,览太室之威灵。顾大河于北垠兮,瞰洛汭之始并”,更生出“美伯禹之所营”、“悼太康之失位”的慨叹。凄风苦雨中,“仆夫疲而劬瘁兮,我马虺以玄黄”,于是解鞍下马:

哀衰周之多故兮,眺濒隈而增感。忿子带之淫逸兮,唁襄王于坛坎。悲宠嬖之为梗兮,心恻怆而怀凄。操方舟而泝湍流兮,浮清波以横厉。想宓妃之灵光兮,神幽隐以潜翳。实熊耳之泉液兮,总伊瀍与涧濑。通渠源于京城兮,引职贡乎荒裔。*蔡邕《述行赋》,费振刚、仇仲谦、刘南平:《全汉赋校注》,第912页。

蔡邕此行,是在灰心、疲惫、愤懑的状态下,与黄初四年曹植离京时的心境相仿佛,都怀有对朝中馋佞之人的极度不满。蔡邕以“想宓妃之灵光兮,神幽隐以潜翳”,也就是代表美好、清明的护佑之神宓妃的潜匿、隐伏,来暗示现实的黑暗,而曹植在遭遇到一连串的挫折之后,于返国途中,临洛河而触景生情,想起宓妃,又何尝不是基于同样的感受?*据曹耀湘《读骚论世》说,《洛神赋》就是依据前文所引《天问》“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的王逸注而来的,“射河伯、妻雒嫔,言羿不独虐害万民,且能凌侮神祇也。妻宓妃事,与宋玉赋高唐神女事相类,以见其荒淫无度,妖异乘之而起”(转引自《游国恩楚辞论著集》第2卷《天问纂义》,第217页)。

对于曹植来说,宓妃,这位洛河的庇护之神,因此是美丽、吉祥、清明的象征,但也是可遇不可求,正如他在《赠白马王彪》诗中也写到的:“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用无会,执手将何时?”*曹植:《赠白马王彪》其七,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300页。仙人也罢,神女也罢,都非凡人所能企及,人神道殊,结局只能是“悼良会只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曹植:《洛神赋》,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284页。。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近之既姣,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视之盈目,孰者克尚。

这样一个美丽、富态的神女,又还是“他人莫睹,王览其状”,难怪楚襄王会产生“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的幻想。女神的体貌丰满庄重,面庞温润如玉,她的五官精致,她的气质优雅,她的举止大方,她的步态雍容:

这一段对神女的描写,如楚襄王向宋玉讲述的他遇见神女的那一刹那,“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有近景、远景,有静态、动态,层次分明,动静相间。

但是,接下来写神女与楚襄王的会见,起初是神女若有所动,随之彷徨不定:“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然后,由于双方互表爱慕,“精交接以来往兮”,襄王“心凯康以乐欢”,却不料神女突然变卦,露出一副不可侵犯的表情,同时“摇佩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而楚襄王挽留无效,独自“回肠伤气,颠倒失据”,“惆怅垂涕,求之至曙”。这一段,把楚襄王与神女的相会写得一波三折,楚襄王对神女的欲望,与这种欲望相对照的神女的喜怒无常、无从把握,都被刻画得丝丝入扣。就楚襄王而言,神女的诱惑无法抵挡,可是神女又终归“不可乎犯干”,欲罢不能,却又求之不得,恰如《离骚》所写与“吾”若即若离的宓妃。

而这样一个神女,几乎就是《上林赋》中的宓妃与《离骚》中的宓妃二者的结合,取前者的容颜、后者的性情。当然,以“神女”为唯一的主角,将笔墨全部倾注在神女身上,这一点是《神女赋》独有的。尽管“神女”不是宓妃,可它通篇聚焦于一个神女的写法,对曹植后来写作《洛神赋》很有影响。

还有必须要提到的是,《神女赋》说楚襄王不能够如愿与神女结合,最大的障碍,在于他们之间“交希恩殊”,也就是人神阻隔,由此,神女在关键时刻毁约,令楚襄王不知所措,所以,“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交希恩殊”,在《洛神赋》里,便是“人神之道殊”。在这一点上,《神女赋》也影响了《洛神赋》的故事结构。流波所及,如王粲、陈琳等人的《神女赋》、《止欲赋》,还有沈约的《丽人赋》、江淹《丽色赋》等都采用了这个套式*宋代陈师道《后山诗话》说:“宋玉为《高唐赋》,载巫山神遇楚襄王,盖有所讽也。而文士多效之者,又为传记以实之,而天地百神举无免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05页)。

最后,《神女赋》采取的楚襄王与宋玉对话的方式,也为曹植所继承,但《神女赋》是由宋玉来转述楚襄王所经历的一切,而在《洛神赋》里,“余”既是君王、亲历者,也兼任“描述者”,这种亲口道出的方式,无疑增加了叙述内容的真实性。

三、洛神赋:无望之爱与取梦通灵

曹植现存作品里,有一组《画赞》,据赵幼文考证,大约作于建安十八年(214)。这一年,邺都修筑宫室*陈寿:《三国志》卷十五《魏书·梁习传》,第469页。,如左思《魏都赋》所写,其中“特有温室。仪形宇宙,历像贤圣。图以百瑞,綷以藻咏”*左思:《魏都赋》,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六,第100页。。所谓“藻咏”,据李善注,“鸣鹤堂之前,次听政殿之后,东西二坊之中央有温室,中有《画像赞》”,便是这里的《画像赞》,而今本题名为《画赞》的曹植这一组作品*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69页。,很可能就是为这温室里的圣贤像所题写。所以,《画赞》首篇即为《庖牺赞》:“木德风姓,八卦创焉。瑞龙名官,法地象天。庖厨祭祀,网罟鱼畋。瑟以象时*《帝王世纪》曰:“伏羲作瑟三十六弦,象一年三百六十余日”,故曰“瑟以象时”。,神德通玄。”从对伏羲的熟悉程度看,曹植对传说中的伏羲之女宓妃*宓妃为伏羲女,见《史记·司马相如传》司马贞索隐引如淳注,这是汉代人的看法。游国恩《离骚纂义》以为既云宓妃,当是伏羲之妃,不为女,可聊备一说(《游国恩楚辞论著集》第2卷,第304页)。,应该也不陌生。因此黄初四年,当曹植经过洛河的时候,有关宓妃的传闻自然浮现于脑海,这个传闻与宋玉的神女故事嫁接,就有了新的“河洛之神”。

A.从“余从京域,言归东藩”开始,简单交代出京道路、行至洛川的时间(32字),便立刻切入“睹一丽人,于岩之畔”(12字)的正题,又由与御者的对话,说明她就是河洛之神宓妃(50字)。

B.以回答御者的方式“余告之曰”,细述余所见宓妃,由远及近、由内而外、由静至动地刻画她惊人的艳丽。先写她的形貌、衣着:“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14字)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遥兮若流风之回雪。(18字)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22字)。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80字)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36字)再写她的行为举止:“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40字)

C.为美丽、活泼的宓妃所吸引,“余”表达了爱慕之意,宓妃也给以承诺,这时“余”却担心起来,不敢逾矩。从“余情悦其淑美兮”到“申礼防以自持”,这一节写“余”始而欣悦冲动、后又前瞻后顾的心理,一波三折,细腻温婉(96字)。

D.自“于是洛灵感焉”,接下来写宓妃“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的反应,她的惊诧、失望(52字),然后写她召集湘江二妃、汉滨游女等女神嬉戏清流,采明珠,拾翠羽,吟咏啸歌,“华容婀娜,令我忘飡”(114字),也令各种水中生灵动容(52字)。这一节载歌载舞120个字的描写,高潮迭起。但忽然大幕落下,宓妃“越北沚,过南冈”,依依不舍地含泪而去(100字)。

E.自“忽不悟其所舍”,转而写“余”的落寞、惘然,以至“揽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结束全篇(88字)。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洛神赋》的出现,并不只是简单地对《神女赋》或其他作品的效仿*参见拙文《从〈文选·情赋〉看,情为何物?》,《九州学林》(香港)2005年秋季号。。正像刘勰的观察,建安作家往往“怜风月,狎池苑”*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二《明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66页。,对女性的形态和心理揣摩细致、体察入微,而曹植这样的人,本来也就习惯于同女艺人亲密相处*参见拙作《卞氏的故事》,《读书》2007年第10期。,还有过不少女性题材作品的创作练习,如其现存的赋作《愍志赋》、《静思赋》与诗作《闺情》、《美女篇》、《弃妇篇》等,因此才能写出《洛神赋》这样堪称完美的作品。后来沈约评价说:“以《洛神》比陈思他赋,有似异手之作。”*沈约:《答陆厥书》,《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陆厥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900页。把《洛神赋》抬得很高,但以此贬低曹植的其他作品,也并不公允。

从《洛神赋》与曹植其他作品的对照中,还可以看到曹植在写恋爱及女性方面的特点。他笔下的爱情,大多是单向的、无望的,如《洛神赋》写:“余”爱上宓妃,却找不到媒人说情,“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与《感婚赋》之写“悲良媒之不顾,惧欢媾之不成”*曹植:《感婚赋》,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31页。,《愍志赋》之写“或有好邻人之女者,时无良媒,礼不成焉”以及“哀莫哀于永绝,悲莫悲于生离”的情节*曹植:《愍志赋》并序,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32页。,就颇相似,都是说没有媒人代为沟通,自己的愿望便无从传达。还有像《静思赋》写“夫何美女之娴妖,红颜晔而流光。卓特出而无匹,呈才好其莫当。性通畅以聪惠,性孊密而妍详。荫高岑以翳日,临渌水之清流。秋风起于中林,离鸟鸣而相求。愁惨惨以增伤悲,予安能乎淹留”*曹植:《静思赋》,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37页。,也传达着一种因为仰慕而带来的深深自卑。而这一点,与他苦于政治上不能一展宏愿、有着难以摆脱的挫折感也恰好一致,如他在《赠白马王彪》诗中写自己的归藩之路:“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也是心情低落而幽怨。

值得注意的,就是这样一种“取梦通灵”的情节,仿佛现实中不能成就的恋爱,要靠梦来达成*取梦通灵,似乎是古人普遍的想法,例如谢朓在《思归赋》里写“望大夏而长思”,就有“虽曲街之委陋,犹寤寐而见之。况神交而通梦,眇河汉于佳期”(曹融南校注集说:《谢宣城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5页)的描写,“况神交而通梦”,就是说梦与神通。。清人顾春说:“那曹子建的《洛神赋》、元微之的《会真记》,皆因是有所慕而无所得,才写得那样迷离惝恍,这便是痴情了”*草堂居士订谱,云槎外史填词:《桃园记》,收入黄仕忠等编:《日本所藏稀见中国戏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五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讲的便是这层意思。陈寅恪在分析唐代元稹的《会真记》时,曾指出《会真记》的“真”就是“仙”的意思,“会真”即是“遇仙”、“游仙”,他说这个题材,实际是一种与道教相关的类型故事,“六朝人以侈谈仙女杜兰香萼绿华之世缘,流传至于唐代,仙(女性)之一名,遂多用作妖艳妇人,或风流放诞之女道士之代称,亦竟有以之目倡伎者”*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艳诗及悼亡诗》附《读莺莺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07页。。陈寅恪的这一解释,主要针对六朝隋唐时期的小说,然而这样一种故事模式,从《汉书》、《神女赋》、《洛神赋》这一类著作来看,至少在汉代时,已见诸赋、史等文章体裁。

唐长孺提到的曹操乐府作品,包括《气出唱》三首、《精列》等。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游仙诗都写到过仙人、玉女,如《气出唱》的“行四海外,东到泰山。仙人玉女,下来翱翔。骖驾六龙饮玉浆”(之一)以及“酒与歌戏,今日相乐诚为乐。玉女起,起舞移数时”(之二)*曹操:《气出唱》之一,安徽亳县《曹操集》译注小组:《曹操集译注》,第1页。。传为曹丕撰著的《列异传》,也记述有很多“鬼物奇怪之事”*曹丕:《列异传》,见《隋书》卷三十三《经籍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80、982页。。类似的题材及写法,亦为曹植所继承,今存曹植集里,有不少题为《游仙》、《升天行》之类的游仙诗。其中像《仙人篇》就写得酣畅淋漓、大有气魄,诗中还出现了各路神仙:

仙人揽六箸,对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韩终与王乔,要我于天衢。万里不足步,轻举陵太虚。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回驾观紫薇,与帝合灵符。阊阖正嵯峨,双阙万丈余。玉树扶道生,白虎夹门枢。驱风游四海,东过王母庐。俯观五岳间,人生如寄居。潜光养羽翼,进趋且徐徐。不见轩辕氏,乘龙出鼎湖。徘徊九天上,与尔长相须。*曹植:《仙人篇》,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263页。

从仙人、湘娥、秦女、河伯到韩终、王乔,从紫薇、阊阖到王母庐,神仙世界在他的笔下绮丽热烈、令人销魂,全然不像他在《辩道论》中说的那样:“夫帝者,位殊万国,富有天下”,“何顾乎王母之宫、昆仑之域”,“三鸟被致,不如百官之美”,“素女嫦娥,不若椒房之丽”*曹植:《辩道论》,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189页。。正是在这样的熟悉道教神仙世界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写出《洛神赋》里的洛神以及众神仙。无论相信神仙的存在与否,这些知识储备,这些笔墨训练,都为曹植最终完成《洛神赋》奠定了基础。

曹植以后,被视为其五言诗继承者的陆机,在《前缓声歌》里也这样写到过宓妃:

游仙聚灵族,高会层城阿。长风万里举,庆云郁嵯峨。宓妃兴洛浦,王韩起太华。北征瑶台女,南要湘川娥。肃肃霄驾动,翩翩翠盖罗。羽旗栖琼鸾,玉衡吐鸣和。太容挥高弦,洪崖发清歌。献酬即已周,轻举乘紫霞。揔辔扶桑枝,濯足汤谷波。清辉溢天门,垂庆惠皇家*陆机著,刘运好校注整理:《陆士衡文集校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572页。。

诗写众仙高会,很像曹植《仙人篇》里的气氛,而其中明明白白写到宓妃来自于洛浦,未见得就没有《洛神赋》的影响。

四、洛神赋图:画家的观望

晋宋以来,《洛神赋》深受欢迎,一方面是为诗赋作家所效仿,另一方面,是成为一些绘画、书法作品的素材。

《招魂》定情,《洛神》清思。覃曩日之敷陈,尽古来之妍媚,矧今日之逢逆,迈前世之灵异。小腰微骨,朱衣皓齿。绵视腾采,靡肤腻理。姿非定容,服无常度。两宜欢颦,俱适华素。于时升月隐山,落日映屿,收霞敛色,回飚拂渚。每驰情于晨暮,矧良遇之莫叙。投明瑱以申赠,觊色授而魂与。嗟佳人之眇遇,眺霄际而告语。惧展爱之未期,抑倾念而暂伫。天台二娥,宫亭双媛,青袿神接,紫衣形见。或飘翰凌烟,或潜泳浮海,万里俄顷,寸阴未改。事虽假于云物,心常得于无待。况分岫湘岸,延情苍阴,隔山川之表里,判天地之浮沉,承嘉约于往昔,宁更贰于在今。傥借访于交甫,知斯言之可谌。兰音未吐,红颜若晖。留眄光溢,动袂芳菲。散云辔之络绎,案灵辎而徘徊,建羽旌而逶迤,奏清管之依微。虑一别之长绝,眇天末而永违。*谢灵运:《江妃赋》,严可均辑校:《全宋文》卷三十一,北京:中华书局,第2609页。

盖画者,鸟书之流也。昔明德马后美于色,厚于德,帝用嘉之!尝从观画,过虞舜庙,见娥皇、女英。帝指之,戏后曰:“恨不得如此人为妃!”又前,见陶唐之像。后指尧曰:“嗟乎!群臣百僚恨不得戴君如是。”帝顾咨嗟。故夫画,所见多矣。上形太极混元之前,郤列将来未萌之事。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节死难,莫不抗首。见放臣斥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妬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67页。

由此可见,他对绘画有着深切的了解*据《历代名画记》卷四记载,曹魏时的画家有曹髦、杨修、桓范、徐邈四人,杨修“与陈思王友善”(第88页)。,而《画赞》之作,也基本上是以文字形式来说明画面,或者补充未能形诸画面的内容,如《女娲赞》说:“古之国君,造簧作笙。礼物未就,轩辕纂成。或云二皇,人首蛇形;神化七十,何德之灵。”*赵幼文:《曹植集校注》卷一,第70页。人首蛇形的女娲像,据现存图像资料看,在当时确实非常流行*周锡馥在《论“画赞”即题画诗》(《文学遗产》2000年第3期)一文中说,曹植的《升天行二首并序》可能是因观画而写的诗。。

从《历代名画记》的记载,可以知道依照《洛神赋》绘制《洛神赋图》,最早的一位作者,便是晋明帝司马绍*张彦远著,俞剑华注释:《历代名画记》卷四,第93页。参见陈葆真:《从辽宁本〈洛神赋图〉看图像转译文本的问题》,邹清泉主编:《顾恺之研究文选》,第127页。。尽管晋明帝的《洛神赋图》早已亡佚,今天所传署名顾恺之作的《洛神赋图》也被证明都是宋人的摹本*参见韦正:《从考古材料看传顾恺之〈洛神赋图〉的创作年代》,陈葆真:《从辽宁本〈洛神赋〉图看图像转译文本的问题》,均载邹清泉主编:《顾恺之研究文选》。,是12世纪古老想象与当代奇想的结合*参见石守谦:《〈洛神赋图〉:一个传统的形塑与发展》,载邹清泉主编:《顾恺之研究文选》。,但是,丘巨源《咏七宝扇》诗中的“画作景山树,图为河洛神”*丘巨源:《咏七宝扇诗》,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06页。按,“景山树”,典出《诗经·商颂·殷武》:“涉彼景山,松柏丸丸。”“河洛神”,当用《洛神赋》之典。,仍可证明南朝时确有以《诗经》、《洛神赋》为主题的画作,而从它们的绘为扇面来看,《洛神赋图》很有可能还与《诗经图》一样为世人所喜爱。

当东晋南朝,《洛神赋》作为文学经典而被称赞、被效仿的时候,画家也视它为绘画的素材。但尽管赋本身就有绘画的特性,曹植也属懂画之人,然而《洛神赋》毕竟是文字,不是图像。绘画转写文字之赋,与单纯的文学模拟因此又不相同。

陈葆真曾以带有赋文的《洛神赋》的辽宁本为依据,讨论过图像如何转译文本的问题,辽宁本的特色在于有图有赋文,因此,她说:“将《洛神赋》全文分作许多长短不一的段落,分别与相关的图像结合,而共组成一幕幕图文并茂,而且结构分明的图卷。这些赋文的作用,既可作为图像的旁白,又可加强图文互动的视觉效果,更可为画面的内容标出章节段落,使它成为一出连续的图画剧,表现出故事情节的进行和气氛的转变。”*邹清泉主编:《顾恺之研究文选》,第129页。就是说,当赋文与图相配合,文字不仅能够解释、也能够强化图的效果。石守谦也就赋向图转化时起的变化作过分析,他说,《洛神赋》描写洛神之美的句子,超过全文的五分之一,其余五分之四的文字都在处理“凡人神仙”的关系,但在绘画中,这个比例有所调整,画家刻意避开文字在形容女性美上的优势,反而创造出赋里面较少形容的有关神仙的景物,如屏翳、女娲、云车、龙、鲸等等,造成奇幻之感,另外,分离、怅归的情节,也被扩充至占有二分之一的篇幅*邹清泉主编:《顾恺之研究文选》,第106107页。。

陈、石两篇论文在分析赋转化为图方面,有很多精彩的段落和观点,令人深受启发。不过,这两篇文章的侧重点还是在图,图是核心,但如果站在赋的角度,需要讨论的就是《洛神赋图》如何敷衍《洛神赋》,换句话说,就是画家眼里的《洛神赋》究竟如何?这里以同为宋人模拟南朝本的故宫绢本《洛神赋图》为依据。这是一幅长572.8厘米、高27.1厘米的画卷,从右向左打开,象征着时间和空间的伸展。画中的人物、车船、动物都面向前方,脸朝左侧,呈前进的姿态,衣服的裙裾则多向右也就是向后飘,仿佛逆风而行。水波从左向右流,部分树的枝叶也向右摆,床榻、伞盖、雉尾扇等物件也都略微左倾。整个图卷分为六块:

a.为两名侍从拉着三匹马,右下方的两匹马中,一匹头向后仰、一匹低头觅食,左上方行走在坡上的一匹马翻转倒地,代表人困马乏。接着是一群九人站立在河边,中间靠前的是君王模样的人*俞剑华认为,曹植手扶侍臣且形体较他人为大的画法,与阎立本《历代帝王图》、敦煌壁画唐代所画维摩文殊问答中的帝王画法一般无二。见俞剑华等编著:《顾恺之研究资料》,第192页。,眼睛朝前平视。

b.与君王视线平行的左前方,是洛神紧靠着左边的山立于河中*据顾森说,《洛神赋图》在山、水、树的处理上,颇取法四川德阳出土的汉画砖《采莲图》,水面广阔,源出是群山,山上有林木。见氏著《秦汉绘画史》,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第239页。,河水没过脚面。洛神高高的双髻,披着彩色罗衣,裙裾飘逸向右,左手握圆扇,正身而脸向右扭,与帝王视线相接*俞剑华说画中妇女的纤腰长身,完全是六朝风度。见俞剑华等编著:《顾恺之研究资料》,第194页。。在她身旁高高低低的山峦上,左有杨柳,右有菊花,她的头顶上空是一团云气,右面是腾空的飞龙与两只展翅的飞鸟,左面是圆圆的太阳。接下来是一连串在水面上形态各异的洛神:俯首而捋袖的洛神,左旗右旄的洛神,为湘妃和汉滨游女追随的洛神,有侍从相伴上岸的洛神*或以为此处有残缺,参见辽宁本《洛神赋图》,见袁根有、苏涵、李晓庵:《顾恺之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97页。。

c.君王坐在床榻上若有所思,侍从举着雉尾扇站立在后,洛神立于左侧前方,眼神也向下,是与帝王交谈的样子。

d.接下来,洛神的左上侧是张着大嘴的风神屏翳,下方是踏着波浪的川后。再往前是冯夷击鼓。

e.君王目送洛神,洛神蹲身跨在鸟背上做准备入水的姿态。再往前便是洛神驾六龙奔驰而去,大鱼和鲸鲵踊跃在车子周围*俞剑华认为飞龙驾车、翠葆飘扬的景象,在汉代画像石和敦煌西魏窟顶壁画中可见,属于传统题材,也是流行画法。见俞剑华等编著:《顾恺之研究资料》,第193页。。

f.君王乘大船过河*石守谦说这只大船的结构与北宋大型河船若合符节,很接近传为郭忠恕的《雪霁江行》(11世纪),是宋人想象六朝时代的明证(邹清泉主编:《顾恺之研究文选》,第105页)。。上岸以后,独坐床榻。随后驾车而去,君王扭头向右后,流连忘返的样子。

这六块画面,对应着《洛神赋》上述五个段落的内容,随着画卷的展开,故事也慢慢推进。但值得注意的是:

第一,在整个画卷中,洛神大多是在水里,而帝王几乎都在陆地的,“人神之道殊”,一望可见,其间,洛神两度登岸,与帝王相对,是为人神之交流。陆地与河流,是这长卷不断变换的两个场景,它们的交替出现,不仅呼应着《洛神赋》的主题,叙述了帝王邂逅洛神,却又得而复失的经过,也使整个画卷富于变化和节奏。由于画面上这种场景的变换和分配,《洛神赋》的五个段落,在绘画中变成了六块,增加的第五块(e),相当于赋中“陈交接之大纲”的内容。

第二,对洛神形貌举止的描写,在《洛神赋》中占有较大篇幅,这是文字不得已的地方,而到了《洛神赋图》里,那些经过翻来覆去、重重叠叠文字描写的内容,只需要一个固定空间、一个简单平面即可展示。但相反的是,在《洛神赋》里作为叙述文字、一笔带过的“余”(君王)的活动和心理,形诸图画,也不得不占有相应的空间和篇幅,于是,君王的身形与洛神相仿佛,君王形象在画卷中的鲜明、突出,达到了与洛神平分秋色的程度。这一点,图与赋有很大不同。

第三,在《洛神赋》转写为《洛神赋图》的过程中,原来赋里只有一个主角洛神,发展到图里,变成了洛神和“余”(君王)两个。因为赋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叙述者“余”可闻不可见、隐身而无形,然而,图要表达《洛神赋》所讲述“余”和洛神的关系,就不能不将“余”形诸图像,使叙述者的“余”由隐而显,由无形而有形。

尽管《洛神赋图》取材并且忠实于《洛神赋》,可画家依然有他的“第三只眼”,从事所谓“二度创作”。画家不但能依靠文字描绘出洛神的形象,也能在没有文字依傍的情况下,描绘出创造了洛神的赋作家,并使赋作家与他书写的对象,出现在同一时空里、同一画面上。

从《洛神赋》到《洛神赋图》,就这样,“她”和“余”的故事,变成了“她”和“他”的故事。

五、甄氏与曹植,嵌入历史

当绘画把《洛神赋》变成石守谦所谓“可见的形象”之后,赋这一文学体裁本来唤起形象的功能,自然被绘画所取代,这势必影响到《洛神赋》的传播。到了唐代,一方面由于诗赋取士的需要,《文选》成为士人举子必读的诗文范本,可以想见,《洛神赋》也得以借此流传,可是另一方面,种种与历史相关的传闻附会于《洛神赋》,又赋予其新的传奇色彩。《文选》李善注胡克家重雕尤袤本所引《记》一则*唐代“文选学”兴,李善以前,隋代萧该撰有“音义”,为当时所贵,萧该是梁鄱阳王萧恢之孙(《隋书·儒林传》)。初唐曹宪也撰有“音义“,江淮间为《文选》学者,本之于此,以后许淹、李善、公孙罗相继教授,其学大兴。李善注《文选》,现存尚有敦煌唐抄本,唐末李匡乂《资暇集》说“世传数本李氏文选,有初注成者,覆注者,有三注、四注者,当时旋被传写之。其绝笔之本,皆释音训义,注解甚多”。据李善《上文选注表》,他完成六十卷的注本是在唐高宗显庆三年(658)九月十七日,“诏藏于秘阁”。,便是有趣的例子。

涉及到《洛神赋》写作背景的这一则传闻,早有人觉得很不可信。宋代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一就说:“《洛神赋》,子建寓言也。好事者乃造甄后事以实之,使果有之,当见诛于黄初之朝矣。唐彦谦云:‘惊鸿瞥过游龙去,虚恼陈王一事无。’似为子建分疏者。”*刘克庄著,王秀梅点校:《后村诗话》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页。卢弼《三国志集解》也认为,曹植生于初平三年,建安九年甄氏嫁给曹丕的时候,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对长他十岁的甄氏一往情深*卢弼:《三国志集解》卷五《甄皇后传》、卷十九《陈思王传》,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79、484页。?缪钺则征引前人之说,以为此注原非李善援引而是后人附入,并证以元稹“思王赋《感甄》”、李商隐“宓妃留枕魏王才”的诗句,得出“感甄”传闻出自唐人小说的结论*缪钺:《〈文选〉赋笺》,转引自俞绍初、许逸民主编,郑州大学古籍所编:《中外学者文选学论集》(上),第95页。。

传闻不足信。但是,这一则传闻起于唐代,它带出的信息尤其值得注意,因为它将作者曹植对号入座,变成《洛神赋》里的“君王”,确认了赋中第一人称的“余”便是作者本人的事实。这可以看作是,在《洛神赋图》中表现出来的那种画家特有的观望方式,也就是把赋作者及其书写对象放在同一画面上的叙述方式,出现在了对《洛神赋》文字的解读当中。与此同时,这一则传闻又将洛神比附为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曹丕的夫人甄氏,并为此制造出甄氏与曹植的一段恋情*沈达材已指出《洛神赋》的这一传说,过去“挟着曹植与甄后在历史上的地位以自重而流行”(《曹植与洛神赋传说》,第11页)。。

在这种氛围里,有关甄氏、特别是她冤死的传闻不断发酵,还夹杂着对曹丕的谴责的声音。如陈寿在《三国志·方技传》里就说:曹丕这边下令处死甄氏,那边就“夜梦青气自地属天”。去问占梦的周宣,周宣告诉他:“天下当有贵女子冤死。”曹丕很后悔,派人追赶给甄后送赐死玺书的使者,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陈寿:《三国志》卷二十九《方技传》,第810页。。这还是对曹丕有所回护的记述,而像《三国志》裴松之注所引几则传闻,就都有很浓厚的感情色彩:

《魏略》:“熙出在幽州,后留侍姑。及邺城破,绍妻及后共坐皇堂上。文帝入绍舍,见绍妻及后,后怖,以头伏姑膝上,绍妻两手自搏。文帝谓曰:‘刘夫人云何如此?令新妇举头!’姑乃捧后令仰,文帝就视,见其颜色非凡,称叹之。太祖闻其意,遂为迎取。”

《魏略》:“明帝既嗣立,追痛甄后之薨,故太后(郭氏)以忧暴崩。甄后临没,以帝属李夫人。及太后崩,夫人乃说甄后见谮之祸,不获大敛,被发覆面,帝哀恨流涕,命殡葬太后,皆如甄后故事。”

如果拿这些传闻,与刘义庆所编《世说新语》的有关记载再相比照,就可以知道被曹丕从袁熙那里夺来、而后逼迫致死的甄氏,在后世获得了极大的同情,甚至于赞美:

《惑溺》:“魏甄后惠而有色,先为袁熙妻,甚获宠。曹公之屠邺也,令疾召甄,左右白:‘五官中郎已将去。’公曰:‘今年破贼正为奴。’”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五官将纳熙妻也,孔融与太祖书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

《言语》“刘公幹以失敬罹罪”刘孝标注引《典略》:“建安十六年,世子为五官中郎将,妙选文学,使桢随侍太子。酒酣坐欢,乃使夫人甄氏出拜,坐上客多伏,而桢独平视。他日公闻,乃收桢,减死输作部。”*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周祖谟等整理:《世说新语笺疏》,第1074、83页。

而在这些传闻里面,曹丕显然是一个有负于甄氏的失德之人:

《言语》“魏明帝为外祖母筑馆于甄氏”刘孝标注引《魏本传》:曹叡“以其母废,未立为嗣。文帝与俱猎,见子母鹿,文帝射其母,应弦而倒。复令帝射其子,帝置弓泣曰:‘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文帝曰:‘好语动人心。’遂定为嗣,是为明帝。”

徐陵所编《玉台新咏》收有署名甄皇后的一首《塘上行》,以女性口吻诉说受诽谤而遭丈夫遗弃的幽怨:

而当曹丕建安二十二年(217)立太子之前,对他最构成威胁的就是同母弟曹植,尽管按照曹丕的说法,是已经去世的曹昂、曹冲才有机会继任:“家兄孝廉,自其分也。若使仓舒在,我亦无天下。”*陈寿:《三国志》卷二十《魏书·武文世王公传》裴松之注引《魏略》,第581页。曹植年少时,曾被曹操看作是“儿中最可定大事”者*陈寿:《三国志》卷十九《魏书·陈思王植传》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第558页。,最为宠爱,只因他自己没有把握住机会,不像曹丕“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曹植错失良机后,并没有丧失政治热情,因此曹丕在位,对曹植严加防范,逼迫他“十一年中而三徙都”,直到曹叡登基,也不曾给曹植一点儿机会*陈寿:《三国志》卷十九《魏书·陈思王植传》,第557页。。曹植与曹丕之间这种政治对手的“相煎何太急”的关系,在当时及日后都是被热议的话题,加上传说中甄氏与曹丕的恩恩怨怨,曹植、甄氏两个政治上同样被“牺牲”的人物,两个在与曹丕的关系中同样的弱势之人,自然而然被归到一起,并被演义出共患难式的恋情。唐代李商隐作《东阿王诗》:“国事分明属灌均,西陵魂断夜来人。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年赋洛神。”又作《代魏宫私赠诗》:“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后漳河隔梦思。知有宓妃无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时。”都是基于这样的想象。

裴铏的《传奇》也收入类似的讲述*裴铏,唐代晚期人,懿宗咸通、僖宗乾符年间为官。参见周楞伽辑注:《裴铏传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前言”。,见于其中《萧旷》一篇*《萧旷》,原载《太平广记》卷三一一,篇末注云出《传记》,周楞伽谓“记”字当“奇”之误。一本又题作《洛浦神女感甄赋》(周楞伽辑注:《裴铏传奇》,第84页)。沈达材引,题作《洛神传》,作者薛莹。。这一篇讲唐文宗大和年间,处士萧旷自洛东游,于月朗风清之夜:

闻洛水之上,有长叹者,渐相逼,乃一美人。旷因舍琴而揖之曰:“彼何人斯?”女曰:“洛浦神女也。昔陈思王有赋,子不忆耶?”旷曰:“然。”旷又问曰:“或闻洛神即甄皇后,谢世,陈思王遇其魄于洛滨,有之乎?”女曰:“有之,妾即甄后也,为慕陈思王之才调,文帝怒而幽死,后精魄遇王于洛水之上,叙其冤抑;因感而赋之,觉事不典,易其题,乃不缪矣。”俄有双鬟,持茵席、具酒肴而至。谓旷曰:“妾为袁家新妇时,性好鼓琴,每弹至《悲风》、《三峡流泉》,未尝不尽夕而止。适闻君琴韵清雅,愿一听之。”旷乃弹《别鹤操》及《悲风》,神女长叹曰:“真蔡中郎之俦也!”问旷曰:“陈思王《洛神赋》如何?”旷曰:“真体物浏亮,为梁昭明之精选耳。”女微笑曰:“状妾之举止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得无疏矣?”旷曰:“陈思王之精魄,今何在?”女曰:“见为遮须国王。”*周楞伽辑注:《裴铏传奇》,第80页。

随后引入洛浦龙君之处女织绡娘子,与萧旷缱绻永夕。鸡鸣,萧旷与二女作别,神女以明珠翠羽二物、龙女以轻绡一匹相赠,“超然蹑虚而去”。这里借萧旷在洛水所遇美人之口,一一道出甄皇后的身世,曹丕如何有负于她,她对曹植如何仰慕,曹植又怎样写赋,特别交代甄皇后善于鼓琴、《文选》收入《洛神赋》,还有曹植为遮须国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赋的文本与各种历史记载、传闻之间,弥缝着无边的奇思妙想,使《洛神赋》仿佛背靠着一个真实、复杂、神秘的历史,因而有了历史的凭据和深度,也有了新的解释空间。

郭沫若1943年写作《论曹植》,文章的宗旨是要替曹丕翻案,他说:托梦荐枕之类的说法确是怪诞,不近情理,可是曹植“对这位比自己大十岁的嫂子曾经发生过爱慕的情绪,大约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吧。不然,何以会无中生有地传出这样的‘佳话’?甄后何以又遭谗而死,而丕与植兄弟之间始终是那样隔阂?”*郭沫若:《历史人物·论曹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23页。这仍然是把《洛神赋》当史料,从所谓历史的角度去解读,却没有意识到对于《洛神赋》的这种“历史解读”,偏偏是混淆了历史与文学,混淆了史事与传闻。

1955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梅兰芳主演的京剧《洛神》,在片头,以如下文字介绍剧情:

甄后是袁绍之媳,被魏文帝曹丕俘虏,立为甄后,但甄后对文帝无感情,却因文帝的弟弟曹子建才华绝世暗中相爱。事被文帝知道,收甄后处死,并将子建贬往远方。数年之后,文帝悔念往事,将甄后遗物“金缕玉带枕”赐予子建。子建携枕返郡,途经洛川,夜宿馆驿,梦见仙女相告约明日川上相会。仙女即是甄后,神光离合,蹁跹歌舞:相见悲喜交集珍重而别。(本剧从“梦会”起至“洛川歌舞”止)

正如沈达材的感慨:“我们可以知道《洛神赋》的传说,影响于后来的文艺界的是何等的伟大!”*沈达材:《曹植与洛神赋传说》,第26页。在现代人眼里,《洛神赋》讲述的就是曹植与甄氏恋爱的故事。而在现代艺术史家的叙述里,《洛神赋图》也几乎是被当成洛神与曹植的邂逅图,画卷中“君王”的形象,往往都用“曹植”或“陈思王”来称呼。

五、神女之变异

当《神女赋》被解读为曹植与甄氏的故事,洛神对应甄氏,君王对应曹植,当这种对应的关系一旦构成,《洛神赋》便被强行嵌入到历史或者说历史的传闻之中,成了历史叙述的一个部分。而成为历史叙述的一个部分,固然可令《洛神赋》的史料价值提高,但无形中却损害了洛神的传奇色彩,特别使《洛神赋》因其虚构性而给人带来的想象空间被大大压缩。所以在东晋南朝期间,有关神女,其实还存在着另外一种传说。

如干宝《搜神记》里的《天上玉女》,就讲了魏晋间的一个神女故事:曹魏嘉平年间,济北国从事掾玄超夜独宿,梦到有神女来,自称天上玉女,姓成公,字知琼,早失父母,天帝哀其孤苦,遣令下嫁。连续三四天后,知琼白天出现了,“驾辎车,从八婢,服绫罗绮绣之衣,颜姿容体,状若飞仙。自言年七十,视之如十五六女”。知琼携了壶榼、青白琉璃器具和珍奇的食物、酒,与玄超共饮食,说:我见遣下嫁,“不能有益,亦不能为损,然往来常可得驾轻车、乘肥马,饮食常可得远味异膳,缯素常可得充用不乏。然我神人,不为君生子,亦无妒忌之性,不害君婚姻之义”。另有诗二百余言相赠,表达“神仙岂虚感,应运来相之”之意,并有所注《易》,玄超“能通其旨意,用之占候”。如此七八年过去,玄超也娶了妻子。知琼夜来晨去,倏忽若飞,人知能闻其声音、见其蛛丝马迹,但看不到本人。后来玄超经不住问询,泄露其事,玉女说:“我神人也,虽与君交,不愿人知。而君性疏漏,我今本末已露,不复与君通接。积年交结,恩义不轻,一旦分别,岂不怆恨!势不得不尔,各自努力。”酒后赠诗一首,把臂告辞。玄超“忧感积日,殆自委顿”。五年以后,玄超作为使者到洛阳,走在鱼山下,远远望见前面的车马似是知琼,赶上一看,果不其然。“披帷相见,悲喜交切”,两人同乘抵洛阳,和好如初*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21223页。。晋太康中仍在,只是逢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旦十五才来会面。在这个故事里,神女成公知琼与玄超之间的感情,有赖于轻车肥马、远味异膳、绫罗绮绣这些物质,很实在,也很世俗,可是也很牢固,他们分别数年,依然能够互相信任、重归于好。故事的基调,与《洛神赋》全然不同,有一种类乎民间的朴实。

蒲松龄《聊斋志异》卷十五《甄后》,更是讲了一个荒诞的故事:

洛城刘仲堪,少钝而淫于典籍,恒杜门攻苦,不与世通。一日,方读,忽闻异香满室;少间,珮声甚繁。惊顾之,有美人入,簪珥光彩,从者皆宫妆。刘惊伏地下。美人扶之曰:“子何前倨而后恭也!”刘益惶恐曰:“何处天仙,未曾拜识,前此几时有侮?”美人笑曰:“相别几何,遂尔懵懵!危坐磨砖者,非子耶?”乃展锦鞯,设瑶浆,促坐对饮,与论古今事,博洽非常。刘茫茫不知所对。美人曰:“我止赴瑶池一回宴耳;子历几生,聪明顿尽矣!”遂命侍者,以汤沃水晶膏进之。刘受饮讫,忽觉心神澄澈。既而曛暮,从者尽去,息烛解襦,曲尽欢好。未曙,诸姬已复集,美人起,妆容如故,鬓发修整,不再理也。刘依依苦诘姓字。答曰:“告郎不妨,恐益君疑耳。妾,甄氏,君,公干后身。当日以妾故罹罪,心实不忍。今日之会,亦聊以报情痴也。”问:“魏文安在?”曰:“丕,不过贼父之庸子耳。妾偶从游戏富贵者数载,过即不复置念。彼曩以阿瞒故,久滞幽冥,今未闻知。反是陈思为帝典籍,时一见之。”旋见龙舆止于庭中,乃以玉脂盒赠刘作别,遂登车,云拥雾覆而去。刘自是文思大进。然追念美人,凝思若痴,历数月,渐进羸殆*蒲松龄:《聊斋志异》,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第317页。。(于是,家中有一老妪代为传书,美人便送给他一位容色绝世的佳妇,此妇人自称铜雀故妓。一天,有瞽媪牵黄犬乞食,黄犬将妇人的罗衿咬碎。妇人对刘说:“犬乃老瞒所化,盖怒妾不守分香戒也。”以后刘母有所怀疑,让术士作法,妇人失踪。)

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把刘桢、曹操及曹操著名的铜雀妓都牵扯其中,给了《洛神赋》一个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解说。

[责任编辑刘培]

作者简介:戴燕,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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