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代虞弘族属及其祆教信仰管窥

2016-04-13 05:54张金龙
文史哲 2016年2期
关键词:魏书墓志

张金龙



隋代虞弘族属及其祆教信仰管窥

张金龙

摘要:《虞弘墓志》所载“鱼国”是指已经灭亡的茹茹(茹)国,即柔然游牧帝国;“尉纥”为尉纥或袁纥、韦纥之省书,是指北魏高车(敕勒)六部之一的袁纥部。虞弘先世曾在柔然统治之下,后与其部落一起被征服或主动归降北魏,被安置在“尉纥城”——位于六镇东部四镇辖区由袁纥部驻守的某一城戍。其祖父□奴栖以领民酋长身份参与北魏孝文帝末年(498)袁纥树者领导的叛魏行动并率领部民回到柔然境内,其父君陀(俟斤丘升头)后任茹茹国莫贺去汾达官并于521年至怀朔镇(朔州)迎接前一年逃亡北魏的柔然可汗阿那瓌。柔然灭亡前夕虞弘出使北齐时被扣,缘于突厥强大的压力和北方政局的急遽变化,虞弘等柔然遗民出于自保,遂以“鱼”姓替代“茹”姓,既而又改为“虞”姓。虞弘及其家族信奉祆教,不排除其年少出使波斯时接受祆教洗礼的可能性,但更可能是因为其所属部族原本就信奉祆教,北朝至隋代入华的柔然人信仰祆教有确切的文物证据,而高车人的历史及习俗显示,袁纥部或许早就接受了祆教信仰。

关键词:虞弘墓志;鱼国;尉纥城;柔然(茹茹);高车(敕勒、铁勒);祆教

A Study ofthe Ethnic Background of Yu Hong in the Sui Dynasty and Their Zoroastrian Faith

Zhang Jinlong

The Yu State recorded in “Epitaph for Yu Hong” refers to the extinct Ruru State, i.e. the nomadic country of Rouran; and Yuhe Lin City refers to Yuanhe Tribe, one of the six tribes of Gaoche (Tiele) i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Yu Hong’s forefathers were once ruled by Rouran, and were conquered or surrendered to the Northern Wei with his tribe afterwards, being placed in Yuhe Lin City. His grandfather participated in the rebellion against the Northern Wei led by the leader of Yuanhe Tribe in 498 AD, and led his people back to Rouran. Afterwards, his father performed as an officer of Ruru, and went to Huaishuo Town (i.e. Shuozhou) to meet the Rouran Khan who escaped to the Northern Wei the previous year. On the eve of the extinction of Rouran, Yu Hong was detained when serving as an envoy to the Northern Qi Dynasty. Due to the great pressure from Tujue and dramatic change of political situation in the north, Yu Hong and other adherents of Rouran substituted the surname of “Yu” for “Ru” out of self-protection, and subsequently “Yu” instead. For Yu Hong and his clan believing in Zoroastrianism, the possibility that he accepted Zoroastrian baptism when going to Persia in his youth can not be ruled out, yet it is more likely that the tribe he belonged to believed in Zoroastrianism already. There are substantial evidence of cultural relics to prove that the Rouran people who entered China during the period from the Northern Dynaties to the Sui Dynasty belived in Zoroastrianism, and the history and custom of Gaoche people show that they might had accepted the Zoroastrian faith long ago.

关于虞弘族属及其宗教信仰问题,由于缺乏确切文献记载,研究过程多需要借助推断才能完成,出现分歧自然难免,但分歧之大却显得不合常理。历史研究少不了推断,但必须合乎逻辑,尤其要与相关历史记载和出土文物相吻合,才能得出比较近真的认识。若谓虞弘为来自中亚的波斯或粟特系统(印欧语系)胡人,确与虞弘墓图像遗存中的人物形象和祆教特色相符,但当时北方系统的胡人如柔然、敕勒等族(阿尔泰语系)的形象及宗教信仰也未必截然不同,如敕勒族即是高加索人种,柔然人信仰祆教者亦大有人在。若其为北方民族,则当时尚未出现民族文字,且虞弘墓中遗物除汉文墓志外未见到任何其他民族语言资料,相关的对音也就只能根据当时汉语译音的通例进行比较分析。若虞弘出于西胡系统民族,虽然当时已有民族文字,但由于原本遗存的相关语言资料十分有限,在无法确定虞弘族属的情况下,自然难以用某一残留的民族语言强行比对,何况学界迄今尚未找到可资比对的具体资料。毫无疑问,对汉文史料进行深入细致的研读,充分观照虞弘生活时代的历史背景,应该是诠释《虞弘墓志》相关记载特别是对其族属及信仰问题作出合理推断的有效途径。

一、汉隋间的鱼氏与虞氏

陈连庆云:“虞庆则系出京兆鱼氏,当是鲜卑化之氐族”;“京兆鱼氏出身,虽然史书无明文记载,但各种迹象表明,其应属于氐族”。其主要理由是前秦政权有一位地位很高的大臣鱼遵*陈连庆:《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姓氏研究》,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第303页。。按鱼遵事迹在《晋书》及《资治通鉴》等书中均有记载,其史源当为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按《太平御览》两处记鱼遵其人,均引自《十六国春秋》,分见卷一二一《偏霸部五·前秦苻健》及卷四六五《人事部·谣》(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86、2140页)。。东晋穆帝永和六年(350)八月,“(蒲)洪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改姓苻氏。以南安雷弱儿为辅国将军,安定梁楞为前将军、领左长史,冯翊鱼遵为右将军、领右长史,京兆段陵为左将军、领左司马,天水赵俱、陇西牛夷、北地辛牢皆为从事中郎,氐酋毛贵为单于辅相”*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九十八《晋纪二十》,第3102页。。鱼遵在前秦建国之际特别是在苻洪返回关中占据长安的过程中建立了卓著功勋,苻健末年鱼遵已跃升为地位最尊的宰辅大臣。苻健临终之际,“引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楞、仆射梁安、右仆射段纯、吏部尚书辛牢等受遗诏辅政。健谓太子生曰:‘六夷酋帅及大臣执权者,若不从汝命,宜渐除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〇《晋纪二十二》“穆帝永和十一年六月甲申”,第3147页。苻生派遣阎负、梁殊出使前凉,受到凉州牧张瓘的会见。会谈中,瓘问负、殊曰:“秦据汉旧都,地兼将相,文武辅臣,领袖一时者谁也?”负、殊遂详细列举前秦统治集团之主要成员,位列第五的是“太师、录尚书事广宁公鱼遵”,谓其为“耆年硕德、德侔尚父者”,仅次于宗室大司马武都王安、征东大将军晋王柳、卫大将军广平王黄眉、后将军清河王法*房玄龄等撰:《晋书》卷一一二《苻生载记》,第2875页。。鱼遵在前秦初年苻生政权中地位之高,于此可想而知。后苻生因“梦大鱼食蒲”及长安有谣言“东海大鱼化为龙”云云,“以谣梦之故,诛其侍中、太师、录尚书事鱼遵及其七子、十孙”*房玄龄等撰:《晋书》卷一一二《苻生载记》,第2878页。《魏书》卷九十五《临渭氐苻健传》亦载其事,谓“生以谣梦之故,诛太师鱼遵父子一十八人”(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76页)。。不久苻坚杀苻生而自称大秦天王,“追复鱼遵……等本官,以礼改葬之,其子孙皆随才擢授”*房玄龄等撰:《晋书》卷一一三《苻坚载记上》,第2885页。。不过鱼遵及其直系子孙已被诛杀殆尽,即便有被任用的鱼氏成员也应该出于旁支。如上所引,苻洪建立前秦时所任命的八位臣僚,除“氐酋毛贵”外均列出郡望,且其所任官职全然不同,推测鱼遵等七人中,南安雷弱儿或为氐人*《三国志》卷二十五《魏书·杨阜传》:东汉末年,曹操征汉中,以杨“阜为益州刺史”,“转武都太守”,“会刘备遣张飞、马超等从沮道趣下辩,而氐雷定等七部万余落反应之”(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704页)。不排除南安雷氏为下辩氐雷定或其族人后裔的可能性。,其他六人则应为汉人。虽不排除他们因长期受氐族统治而在前秦时期氐族化的可能,但论其原本之族属当为汉人。这一判断还可从京兆鱼氏的历史中予以证实。

按俟吕邻即叱吕也。《孝文吊比干文碑阴》,有“直閤武卫中臣河南郡俟吕阿倪。”碑建在改姓前,俟吕明为胡姓。今《官氏志》无俟吕氏而有叱吕氏,“叱”读七,与“俟”音极似,译言本无定字,故《比干碑》俟吕,即《官氏志》叱吕之异译无疑。据《姓纂》诸书谓俟吕邻氏改为吕氏,即此俟吕当系俟吕邻之渻书,如渴烛浑省作渴烛之例。又《隋书》杨纳仕周赐姓叱吕引氏。引音辰,与邻迭韵。叱吕引当即俟吕邻之异译,而叱吕则其渻书也。据此,是胡姓一氏,因异译及渻书之故,歧而为四,其关系如左:

孝文帝太和十三年(489),“蠕蠕别帅叱吕勤率众内附”*魏收:《魏书》卷七下《高祖纪下》,第165页。,“叱吕勤即叱吕引”*姚薇元:《北朝胡姓考》,第120页。,柔然豆仑、伏图两代可汗之妻(可敦)为“侯(俟)吕陵氏”*魏收:《魏书》卷一〇三《蠕蠕传》,第2297页。。可见此部本属柔然,为柔然外戚部族,但与柔然王族并不同源,很可能本为高车部落。高车有泣伏利氏*魏收:《魏书》卷一〇三《高车传》,第2310页。,叱吕氏或出此族。北魏末年至两魏齐周时代可见叱列氏,亦出此族无疑。同一姓氏,之所以有不同的译音,则是因为“魏时华夷杂处,语无定声,氏亦无定

族*《新唐书》卷一一一《王方翼传》:为庭州刺史。“永淳初,十姓阿史那车簿啜叛围弓月城,方翼引军战伊丽河,败之,斩首千级。俄而三姓咽面兵十万踵至,方翼次热海,进战……杀七千人。即遣骑分道袭咽面等,皆惊溃,乌鹘引兵遁去,禽首领突骑施等三百人,西戎震服。”(第4135页)按此“乌鹘”当即回鹘,则突骑施似为铁勒系回纥部族。。突厥亦为铁勒系部族*参见马长寿:《突厥人和突厥汗国》,第4页。。北朝柔然之“大官莫何去汾”或“莫贺去汾达官”很可能即是柔然为其附属部族高车酋长设置的官号*柔然于4世纪末崛起于漠北,社崙称丘豆伐(驾驭开张)可汗,建立了柔然游牧大帝国。兼并高车诸部是柔然兴盛的重要因素,时“高车叱洛侯者叛其渠帅,导社崙破诸部落,社崙德之,以为大人”(《魏书》卷一〇三《蠕蠕传》,第2292页)。按君陁所任“茹茹国莫贺去汾达官”,与叱洛侯者所任“大人”相似。,也可能高车原本即有此官号。

三、虞弘父祖三代与北朝政权

《虞弘墓志》既然明确记载其“父君陁,茹茹国莫贺去汾达官”,可见其并不避讳茹茹国号。若其本为茹茹国(茹国)人,为何不直书之,而要以“鱼国”代替呢?按墓志所载其父履历,是在叙述历史,无关现实的政治取向,以北朝以来的习惯将柔然政权称作“茹茹国”显然并无不可。但在记述其原籍或本贯时,则需考量现实的政治状况。其时柔然政权已经灭亡,特别是虞弘家族经历了北朝末年的政治纷争,很可能早就不再公开以亡国的柔然人自居。考察虞弘父祖三代与北朝政权的关系,有助于加深对这一问题的理解。

墓志载虞弘父君陁在任“茹茹国莫贺去汾达官”时“使魏□□□□朔州刺史”,有可能是指他使魏时会见了魏朔州刺史,而非其使魏后留魏任朔州刺史*荣新江云:虞弘父君陁“先任茹茹(柔然)国莫贺去汾达官,后入魏,任朔州刺史”(《隋及唐初并州的萨保府与粟特聚落》,《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第171页)。周伟洲云:“由于有阙字,诸家推测君陁出使魏后降,任朔州刺史大致不谬。”(《隋虞弘墓志释证》,荣新江、李孝聪主编:《中外关系史:新史料与新问题》,第253页)根据墓志上下文并结合时代背景分析,几乎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林梅村认为:“虞弘之父以‘莫贺去汾达官’身分出使北魏,疑为婆罗门所遣‘大官莫何去汾’等六位使臣之一。”*林梅村:《稽胡史迹考——太原新出隋代虞弘墓志的几个问题》,《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1期。这一猜测值得重视。“大官”、“达官”在汉语中音、义皆近,可以通用。玄奘西行求法,“至素叶城,逢突厥叶护可汗,方事畋游,戎马甚盛”,“达官二百余人皆锦袍编发,围绕左右”*慧立、彦悰撰,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7页。。此处之“达官”亦可作“大官”理解。《魏书·西域·波斯国传》:“大官有摸胡坛,掌国内狱讼;泥忽汗,掌库藏开禁;地卑,掌文书及众务;次有遏罗诃地,掌王之内事;薛波勃,掌四方兵马。”*魏收:《魏书》卷一〇二《西域·波斯国传》,第2271页。玄奘所见突厥之“达官”与“莫贺去汾达官”或“大官莫何去汾”之“达官”、“大官”义近,记作“大官”或“达官”并不影响其本义。而波斯国之“大官”与《魏书》及北魏墓志中常见的中、内、外三都(都坐)大官义近。《魏书·阳平王新成传》载其为“内都大官”*魏收:《魏书》卷十九上《景穆十二王上·阳平王新成传》,第441页。,《元飏墓志》载其父阳平王为“侍中、内都大达官、夏州刺史”*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图版一○○。。据西史记载,“796年,阿哇尔的新可汗Kaia(Kaiam)随同他的Terkhan们一起投降了查理大帝”,内田吟风认为“此处Terkhan几乎无可怀疑的是柔然及鲜卑拓跋部(北魏)的高官名称Tarkhan(塔寒、达官、达干)”*[日]内田吟风:《柔然阿哇尔同族论考》,《北方民族史与蒙古史译文集》,第260页。。正光元年(520)九月,柔然新主阿那瓌受到宗室近亲竞争者的攻击而投奔北魏,其后经过宗族内部一番斗争,其堂兄婆罗门即位。《魏书·蠕蠕传》:

阿那瓌来奔之后,其从父兄俟力发婆罗门率数万人入讨示发,破之。示发走奔地豆于,为其所杀。推婆罗门为主,号弥偶可社句可汗,魏言安静也。时安北将军、怀朔镇将杨钧表:“传闻彼人已立主,是阿那瓌同堂兄弟。夷人兽心,已相君长,恐未肯以杀兄之人,郊迎其弟。轻往虚反,徒损国威,自非广加兵众,无以送其入北。”(正光二年)二月,肃宗诏旧经蠕蠕使者牒云具仁,往喻婆罗门迎阿那瓌复藩之意。婆罗门殊自骄慢,无逊避之心,责具仁礼敬,具仁执节不屈。婆罗门遣大官莫何去汾、俟斤丘升头六人,将兵二千随具仁迎阿那瓌。五月,具仁还镇,论彼事势。阿那瓌虑不敢入,表求还京。*魏收:《魏书》卷一〇三《蠕蠕传》,第2300页。

由此可见,当时北魏是由怀朔镇长官来负责与柔然的交涉事宜,怀朔镇将杨钧根据自己掌握的柔然政情向朝廷提出了遣返阿那瓌回国的方略,而柔然弥偶可社句可汗婆罗门派遣的迎接使者大官莫何去汾俟斤丘升头六人及所率兵众二千人,应该随同北魏使者牒云具仁一起来到怀朔镇。此与《虞弘墓志》所载其父君陁以“茹茹国莫贺去汾达官”的身份“使魏”的情形若合符节。所不同的是,数年之后六镇之乱爆发,怀朔镇方改为朔州,墓志以改名后的朔州记载虞弘父君陁出使的地点怀朔镇,应该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墓志撰写时怀朔镇早已改名,成为历史的陈迹。如此来看,实则“大官莫何去汾”为官号,“俟斤丘升头”为人名,而“君陁”乃是按汉人姓名习惯对“俟斤丘升头”所作的雅译*陈寅恪云:“凡入居中国之胡人及汉人之染胡化者,兼有本来之胡名及雅译之汉名。”“胡化汉人高欢,史称其字为贺六浑。其实‘欢’乃胡语‘浑’之对音,亦即‘贺六浑’之雅译汉名,而‘贺六浑’则本其胡名,并非其字也。”(《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序》,《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2页)很显然,“君陁”与“俟斤丘升头”类似于“欢”与“贺六浑”。。

孝文帝延兴元年(471)“冬十月丁亥(初二,10.31),沃野、统万二镇敕勒叛,诏太尉陇西王源贺追击,至枹罕,灭之,斩首三万余级,徙其遗迸于冀、定、相三州为营户”。

“二年春正月乙卯(初二,473.1.27),统万镇胡民相率北叛,诏宁南将军交趾公韩拔等追灭之。”

二月,“蠕蠕犯塞。太上皇帝次于北郊,诏诸将讨之。虏遁走,其别帅阿大干率千余落来降。东部敕勒叛奔蠕蠕,太上皇帝追之,至石碛,不及而还”。三月庚午(十八,4.11),“连川敕勒谋叛,徙配青、徐、齐、兖四州为营户”。

三年十二月“壬子(初十,474.1.13),蠕蠕犯边,柔玄镇二部敕勒叛应之。”*魏收:《魏书》卷七上《高祖纪上》,第135、136、140页。

太和二十二年(498)八月壬子(初三,9.4),“敕勒树者相率反叛,诏平北将军江阳王继都督北讨诸军事以讨之。”九月“庚子,仍将北伐叛虏”。“十有二月甲寅,以江阳王继定敕勒,乃诏班师。”*魏收:《魏书》卷七下《高祖纪下》,第184页。

孝昌二年(526)三月“甲寅(十五,4.12),西部敕勒斛律洛阳反于桑干,西与河西牧子通连。别将尒朱荣击破之”。*魏收:《魏书》卷九《肃宗纪》,第243页。

种种迹象显示,孝文帝太和二十二年(498)秋冬敕勒的反叛,□奴栖应该是参与领导者之一。《魏书·京兆王继传》:

高祖时,除使持节、安北将军、抚冥镇都大将,转都督柔玄、抚冥、怀荒三镇诸军事、镇北将军、柔玄镇大将。入为左卫将军、兼侍中,又兼中领军,留守洛京。寻除持节、平北将军,镇摄旧都。高车酋帅树者拥部民反叛,诏继都督北讨诸军事,自怀朔已东悉禀继节度。继表:“高车顽党,不识威宪,轻相合集,背役逃归。计其凶戾,事合穷极,若悉追戮,恐遂扰乱。请遣使镇别推检,斩愆首一人,自余加以慰喻。若悔悟从役者,即令赴军。”诏从之。于是叛徒往往归顺。高祖善之,顾谓侍臣曰:“江阳良足大任也。”车驾北巡,至邺而高车悉降,恒朔清定。*魏收:《魏书》卷十六《道武七王·京兆王继传》,第401页。

四、“检校萨保府”与虞弘之祆教信仰

近百年来,中外学界对萨宝的语源及其职能等问题进行了大量研究,萨甫、萨保与萨宝乃同名异译,早已成为定论,但对于其语源则仍有争论。随着对胡语文书研究的深入,尤其是对出土的大量胡人墓志的研究,学界对萨宝的职能及相关问题的认识日益清晰。周一良云:“萨宝二字为梵语Sārthavāha之译音,义为队商首领,伯希和等已考定之。”“此官实已绾理居留境内之商胡为主,故取商主之梵名萨宝二字为官名,不仅司祆庙之祭祀而已。唐宋时代萨宝府官皆以胡人充,而列于视品,与领民酋长之为视品可相比照也。”*周一良:《领民酋长与六州都督》,《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196页。此说言简意赅,在中国学界较早就萨宝含义提出概述性看法,至今仍值得重视。荣新江认为:“文献记载粟特聚落的首领是‘萨保’,此词来源于粟特文的s’rtp’w,本意是指‘队商首领’,延伸为队商所形成的聚落上的政教兼理的胡人大首领的意思。”*荣新江:《北朝隋唐粟特聚落的内部形态》,《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第115页。不仅萨宝之词源学界有分歧,关于萨宝制度的来源也存在着不同看法。姜伯勤认为:“‘萨宝’原是粟特昭武九姓本土贵族政治中的职官,十六国至唐开元间在中国的‘萨宝府’成为一种管辖西胡系队商住民及其祆教事务的‘开府领民’制度。”*姜伯勤:《中国祆教艺术史研究》,第124页。按此说可酌。首先,十六国有无萨宝(萨甫、萨保)并无确切证据,北魏设萨宝的可能性亦不大。其次,北齐虽有京邑萨甫和诸州萨甫之设,但在官品令正、从九品及“流内比视官十三等”中未见其职,北齐有“流外勋品”,具体官职名称不明,萨甫很可能即属其列。如此地位,实难“开府”。再次,“粟特昭武九姓本土贵族政治中”是否存在萨宝之职,证据并不充分。最主要的一条证据是隋《史射勿墓志》:“平凉平高县人也。其先出自西国。曾祖妙尼、祖波波匿,并仕本国,俱为萨保。父认愁,蹉跎年发,舛此宦途。”*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565页。罗丰谓“本国”是指史国,即《魏书·西域传》所载伽色尼国。进而言之,“‘西国’或为北朝时期粟特昭武诸国的代称”,“在中亚粟特地区有萨保这样一种官职”*罗丰:《萨宝:一个唐朝惟一外来官职的再考察》,《胡汉之间——“丝绸之路”与西北历史考古》,第258页。。按这一推断过于牵强,若史波波匿原在中亚伽色尼国任“萨保”,而其孙史射勿就已明确著籍中土,实难想象,很可能史妙尼或其父祖就已来华。史射勿之子唐《史诃耽墓志》:“曾祖尼,魏摩诃大萨宝、张掖县令。祖思,周京师萨宝、酒泉县令。”其孙《史铁棒墓志》:“曾祖多思,周京师摩诃萨宝、酒泉县令。”由此可见,史尼即史波波匿,史思或史多思即史认愁,则史氏最晚在史波波匿时就已入居河西走廊,史波波匿所任本国萨保显然并非是在其原籍国“西国”,而是在“魏”国——西魏。同理,史妙尼也应于北魏末或西魏初在河西走廊担任萨保。萨宝之职在西域地区原非正式的职官名称,随着大量胡人的进入,北朝政府遂将这种胡人自治制度纳入官僚体系当中,隋唐两代加以继承并作了某些调整,地位有所提高。尽管如此,以专门管理胡人宗教、社会事务为职事的萨保及其属官,与王朝正式职官制度有很大的区别,只能说是一类相当特殊的职官,也与中亚粟特贵族政治中的职官制度无关*芮传明认为:“‘萨宝’与其他的中原官衔相比,主要是荣誉性的。它的权限只在于管理胡人自己的社团。由于这些社团是自治或半自治性的,因此‘萨宝’必须兼顾到本社团的政治、经济、军事、宗教等各种事务。”(《“萨宝”的再认识》,《史林》2000年第3期)对于理解隋唐萨宝制度而言,这一说法比较稳妥。。

《虞弘墓志》:“年十三,任莫贺弗,衔命波斯、吐谷浑。”按“年十三”即十二周岁,时在公元546年,以此年纪出使祆教盛行的波斯,应该说很容易接受祆教并成为其终生的信仰。“虞弘墓葬浓重的波斯风格”*余太山:《鱼国渊源臆说》,《史林》2002年第3期。,或许正是这一情况的反映。祆教起源于波斯,后传至西域其他国家。《旧唐书·西戎·波斯国传》:“俗事天地、日月、水火诸神,西域诸胡事火祆者,皆诣波斯受法焉。”*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波斯国传》,第5311页。齐东方的研究显示:“虞弘墓石椁图像主要内容、文化渊源和艺术特色,与波斯美术关系密切。”“虞弘墓石椁上图像并非简单地模仿异域,应该说就是波斯文化的内容。”“虞弘是新移民,其死后石椁上的图像,应该是穿越时空移植异国的文化与信仰,试图通过理想化场景的展示,以求对自身文化的认同和坚持。”*齐东方:《虞弘墓人兽搏斗图像及其文化属性》,《文物》2006年第8期。1925年苏联考古学者在土拉河畔诺颜歹·斯穆发掘的“被认为是四、五世纪时柔然贵族”墓葬的出土物中,包括“波斯三桑(萨珊)王朝式的绢布织物”*马长寿:《突厥人与突厥汗国》,第10页。。按柔然可汗庭即在土拉河畔,袁纥部的传统游牧地亦距此不远,这表明柔然或袁纥部与波斯国之间可能存在着比较密切的通使贸易关系。由此来看,波斯文化特色在虞弘墓石椁图像中的集中表现,正是虞弘身为祆教信徒和当地祆教领袖的集中体现,而这应当与其早年出使波斯时受到的影响和熏陶密切相关。

五、虞弘信仰祆教之时代背景

值得注意的是,虞弘出使波斯之际,正是柔然内部突厥兴起之时。《周书·异域下·突厥传》:

其后曰土门,部落稍盛,始至塞上市缯絮,愿通中国。大统十一年(545),太祖遣酒泉胡安诺盘陁使焉。……十二年,土门遂遣使献方物。时铁勒将伐茹茹,土门率所部邀击,破之,尽降其众五万余落。恃其强盛,乃求婚于茹茹。茹茹主阿那瓌大怒,使人骂辱之曰:“尔是我锻奴,何敢发是言也?”土门亦怒,杀其使者。遂与之绝,而求婚于我。太祖许之。十七年六月,以魏长乐公主妻之。*令狐德棻等撰:《周书》卷五十《异域下·突厥传》,第908页。

事实上,北朝境内的柔然人中的确有祆教信徒,除东魏茹茹公主墓壁画外,故宫博物院藏《北魏茹小策合邑一百人造像碑》尤其值得关注。该造像盫下供养人题名可见邑师张祖欢、邑正茹□昌、邑正茹小策、但官茹□胡、但官茹阿毛、侍者茹道勖、侍者茹杴策、邑老茹今昌、唯那茹百天、唯那茹阿朱、邑老茹阿老、香火邑正刘大女、邑正茹德高、典坐茹神庆、典录茹戊午、典录刘惠。茹氏为内入柔然人无疑,故此碑“是以茹姓为主的同族合邑造像碑”。造像题记谓“大代正光三年□□□□□□□□□□□□□郡灵□□□合有邑子一百人造□□”云云,献文帝时曾将降附蠕蠕安置于高平、薄骨律镇,施安昌据此推测,“皇兴至正光三年(522年)五十余年中,茹小策家族盖在灵武蠕蠕中”。又,题记中有“劝化乡人,月设一盫,复寘心火菣,解悟心田”,结合碑中图像纹饰,判断此碑“反映出6世纪初茹茹聚落接受祆教的历史”*施安昌:《北魏茹小策合邑一百人造像碑考》,《故宫博物院院刊》2002年第4期。并参见其《北魏茹小策合邑一百人造像碑补考》,《故宫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4期;《茹小策合邑一百人造像碑的宗教性质》,《碑林集刊》第九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年。。按柔然人接受祆教信仰既可能是在进入内地之后,也有可能早在入华前就已是祆教信徒。值得注意的是,虞祥北周时曾在灵武任职,太原与灵武的距离不算太远,虞弘家族成员曾仕宦于茹茹国,而灵武柔然人也是祆教的信仰者。北魏灭赫连夏以后的百年间,灵武所在的薄骨律镇一带是敕勒聚居地,当地敕勒人很可能也与柔然人一样信奉祆教。因此,从宗教信仰的角度来看,并不排斥出身于柔然治下的高车(敕勒)袁纥(韦纥)部的虞弘家族属于祆教信徒的可能性。

曹魏鱼豢《魏略·西戎传》记“丁令国在康居北,胜兵六万人,随畜牧”,并谓“北海之南自复有丁令,非此乌孙之西丁令也”*陈寿:《三国志》卷三十《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裴松之注引,第862、863页。。按“康居北”或“乌孙之西”丁令(西丁零)与“北海之南”丁令(北丁零),最晚于汉魏之际前就已分道扬镳,然其游牧地域当有相近之处,应该会互通声气。北魏建国之初,道武帝于登国五年(390)春夏之际“西征,次鹿浑海,袭高车袁纥部,大破之,虏获生口、马牛羊二十余万”*魏收:《魏书》卷二《太祖纪》,第23页。。《魏书》卷一〇三《高车传》:“后徙于鹿浑海西北百余里,部落强大,常与蠕蠕为敌,亦每侵盗于国家。太祖亲袭之,大破其诸部。后太祖复度弱洛水,西行至鹿浑海,停驾简轻骑,西北行百余里,袭破之,虏获生口马牛羊二十余万。”*魏收:《魏书》卷一〇三《高车传》,第2308页。直到隋代铁勒韦纥部仍以“独洛河北”为居地*魏征等撰:《隋书》卷八十四《铁勒传》,第2308页;《北史》卷九十九《铁勒传》,第3271页。,独洛河即弱洛水,今蒙古国土拉河,弱洛水西北的鹿浑海在今蒙古国西南鄂尔浑河上源哈尔和林北,柔然可汗庭大体即在这一地带*参见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四卷《东晋十六国·南北朝时期》,图60。。北魏虽然将部分袁纥部民降伏南迁代北,但“部落强大”的袁纥部并未因此大伤元气,仍然在其原居地过着游牧生活。袁纥部“徙于鹿浑海西北百余里”,应该远在公元四世纪末北魏道武帝征讨之前。不管怎样,最晚在四世纪末之前袁纥部就已生活在以鹿浑海为中心的地域,其地介于北丁零与西丁零之间,有可能是丁零从漠北向西域迁徙过程中留下来的一部分部落的后裔。后来在西域前部西北建立高车国的副伏罗部,其居地当位于袁纥部和金山(今阿尔泰山)之间。也就是说,从北海(贝加尔湖)到金山的广大地域,沿途几乎都是丁零后裔高车(敕勒、铁勒)人的游牧区域,各个部落之间应该会有一定的联系。康居西邻波斯,北接丁零,丁零完全有可能以康居为媒介接受祆教信仰,即西丁零先接受祆教,而后再传到袁纥部和北丁零。

喜致震霆,每震则叫呼射天而弃之移去。至来岁秋,马肥,复相率候于震所,埋羖羊,燃火,拔刀,女巫祝说,似如中国祓除,而群队驰马旋绕,百帀乃止。人持一束柳桋,回竖之,以乳酪灌焉。……时有震死及疫疠,则为之祈福。若安全无他,则为报赛。多杀杂畜,烧骨以燎,走马绕旋,多者数百匝。男女无小大皆集会,平吉之人则歌舞作乐,死丧之家则悲吟哭泣。*魏收:《魏书》卷一〇三《高车传》,第2308页。

[责任编辑范学辉]

作者简介:张金龙,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北京10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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