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两侧

2016-07-14 20:41郗戈
北京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豹子山野山村

郗戈

在一本书的序言里,苏童说,人们生活在世界两侧——城市和乡村。他说,他的身体在城市,但是他的心、他的根在乡村,他是一个乡村的孩子。他并没有提到在这两侧中间的那些地方、那些人。城市和乡村的中间是什么呢?是城镇、河流、山野吗?是那些奔波、迁徙、旅行的人吗?它们也许永远也不属于世界两侧中的任何一侧,它们只是一段过渡、一种经过、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边际、一个方向、一个终点、一个可以停靠栖居的地方。我是一个出生在城镇里的人,也是一个总是在旅途中的人。我活在世界两侧的中间地带,总是在路上。

城镇生活带给我的,是对城市的迷恋和对山野的淡漠。城市和山野,同样是遥远的。儿时,我在想象中竭力给它们涂上颜色,把它们变成自己的领地,虽然它们从来就不是我的。它们却又是可以到达的,和许多孩子不同,我呼吸过真正的山野气息,也常常在城市的天空下醒来,我总是在这二者之间来回奔波。在长途汽车上,我渐渐长大了。

第一次和亲人一起出门远行,从一座儿时就向往过的大城市去另一座更大的城市。这座城市比我见过的所有城市加起来还要大,一座神话般的城市。第二次和亲人一起远行,我再一次来到那里。第三次和亲人一起出门远行,去的还是那里。这次不是旅行,而是求学。末了,爸妈走了,回家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那里。从此,我开始学会自己远行,从一座城市,经过乡村、山野、河流,然后到达另一座城市。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出门远行,一个人居住在那座遥远的大都会深处。现在,我还住在那里。

我所居住的是一座北方的城市。与南方的城市不同,北方城市里,几乎没有河流的踪迹。河流在城市的边缘奄奄一息,只给那些坐在火车上远远经过的旅人们留下几近干涸的巨大河床,让他们可以尽情想象这河流曾经波澜壮阔的样子。火车驶向城市,城市里没有河流。然而,城市本身却在流动,只是人们在城市深处沉溺得太久了,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正作为城市的一部分,随着它巨大的昼夜轮盘而旋转。总会有一些人从这个轮盘的转动中逃逸出来,在凝神静观的一刹那看见城市的流动,看见城市的河流。我时常梦想自己也会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河流上方穿行了太久的缘故吧,这个梦想果真实现了。那是一个夜晚,我从图书馆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转身走向阅览区的大门,一眼就看见了大门正对着的那面硕大的玻璃墙壁,突然觉得,墙的背后就是这个城市最美的部分。我走向它,久久地伫立,只是凝视着,夜之河流躺在我面前的近处,向极远处奔流而去。城市的河流是由密密匝匝、五彩缤纷的灯光汇集而成的。两排整齐的街灯是它的堤坝。从城市深处突兀出来的石块和金属,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这条河,让它笔直地流向一个固定的终点。这条河流是光的河流,耀眼辉煌、周而复始、一成不变。整个城市都沉浸在黑夜的大海中,那漫天遍地的万家灯火仿如在波涛中飘荡着的繁星,却显得分外孤独、微弱。城市的河流会在黎明时分慢慢消散,毕竟,城市是干渴的,它没有真正的河流。

乡村中才会有真正的河流,乡村为河流而生。从城市边缘向河流的上游旅行,我总可以找到乡村。似乎只有那么一次,我真正地接近了乡村,那是在儿时,去参加曾祖父的葬礼,随同大人们来到他待了一辈子的那个地方——一座真正的山村,有溪流、树林、梯田、农舍和麦垛。

大人们的悲伤并没有过多地感染我们这些孩子,大山给我们的印象是那么亲切而又新鲜。白天,我和弟弟在树丛里、山坡上追逐嬉闹,随便拉住一个以前从没见过面的高个子,叫一声“表叔”或“表哥”,就可以让他从树上摘苹果给我们吃。如果遇上又生又涩的,咬上几口就扔到圈里喂小猪了。

晚上,我不睡觉,独自坐在屋子前的打麦场中数星星。在哪里也找不到如此清凉的夏夜,似乎还有些冷。那么清澈的天空,那么多那么亮的星星,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眨眼睛的动作。星空一降到低处就和山中的点点灯火,甚至还有更近处飞舞的萤火连成了一片。只在一瞬间,我就不知道哪里是星光,哪里是灯光,哪里又是萤火了,我怀疑自己已在梦中。然而,在没有星星的夜晚,只能看到散落在山间高处低处,峰顶、谷坳中的零星的灯光,那么遥远、微弱,就像几个孤独的眼神,每种都不相同。每一星灯光,虽然很微弱,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了,不见了,永远都消失了,但是毕竟可能有一户人家住在那里。这样的人家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峰顶,或者一个黑魆魆的深坳之中,此时此刻,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呢?他们是否在家?他们是否也有丈夫、妻子、兄弟和儿女?他们是怎样的人家?他们怎样活着?是否也和我们一样悲伤着,快乐着呢?也许,我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远处孤独的灯光引我想入非非,思绪飘到了极远处,蓦然间发现自己已经成了这个山村里最后一个还待在打麦场上的人。几个大人还在正堂里守灵,围坐在那副棺柩旁边,沉默不语。大点儿的孩子也钻进麦垛里去,熟熟地睡了。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孤独的孩子,在这样空旷的夜晚,在一个山村寂寥的孤灯下无限遐想。远处,是翻飞流动的萤火,是山间星星点点的灯光,是无名的总想眨眼睛的星星……我突然想:如果现在来了豹子怎么办?这可不是瞎想,这个山村位于秦岭南麓,以前是经常有豹子出没的。曾祖父在年轻时,就是远近闻名的猎豹能手,曾经有一个夏夜,就像是今天这样的夜晚,村里人都在这些麦垛上熟睡,一切都很安静,曾祖父突然醒了,他闻到了什么——空气中,一种浓烈、神秘而又充满野性的气味。豹子的气味。他一跃而起,就看见它了。那只豹子,从森林深处走来,在月光斑驳的打麦场上四处游荡,像一个迷失方向的幽灵。它也看见他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住了。他盯着它,它也盯着它。它转了个身,慢慢走了。他跑进屋里拿来猎枪,那豹子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片山林之夜,那么寂静,如同今夜这般。豹子总是在山野的月光下独自漫游,曾祖父一生都守望着这片山村的寂静,恍惚间,他们好像合为了一体。是的,他们原本便是一体,同是这山野的灵魂。现在,这两个灵魂都已经离我们远去了,只不过像那远处群峰之顶和深坳之底的灯光一样,还在这山村空旷的夜晚中孤独地闪烁着。河流与山野养育了他们,他们为他们共同的母亲而生死。

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河流蜿蜒而行。而真正把城市和乡村连接在一起的只是道路。道路穿越河流,穿越喧嚣和寂静。我时常在路上,却依然是孤独的。

山村,河流,两座城市之间必须经过的路程。

车启动了,它们向我的身后退去,如同我的童年、我的过去、我的亲人、我的爱情,默默地向时光的漏斗中落去,像沙粒一样共同构成我们通常称之为记忆、思念、梦想和历史的那些东西。

只是经过,却很少停留,我是一个过客,总是从车窗后面往外看。我看到山峦、树林、河流,光秃的石壁上季节性的瀑布和随风摇曳的小花,河水里赤条条的孩子,桥墩下面站立在阴影里的人们。他们是真正的乡村栖居者,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的人,河流和山野的孩子。

他们居住的地方,天然的、绿色的,那么甜美宁静,却又隐约给人一种恐惧。我们始终不能完全接受这样一种想法:我们所乘坐的这辆车永远地停下来,我们得下车,然后居住在这里,居住在这些茂密无边的大山林深处,幻想自己可以和所有的植物、小动物用一种神奇的语言亲密交谈。或者居住在路旁的这些砖瓦小屋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目视这些过往的车辆到来然后远去,幻想着这些车辆载着那些乘客到达远方,那些喧嚣,那些绚丽,那些只在传说中隐隐浮现的,从未抵达过、从未亲眼见过的城市,但是,却从来没有一辆车停下来将我们自己带走,带向远方。于是,只有很少的人真正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过完这寂寥而又清纯的一生。这其中不包括我。

一个人在相隔遥远的城市、山村、城镇之间无休止地迁徙,而灵魂的最深处却久久地渴求一种安定的栖居,与可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不再把生活当作旅行,把旅行当作成长,把成长当作一个人的流浪。孤独的流浪,是我慢慢成熟起来的样子。我在城市深处流浪了很久,像一只迷路候鸟的影子。

城市是什么,乡村又是什么呢?不要问我,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一个定居者,而只是一个旅人。旅人来了,走了,最终成为一个过客。当他离开城市或者乡村,当它们远远地向后方退逝而去,变成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时,他也许才会真正发现城市或者乡村的美。一个过客所见的美,是久居城市或乡村的人无法看到的。因为正是一次次的失去和离开,一次次的重新走入孤独和寂静,一次次的回忆和遐想,才塑造出了这种遥远的、缥缈的美。一个过客看见世界两侧的美时,仿如一个孤独的极地漫游者,在天涯海角凝神静观太阳升起时那遥远星球的剪影。

城市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城市,就好像乡村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乡村。我是一个小城镇的孩子,在那里出生成长,直到在另一个小城镇长大并且变得成熟,然而我也并不属于它们,我一生都想离开它们,一生都在离开它们。“离开”对我来说,远比“居住”这个词美丽。离开,到达,离开,到达……这便是我的生活,一条河流的生活。也许,我永远都是一个旅行者,在世界的两侧之间徘徊往返。渐渐地,被其中任何一个地方深深地打动,却又不在那里停留栖居。

我宁愿做一条河流。当我回首顾盼的那一刻,思念和记忆如此美丽。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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