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2016-07-14 20:24季栋梁
北京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大锤婆娘亲家

1

“你驴日的以后还活人做事?”三舅的指头剟着八碗的眼窝,不是八碗把头躲来躲去,那指头就剟到眼珠子上了。三舅咳出一口痰来,呸到地上,把300元装进衣袋,顺手又把八碗拿出来招待的纸烟连盒装起来,气哼哼地跳下炕。一只鸡正在啄三舅呸在地上的痰,三舅踢了鸡一脚,鸡扇着翅膀,一阵尘飞土扬。八碗始终赔着笑脸,躬着身子送三舅出门,到了大门口,三舅一只脚都踏在大门外了,回头吼了一句:“别送了,以后家里过事,别请姑舅,这门亲戚就断了。”

“看舅说的,这是钢刀割不断的亲戚,咋能说断了呢。”

八碗说着往村巷露了一下头,见扎了一堆人在说笑抬杠,他迈出门槛的脚又缩了回来。

“那三舅你慢走,我还着急出门办事哩。”

八碗声音很大,既是说给舅舅听的,也是说给街巷里的人听的。

八碗把大门杠了,三舅的吼骂声就从墙头撂了过来:

“驴日下的,卸磨杀驴哩。”

八碗想,三舅这话连自己都骂了。

按说八碗应该把三舅送出村口,娘舅家人是骨髑主儿,不敢轻慢的,可他知道,自己一出门,回来时就会跟进来几个甚至十几个借钱的人,那就全得罪下了。

八碗回到窑里,感觉就像被人抽走了筋骨。娘舅那边现在是三舅主事,娘舅家人这回是得罪下了。好在娘已去世,不然娘去世抬埋时舅家请不来人,娘是埋不到土里去的,硬埋了,舅家人会生事的。至于儿子结婚,舅家能请动就请,请不动也没办法,眼下他顾不了长远,只能先顾眼前了。

坐在炕沿上,八碗看了婆娘一眼,婆娘就像丢了魂,苶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两手卷着衣襟“咕儿咕儿”地嗝气,眼泪像豌豆样一粒一粒滚落在衣襟上,就像雨点落在帆布棚上“嘭嘭”有声。八碗心里就愈发泼烦,可他有火发不出来,不让婆娘哭,眼泪会把婆娘憋死的。眼看一个月了,婆娘泪水没干过。八碗张张嘴想说点啥,却又不知说啥,转身出来,想想便进了驴圈,爬进了驴槽。两头驴卧在槽跟前,冲他翻翻眼,懒得动弹,只是昂头冲他“昂昂昂”地叫。驴槽底子很平,八碗扒下两只鞋往头下一枕,躺下去。虽是仲秋,天气已经有些寒凉了,但驴圈背风向阳,还是热烘烘的。夏天他经常躺在驴槽里晒太阳,让太阳把骨里蓄积的阴寒逼出来。人老了,骨就寒了。

尽管半个月来他没睡一个囫囵觉,可还是睡不着。咋能睡得着呢?八碗装了一锅子烟,“吧嗒”起来。老黑进来,两只前爪和头搭在槽沿,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他。八碗没理会,老黑把脖子往里抻抻,吐着腥气红的舌头想舔舔他的手或脸,这是常规动作。可八碗越看越泼烦,对老黑龇龇牙,老黑却不走,依然趴在槽沿,舌头耷拉着,八碗在老黑脑顶敲了一烟锅,老黑“呜哇呜哇”叫着跑出去了。

现在八碗在这世上宁愿白干一个月两个月的活,也不想得罪一个人。在这老埂坪,别人得罪了人不是啥个事,他把人得罪下就把仇怨结下了,让你在老埂坪寸步难行。也不是他软弱,而是无奈。他们一家是个外来户,解放前他爹一直在老埂坪拉长工,解放时均了老地主家的一孔窑洞,十几亩地,也就落户在老埂坪。大集体那年月,拼的是成分,抓阶级斗争,开批斗会,运动一个接一个,大户里四类分子多,他家的成分贫农,爹在运动中很积极,当过民兵营长,大户不敢欺负,日子也就平平顺顺过去了。可后来社会变了,成分不讲了,运动不搞了,批斗会不开了,包产到户后日子各过各的,大户的元气渐渐恢复了,就霸道起来。张家是老埂坪大户,占到了80%。店大欺客,户大欺孤,大户欺负小户家常便饭一样,鸡毛蒜皮的事都起群,小门小户的人家就受气了。张万寿就说过,张家人一人一口唾沫,小户人家就发洪水。这话是实话,唾沫淹死人哩。几户和他们一样拉长工落在老埂坪的外乡人受不了欺负,都陆续回了老家。爹回了老家一趟,可是包产到户地都分了,爷爷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叔叔,窝囊得鼻涕都吸不起来,人前头说不起话,谁会把自家的地分一点出来给你?回老家连顶片瓦的地方都没有。

娘又金贵地只生下他一个。独子都是有脾性的,也是年轻还没把形势看清,好争个强。有一回开玩笑开过火了,张家弟兄几个一起上,好汉还怕四只手,他被“丁零哐啷”地撂翻,断了两根肋骨,支书、村主任都是张家人,谁给他处理?那年划分林地,办林权证,腐败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他压不住说了话。大晌午的,他正捧着饭碗蹴在门槛上扒饭,一盆子屎尿就泼了过来,接着他就被几个人打倒在地。人们都端着碗在村巷里扒饭闲谝,他为大家说了话,却没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张龙踢着他吼:啥世道了看不明白,在老埂坪有你放的屁?不给你点厉害,不知道爷三只眼。他睡了一个多月,想明白了,惹不起躲得起,从那以后他学乖了,老实了,蔫了,木讷了,少言寡语了,低眉顺眼了,他学会装了,夹着尾巴做人,石头大了弯着走。但他在心里攒着一股劲,鼓着一口气,他给婆娘说,咱们生一个生产队,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到时候谁敢在咱们头上动土,咱们一个生产队跟狗日的干。李后家和他家情况一样,也是拉长工落户在老埂坪。可李后婆娘能生,生了14个娃,12个儿,儿子们一个个大了,只要跟人生事,12个儿子拧成一股绳,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连张家人都怯,成了老埂坪的第二大势力。可婆娘才生了宝顺、宝娥,国家计划生育了,婆娘东躲西藏地又生了宝凤、宝明,尽管罚得他家里连席子都没得铺,也改变不了他生一个生产队的决心。最终,婆娘生了宝明还在月子里,就让堵在羊圈里扎了。宝娥还上小学时,遇上闰河发洪水被卷走了。谁能想到大儿又这么没了,靠生养在老埂坪不受人欺负已经没有半点儿可能。

可是,现在他被逼住了,过不了得罪人这个坎。昨天晚上回来,今早来借钱的人就没断过。从早晨到现在,已经得罪了七个人,个个都是气势汹汹地走了。有些还出言不逊,倒像是他做下啥短理的事,他硬是没说出一句硬话来。他从没想到自己会活得这么窝囊。

20万是多么大的一疙瘩钱,来借钱的人都张着血盆大口,成千上万地借,再多的钱也经不住借。也不是他小气,日子都不容易,谁家里没有事,不借钱日子里的坎儿过不去,他也借过钱。也不是担心不还,只是一个个家里的穷坑大得吓人,钱借出去猴年马月才能还回来?还的时候也是今儿几百明儿一千,20万是一整疙瘩,你借他借的就打散了,成了零钱,就抵不上钱用。问题还在于,在人们看来他这钱眼下是闲钱,宝顺的媳妇说下了,彩礼也上齐了;现在宝顺没了,媳妇续给宝明,他家就再没啥大开销,这是人人看得明白的一步棋。因此只要借到手都会拖着欠着不还,当然还有些人借钱时就打着不还的主意。

何况20万从拿到手的那一刻,他已经想好了用处。给宝明把这门亲续下来,宝明娶媳妇就再花不了几个钱了,20万在县城按揭一套房子,把宝明安置在县城里,他们家也就从老埂坪拔了根,再也不用看张家人的脸色活人了。至于他和婆娘,还能有多少年的活头,都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因此,钱,他是铁定了主意不借。不借,呆在家里那就把人都得罪下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躲了,躲出去谁都不见。想到这里,他打定主意明天就出门。

“村主任回来了”的话翻墙进来,八碗浑身抖了一下,“嚯”地坐起来,磕了烟锅,翻身下了驴槽,决定立马出门。家里一时也不能呆了,再呆下去就等于自己给自己以后的日子挖坑。

八碗回到窑里,女人还在抹泪,他说:“别哭了噻,赶紧给我收拾一下,我得出门,家里一时都不能再呆了。”

婆娘看他一眼,“咯儿咯儿”打着哭嗝说:“出门?你、你要去哪达?这阵子走哪达都撵不上站口了。”

八碗说:“不走?不走等着上吊、跳窖?得是!”

婆娘抬起胳膊,用袖子搌了眼泪,从箱子里拿出掉了漆皮的人造革包往里塞东西,八碗说:“当我是走亲戚逛集?得是。”

婆娘的手停住了,看着他。八碗就来气了,说:“我是出门躲难哩,你当我是出门享福?”

婆娘说:“能躲到哪达去?”

八碗说:“出去揽活。”

婆娘说:“眼望着就冬天了,天寒地冻的。”

八碗没有说话,又装了一锅子烟。婆娘取来蛇皮包窸窸窣窣往里塞东西。

蛇皮包是拆开几个尿素袋缝制的,“尿素”两个大字墨黑墨黑的。婆娘把被褥塞进蛇皮包,又丢了魂一样坐在那里嗝气,八碗说:“把冬衣也装上,咋也得躲过这个冬天。”

婆娘说:“过年也不回来?”

八碗说:“能回来么?过年出门的人都回来了,借钱的人还不把门槛踢断了!”

婆娘装了冬衣,又装了二毛皮卡衣。八碗找了塑料绳将蛇皮袋子捆扎好,挽了一个肩套。这都是熟活,不用去试,背起来肯定合适。不过,他还是背上试试,毕竟几年没出门了,一试有些松,就觉得自己这几年缩了不少。人说人老了会缩的,他有些恍惚,他这就开始缩了。他是56岁上从城里回来的,进城打工的人太多了,人家挑年轻力壮的,就像挑牲口,就差掰开嘴巴看牙口了。他虽然56了,但干活不差劲,能跟年轻人拼着干,可是人家就是不要,也怕人年纪大了身体里藏着啥大病,到时牵连了人家。他就回家务劳庄稼。

婆娘又说:“眼看着黑了,走哪达时辰都不够了,非揣夜不可?”

八碗没有说话,从窑门洞往外看,日头已经坐在马大山上,昏黄的光苫盖了村庄。

婆娘说:“要不你连夜赶到亲家家吧。”

八碗说:“收拾你的,不说话能憋死?去亲家家,给老麻子送上门去?老麻子给三儿娶媳妇逼得狗上墙哩,他借钱,借不?不借,亲家还做不?”

这时间出门,八碗确实发愁,婆娘说得没错,这阵能走哪达去呢?八碗从箱盖上拿过几个本子,那是儿子写过的作业本。他几页一折,撕成二指宽的烟票。从墙上取下一大一小两个烟盒,装满了烟叶。烟荷包是婆娘专门为他出门缝制的,绣着喜鹊登梅。烟叶是他自己种的,阴干的烟叶金黄金黄,有一股香气。要说出门在外用烟锅方便,烟装进烟锅里就能嘬了,用烟票卷烟很麻烦。可是用烟锅吃烟,人家就把你的年龄看大了,找活时就嫌弃你。纸烟太贵吃不起,最便宜的纸烟一包也得一块多,有一种“工字牌”卷烟倒是一包几毛钱,可是经常断货买不上。

老黑在院里叫了几声,又来人了,八碗一哆嗦说:“赶紧出去,来谁都说我出门了,我在拐窑藏一下。”说着便提了包钻进了拐窑。

窑是上百年的老窑了,窑掌里左右各挖了个拐窑。山大沟深的,乱世就多土匪,老埂坪一带家家挖窑洞时都在窑掌挖了拐窑,连着通向村外的窨子洞。拐窑窑口只容一个人趴进趴出,往里走很阔绰,藏得下十来口人,还能藏粮食和水。外面备着一堆柴草,人钻进去后,拉柴草将洞口隐蔽起来。土匪围村不走,人就通过窨子洞逃向村外。解放后社会太平了,拐窑就闲了,家家封了与窨子洞的接口,里面堆放杂物,反倒成了老鼠的窝,里面老有欻啦欻啦的声音。

拐窑没有窗户,漆黑一团,有一股呛人的霉味,又闷又憋。老鼠不时从脚背上蹿过,八碗浑身一哆一嗦的。八碗是害怕老鼠的。八碗对于老鼠的恐怖记忆来自小时候挖鼠仓。鼠仓是老鼠的老窝,除了储藏粮食,还生儿育女。因此挖鼠仓时最容易挖出成窝的鼠崽,鼠崽一窝有六七只十来只,通体粉红色,有着稀薄的金黄茸毛,就像刚刚出生的娃娃,眼睛都是闭着的,未睁开眼睛前见光一会儿就死了。挖出鼠崽,大鼠会拼命地护崽,疯狂地跳跃着扑咬人,把锹头咬出咯吱吱的声音。有一次,一只大鼠就从他的裤腿钻进去,连抓带咬,他的大腿裆部被抓咬了个稀烂。他是隔着裤子将老鼠捏死,掏出来时,老鼠那小眼睛绷得那么大,那么凶恶,他吓坏了,回家就大病一场,从此再不敢挖鼠仓了。他常梦见那只死老鼠,恶狠狠地盯着他。其实老鼠更害怕人,八碗装了一锅烟点着,闻着烟味,老鼠就会远离。

2

“八碗,八碗哪?”

是二鬼,八碗屏住了呼吸。

“出、出门了。”

“村巷里蹴着那么些人,都说没看见出去。”

“怕、怕是他们呆了个迈眼晃过去了。”

“他是鬼还是风?那么多人都呆了个迈眼,说得能的,藏起来了吧?”

“没、没有,没遭啥事,有啥藏的噻。”

“那你说出门去哪达了?”

“去他大舅家了,他大舅九十了,放命哩。”

八碗暗暗赞许女人脑子够用,大舅九十,真是三天两头放命哩。

“哪咋没和他三舅一达里走?我碰上他三舅了。”

“……”

“跟我藏闷闷儿?给我来这一手?烟味儿还没散尽哩!”

“我吃的。”

“为你家的事,我把荒山都跑成白路了,躲起我来了?”

“……”

“没有我这个村主任出面,你们这么容易就把钱拿上了?”

八碗在心里“呸”了一口,二鬼这话他不但不认,而且一提就满腔仇恨。

宝顺在煤井里被瓦斯炸死后,二鬼不知咋就知道了,去确实去了,给他说宝顺是我们老埂坪村的村民,我是村主任,不出面谁出面,我代表的是村上,知道不,一级组织哩。他心里说,村主任,不怕把牛吹死了。那年张万寿的村主任给撤了,说是要选,一直没选,村里走得没人了,会都开不起来。二鬼是村委会班子里的,受不了苦,没出门就在村里游荡,像个鬼魂,镇上有个啥事就找二鬼,但也没明确二鬼是村主任,二鬼却自称村主任。不管咋说,二鬼能代表村里来,他很感动。二鬼说他跟矿长谈了,争了个脸红脖子粗,矿长答应给12万,这算是高的了,就是在城里让汽车轧死,让人打死,最高也就赔这么个价。咱们跟城里人不能比,农村人命贱,赔偿标准低。明儿协议送过来,赶紧把字签了,手印压了,我把村上的公章一盖,就是铁板上钉钉的事。说着打开夹在胳肢窝里的小皮包,掏出公章让他看看。要说12万,和他下井挖煤的时候死了人相比是高的了,但他不信二鬼。晚上在宾馆里他看到楼梯口蹲着一个和他一样的老汉吃烟,鼻涕眼泪都收不住,就知道老汉和他一样也遇上这事了。煤矿老板很贼,他问,就死了我儿子一个?老板说,就你儿子一个。他不相信瓦斯爆炸就死了他儿子一个,他挖煤时发生过瓦斯爆炸,很厉害的,死了7个人哩。老板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别到处乱说,谁问起你儿子就说在外地打工,我们会赔偿得让你满意。他走近了觉得老汉有些脸熟,递给老汉一根烟过去,老汉说,你不是改喜的公公么?改喜是宝顺定亲的媳妇。他说,你是?老汉说,我是改喜的姨父,你亲家的担挑,改喜定亲的时候咱们喝过酒。两人就格外亲切。老汉说,你儿子也出事故了?他抹了一把泪,说,你知道这次死了几个人吗?老汉说,光我们村就三个。他说,老板跟你们说赔偿的事了么?老汉说,还没说。他问,那你们打算要多少钱?老汉说,我们村上一搭里出事的强娃,他哥走南闯北的见过世面,一口咬定20万。你要了多少?他说我也要20万。老汉呜咽着说,唉,就是给座金山,儿子没了!两个人就蹴在那里呜咽呜咽地哭。

晚上,他在屋里流泪,门敲响了,他拉开门看到是老汉带着一个小伙子进来,老汉说,这是强娃的哥。小伙子很精神的,递给他一根烟说,叔,这些狗日的老板贼得很,不告诉咱们死了几个人,是怕咱们互相串联。我弄清楚了,这次一共死了6个人,咱们要团结起来,一口咬定20万,少了不接受,一次死6个人是大事故,传出去上面知道了就得关井,矿就开不成了,他们怕着哩,我们一定要拿硬。他说,我听你们的。强娃的哥又说,叔,你们那村主任不是个东西,他给你说的价你不要应承,他给矿长说给你12万,剩下的事咱们好说。他说,你咋知道的?强娃的哥说,矿上有我一个朋友,是老板的司机,他了解实情。

两个人走后,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二鬼因为鬼大,人们都叫他二鬼,自己还把他当成恩人了,真是个猪脑子哩。第二天一早,有人敲房间的门,他从门镜里看到是二鬼,恨不得扑出去捅狗日的几刀,但还是忍住了。二鬼叫他的名字,他憋声静气没有张声,二鬼骂骂咧咧地走了。一上午,他呆在房间里不敢出来,二鬼又来了一次,他还是没开门。晌午了,服务员把饭送到房间里来,二鬼像个鬼似的从服务员背后冒了出来。二鬼说,你躲我做啥,给你办事哩,害得我楼上楼下跑了多少趟?说着拿出一张纸来说,快签字,字签了就能拿上钱。这时门又敲响了,他开了门,却是强娃的哥,后面还有两个人。强娃的哥说,我盯了你狗日的一早晨了,还是村主任,这么给村民办事,命钱你都想薅一把啊,不怕头上响炸雷。二鬼说,咋了,不是我跑上跑下,你当老板会痛快赔偿?强娃的哥说,滚你妈的,小心老子一封信让你狗日的吃不了兜着走。二鬼说,你他妈的嘴巴干净点。强娃的哥说,咋了,想动手?来试试,老子不把你揳扁了不姓王。二鬼说,你狗日的等着。骂骂咧咧地走了。

赔偿20万,老板钱给得利索,直接办了卡,带他们到银行验了卡,改了密码,但约法三章:尸体不能回家,就地掩埋;家里不能举行祭奠仪式,念经超度;要有人问死者就说在外打工联系不上,事从谁身上烂包(张扬出去)了,现在拿多少钱,到时就退回多少钱。老板说,这次赔就是按国家赔偿标准,经了公,光税要上多少?还动情地说,希望你们也替我想想,你们是来我矿上挣钱的,不是我冒着风险开矿,你们哪里挣钱去?做人要讲良心,把我的矿关了对你们有啥好处?我答应,你们一家可以再来一个人到矿上工作。还能说啥?就都签了字。

“躲我?癞瓜子躲五月五,长虫躲六月六,躲过今儿能躲过明儿?一辈子不见人了?”

“……”

“有本事别再在老埂坪闪面,把地方买到城里坐去呀。”

“……”

八碗急得恨不能出来替婆娘回话,婆娘泛不上话来,会让二鬼觉得他就是藏起来了,要是搜,肯定会从拐窑里把他搜出来。

“村主任,你、你炕上坐,我还要喂牛去哩。”

“躲我做啥?我找他有事,好事哩,让他去我屋里一趟。”

二鬼高喉咙大嗓门的,哪里是给婆娘说话,分明是说给他听。二鬼分明断定他就在家里。

“钱放在你们手里就是死钱,放在我手里能亏了你们?给八碗说,两分钱的利,20万一个月该是多少钱,好好算算。”

脚步声出门去了,八碗还不敢从拐窑里出来。二鬼鬼得很,会像狗一样一猛子又扎回来。

婆娘在拐窑门口说:“走了,走了,你出来噻,里面不透风,你不憋呀?”

“你、你去看着他走远了没,把大门杠上。”

婆娘出门去了,一会儿回来说:“走远了,进自家门了。”

拐窑子实在太憋闷了,八碗出了一身汗,从拐窑子出来,他拿笤帚扇着说:“你看凶险不,他这口开得大不?20万想一爪子都打了去,让他堵在屋里了得,一时都不能呆了。”

婆娘说:“他说是好事,给咱利哩。”

八碗说:“猪脑子,这是给咱挖啥坑哩,钱到他手里能要回来?公家给咱们补的钱都不好好往咱手里发。”

八碗抡起蛇皮袋背在身上,婆娘说:“这阵出门非让他堵住不可,巷子里人扎堆哩。”

八碗说:“那就天黑下来再走。”

“我给你做饭吧。”

“做吧。”八碗又往拐窑里钻。

“你又钻进去做啥,里面不捂闷?”

“那狗日的鬼得很,万一再闪进来呢?”

“门我杠上了。”

“他不会翻墙?他翻墙比狗都利索,啥脑子,赶紧做饭。”

“你想吃啥?”

“吃啥?啥时候还问这?得是,啥快做啥。”

婆娘刚搭上火,大门又敲响了。

门都敲过三遍了,婆娘没有去开门,继续做饭,八碗说:“敲着门呢,你聋了?”

婆娘说:“能有啥好事,不开。”

“你啥脑子,不开门不是告诉人家我在么。”

婆娘端着一双面手去开门,是老瞎子。

婆娘说:“没在,出门了。”

老瞎子说:“他三舅走时没见出门送呀。”

婆娘说:“你瞎着哩能看到?”

跟老瞎子说话,婆娘利索多了。

“我就在家门口坐着哩,还没瞎到人从眼前过认不出来。”

“村主任也找他哩,没在么?”

“村主任说就在家里呢。”

“那你找噻。”

八碗恨得牙根直痒痒,跟老瞎子客气啥,话拿硬一点,还让找,找还不把我找出来?

“我可真找了。”

“你、你找。”

老瞎子嘿嘿一笑说:“我找啥,我又不是派出所的抓赌哩,这窑里除了拐窑子,还哪达能藏个人?人又不是老鼠,还能一辈子钻在洞里不出来?”

这话分明又是说给他听的。

老瞎子走了,婆娘插上门进来说:“村主任又在巷道里坐着哩。”

婆娘和好面,站在拐窑门口,八碗说:“不做饭站着等啥?胀呆呆的。”

“面刚和上,总得让醒一会儿。”

“还醒个球,胡乱做点吃了。”

婆娘的锅灶上麻利,一时三刻雀舌头面做好,问在哪里吃,八碗说:“在拐窑吃。”

“拐窑老往下碱土,土尘落到碗里了。”

“啥时候了还管球喔,你到院子里听着点。”

婆娘又提了油壶壶过来往碗里浇了些香油。

八碗吃了三碗,在拐窑里看不到天色,问婆娘,天黑尽了没?

婆娘说:“马大山峰影子才倒过来,人都在巷道里坐着胡谝哩。”

八碗说:“不能呆了,翻墙走,从驴圈上翻过去,谁也看不着。”

驴圈墙外就是田野。

婆娘嚅嗫了一会儿说:“你就在家里蹴着,能咋?”

八碗说:“能咋?昨儿回来到这阵得罪了多少人,再蹴下去,人就得罪光了,孤门寡户的,在村子上还活得下去不?”

“唉,你这阵走能往哪达去?”

“路上有场窑、塌窑、麦摞、柴火垛啥的,哪达凑合不了一夜。”

“夜霜大,天气寒凉,你的腿……”

“死不了人。”

八碗掏出20块钱塞到婆娘手里,婆娘说:“你给我钱做啥?我又不花钱。”

八碗瞪了婆娘一眼,背着蛇皮袋子出了窑门,顺着墙根来到驴圈墙根下。年轻力壮的都进城打工,村里就剩下了老人娃娃,闭不住贼娃子,明偷暗抢的事就多了,他把院墙往高里加了三尺,翻起来就困难了。他的腿已经不行了,关节炎越来越重,像一群蚂蚁在咬,酸困不得力,踩在墙窝子上就像踩在棉花包子上。他在一片新开垦的土地干了5年浇水灌溉的活。那是一片荒滩,一年四季风不息,又一直跟水打交道,所有关节都变了形,当时没觉得啥,老了,病就找上来了。他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只能搬来梯子。八碗爬上梯子,临下时,骑在墙头对婆娘说:“别忘了明儿是宝顺的二七。”

话说出来,又觉得多余,婆娘怎么会忘记呢?

虽然身子还算敏捷,可落地时踩在一泡屎上,八碗摔了个坐蹲儿,腰和腿、脚腕都疼,他坐了好一会儿才起来,忍着疼痛猫着腰跌跌撞撞小跑着往村外走。他闻到一股屎臭味儿,蹭蹭鞋底,还是能闻到屎臭味。他就这样带着一股屎臭味儿出了村。不远处就是闰河河谷,只要进入河谷,沟沟坎坎的隐得住人,他就不急了。

3

闰河的水很小了,河道很阔绰,风走的是水的路,河道就成了风道,浮土随风像水一样流淌。天地间飘着米黄色浮光。傍晚总是伴着风,风从山坡上刮下来,跟头流星地汇入河道,又被河道一夹,有一股猛劲,顶得八碗走起来很吃力,扬起的沙尘打在脸上针剟一般。

过弯断头时,八碗站了一会儿,泪水扑簌簌流下来。宝顺的坟就在弯断头。坟是座空坟,衣冠冢,只埋了儿子的一绺头发和一些用过的东西。宝顺是十几天后被挖了出来,腐烂得连个眉眼都看不出来了,骨头白森森地露出来。人家只让他们看了一眼就开始填埋,他大叫一声“宝顺——”就昏死过去。他被唤醒后,儿子已经被埋了,一个好心人给他留下了儿子的一绺头发。他捏着宝顺的一绺头发,一路上“宝顺哎——回家了,宝顺哎——回家了”这么呼唤着。他连夜给儿子起了个衣冠冢。八碗深信宝顺的魂魄跟着他回来了。人死了是要一七一送,七七送到坟上就在那世安了家,这世就没了牵扯。他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回来,给儿子送七就送不了了。原想着七七给儿子过一下,请三个阴阳念三昼夜的经,别人问起就说是给父亲念十周年的经,现在看来只能等周年了。

八碗站在风里,望着儿子的坟堆,风硬撅撅地带走了他的眼泪,却带不走他的悲伤。暮归的老鸹顶着夜风发出“哇——哇——”的叫声,凄凉而悠远。

黄昏越来越深,天光越来越暗,四野渐渐模糊了。八碗匆匆赶路,他怕遇到人。按说这阵山野该不会有人了,可是这几年封山禁牧,羊不让出圈,只要赶到山野里来,见着抓了就罚款。白天羊出不了门,到了晚上就都偷偷赶出来,村里人叫放夜,公家人叫偷牧。

当八郎山顶最后一点阳光被夜晚吞噬,已在天空像张白纸飘了一个下午的月亮就有了光芒,闰河蜿蜒曲折的细流像碎银子一样闪烁着光泽。只有无风的夜晚,整个世界都睡了,才能隐约听见闰河叽叽咕咕的水声。风越刮越猛,戗得八碗歪斜着走,八碗只能从河谷爬上来,沿着田野间小路走。深秋的田野就像老了的人,黝黑而粗糙,在风中长吁短叹。

月光再明,也不及白天,八碗高一脚低一脚,一口气跌跌撞撞走出十几里地,这才慢下来。走了一身汗,风灌进去冰凉浸骨。他拔了几根芨芨,拧了根草绳扎在腰里,整个人就像一个上了箍的水桶。又走出几里,依稀辨出前面的村庄是章台子村。章台子村有好几家熟人,跟婆娘娘家沾亲带故的,八碗不敢进村,怕亲戚跟他开口。在周当山的娘舅家人都知道了,章台子这么近,人们当然是知道了。再往前走,就要过十里沟,这沟一上一下十几里,处处悬崖绝壁,这几年村里蹦蹦车多了,经常拉人去跟集,抓发菜,出门揽活,一车拉三四十人,在这沟里没少出事故。去年一辆蹦蹦车翻到沟里去了,几十丈深,18个人死了,活着的几个都残了。平常日子难住了,赌气了,也都往这沟里跳,沟里聚满了孤魂野鬼,邪乎劲大,都等着拉替死鬼转世。午不过坟,夜不翻沟。

路边有一个麦场,麦草垛就像一个个馒头,老麦秸垛是灰黑色的,新麦秸垛是金黄色的。八碗选了一个新麦秸垛掏了个洞钻进去。新麦秸有一股清香,他想好好睡上一觉。可哪里睡得着,宝顺就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他又从麦垛里钻出来,靠着墙根点了根烟,泪水又落下来,他啜泣着说,宝顺呀,你不是来给我当儿子的,你是来还债的,前世你到底欠了我的啥债,这世非要用命来还啊!

他一直把宝顺念书当希望供着,宝顺考上大学,光宗耀祖不说,家里有一个公家人,张家人也会看风使舵。只要宝顺考上,他砸锅卖铁也要供养出来。可宝顺高中毕业没考上,老师传他,他去了学校,老师说,差三分,复读一年肯定能考个一本,重点也是有可能的。他对宝顺说,你复读么,我打工供你。宝顺说,我不上了,让宝明念吧,宝明比我聪明,咱们家能供养出一个大学生就不错了。他说,宝明还没上初中,能看出来个啥?宝顺说,爹,你看我爷这病不知哪天能好,我哪还有心思复读?就是考上了也念不下来。他长叹一声也没再坚持。那两年家里真是不顺的,先是煤矿嫌他年纪大不要了,接着便是娘得病,治了一年多,娘走了。爹胃上又得了病,手术做得不成功,睡在医院里吸氧,一天一二百地花,最后买了个氧气罐放在家里吸。

宝顺从学校回来才16岁,就要下煤矿,他说,下井挖煤那是挣阎王爷的钱,干别的活照样能挣钱。宝顺说,那么多下井的人,出事的才几个人?咱家没亏过人,你挖了多少年煤,大小事故出过多少回?也没咋,怕啥,咱家在世上没行下亏。自宝顺下井以来,他就一直担心。每听到矿上出了事,他都瘫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父亲走了,他对宝顺说,上井吧,干别的活。宝顺说,再干两年,把家里的账还完了,我娶媳妇的钱挣下了就上井。宝顺就是这么懂事,话说得就是这么实。也怪自己,他也想着下井挖煤能挣,四五年工夫宝顺娶媳妇的钱就挣下了,等宝顺媳妇一娶,就让两口子到城里打工过自己的小日子去。可现在啥都一年一个价,一个媳妇彩礼涨过了10万。宝顺挖了整整8年的煤,才挣够一个媳妇钱。

婚事定了,彩礼上齐了,他跟儿子说,正月里把婚宴摆了,就分家另过,你们去城里打工过你们的小日子去。宝顺说,急啥,等给宝明上大学的钱挣下了我再结婚。他说,彩礼上齐了,早娶早了一桩事,免得夜长梦多,现在这世道都不讲规矩。宝顺说,那就娶了先不另,等宝明大学毕业了再另。他没和宝顺再争,想正月里给宝顺把婚事办了,就让两口子进城打工。腊月里跟宝顺一说,宝顺说,等宝明高考完了,要是考上大学喜事一起办,多热闹。宝明已经复读了两年,一年比一年差,他没抱多大希望,可宝顺坚持,他想也就半年时间,谁知就遭了这么大的难。

野地里鬼火一闪一闪的,风刮来就像往身上浇冷水,他往起一站,头晕目眩,忙蹲下,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他感到嗓子鼻腔里辣辣的,掏出用塑料袋包着的药片,吃了两颗阿司匹林。他随身装着药,止疼片、阿司匹林、安乃近,浑身疼痛乏力,鼻塞咳嗽,随时吃几片,害病对他来说就是灾难,好在这些药都不贵。

好不容易睡着了,草垛欻啦欻啦的就像有人在撕草,八碗浑身直打哆嗦。麦草被扒开了,一双火焰般的眼睛对着他,电视上说这几年生态好了,有人见着狼了。他“妈呀”一声大叫,那东西被他的叫声吓着了,奔窜而去,到了远处,“汪汪汪”地叫起来,引得村庄的狗四面八方地叫,他长出一口气,这狗叫倒像是一种安慰。瞌睡又没了,风扑着麦草垛悠长而匀称。麦场有几棵树,栖在树上的鸟儿耐不住寒冷,睡得不实落,不时鸣叫几声。

他从内心真是感激儿子宝顺,如果宝顺结婚了再出事,这钱他未必全能拿到手,儿媳妇给分不分?儿媳妇还不知道是个啥样人,就是儿媳妇好,亲家能罢休?开始他觉得亲家是个实诚人,一年的接触,看来并不是这样。

4

到了县城,八碗先去了里固的“天堂纸活店”。里固以前和他一起下过几年煤窑,老人去世得早,家里平顺,攒下了点钱就不下煤窑了,把家里的土地院落卖了,开了家纸活店,背地里做盗卖女尸配阴婚的生意。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里固常挂在嘴边。里固动员他一起干,说,咱下一年井还挣不上一万,一个尸体就能卖两三万。他说,这损阴德哩。里固说,这咋是损阴德的事,这是做好事哩,佛爷都说硬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咱们配阴婚把单的拉成双的,不是神佛的意思?可他还是不能接受。

里固现在已买了门面房,下面两间,上面两间。上面一间住人,一间用纸活布置出人死后在那世的庭院、房间,庭院阁楼、小桥流水、雕梁画栋,还有仆男侍女、家丁护院,真像皇宫哩,要是那世真能这样,这比那些领导家可高级多了。他心里说,里固真是胆大,这不是与死人为邻么。

八碗说:“这一套多少钱?”

“12000。”里固说,“阴阳做得哪有这好,现在都只请阴阳念经,纸活全在我这里做。”

八碗嗯了一声,里固说:“你家里……”

八碗忙说:“是一个亲戚,在外面……车祸。”

他不知道里固知不知道儿了死了的事,矿上出了事故,能瞒得了多久?煤矿离县城不远,眼看跟县城连成一体了,里固这几年都活成人精了,消息灵通得很。可不管里固知不知道,他怕消息是从自己嘴里露了。

里固嗯了一声。

八碗问:“现在配个阴婚一个女娃多少钱?”

里固说:“根据成色、年龄、时间,价钱不一样,年纪小的过3万了,刚死的肉身,囫囵的要价五六万哩。国家打击得厉害,风险大,价钱就高了,国家打击啥,啥肯定涨价么。”

八碗说:“这、这么贵。”

里固说,“这还贵?我经手的一个女尸卖过6万。有一回一个客户催得急,有消息说5年前猪头山埋了一个女的。5年了,按说这肉身肯定没得看了,只剩骨头架就不值钱了。可是挖开一看,你猜咋了?”

八碗听得毛骨悚然说:“咋、咋了?”

“那女的水灵灵的,啊呀,就跟活着睡着了一样,把人都吓坏了,妆扮后就像新娘子,那尸首卖了6万哩。5年了肉身不坏,你说那坟风水不好?后来阴阳把他家先人的尸骨埋到那坟里去了。”里固说,“以前说风水,我老觉得都是拿死人的事哄活人的钱,现在我信了。慈禧知道不?墓不是也让盗了么,尸体都让人奸了,说人好好的,你说风水重要不重要?”

八碗就想,要是给儿子能配这么一桩婚,该多好。可现在他哪还有精力顾及死了的儿子?眼下的事还顾不过来哩。

八碗说:“配一个阴婚得多久?”

里固说:“这就难说了,有的动婚快,十天半月就有对象了;有的婚硬,难配得很,一年半载地等哩。”

里固散给八碗一根烟说:“年龄多大了?”

八碗说:“年龄小着哩,还没结婚。”

“想配个啥年龄的?”

“当然越小越好,没结婚的最好了。”

“那就得3万,不过你来了,咱们一达里下井几年,那可是虎口里掏食,给你少两千;要是亲戚远,两千你得了。”

“我回去商量商量,配阴婚的多不?”

“多,现在死了人,只要是出事故的,多少都能赔点,也都不亏死人,你这位亲戚车祸赔了多少?”

八碗说:“没盯下人,没得上赔偿么。”

里固说:“唉,那就是前世欠人家一条命,不然跑不了的。”

里固手机响了,躲到一边去接电话,八碗就进另一间屋。这间屋里摆着棺材,配阴婚当然得有口棺材。棺材人们叫老房子,就摆在地上,几个人就骑在老房子上打牌,一胖子接连放了几个大屁,一个小伙子笑着说,你这是棺材头上放屁,给死人胀气。见他进来了,胖子捏着一把牌拍着老房子说:“仔细看看,秦岭上的柏木造的,这板材,这做工,不敢往远里说,这方圆你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们老房子是最好的。人活一世,要走了咋也不能亏待自己,你说是不?”

八碗细看,那活可真是不敢恭维,板子薄得透亮,而且活做得太粗糙了,抹上去楞楞岗岗,铆也套得少,多的是拿胶粘,有的地方还使了钉,这是最忌讳的,人骂人缺德都说你给死人棺材上钉钉哩,一句话就骂人到骨头里去了。老房子是不能见铁的,要使钉也是木钉。那富贵牡丹和金童玉女也不是凿刻出来的,而是烫出来的,影子一样。八碗想,胖子可能是里固的儿子,虽然里固瘦得跟一条龙一样,这胖子能分两个,但眉眼是像的。

老房子一般的是“荒二五”,最好的是“四五六”,都是指板子薄厚说的,就是天、帮各按2寸5、2寸下锯破板,荒板推净不足2寸5或2寸的,就叫“荒二五”。“四五六”是天6寸、帮5寸、底4寸。八碗让胖子两种都用柏木料算算。胖子吧嗒吧嗒按着计算器,报了价,他吐吐舌头,自己请木匠这价格能做四副。心里说太黑了,挣死人钱都这么心狠。屋顶上垂下些绳子,挂着一件件老衣,他看看那些老衣,针线粗得没法细看,针脚一寸多长,到处都是线头,要样式也没个样式,直筒筒就像麻袋。木板上摆放着的鞋子就是一个鞋垫子上了个帮子,一圈下来没过10针,针脚长得大拇指都能擩进去。从棺材铺出来,八碗长叹一声,真是糊弄鬼哩。一样花钱,就该花得物有所值么。

里固打完电话,八碗告辞,里固说:“你给打捞着点,听到有死了的女的,给我传个话,一个我给你200块钱,这叫信息费哩。”

八碗嗯嗯嗯地应着,里固说:“你有手机没?把我手机号码存一下。”

八碗摇摇头,里固就给了他一张名片说:“装好,别丢了。”

八碗看看名片,心里说,都用上名片了。

里固说:“你说你这人,要是跟我一起干,现在啥光景?”

八碗想,里固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儿子没了,心里就实落了些。拿了老板家20万,他也不想老板出事,咱是在人家那里挣钱哩,死了人家还赔钱,要说也够可以了。

里固说:“我电话24小时开着的,你随时给我打电话,要不有了对象我哪里去找你?”

5

离开里固的“天堂纸活店”,八碗直奔建设工地。从宝顺被挖出来确定死亡,满七七还有一个来月时间,他需要找一份活计。宝顺的七七一过,他就去矿上把宝明带着去亲家家提说续亲的事,把宝顺的媳妇给宝明续下来。赔偿的时候,矿长说了,每家可以来一个人顶替岗位。虽然下井挖煤是要命的事,可是毕竟挣钱多,钱不拖不欠,开得也利索,下井挖煤的活就很紧俏。宝明高考比去年还差了四十几分,就要顶替宝顺下井挖煤。他死活不同意,煤窑就是一张吃人的大口,他已折了一个儿子,剩下一个儿,日子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再不能下井了,可他拦不住,宝明还是去了矿上。

想到续亲,八碗觉得宝顺之死都是天意。宝顺媳妇改喜比宝顺小六岁,正与宝明同岁,都属猪,合婚得很。宝顺没了,彩礼想全退肯定是退不回来的,就是能退一点,亲家也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多少,改喜的彩礼亲家已经给二儿娶了媳妇,最好的结果就是把亲续上。

赔偿办完后,八碗从矿上回来的路上,拐了个弯去了亲家。他想,事情亲家的担挑知道了,亲家肯定知道了,再说就是这事给谁不说都行哩,给亲家是必须说一声的,牵扯到续亲的事。亲家看来已经知道了。他没提续亲的事,这时间怎么能提呢?儿子尸骨未寒,提续亲的事再急也得等着宝顺过了七七。按说续亲的事该等宝顺一周年后再提,可是他等不到宝顺一周年,他怕亲家那边有变故。亲家四个儿,那就是四个债主,娶了两个还有两个媳妇,把家刮了几遍,难保不会在女儿身上打主意。亲家也没提说,但他想亲家应该是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给亲家带的礼物很重,烟酒糖茶齐全,还买了羊腿,都是成双成对,是按照提亲的规矩备的礼物。

县城到处是建设工地,脚手架密匝匝的,盯着脚手架走就能找到工地。可八碗撵着脚手架走了整整三天,走了几十家工地,没找上活。身份证上他已经63了,人家一看就摇摇头,嫌他年岁太大了。其实他才58,因为是个独苗儿,爹想早抱孙子,上户口时多报了5岁。这话他也给老板说了,老板还是头摇得像拨浪鼓。

八碗发愁了,找不上活挣不上钱不说,住就是个大麻烦。天寒地冻的,在外面睡是不行的,只要找上活,挣多挣少不说,至少会有工棚可住。想来想去他只能去找大锤。他想大锤该不会知道宝顺的事,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跟他借钱,大锤这几年给老板领工,回去都是坐着小车,混得像个人物,哪能找他借钱?

大锤倒没架子,说:“八碗叔,你家里都有几十万了,还打工?”

八碗慌张了,强撑着说:“哪、哪来的几十万。”

大锤嘿嘿一笑说:“跟我也装?这事要说别人你还蒙得过去,连我也蒙?我是谁?咱县地盘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装是装不过去了,八碗红着脸说:“就是你兄弟的几个命钱,你可别到处说。”

大锤说:“看叔瘦得,我还能问你借钱不是?”

八碗说:“那是那是,你哪里会跟我借钱。”

尽管大锤的话有些压量人,听上去很不舒坦,但八碗的心放下了,只要大锤不跟他借钱,话么,想说啥都行,谁让人家有本事呢。

大锤说:“叔,这都啥时间了你咋还出来打工?都剩下活把把子了,挣不了几个钱。”

八碗把一包烟塞给大锤说:“你给安排一下,干几天算几天,挣个饭钱也行。”

大锤把烟推了回来说:“我不吃那烟。”说着自己掏了一根烟叼在嘴上。

八碗脸红了一下,人家吃的是“中华”,一根能买他这几盒。

大锤给八碗安排的是筛砂子的活,但工钱每天比别人少30。八碗心里不平,一起筛砂子的虽然比他年纪小,可活是一样地干,你一锹我一锹,一锹都不少。

大锤说:“八碗叔,你别心里不平,你62了吧,要在城里都是退休的人了。退休是啥,懂么?就是做不了活了,工资自然要少了,我们老板聘了几个退休干部,工资比他们上班少了一半哩。”

八碗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跟你爹同年同岁,还比你爹小月份哩。”

大锤说:“你也没个比的,跟我爹比啥呢?”

八碗忙说:“那是那是。”

大锤说:“叔,你那钱放着也是闲放着,在我们公司买房吧,现在买房就是投资。”

八碗说:“你们房子啥价?”

大锤说:“一平米4100。”

八碗说:“你宰叔呀,市面上广告的房子三千一二。”

大锤说:“那得看地段,学校、医院、环境,你不懂这些的。”

八碗笑着说:“这辈子买不起了。”

“叔,有宝顺拿命给你换来的钱,再贷点款,月月还么,城里人买房子都这样的。”大锤说,“要买房子记着跟我联系,你要买我给老总说说,能少两三百。”

大锤走了,八碗长长地叹了口气,也就把窝着的气出了。每当心里窝了气,他就长出气,长出几口气就顺畅了。要不是大锤给他份活,管吃管住的,他该咋办呢?算算吃住省下了,也不能说亏。他心安了。

安心了没几天,大锤来找他,递给他一根“中华”说:“老板手头有些紧,你把钱拿来周转一下,不白用,一天按两分的利。”

八碗看着大锤,大锤说:“你放心,我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十几栋楼,这么大的工程能欠下你那几个钱?”说着给他点着烟,“叔,这烟你好好品咂品咂,一根顶你喔(那)几盒。”

八碗笑了说:“你现在把事业干大了,哪能不相信你,只是钱在宝明手里呢么。”

其实钱在卡里,卡就在他身上,几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他咋会让宝明管上呢?从矿上回来,卡放在家里都觉得不安全,就用塑料纸包裹了几层,让婆娘缝进贴身的防盗裤衩。防盗裤衩是他那些年在外打工买下的,厚牛仔的,穿上磨得肉疼,平时不穿,只有出外打工回家时才穿。打工到年底回家,贼娃子就泛滥了,一路上坑蒙拐骗连偷带抢的,有的人辛辛苦苦打了一年工,回家落了个鬼耍水,一分钱都没带回去。密码也只有他知道。到银行验完卡上的钱,人家让他改密码,并提醒他说别设家人的生日手机号啥的,那些都不保险,容易让人家盗走了。他原想设宝顺的生年八字,可想想不保险,就设了女人的生年八字。女人的生年八字连自己都记不清了。那年女人得了一场大病,担心就此要走了,因为送埋时阴阳要用生年八字,他问了女人的生年八字,女人想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说,该是二月二,娘说正炒豆豆哩,把她生在灶火里了。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炒豆豆,炒豆豆可不是二月二么。女人竟生在一个节日上,这就更好记了。

大锤说:“你把钱当命哩,钱会在宝明身上?”

八碗说:“你也知道我两眼一抹黑,斗大的字不识半升,是宝明一手办的么。”

这话他已说了不知多少遍了,从结巴到顺溜,他才发现假话只要一直说,连自己都当成真的了。

大锤说:“宝明在哪里?”

八碗说:“在矿上。”

大锤说:“那你抓紧跟宝明联系。”

八碗说:“明天我就联系。”

大锤说:“这阵联系,瞎事好事看不来,存在银行能给你多少钱的利?”

八碗说:“宝明下井哩,这阵在井下哩。”

大锤说:“抓紧联系,好事么,两分钱的利,20万,你算算。没算过吧,一月就是6000,等于你干大半年。”

利算是高的了,可这钱不好挣,这是放高利贷,弄不好血本无归。这样的事他听说过不少,不要说两分钱,就是两块钱也不敢做。这主意他是拿稳了的。可不借给大锤,这活就做不下去,再找活就难了,再说干了20天,就此走了,苦就白下了。咋也得熬等这个月满了,把工钱领上再走。

第二日大锤来,八碗说:“打了电话,宝明倒班了,白班。”

大锤说:“叔,你咋这么磨叽,瞎事好事掂不来?你抓紧,我也是想着让老叔挣上一笔钱,你说一天黑水汗流的能挣几个?你咋算不来账?”

八碗说:“这账傻子也算得来,我抓紧联系。”

“明天一定要联系上,想挣利的人多的是,有钱人都是拿钱挣钱,”大锤说,“你这么大年纪了,你看我爹现在啥都不干,就是听戏,捣罐罐茶。”

第三日大锤来,八碗说:“联系是联系上了,可宝明把钱存了定期。”

这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办卡的时候,那女娃动员他存定期,给他一笔账一笔账地算,一口一个叔叫得他脸都红了,他没存。定期利息高,可是他眼下这钱不是闲钱。

大锤说:“就是存10年定期能给你几个钱?一天两分钱的利,账不会算,咋都这脑子?难怪背个铺盖卷给人干活。 ”

八碗说:“人家银行说了,存了定期就不能取了。”

大锤说:“那是哄你们这些瓜子哩,取出来就是利息上吃点亏,你去取出来,亏了利息我给你补上。”

八碗说:“那我明天再找宝明。”

大锤说:“抓紧噻,你把人急死了,好事么。”

大锤在地上转了两圈说:“你干脆去一趟矿上,车费我给你管上。”

大锤掏出100块钱来塞给他。

八碗没接,说:“你看这娃,这是为叔谋好事哩,咋能要你贴钱。”

大锤又掏出100,把200块钱塞到他手里说:“打个的去,买上两包‘中华给银行的人,现在没有办不了的事。”

八碗接过来装上了,不装怕大锤生疑,他又说:“我明儿再打电话联系,宝明不老实,别去了不在,白跑一趟。”

第四日大锤来,八碗说:“宝明问了银行,银行说取也行,可得填表,等人家领导批了才行,手续麻烦得很。”

大锤说:“填表就填表,麻烦都怕打,你们啥时候才能脱贫致富哟,你抓紧噻。”

每天扯谎,八碗得绞尽脑汁,这让他苦不堪言。

第五日大锤来,八碗说:“宝明说银行人说要等到下月5号后才能取。”

他不知道这谎撒得对不,但下月4号,他就干满一个月了。

他把200块钱给了大锤,大锤说:“你装着,到下月5号打的去。”

4号到了,一月满了,上午八碗领了工资,大锤多给了他100。这他并不感激,因为他干的活跟别人一样,但工钱却少整整500,加上大锤给他的200,还亏200哩。八碗给大锤说他去矿上找宝明。他怕大锤看到他背了行李,知道他一去不返,一直等到晌午,晌午大锤都是去喝酒的。大锤走后,他背了行李匆匆出门,往汽车站来了。

6

到了矿上,八碗先给宝顺烧了七七纸,然后到煤井口等着宝明。从井下上来的人都黑得一模一样,认不出来谁是谁。他只得“宝明宝明”地一拨一拨叫。叫了几拨人,没叫出宝明,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最后一茬上井人中,一个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才认出是福娃。他问福娃,福娃说宝明只干了几天就走了。他问去哪里了?福娃说跟着同学走了。八碗说哪里能找到宝明?福娃说,我也不知道。八碗说,你见到宝明留住他,说我找他哩,我这几天都在矿上等他。福娃嗯了一声。八碗走出老远了,福娃又撵来说,叔,宝明把下井的指标卖给我了。宝明给福娃说过不让说卖指标的事,但福娃还是说了。八碗骂了句,这个驴日的。

宝顺的七七过了,宝明续亲的事就能提说了。续亲的事缓不得,一天都不能拖,可续亲得宝明同意,一些规矩要宝明亲自去做。县城这么大,到哪里去找宝明呢?他去了二中,学校一片冷寂,大门紧锁。宝明在学校跟哪些人往来,能去哪里,他一无所知。宝明的同学他一个不认识,他就像个无头苍蝇乱撞。八碗走在街上,像寒风中的沙粒一样孤独无助。晚上他去了车站,车站很暖和,可到了9点,最后一趟车发了,就不让呆了。实在没处去了,他就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了一晚。第二日起来又找宝明,到了晌午,他往亲家家来了。啥时候能找到宝明,他心里没底,他得先把亲家稳住了。

亲家正在起粪。八碗扒了棉袄,接过亲家手里的锹就帮亲家起粪,说,你歇缓吃烟。亲家杀了只鸡让婆娘进去炖,继续起粪。亲家养着几十只羊,这几年种果树的多了,说是羊牲口的粪上果树果子好吃,羊粪现在也值钱了。八碗和亲家一起起粪,亲家说,你靠墙缓着晒着。他说,力气是尿脬,越挣越大。一直干到吃饭。吃完饭抽了几根烟,亲家说:“我估摸着你该来了。”

他就把续亲的话说出来,亲家说:“亲家,丑话说到前头,续亲我没啥说的,只是……”

亲家半晌不说话,八碗说:“只是啥,你说么。”

亲家说:“你说这事出的,要是宝顺娶改喜,我啥话不说,可宝明要娶我就不能不说,等于我一个女儿嫁了你两个儿子。”

八碗盯着亲家,亲家说:“这……彩礼你得给涨两个。”

八碗心里说,你这是要卖寡妇,按说寡妇也该我卖,嘴上却说不出来,只说:“你说涨多少?”

亲家说:“两万。”

八碗的手抖了一下。结亲时八碗觉得亲家这人明理、厚道,现在看来不咋样的一个人,人不遇事是看不出一个人来的。八碗笑着说:“亲家,这可不是涨两个,你咋不掮个大刀到鸦儿沟去劫道呢?”

亲家说:“要说也不能说我涨了彩礼,现在你给宝明娶个媳妇,彩礼也到12万了。前几日我给三儿说了个媳妇,彩礼12万,一分不少。”

要说亲家说得也没错,彩礼一年一涨,今年彩礼是到了12万,还有上十三四万的哩。可是这事不能这么做,按说他家把彩礼上齐那天,媳妇子就是自家一口人了,这就像买东西买死了一样,以后哪怕这东西涨10倍。

八碗胸口发闷,亲家说:“你不要不高兴,也别多心,咱话往实里说,你这是掏一个丫头的彩礼,娶了两个媳妇子,多么划算的事。要是改喜和宝顺结婚了,宝顺出了这事,20万你能全花上?经了公,公家也不会全判给你的。”

八碗说:“做亲家了,话就要少说,说多了会伤人的。”

亲家嘿嘿一笑说:“我说的是个理,姑娘大了,续亲就快点,老话说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早娶事早了,你也没啥事了,宽心享福去。啧啧啧,你命好得很,你看我,还两个儿哩,愁得昼夜没觉。”

八碗没想到亲家看上去蔫头耷拉,温温吞吞的,却这样能说。他快气炸了,恨死亲家了,可有啥办法呢,也只能往好处想安慰自己,人家没悔婚就不错了,要是悔了婚,彩礼能给你全退?就是退几个钱,猴年马月才能拿到手。

亲家递给他一根烟,说:“亲家,宝明的婚事也看着了,你也花不了几个钱,那钱眼下也闲着,借我两个周转一下,你看我这小儿子结婚,手头有些紧。”

八碗说:“钱在宝明身上装着哩。”

亲家说:“那么大一疙瘩钱你还不当命一样看着,会放在宝明身上?”

“钱是打到卡上的,我又弄不明白,是宝明一手办的。”八碗咬咬嘴唇,又说,“我已经在城里把房看下了,改喜和宝明结婚后,就让他们坐到城里去,反正现在都是个打工么,到时候你们到城里浪去,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说的是实情,也是封亲家的口。

亲家迟顿了半晌说:“你借不借先不说,先把两万彩礼给我上了,我等着用钱哩。”

八碗说:“那我也得找到宝明。”

原本想在亲家家住上几天,现在看来也住不下去了。亲家送他出来说:“你快点找宝明,抓紧把两万彩礼给我送来,早早把人娶过去,钱啊逼得人眼睛滴血哩。”

又说:“你想,我要耍赖,用改喜给三儿换亲,我啥钱都不用花,啥心都不用操了。”

八碗心里“呸”了亲家一口,说,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上了蟒蛇岭,寒风吹彻,能把人叼上天,在避风的弯里他坐下吃烟,山一疙瘩一疙瘩的,天地间尘土罩得雾突突的,他能辨认出老疙瘩山,山下就是老埂坪。他双腿酸软疼痛,他多想回家,多想家里的热炕,可他不能回家,他得把宝明找到,就又向着县城来了。

县城这么大,上哪里去找?再说这狗食不定在县城,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找到的。八碗心里恶恶地骂着宝明。他得找个活,挣钱不挣钱的先把住的地方解决了,不能坐吃山空。可已是腊月,工地都歇工了,连只管住的活也找不上。他只能去租房,可都死贵死贵的,都是半年起租。他租半年房子做啥?只要找到宝明,他第二天就不住了,花那冤枉钱做啥?

天冷风大,飞沙走石的,八碗觉得是在冰窟中行走,关节一阵一阵的疼痛,钻心难忍,吃止疼片也不顶用,他只能去买药。买药出来,走到一片荒地,发现一间孤零零的房子,一扇破门半掩着。房子周围是蒿草、塑料袋、碎纸片和人屎,就想肯定是个孤房子。他走过去从门缝往里看,房子没有窗子,黑咕隆咚的,就像个缸。他推开门,里面什么都没有,四下看看,就开始打扫。他一直担心有人拦挡,可是人过来过去的没人过问,他悬着的心就放下了。房子收拾出来,感觉比外面还冷,他捡了些碎木片、枯枝、柴蒿、纸箱、塑料袋,笼起一堆火,房里一下子就暖和了。火真是好东西,烤得浑身舒坦,关节疼痛大大减轻了。他又捡了两趟,生火的东西堆了一堆,他把火堆笼在门口,掏东西出来铺的时候,发现婆娘把狗皮也给他装上了,婆娘心细哩。

这一晚倒睡得实落,一觉醒来,已是红日高照。有了这个住处,心里就不慌了,八碗就一门心思找宝明。哪里是找,只能在街上晃荡去碰,县城就这么大,几条街他走啊走啊。

这天早晨,八碗从小房间出来,靠着避风的墙晒太阳,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汉走过来,看了他两眼,走过去了,又回头走来。八碗以为他要赶他走,便满脸堆笑迎上去,递了一根烟。老汉没接烟,看着他半天说,你、你住这房子里?八碗忙说,我、我……老汉说,我不是赶你走的,你知道这房子是干啥的?八碗说,干啥的?老汉说,你真不知道?八碗说,我不知道。老汉说,那算了吧。老汉掉头走了,八碗说,老哥,咋的了?你这说半句留半句的,把人悬到半空了。

老汉又停下脚步,走回来掏出烟递给八碗一根说,这、这是医院以前的停尸房。八碗抖了一下。老汉说你怎么住这里?八碗说,工地都停工了,没处住了。老汉说,那你咋不回家?家远?八碗说,远么,大雪封山了,车不通了,再说一来回花销也大。老汉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不该给你长这个嘴。八碗说,没啥,已经住了几夜,也没见啥怪事。又嘿嘿一笑说,咱这穷家寒舍的,鬼拉替死鬼都看不上,鬼要拉也拉个富人哩。话是这么说,可晚上就害怕了,梦里全是鬼怪。他就念阿弥陀佛,梦里都念。

过了两日,老汉来了说,你跟我走吧。八碗说,去哪里?老汉说,我给你找了个住的地方。八碗说,老哥,我没钱。老汉说,我知道,你要有钱也不会住这里。原来这老汉是三中的校长。他住进了三中后门旁边的一间小房子。老汉说,看门老汉回家过年了,这锅灶你可以用,米、面、土豆你就做着吃了。八碗感动得泪水蒙眼,说,老哥,有啥活……老汉笑笑说,没啥活,你跟我去拉点煤过来。

八碗每天就在大街上走,要是夏天,街上还可捡些饮料瓶、酒瓶、纸片。这寒冬腊月的,大街上没啥可捡的,不过他倒把房价打听个明白,还看了几套房子。他看上了一套房子,每平米3200,三室一厅,够宽敞的了。那姑娘给他算了价,每月还贷小两口打工背得起,不影响生活。那姑娘说,赶紧买,年前买还打折,一套房能少几千块,翻过年还涨价哩。这话他信,房价就和彩礼一样年年都在涨。他真想就买了,可是他得找到宝明,找不到宝明,一切都悬在空里。

7

腊月二十三一过,年就轰隆轰隆地来了,满大街都是回家的人,街道两边摆满了年货。八碗心急如焚,心里默念:宝顺你帮帮爹,让爹快点见到狗食宝明。真是有灵啊,第二日他就在街上碰上了宝明。宝明跟一帮子红毛黄毛的二溜子走过来,酒气喷人。

八碗把儿搀扶到学校门房里,儿子就像猪一样呼呼大睡。八碗又恨又心疼,咋能喝这么多么。儿子一身西装,还打着领带,他叹口气,心里说,你还打扮得跟个干部一样。忽然,一阵歌声猛地响起来,声音好大,把八碗吓了一跳,以为是校园里有人在唱,看看外面,没人,竖起耳朵听,歌声在儿子的口袋里,他摸儿子的口袋,摸到了,是手机,拿出来,不唱了。

八碗恨得咬牙切齿,真想拿鞋底狠狠揍狗日的一顿,可看着宝明头脸褐红,又心疼了。宝顺到死也没舍得买个手机,他几次说现在年轻人都有,你买上一个吧。宝顺说,爹,两头子不见太阳,一下煤井,信号都没有,再说没用么,给谁打?咱又不是老板,人家老板拿这赚钱哩,咱拿这就是个花钱么。

手机又唱起来,歌是用老家这一带的话,唱得口齿清楚,他听得明白。

两只山羊嘛 爬山着嘞

两个姑娘嘛 招手着嘞

我想要过去吧哪 狗叫着嘞

我不过去吧哪 心痒的嘞

听见隔壁子哪 水响着嘞

一个丫头子嘛 她洗澡着嘞

我想要过去嘛 那门锁着嘞

晚上过去嘛哪 妈妈在家嘞

一只山羊 上山的嘞

一个姑娘 招手的嘞

我晚上睡不着 我白天醒不来

我一天不见 我心烦的嘞

两只山羊 爬山的嘞

我的姑娘 招手的嘞

我想上去吧哪 狗咬的嘞

不想上去吧哪 我心痒的嘞

八碗看着宝明心里叹了口气,他太失望了。

宝明直到了黄昏才醒来,揉揉眼睛看着他,目光怪怪的,坐了许久才说:“你咋在这里?”

他们来到一家小馆子,八碗问,吃啥?宝明说,吃肉。宝明要了一个肘子、一盘猪耳朵、两碗削面,又要瓶啤酒、两包烟。八碗心疼,却说不出话来。啤酒拿上来,八碗说,你中午喝成那德行了,还喝?宝明说,喝啤酒醒酒。八碗嘴张了几张,只叹口气出来。宝明吃着肉,抽着烟,喝着啤酒,说,爹,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咋在这里?八碗没接话茬,他都懒得跟儿子说自己这几个月的辛酸。宝明说,眼看过年了,我还说回家去找你哩,你咋还不回家?八碗说,你不是也没回家么?宝明说,我有事。八碗说,喝酒逛街,跟个地痞流氓一样?宝明说,你别看那些人,都有背景的。八碗长吁一口气说,你当我闲得逛街哩,我在找你。宝明说,你找我做啥?八碗就说了续亲的事。宝明呼噜呼噜扒面说,你、你说啥,把我哥的媳妇给我续上?八碗说,咋咧?你不同意?宝明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说,你、你这做的啥事?你也真会想。八碗说,咋咧?改喜正好和你同岁……宝明说,这事没一点可能。八碗压着气说,彩礼都上清了,你不续亲,人家能给你把钱退回来?退不回来,还得拿钱给你找媳妇,现在彩礼都十几万了,这里出外进是多少?念了多少年书,这账不会算还要人教啊!宝明说,我明确告诉你,这事墙上挂门帘——没门,你就死了这份心。八碗被宝明一句话差点噎死,要是在家里,他早巴掌抡上去了。他说,别当给你哥赔了20万,就摸不着天高地厚了,咱家的锅大碗小你不知道?宝明说,你别说了,我有对象了。八碗说,你有对象了?宝明说,我同学,恋爱已经三年了。八碗火冒三丈,一拍桌子说,你个驴日下的,老子打工供你念书,你倒找起对象来了。宝明说,这是两码事。八碗说,你妈个×,两码事,一心能二用么?宝明说,你不懂,学校里哪个同学不找对象?八碗气得抖起来说,那是他妈的×,那是学校?宝明说,你说话文明点。八碗说,文明你妈个×。宝明伸个懒腰说,算了算了,总之你不懂,别跟我争这些事。

八碗真想给宝明几个耳光,可他下不了手。宝明是惯坏了,本是老小,加上那年小女儿淹死,就都娇惯。棍棒之下出孝子,老人的话说得实实的。宝明续了根烟说,赔我哥的20万你打算咋弄?八碗没有说话。宝明说,别当命一样守着,你得让钱活起来,得让钱下儿子。八碗瞪大眼睛看着宝明,心里说,你狗日的也打起这20万的主意了。宝明说,你把钱给我,我让它活起来,现在得靠钱挣钱。八碗说,你咋让它活起来?像你一样满天飞?宝明说,投资啊,说得细了你也听不明白,你把钱给我,保证一年我给你挣回20万来。八碗眯着眼睛说投资啥?找对象?宝明说,说深了你也不懂,你把钱给我就行了。八碗说,看我儿子本事大的,啧啧,一年挣20万,就你跟那群男不男女不女的黄毛喝得晕天昏地的,挣回20万了?宝明说,你种了一辈子地,把脑子都种成地了,你不懂,把钱给我,等着看吧,我给你说昨天跟我喝酒的那两个,爹都是官,掌实权哩,能揽上工程,工程是啥?就是钱。八碗拍着桌子说,老子不指望你那20万,你把这门亲事续上了,就是最好的投资,最好的工程。宝明说,续亲是没有可能的,给你说了我有对象……八碗一拳砸在儿子拿烟的手上,说,日你娘,一根接一根不怕把你狗日的抽死。宝明说,你干啥?以后别动不动就暴粗。

八碗压着气,语重心长地说,宝明,爹给你想好了,把这门亲事续上,你结婚就花不了几个钱了,20万给你按揭套房子,你们就到城里坐去,反正现在都在外面打工哩,就再不用呆在老埂坪受狗日的张家人的气了。宝明说,我把话给你说死了,续亲一点可能都没有。八碗手抖着说,你都过20的人了,咋就不懂事呢,我的活先人!宝明说,再说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八碗说,不想结婚你找啥对象?宝明说,找对象就得结婚啊?给你说你不懂,你别跟我说这些事。八碗说,老话说儿子欠老子一副棺材板,老子欠儿子一个媳妇。把这门亲事续了,给你把媳妇一娶,我这辈子的事就交代了,以后你发多大的财那是你的事。

宝明手机又响起那首歌来,宝明接了电话,站起身说,我哥这20万,就是咱家翻身的资本,你把钱给我。八碗吼道,休想!宝明说,我是你儿子,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八碗说,你当你是成才的东西。宝明说,你咋这么个死脑筋,那你先给我几百块钱。八碗说,你个驴日下的,卖指标的钱已经糟蹋光了?宝明说,咋是糟蹋,我这不是做大事呢么,你当跟人家拉上关系光靠嘴皮子?八碗说,滚,滚!宝明气势汹汹走了。八碗一结账,花掉了220块,手抖得都抽不出钱来。

第二日,宝明带了个姑娘来,那女子一开口就把八碗叫了声爹,差点把八碗叫了个跟头。

女子粉白粉白,眼圈子乌黑乌黑,眼睫毛有一寸长,还往上翘着,一股浓郁的化妆品气息熏得八碗不停地打喷嚏。八碗思谋了一晚上,攒了一肚子气,因为这个姑娘说不出话来。

宝明说:“爹,你好好端详端详。”

八碗心里说,画得花里胡哨的,简直像个野狐子,端详你妈个×。

这才上午10点刚过,那女子坐在那里不住地打哈欠。八碗失望极了。

宝明说:“好好,不跟你说这些,我还不是为你们减轻负担,四年大学得多少钱,少说也得七八万……”

八碗拍着桌子说:“你只要考上,老子不说话,砸锅卖铁也供你念。”

宝明说:“念书,念书,你当念书出来就光宗耀祖更换门庭了?满大街都是大学生,卖红薯的都有大学生哩。你没听人家咋说,大街上走着十个人,掉下来砖头砸死了九个,都是大学生。昨天跟我们一起的就有两个大学生,毕业三年了,吃的是我的饭,喝的是我的酒。”

八碗啧啧啧地说:“看我儿本事大的,你驴日的挣了几个钱?说这话不害臊?”

宝明说:“念大学没前途,还耽误四年光阴,有这四年……”

“少谝你妈的,念大学没前途,大老板、当官的谁不把娃往学校送,人家谁不比你懂得多,就你看得透?没前途,你成两年的复读?”

“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事实会让你明白一切,现在要钱挣钱,钱放在你手里是死钱,有我哥20万的命钱,咱们……”

“你驴日的少打这钱的主意。”

“你能不能文明点?”

“老子就不文明了,羞你先人去。”

那女子说:“走走走。”

宝明说:“不可理喻。”

八碗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宝明愣了,说:“你打我?”

八碗说:“要在家里老子用赶猪的棍子揳你驴日的哩,下了三天井就跑了,把下井指标卖了,就你也是个发财的?一天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装个手机,你当你是干部,你能干了个球,还投资哩,投资个毬,少打那钱的主意!跟老子回去,快点跟改喜结婚!”

八碗虽然不文明,但没这么粗过,他这么发火是给那女孩看的,他要把他们搅散了。

宝明揉着脸说:“那你给我15万,你不是说老子欠儿子一个媳妇,你给我15万就等于给我娶了媳妇,我的事你再别管了。”

八碗说:“媳妇家里给你找下的你不要,老子把责任尽到了,想娶狐狸精那是你驴日的事,有本事自己挣去。”

那女孩起身抡得风吼走了,八碗踢了宝明一脚说:“滚你妈的×,一对狗男女,滚得远远的!”

把两个人赶走了,事还得解决,一天都误不得,八碗想,宝明还会来找他,可宝明却再没来。他后悔只顾着生气发火,没把宝明手机号要下。

8

大年三十这天,八碗回到家里。他是在闰河河道的一个山洞里呆到夜里才潜回家中。他试图从后院墙翻进院子,试了试没有可能,便鼓足气力将行李举得高高的,扔进了院子。婆娘听到行李落进院子的声音,隔墙问,谁?他悄声说,没看行李是我的。婆娘说,你溜到大门前,我把大门开了你溜进来。溜进大门,反身杠上门,一进窑门,羊叫狗咬的,婆娘“哇”的一声哭起来。

原来,家里的二十几只羊被偷走了一半。贼娃子是把婆娘反扣在屋里,不紧不慢地赶走羊的。八碗叹口气说:“已经偷走了,你哭能哭回来?”

婆娘说:“肯定是庄子上人干的,要是外面的贼还不连群赶走了,我在街巷里骂了几个来回,没人出来吱声。”

八碗说:“那你还哭啥?”

八碗上了炕,脱去棉裤,把双腿埋进毡下,说:“有啥吃的?”

婆娘说:“我给你做饭。”

八碗看看锅台,啥都没有,说:“过年哩,你咋啥都没做?”

婆娘说:“你说不回来,做了谁吃?”

八碗说:“我不回来还有你和宝明哩,不过年了?”

婆娘说:“你走了,宝明回来一趟,找你哩,说过年也不回来。”

八碗叹口气,一股悲凉涌上来,说:“我们不回来,你就不过年了?”

婆娘说:“一个人年有啥过的。”

婆娘做了雀舌面,八碗坐在炕上吃,婆娘在灶上欻啦欻啦忙活,八碗说:“你忙活啥呢?”

婆娘说:“我起点面炸油饼,再做啥也来不及了。”

吃过饭,八碗就说了宝明的事,恨恨地说:“都是你惯坏的。”

婆娘啜泣着说:“你比我还惯哩,说我?从小我看就是个狗食。”

八碗说:“这几天多留神,把拐窑子收拾一下。”

婆娘说:“躲啥躲,躲也躲不出个好来,人家还是照样祸害你。”

八碗一想也是,再说他有谎言垫底,于是也不躲了。

几天年,人一拨拨不断地来,他便一副悲愤的样子说钱在宝明身上,可这个狗食找不到了,唉,失算了,这个狗日的啊。许多人不相信他会把20万给儿子装着,也有人劝他说,可要抓紧时间找,现在外面传销厉害得很,进去了人财两空。

八碗等着宝明回家过年,可宝明没回来。初七是人七日,人得在家里等自己的魂魄归来。初八八碗就进城了。薄薄的一张卡,却像一块老大的石头,带在身上越来越沉重了,这让他形成一个习惯,总不时把手伸进裤腰里去摸摸。心老悬在半空,总是不踏实,得把这20万妥善地安置了,他的心才能实落了。他决定去城里买房。

就是他看上的那套房,买房时八碗遇到了问题,交完首付,贷款要担保,要抵押。他找谁担保抵押呢?八碗想了许多人,最后觉得还是找姚记者。姚记者给过他一个名片,说以后有事就找他。他像宝贝一样把名片和卡装在防盗裤衩里。

八碗与姚记者相识完全是个意外,也给他惹下了大麻烦。那年老天爷照顾,庄稼种到地里风调雨顺的,麦穗有指头胖,糜谷长得半人深,眼看麦子要开收了,却下了一场冷子(冰雹),冷子比核桃还大,还有鸡蛋大锤头大的,麦穗给砸进泥土里,糜谷打得平铺在地里,大地给人摆了一副残局,年成跌定了。人心乏了,但地不得不犁,歇好了明年再种,庄稼汉的日子一年指望着一年。那天他正套着一对牛犁地,来了一个小伙子,端着炮筒一样的照相机拍照。他以为是专门照相的。老埂坪的梯田远近闻名,农业学大寨那会儿是全省模范,这几年经常有摄影家来照相。小伙子爬坡上山地照了好一会儿,走过来递给他一根烟,他说,你来晚了,这荒凉得有啥照的,冷子没打前,庄稼长得齐刷刷的,一样庄稼一个颜色,一层一层的,那才是好风光哩。小伙子问,遭了雹灾,政府的救灾款发了没?他说,还有救灾款?听都没听说。小伙子说,我听说发了半个月了。八碗一笑说,要发了我诳你做啥?就是发也发不了几个钱,你看都看不到眼里,怕你抢了去?你手里那家伙都几十万哩。这他是知道的,来这里照相的背的家伙有四五十万的哩。

过了几日,镇上大车小辆地来了一帮人,给他发了500块钱,却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张万寿更是羞先人道亡人的,恨不能把他像只蚂蚁一脚抹了。他这才知道这小伙子是省报的记者,回去写了报道,标题就是《还有救灾款,听都没听说》,还把他犁地的照片登到报纸上。他解释说,我又不认得记者,人家问呢么。镇上那干部说,人家问你你就说了?他说,问呢么,我不说说啥?张万寿说,你给我老实点,我知道你不是平地里卧的兔。张万寿说,去找记者,就说救济款发了,李镇长亲自下来发的。他才知道那给他发钱的是李镇长。他说,我去哪里找?一个干部给了他记者的手机号码,他才知道这记者姓姚。他只能去镇上给姚记者打电话,把过程一五一十说了。谁知姚记者又写了篇稿子,标题是《去找记者说救济款发了,李镇长亲自下来发的》。更瞎茬了,张万寿给了他一个耳刮子,打得他头晕目眩半天。后来才知道张万寿的村主任给拿掉了,李镇长也受了处分。尽管惹祸上身,惹了张万寿就是招了灾,但拿掉张万寿的村主任他心里还是很受活的。

一打电话,姚记者正好在县上。姚记者很帮忙,带他上门找了老板,又给县上领导打电话,房子总算卖给他了,一平米还少了100。办手续的时候,八碗担心宝明把房子踢腾了,就把自己的苦恼跟姚记者说了,姚记者说:“宝明不愿续亲你别强迫,续了亲过得不好,离了不照样啥都没了?”

八碗说:“你看你说得轻松的,十几万块的彩礼,宝顺挖煤挣下的,亲只要续上了,结婚过上几年就顺溜了。”

姚记者说:“这样,你把房子买在自己名下,他想卖房,你不同意他卖不了,就是以后往宝明名下过户得上点税,不过也不多。”

八碗思谋了片刻,觉得上税也比把房子直接办到儿子名下结果要好。

手续办完,八碗掏了500块递给姚记者说:“帮了这么大的忙,人情都落到你身上了,你别嫌少,买条烟抽。”

姚记者笑笑说:“这烟我要抽了,准会遭报应。”

八碗说:“一平米省了100哩,500块钱不算啥,你拿着噻。”

姚记者摆摆手说:“快找儿子吧,拿房子要挟他结婚。”

房子买下了,20万花掉了,这副沉重的负担总算卸了,八碗长出一口气。可是另一负担随之压上来,每月房贷必须2号前还,他急需把宝明找到,他打工没人要了,就是有人要也挣不了多少钱,得宝明打工挣钱还房贷。八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一条街又一条街上奔走,去碰宝明。

日子过得真快,眼望半个月过去了,学校开学了,看门老汉回来了,八碗只能离开学校。街上背着大包小包拉着大箱小箱的民工像潮水一样,他越发着急,还剩下半个月就到还款的日期,他不能这么耗下去,他得回家去,卖掉些陈粮,卖掉几只羊,先凑上一个月的贷款存到贷款折子上。他有些后悔首付交得太多,该留下点以备饥荒。想着有一个月咋也该找得到宝明,而且他断定宝明不会甘心,会找他的。只要找到宝明,宝明去工地上打工,还房贷轻松着哩。宝明如果不愿打工,他会明白地给他说,我打工没人要了,贷款可是要按时按点还的,银行说得明白,违约了要罚收这钱那钱,可都不是小钱,几个月不还贷款,银行就把房子贱卖了还贷款,那亏就吃大了。他想宝明会给这事拿住的,下一步续亲就没多大的麻达。可这个狗食不闪面,真是害人没深浅啊。他又去了趟学校,对老汉说,如果我儿来找我,就说我回家了,让他回家。

去车站时他饶了个弯,去了里固的“天堂纸活店”,他想问问为宝顺配阴婚的事,里固该是知道了,纸里包火雪下埋人的事,能瞒多久呢?里固正蹴在树下拿手机和人说话。里固跟人说完话,回头看到八碗,一把扯过八碗说:“啊呀,在我跟前也打埋伏啊?”

八碗说:“你、你也知道了。”

里固说:“能不知道?一下子死了五个,老板都给抓了,县城都摇铃了。”

八碗说:“老、老板不让乱说么,事咋就没捂住?”

里固说:“一家子公公不给儿媳妇分钱,儿媳妇找来娘家人,两亲家打闹起来,还伤了人,儿媳妇就告了。”

八碗心里就越发感念儿子宝顺,要是结了婚,这样的麻烦或许就会出在他身上了。

里固说:“到处找你哩。”

八碗吃了一惊说:“谁找我?做啥?”

里固说:“公家正调查哩,县上、镇上的干部都找你哩。”

八碗掉头就走,里固说:“你走哪里?二鬼还来我店里说,让我见到你给你说,让你赶紧回去配合调查。”

八碗没理会,径直走了,里固追着说:“你儿配阴婚的事我给打捞着,一定给娃配个合适的,记着随时给我打电话。”

八碗知道这事公家会处理,钱也会赔的,可政府处理事都是有板有眼,一是一二是二,那得时间。问题是要是人家先让把钱退回去,钱已经买了房子,他拿啥退?再说能处理多少还难说哩。新闻上就说过一件事,一起上学的两个娃让车轧死了,一个娃是城里户口,赔了18万;一个是娃农村户口,只赔了8万,农村人的命没有城里人值钱。不管怎么着,先躲起来再说。家是不能回了,县城也不敢呆了,熟人太多,给干部通风报信的多的是。去哪里呢,八碗简直恨死宝明了。要是宝明懂事听话,房款他就不用操心,他随便去哪里躲着都行。思来想去,八碗决定去省城。省城大,建设工地多,活就多,人也生,宝明一时找不到,他得还贷款,就得找个好活计。可离开县城,找宝明就更难了。

9

坐上去省城的班车,八碗不能不想到女儿宝凤。一想到宝凤,他就有抽筋扒皮的痛苦。宝凤长得水灵,15岁上出对象,提亲的很稠,他打定主意与张家结亲。在老埂坪生活,以后的日子他看得明白,他这辈子已活过半辈子了,可儿子孙子要在这里活下去,自己虽有两个儿,还是势单力薄,只能走与张家结亲的路。张万寿来给三儿子张豹提亲,这他不意外,尽管这些年张万寿跟他家生过不少事,但女儿从小长到现在,听话能干,没惹下一句是非。与张家结亲,应该说张万寿家是理想的人家。老埂坪张家有几支,张万寿家这支人脉最旺,儿孙多,后世重,远的不说,光是张万寿就弟兄八个,个个都有几个儿,张万寿就有5个儿。毛主席都说人多力量大,仗着人多势众,张万寿在户族里就有号召力。张万寿当了村主任,一家人就成了村霸,像螃蟹般横行霸道。至于张万寿跟他家生过不少事,这口气他咽得下去,这个人他丢得起,唯一担心的是宝凤嫁过去受罪,但反过来又想,嫁给家势衰弱的人家岂不更受罪。

可是,张万寿把事做过头,狗日的自己上门提亲。哪有自己上门给儿子提亲的,就是穷得揭不开锅,提亲也要请个媒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礼数。张万寿不是请不起媒人,不是不懂规矩礼数,而是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分明是在羞辱他啊。张万寿说,我看宝凤跟我家老三挺合适的,找阴阳看个日子把事办了。这哪里是提亲,倒像是在会上宣布给谁家多少救济一样。那口气,那眼神,就像他的女儿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嫁不出去了。老话说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一家。这副德行,结亲以后还不被狗日的气死,女儿嫁过去还能抬起头,还有好日子过?他说了句硬话:张万寿,我家庙小,接不了你这尊大神,你走吧。他拒绝了这门亲事,无疑是狠狠抽了张万寿一个耳光。张万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能丢得下这个人,咽得下这口气,肯定会报复。他怕狗日的在宝凤身上打主意,就让宝凤进城打工,反正年龄还小。自拒绝了这门亲事,仇冤就结深了,张万寿一家与他一见面捎话带语,找寻着跟他生事,躲都躲不过。尤其是他无意中抬掉了张万寿的村主任,张万寿和几个儿子放出话来,要让他一家生不如死。从他家院外经过,不往院里扔块砖头吼骂几句,就像自己吃了多大亏。

谁知宝凤进城就走了那条路,而且还传到村里来了。张万全的儿子在城里打工,去找小姐偏偏就碰上了宝凤,回来扬了一路风。张家人是看了他的大笑摊,张万寿一家就像鼓风机,传扬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婆娘受不了跟人家骂街,被人家打了不知几回。张万寿的村主任被免掉后,一家人把他箍到村子里拳打脚踢,他忍无可忍说,老鼠急了也咬手。张万寿说你好大的老鼠,还想咬老子的手。噢对了,你不是有个在城里卖屄的女儿么,叫回来把老子的[尸][求]咬了。那年宝凤回来,他狠狠地打了宝凤,并把宝凤赶出了家门,在村巷里发誓这辈子不认女儿,再敢回来就打折双腿。怎么可能一辈子不认女儿呢?不让女儿回来,也是想让女儿少受点污辱。

尽管女儿走了那条路,他恨得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嚼了,可从心里他是疼女儿的。但凡有一分奈何,谁愿意走一条被人唾骂的路?一个十五六的女娃,进城之前连镇上都没去过,到了省城还不黑灯瞎火的,城里到处是陷阱啊,又长得那么水灵,有多少人挖陷阱让她往里面掉。他在城里打工上过多少当,吃过多少亏?再说现在笑贫不笑娼,女娃进城做那事的不稀奇,还有当二奶的,做小三的,一个个把家都拉帮起来了。女儿往家里寄过钱,他让婆娘专门去过一趟,告诉女儿不要再寄钱来,把钱存好,以后会有大用。能有什么大用呢?其实就是为女儿谋后来的日子。他为女儿想好了出路,攒点钱,去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开店置业,嫁个老实人,给人说她是个孤儿,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尽管笑贫不笑娼,只要是男人,没有不忌讳这事的。走上了这条路,回家的路就断了。不过现在多方便,有手机,想了打个电话发个照片就等于见面了,隔个三五年他们会偷偷去看上一回。因此,这几年家里再难,有一分奈何,他都不去打扰女儿。他原本想着把宝明安置妥当了,就去找宝凤的,那个苦海早脱离早好。

到了省城,八碗盯着脚手架跑了几天,人家一看身份证就摇头。找不上活,八碗就拾破烂,电视上报道过拾破烂发家致富的事,他想试试拾破烂能不能供起房贷。拾了几天,才知道靠拾破烂是还不上房贷的,城里拾破烂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想再坚持几天,实在无路可走,就只能找宝凤了。

这天,八碗拾破烂碰上了杨孝。他们一起干过几年活。杨孝问他咋在拾破烂,他说找不上活。杨孝说,咋能找不上活,到处都是工地。他说,人家一看身份证嫌年龄大不要。杨孝笑着说,你办个小点的身份证么。八碗说,公安给办?杨孝说,你啥脑子么,公安给你办假身份证?墙上、地上到处是办证的小广告,都绊倒人哩。小广告八碗不陌生,他还贴过小广告,可从没想过办假身份证。八碗说,真能办?杨孝说,只要有钱,现在啥办不了。杨孝指着路面贴着的一个小广告说,你打这号码,肯定能办。八碗掏了一块钱给杨孝说,你手机我用一下。杨孝说,几年不见,拿一块钱耍笑我?打城里电话不要钱。打电话一问,果然能办身份证。

八碗按指定的路线,在城中村找到了一间很小的房子,办证的是一个瘸子。要价最低500。瘸子说,你要是办其他证,能便宜点,办身份证那可是犯法,说白了是跟公安局抢生意,冒险得很。瘸子问他办证做啥,他说打工揽活。瘸子笑了,还有为干活办假身份证的,我还是第一次遇上。八碗说,干活干活,干着活着,不干活活不了。八碗死缠硬磨,磨掉了20块,480。八碗身上只剩下200块,跟瘸子商量揽上活挣上钱后给钱,把真身份证押下。瘸子说,那等你挣够了钱再来吧。八碗就想到了卖血。他卖过几回血,第一次卖血是那年让老板坑了,白干了一年,到过年时连车费都没有,又想,回家三个娃眼睛黑明黑明地盯着你,不给娃带个啥回去咋行。在街上走着,看到“血站”,他立刻有了主意。后来,日子打住了,他就会去卖血。体检时他怕查出病来,提心吊胆的,结果出来血好着哩。卖够了500,交了钱,瘸子问他要办多大?八碗说,办46岁吧。瘸子撇着嘴说,你猜我多大了?八碗说,四十出头吧。瘸子噗地笑了,八碗说,说大了?瘸子说,跟你同岁,你像个46岁的?人家一眼就能看出过60了。八碗说,我们下苦的人整日风吹日晒的,哪像你们阴凉瓦屋地坐着,当然显年小了。你看我腰不弯背不驼的,看我们这些人你要往小看10岁。

几天身份证就办出来了。八碗拿着假身份证试着找了几家活,都没识破。还是建筑活能挣钱,他在建筑工地很容易就找到了活。八碗是个老瓦工了,一个月能挣两千多。这样他就不心慌了。

工地附近有个小卖部,有部电话,八碗给里固打了个电话,不是要说给宝顺配阴婚的事,这事只能往后推,找到宝明了再说。他给里固打电话是让里固留心点,见到宝明让给他打电话,他告诉了瓦工二宝的电话。里固说,你跑省城做啥去了?把人急死了,我满大街找了你几天了。八碗忙说,我不在省城。里固说,你现在鬼咋这么大,连我也哄?八碗说,我哄你做啥。里固说,没哄我,你打的电话不是省城的号码么?虽然远隔几百里,八碗还是脸红了,说,不是都找我么,我怕露了没处躲,你见谅噻。里固说,给你儿子配阴婚正好有个茬口,一个女子跳后湖死了,尸体捞上来囫全,人长得水灵。八碗说,你看……我焦头烂额的,还顾不上这事。里固说,啥焦头烂额的,咋,不信?你跟旁边的人找个手机,把号码说给我,我把照片给你发过去。八碗说,你发二宝的手机上。八碗给二宝说,等会儿有照片发过来,收到了给我看看。里固把照片发过来,二宝看了一眼呸呸呸着吼骂起来,八碗你弄啥,让人给老子发死尸,咒老子!扑着要打八碗,被人架住,八碗忙说,对不起,这里固咋这号人,害人没个深浅。说着凑过去要看,二宝却念着阿弥陀佛已经删除了。里固再打二宝的电话,让二宝好一顿骂。八碗忙又找了公用电话给里固打过去,里固说那人谁呀?八碗说,一块 儿干活的。里固说,他不死了,不做鬼了!他娘的骂老子。八碗说,那事你听着啥风声了?里固说,还调查哩,分管副县长都给撤职了。八碗就请里固留心点,见到宝明让到省城文化城建设工地来找他。里固说,就是公家处理也不会少于20万的,你怕啥?给儿子配阴婚的事你好好考虑考虑,娃拿命给你换了这么一疙瘩钱,这样好的茬口哪里撞去?八碗想想问里固得多少钱,里固说,念咱们老交情,最低价22000。八碗说,这太贵了。里固说,姑娘才20岁,年纪轻,又刚刚去世,还新鲜着哩。你知道这样的尸首多难遇上,现在多是遭了车祸的,得了怪病的,矿难死了的,火烧了的,哪有淹死的人全活?要让别人知道了,价钱还会涨。现在人日子都好了,配阴婚的多,抢手哩,你快点。八碗“呃”了一声说,不要说22000,就是220我都拿不出手。里固冷笑说,儿子拿命给你换了20万,你连2万块钱都不愿意给他花,遇上你这样当老子的,娃真是上辈子瞎了眼,投胎到你家里来,也不知是积了几辈子的孽!八碗说,不是我舍不得花,钱我买了房子了。里固说,我不问你借钱。就把电话挂了。八碗又把电话打过去,说了半天,再次托里固给他留心点宝明,见了宝明就说他在省城快死了。

几个家伙把工地上的钢筋偷着卖了,结果二十几个干活的让人家全部扣起来审。八碗第一次与警察打交道,他很紧张。警察吼了一声身份证,他慌乱哆嗦,从防盗裤衩里掏钱包手抖得都掏不出来。因为两个身份证都装在钱包里,他怕警察发现,从钱包取身份证时他扭身背对着警察,警察一把把钱包夺了过去,一翻钱包,说,哟嗬,你还俩身份证。

在机子上一验,假身份证就叫了起来。警察就像破了什么大案一样兴奋。八碗说,就是为了打工找活。警察哪里相信,查有无命案在身,是不是什么潜逃犯,没查出啥事来,却不依不饶地像审贼一样地审。最后给他念道: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法》第17条第二款规定:购买、出售、使用伪造、变造的居民身份证的,由公安机关处200元以上1000元以下罚款,或者处10日以下拘留,有违法所得的,没收违法所得。最后决定对他罚款1000元。八碗就像被人抽了筋一样,哀求的话说了几背篼,警察脸吊得就像门帘。他哭了,警察说,不想掏钱也行,处10日拘留。八碗想,处10日拘留也行,这月房贷他刚存了,拘留10天,还房贷还有20天,不紧张。可是警察开了个会,又不拘留他了,一定要罚款。八碗说,我没钱。警察说让家人拿钱来赎。八碗说,我在这城里没家人,老家在山沟里,没电话。警察说,跟我们耍赖是吧,把我们这里当啥地方了?八碗说,我真没钱,你们就拘留我吧。警察说,我劝你还是接受处罚,我给你明说拘留不是那么简单,在里面不好过,再说我们还没有调查清楚你是不是拿着假身份证干过什么违法的事,工地钢筋被盗你有重大嫌疑,明白不明白?八碗怕了,把警察惹躁了,没事打三拳都打出事来,说不定真就把偷盗钢筋的罪名定到他头上了。他说,能不能少罚点,我真没那么多钱。警察不理会他,他说,那你们找老板要,从我的工钱里扣吧。警察笑了说,你脑子挺好使的,让我们给你讨工钱?老板的钢筋被偷了,还等着跟你们算账哩。

八碗颓然蹴在地上,他闭上眼睛,警察说,少给我们耍赖,快点找人赎你。八碗不说话,他想,你说耍赖那我就耍赖了,省下的就是挣下的,管吃管住的呆10天,划算哩。交1000块钱出去,10天苦得黑水汗流,还挣不上1000。那个警察还在翻他的钱包,从小夹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展开看看说,沈宝凤是你啥人?八碗一惊说,你咋知道沈宝凤?警察说,你给我装,你们这些人最能哭穷装傻,赶紧给沈宝凤打电话。说着把纸条拍在桌子上。八碗来到桌前,看到女儿的名字,一阵头晕,忙扶着桌子蹴下去。他的记忆中是没有这张纸条的,当然是婆娘塞进钱包的,婆娘虽说木讷,但心细哩。

电话是警察打的,八碗听到女儿赶过来,硕大的泪滴吧嗒吧嗒落在水泥地上,像一朵朵秋菊绽开。好几年没见女儿了,见面却是在这样的地方,女儿会难过死的。

宝凤出现在眼前的一刻,八碗崩溃了,他就像箍着劲的一道大坝忽然坍塌,只觉得自己从悬崖上往下落,耳边声音都远了,远了,是宝凤的号哭把他唤了回来。宝凤泣不成声,他努力笑笑说:“哭啥,哭啥么?爹又没缺胳膊少腿,一个囫囵人么。”宝凤依旧号哭。他就说:“哭吧,知道你这些年攒下眼泪了。”

宝凤带着他到了一家饭店,八碗抬头看看,没有说话,跟女儿进去了。他不想阻拦女儿,这么高档的饭店,他知道吃顿饭得不少钱,但他想女儿好好款待一下自己。却不是吃饭,而是开了一间房,房间里啥都像新的一样,他都不敢碰。

宝凤说:“爹,你洗个澡吧。”

他说:“爹饿了。”他有些撒娇了。

宝凤说:“爹,澡洗完咱们就吃饭。”

他笑了,宝凤教他开水关水,他说:“你真把爹当成土包子了。”其实他真是不会的,那么多明晃晃的把柄,他一个都不会用。他哪里在这样的地方洗过澡,打工洗澡都是大澡堂子。

洗澡出来,在宾馆二楼吃饭。宝凤泪水不断,他嘴拙,不会劝女儿,只说:“你别哭,快吃噻,菜都凉了。”

宝顺出事他决定先不给宝凤说,知道得越晚悲哀痛苦就越轻,可宝凤说:“我哥好多日子没打电话了,我打电话矿上说没这个人,我去找了一趟,他们又说早不在煤矿上干了。”

八碗再也忍不住,眼泪喷了出来。宝凤趴在桌上嗷嗷大哭,说:“老天爷咋这么不公,我哥多么好的一个人。”

八碗抹着眼泪说:“别哭了,快吃吧,都是命。”

吃过饭,回到房间,八碗问宝凤,有没有见到宝明,跟宝明有没有联系过?宝凤说前段时日我还见了,最近没见。八碗说,你经常给他钱吧?宝凤说,他手脚大哩。八碗说,你哥肯定也经常给他钱,你们好心做了坏事,把他害了。宝凤说,那咋办,我也知道这么不好,可一家人惯下的么,他一个电话一个电话打呢。八碗说,以后有了娃,千万要记着,娃娃给个好心不要给个好脸,娇惯出来的娃没出息。宝凤掏出一张卡说,这是我攒下的钱,本想给你们在城里买房子,先把房子贷款全还了。八碗说,不能还,得让宝明背着,把他往正路上逼,把亲续了,他的日子他过去,我和你娘也就没啥负担了。宝凤说,指望宝明续改喜,他要干才怪哩。我见他带过几个女朋友,打工供房子他会把房子给你卖了的。八碗说,那由不得他。宝凤说,就是硬逼着结婚了,不出一年保证离婚。八碗说,彩礼都给人家上齐了,现在能全给你退了?宝凤说,能要回来几个算几个,还能咋?八碗说,说得轻巧,12万哩,那家里穷得,一个媳妇子娶得把家刮了几遍,能要回来几个?宝凤说,你想多贴几个呀,娶了回来不掏钱了,要离了婚彩礼钱还能讨回来?八碗就长叹一声。宝凤说,爹,你听我的,宝明眼下你别管了,也管不了,混上几年再说吧。先把房贷还清了,剩下的钱把房子装出来,你和我娘住进去。八碗说,我们住进去,我们住到城里做啥?在家里养羊喂猪,务劳庄稼,一年就是不好总还有点收入。宝凤说,还下苦,要是再苦出个大病来,你想那么多做啥?别再下苦了,饿不下你们,被张家人欺负了一辈子,那狗日的地方还没住够?八碗说,气受得久了也就不是气了,就是仇了,我跟狗日的他们死磕哩,我就是一粒沙子,也要在他们眼里磨着。宝凤说,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跟他死磕啥?八碗说,人活一口气,佛念一炷香。

八碗长长吁出一口气,说,宝凤,不说这了,爹想跟你说说你的事。宝凤说,爹,你别操心我的事,我的事我有主意。八碗说,你有啥主意?听爹的话,这种生活长久不了,这钱你拿着,找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宝凤打断爹的话说,爹,以后咋活我有打算,你别管了,一辈子还没操够心?你听我的,明儿我和你回县上先把房贷还清了,那么大的利息背得起?

10

八碗一身轻松回到家,第二天就让人打了,是被张万寿的三儿子张豹打的。事情出在庄台子上。庄台子就是宅基地,老埂坪人叫庄台子。按政府规定,一个儿一处庄台子。八碗两个儿,该有两个庄台子。宝顺媳妇定下后,八碗批了庄台子,当然也是给二鬼宰了一只羊,烟酒成双成对的。选庄台子的时候,他选了好几处都有人出来挡,干脆选了远离大庄子的一个偏僻山沟,儿子不会回来住,他们搬过去,远离张家。现在人都住房,八碗没想过盖房,想着挖两孔窑,他没有想过儿子要在老埂坪呆下去。现在年轻人都在城里过活,小两口结婚后在村上呆的有几个?有些人家房子盖得像宫殿,都空撂着哩,宝顺头天结婚,他就打发他们进城去。挖窑只需要花个气力。他和婆娘闲下来就去开辟院落,把山坡劈出一个崖面,推出了平整的院落和果园,把院墙打了起来。他去县上购买了苹果、狗头枣、桃、梨、杏树苗,把树栽上了。上面提倡果园、果院、果山、果沟经济,上面按树苗给补助,人都回来圈山头捞补助,当然补助也是有关系才能要上。他倒也不是冲着补助去的,果树长大了,卖果子的钱也能补贴他和婆娘两个人零花、吃药。果树不像庄稼,庄稼要年年下苦才有收成;果树种上,虽不能说一劳永逸,但也有个十来年的寿命,务劳起来比种庄稼要省力气。果树栽上,他和婆娘开始挖窑,挖成了一孔,第二孔挖了半截,宝顺出事了,一切戛然而止。

八碗从省城回到家已是夜里,婆娘说,宝顺的院落让张豹占了。第二日一早八碗去看,果然见张豹在他劈出的院落里忙活。他上前拦挡,却被张豹日娘喝爹骂得说不出话来。这狗日的就是一头豹子,从不讲理,八碗就去找二鬼。二鬼靠着墙根听秦腔,抬眼看看他说:“你不是躲出去了,准备往城里坐呢么?”

八碗憋着气给二鬼递根烟,二鬼看了一眼说:“我让收拾的。”

八碗盯着二鬼,二鬼停顿了一支烟的工夫才说:“你大儿不是死了么,庄台子就要收回。”

八碗说:“这些年村上死了多少人,谁家庄台子收回了?”

二鬼翻了他一眼说:“跟我讲理?那块庄台子批给张豹了,那座山也承包给张豹了,种经果林,国家提倡的。”

这么大的山野,哪达不能做庄台子,一占一个山头的人家多的是。况且这处庄台子位置本就不太好,偏偏看上他家的庄台子,分明是人家要跟他生事。八碗知道再说啥没用,在老埂坪他找谁都找不响。他去了镇上,人家把他指到了镇长跟前,八碗一看有些眼熟,想想记起就是上次姚记者报道后给他钱的那个李镇长,他觉得日怪,不是说给处分了么,咋又成了镇长了?

李镇长说:“啥事?”

八碗把事说了,李镇长说:“你们村主任没错,宅基地要根据实际情况使用。”

八碗脖子一根筋动了了,他拧了一下脖子说:“我们村没有村主任。”

李镇长说:“张套不是你们村主任?”

八碗说:“没有经过选举,也没人开会宣布过。”

李镇长就在身后的柜子里翻来翻去,拿出一个红头文件拍在他面前说:“自己看吧。”

八碗念了个小学,“任命张套为老埂坪村支书兼村主任” 那行字他是认得的。

停顿了好一会儿,八碗说:“这些年村上死了多少人,没见收回一处庄台子。”

李镇长说:“那是过去。”

八碗说:“前年去年都死过人,都是年轻人,没结婚,都有庄台子。”

“你的意思是我不公了?你不是认识记者么,跟我说啥?” 李镇长说完便一摆一摆地走了。

八碗回来的路上,胸口憋闷,喷了一口血,晕死过去,是山风把他唤醒的。

第二天,他去了庄台子,拦挡张豹,张豹吼一声就把他撂翻了。

八碗躺在那里,揩着嘴角的血说:“这庄台子我不要了,给你一家当阴宅吧,这块地方够埋你们一家了。”

张豹又扑上来说:“老子不把你劈了,跟着你姓!”

八碗把头伸过去说:“往头上打要命哩,老子拿这张老羊皮换你娃的羊羔皮哩。”

张虬跑来拦住,张豹踢了八碗两脚。

八碗说:“给你爹把话带到,毛主席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咒老子死,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张豹提着锹扑过来,给张虬死死抱住。

八碗回到家,气愤不过,婆娘说:“你跟人家争啥狠么,多大年纪了没个把握,你这把老骨头经得起人家拆?”

八碗说:“就是老了才跟狗日的斗哩,换他狗日的一条命,活得也值哩。”

浑身疼痛和内心悲愤折腾得八碗一夜吃了几回止疼片,直到鸡叫三遍才睡着。八碗起来已是晌午,婆娘已经煮好了饭,八碗趴在炕上吃饭,婆娘赶着羊去窖上饮。八碗吃了饭,忍着浑身疼痛,把一头小猪宰了,接了一盆猪血,端着就来到了庄台子,他要给张豹来个猪血淋头。可是张豹不在,他等了半晌,也没见到人。看看猪血都快凝成一块了,他就用猪血在院子里画了一个七星箭阵,这阵他见人画过,只是记得个大概,画得不知道准不准,里面的鬼怪也不太像,但这就是个意思,意思到了就行。有专门下七星箭阵害人的,那是要懂得邪术巫术脚踏阴阳两界的人来做,要念咒。他不会,他这么做是要激怒张家,杀人偿命,他要以命换命。他蹴在院里吃了一阵烟,不见张豹来,便用剩下的猪血把门墙都涂了。

黄昏,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老黑扑着狂咬,八碗从窑门一出来,就听到老黑“哇呜”一声没了声气,他看到老黑脑浆红红白白迸裂,紧接着张家四兄弟齐刷刷扑进院来。张豹吼道,狗日的敢给老子下阵,活得不耐烦了!手里提着的锹把就抡在他的腰上。八碗就觉得自己断成了两截,扑通跌倒了。张龙吼道,狗日的敢去乡上告状了,打死狗日的!拳脚棍棒像雨点一样倾泻在他身上。婆娘号叫着扑上来,又被人家打倒在地。八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弟兄几个还不饶。还是张虬扑进来吼着说,够了,真要让人家的老羊皮换羊羔皮,跟他弄个啥么,欺负他做啥,当本事的耍呀!张豹一拳将张虬打了个仰面朝天,吼道,个没出息的货,你把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张豹踢了气息奄奄的八碗骂道,你不是有个卖屄卖出本事来的女儿么,叫回来把老子的[尸][求]咬了。张虬说,都很厉害是吧,厉害得过毒鼠强么?电视上报道的没看啊?八碗挣扎着说,这娃倒提醒我了,从今儿起,把你家的水窖守紧点,命再大再硬也是几包老鼠药的事。

宝凤回来,八碗蜷缩在被窝里,吭吭咔咔地咳嗽,出口气都要抬着胛子。宝凤要送医院,八碗死活不去,说没大事,花那钱做啥?宝凤硬将八碗拉到省城,送进医院,一检查,肋巴断了三根,还是张龙弟兄几个上次打断的那三根。宝凤哭得一颗眼泪落八瓣。

医院开的液体吊完,八碗就要回去,宝凤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几天。”

八碗说:“那是说贵人,咱骨肉贱,没那么娇气,好好的了。”

宝凤说:“住进来了就把身体好好检查检查,我挂了专家号,你把关节病好好治治,病放大了更花钱,出来就别回去了,住到县城里去。”

“不回去,那院子就让人家霸了。”

“占了就让占去。”

“除非我死了。”

“跟那些牲畜争歪使狠,吃亏的是自己,这些年了把不来,多大年龄了还没活明白。”

“这口气难咽啊,他们把我弄死了,还得抵命,我这张老羊皮换他张羊羔皮哩。”

宝凤咬咬嘴唇说:“我听到宝明的消息,你把房子钥匙给我,找到宝明我带他去看看房子,他可能就动心了。”

“对对,一定要找到他带他去看房子。”

“你住着,要听大夫的话,伤好了全身作个检查。”

宝凤没有宝明的消息,她去了县城,找了家装修公司装房子,又回家把娘接到省城,报了旅行团。八碗说:“这不是胡闹么,七事八事旅个啥游,花那钱做啥?”

婆娘说:“我想去哩。”

“你想上天屎还坠着哩,”八碗绷了一眼婆娘说,“家里撂了?”

婆娘说:“天旱了,啥收成都没有,羊、牲口都赶到我弟家了。”

宝凤说:“团我都报了,钱也退不出来,你不去钱就等于白砸了。”

八碗说:“你这娃,做事咋不跟人商量商量,哪还有心思散心噻?”

宝凤说:“还去北京看毛主席哩。”

八碗说:“那、那我们就去吧。”

旅游回来,八碗就着急要回去,说:“一个多月了,地荒了明年不种了。”

宝凤说:“城里的房子已经装好了,老家的东西都搬到县城了,回去住都没法住了。”

八碗看看婆娘,婆娘说:“我、我不想回去,我怕回去你没命了。”

八碗号啕大哭说:“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啊!欺负了我多少年,我忍了多少年,我心里从没有放过他们……”

宝凤说:“那也划不着拿命跟他们弄,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你不是老说么。”

八碗像一只病鸡一样痉挛着说:“我等不到,也看不到。”

婆娘长出了一口气说:“你回去又能咋样呢?”

11

“呼——呼——”,风疯狂地掀着槐树,像是要揪下树上最后的几片叶子。冬还不深,柳树还没有被冻硬,枝枝丫丫的还软活着,整个树头几乎被风压倒在地上,风“呼”地刮过去的空隙,枝丫纷纷弹回天空,风又扑上来压下去。枝头一只乌鸦蜷缩着脑袋瑟瑟发抖,随树枝起伏,风吹起它的羽毛就像个刺猬,它就是不飞走,像是个倔强的人跟人较劲。他跺跺脚,乌鸦不理会,他抓起木棍冲乌鸦挥了几下,说,这么大的风不怕把你冻硬了,回窝去,回窝去。乌鸦还是不理会。他跳着用木棍捅乌鸦,乌鸦这才极其厌恶地“哇哇”地叫着飞走了。

立冬以来,风就一直这么刮着,枯叶、塑料袋、纸屑、沙尘都被风扫干净了,现在刮过的就只是风了。街上行人已经绝迹了,除了各种车辆来回穿梭,整个大街都空了。八碗穿得厚实,军大氅里面还穿了二毛皮坎肩、羊毛裤、帽子、围脖、暖鞋,整个人就像个大猩猩。他怀里还抱着一个热水袋,胃里一灌冷风就作,像浆水窝得久了一样泛酸。可他还是感到刺骨的寒冷,这寒冷来自骨头里,关节像有针在剟,怕是要下雪了,天要变,他的关节炎比天气预报还灵验的。专家开了大包小包的药,吃上能顶点事,可遇上这样寒冷的天气,就像一点作用都没有了。他就特别想老家,要说山里风比城里还大还刁,冬天比城里还寒冷,一入冬就大雪封门。但钻在窑洞里,把窑洞门窗捂严实,炕煨热乎,围坐在炕上,冬天就不冷了。

小炭炉里的炭火快要灭了,爆米花的锅摇把闪着寒冷的银光。下班、放学都好一会儿了,有人要爆米花也早该出来了。但还有一批顾客,那就是出来锻炼身体的老头子老婆子。人老了这病那病的,专家说要多吃豆子,就都常来买些爆得酥软的豆子。这么大的风大概是不会出来了。人老了就脆了朽了,会被风刮折的。前天一个人就是让风刮倒再没起来。不过,他还是想等等,天还早,说不定会有人来。

宝凤把房子装得跟宫殿一样,住进去真是享福哩,可是八碗明白,他们住在里面就只能靠宝凤养活了,就成了宝凤的拖累。他多么希望女儿早早脱离苦海,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八碗回了趟老埂坪,女儿把家里处理得连根草都没留,一派人走了的破败寒凉,家是回不去了,他在院里坐了许久。回城的时候他去了亲家家。给宝明续亲是不行了,一提续亲,这个狗食就像是要他的命。既然没有希望,他就想把事说开了,改喜年纪不小了,别耽误改喜的终身大事。至于彩礼就看亲家了,能给多少算多少,还能咋样呢?改喜没结婚,不是寡妇,再找个对象,照样能收姑娘的彩礼,今年的彩礼都十三四万了,但他没指望亲家会从改喜的彩礼中拿出多少给他,亲家的老三都二十四五了,还没说下媳妇,老四跟着起来了。他不能不感叹,宝顺出事了,倒解了亲家的燃眉之急。亲家的热情里带着巴结,要宰鸡,他拦了,说还有急事。亲家就落泪了,说,亲家,你体谅体谅我,你看我还有两个债主,老三、老四枪杆一样起来了。唉,改喜的彩礼我认着,等我手头宽裕了……他打断亲家的话说,有你这话就行了,我过来是想给你说一声,改喜你就操心着给另寻对象吧。告辞出来,亲家捉了两只鸡硬让他提着。

从老埂坪回来,八碗就贴了楼房出租的广告。日子是算账的事,把楼房租出去,租一小间平房,这样一月就能有几百元的收入。楼房租出去后,搬家的时候,婆娘抹着眼泪说,这么好的房子还没住几天就给别人住了。他说,定吃定坐,靠女儿养活?把女儿往死里害?他想找个活,还是找不上,就拾破烂,碰上临工一天也能挣个几十块。

隔壁租住的是老万。老万带着一个痴儿子爆了一辈子米花。忽然有一天,儿子倒地就那么死了。老万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总算知道心疼你爹了。从始至终老万没掉一滴泪。老万说,都是前世的冤孽,跟到这辈子讨债来了,生他他娘死了,连累了我一辈子。埋了儿子,老万说,我要回去了,这摊子东西你接过去吧,虽说这两年生意不好了,但比拾破烂强。八碗问,那你呢?老万说,漂泊了一辈子,我都忘了年岁了,该回去了,我怕哪天也这么死了。他给了老万钱,就把爆米花一摊子接了过来,老万带了他几天。老万临回,婆娘炒了几个菜,他们喝酒,他把自己的事说给老万听,老万说,以前我跟你一样,想着一辈子活出个结果来,现在才明白,人活的就是个过程。

风把三轮车都想掀翻似的,八碗只能坐在三轮车上压着。三轮车上摆着隔成小方格的木板,盛着各种豆子,他用塑料薄膜盖着。塑料薄膜被撕裂了,八碗找胶带贴,胶带才找出来,塑料薄膜已被撕裂出个口子,豆子被刮得随风四散。他慌忙将大衣脱下来盖在木板上,撵着捡豆子。卖红薯的老董过来帮他捡豆子。老董说,快把大衣穿上,豆子刮走事小,要感冒了,没有几百好不了。

豆子在风中就像羊粪豆一样奔跑,没捡回来多少,老董说:“回吧,这么大的风,鬼都不出来了。”

八碗说:“回,回。”

老董把烤好的红薯装了一半给八碗,八碗给了老董一袋豆子。老董不要,八碗硬放在老董的车上。老董说:“你这人,红薯烤出来卖不掉放不到明儿就坏了,你这豆子明儿能卖。”

八碗笑笑说:“我买红薯吃不照样得花钱么?”

八碗蹬着三轮往回走。风很噎人,他得偏过头去大口大口换气。回到住处,婆娘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火炉子也死着,屋子冻透了,就像冰窖。

八碗说:“你是个死人呀,连炉子都不会烧?”

婆娘说:“又没活干,省点炭。”

八碗长叹一声,婆娘从床上下来架火炉。

吃过饭,吃了几锅子烟,他裹得严严实实出门,婆娘说,你又去哪里,这么寒的天。

八碗没有说话。八碗要去里固纸活店。儿子周年了,他要给儿子念周年经,原想着念周年经时把阴婚给儿子配了,里固倒也找了几个女的尸首,可都年龄太大,儿子周年就过了。咋也得在年前给儿子把阴婚配了。爆米花的摊子离县医院不远,他天天耳朵竖得长长听着,有哭声传来,便让老董帮他看摊子,自己跑过去打听。

一出门就碰上里固。里固说,好茬口,好茬口,李上庄死了个女的,上吊的,年纪跟宝顺也相当。李上庄离老埂坪不远,隔座山。八碗问,谁家的,咋的了上吊?里固说,李成全的儿媳妇,去年结婚的,为啥死的我也不知道。八碗嗯了一声,里固说,配不配,你给个痛快话,我给你说别老想着儿子没结婚,得要个姑娘身,除非你不想给儿子配阴婚。八碗说配,咋不配。里固说,那说定了,你明早早早过来,可别耽误我的事。

八碗收拾了一下,连夜去了李上庄,他要去打听打听。人一沾上生意就不诚实,里固越来越不诚实了,上次介绍了一个,都快50了,孙子都有了,亏得他去打听了。去李上庄走是走不到的,八碗去找老顾,老顾开着一辆蹦蹦车(家用三轮),从县城往煤矿上拉人。到了李上庄,他找到了李远山,也是一块儿下过煤窑的。死了的女人的确是李成全的儿媳,不过跟里固说的有出入,不是去年结婚,结婚六七年了,男的一直在外打工,女的在家里种地,结果男的在城里跟一个女人同居,娃都生下了,女的想不开,不是上吊了,是喝药了,年龄倒不大,跟宝顺同岁。

价钱比去年高出5000,里固说,啥不是年年涨,今年找对象能跟去年一个价?八碗咬咬牙给儿子定下了。里固说,你别乱说,偷偷摸摸地埋了就行了,别让张家人钻空子生事,国家知道了人财两空可别怪我。八碗还想着风风光光地给儿子办个“婚礼”,他说,请了阴阳念经也不行?里固说,你周年才给娃念的经,这当口念啥经?给人咋说?要念三周年再念吧。八碗说,你说现在成了啥世道了,做啥都跟做贼一样。他只能偷偷摸摸地把那尸体埋进了儿子的空坟。

八碗离开儿子的坟,回了趟村上。看了看老院子,看了看土地,又去给宝顺批的庄台子那里看看,到处都插了树杆杆。他蹴在山梁上吃烟,看到李后往地里拉粪,就撵过去。两人在避风的崖下坐了,他递给李后一根烟,指着那些树杆杆说:“这就是狗日的种的树?”

李后说:“种他爹的锤子,插些树杆杆子,哄国家补贴哩。”

八碗说:“我那院落、土地你要不?”

李后说:“我还能苦几天,我还比你大两岁哩,自己的地都种不过来,要下谁住谁种?说是我12个儿,可哪个在我跟前呆着?都在城里飘着哩。”

八碗说:“这我知道,不是卖给你,是送给你。”

李后嗯了一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给你守着,你啥时回来就啥时给你。你放心,张万寿连你一寸地一块胡基都占不去。”

作者简介

季栋梁,男,1963年生。出版有长篇小说《上庄记》《海原书》《奔命》《苍声》及《先人种树》《和木头说话》《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等作品集。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及小说选刊排行榜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奖,入围第三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作品多次被翻译至国外。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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