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与古代诗接受的差异性探究

2016-09-08 07:09陈仲义
关键词:现代诗古诗

陈仲义

(厦门城市学院人文与艺术系, 福建 厦门361004)



现代诗与古代诗接受的差异性探究

陈仲义

(厦门城市学院人文与艺术系, 福建 厦门361004)

文言诗的审美规范超常稳定,十分吻合国人相应的接受心理。然而,现代诗与文言诗已然出现两种“不同制式”的分野,前者的“流变”趋势,不断解构着后者的恒态与固化。总体上说,古代乡村,自然田园模式不断遭遇现代都市模式的“蚕食”,在题材、主题、意蕴、结构、节奏、语言、句法、手段诸方面都受到明显冲击。从差异性出发而非固守同一性观点,或许更能深入体悟新旧诗歌在文本接受上的“裂隙”(有些时候甚至不可通约),理解其间差异性。在比较不同“纹理”的基础上,清理接受的惯性与陈旧观念,采撷新的现实经验,进而调节现代新诗的接受心理,形成新的审美规范。

现代诗; 文言诗; 差异性; 接受心理

一、“恒态诗美”的接受承续

按照同一性原则,现代诗与古代诗的接受,本来是要尽量缩小双方差距,求取最大化统一。事实上在许多层面上,人们也都十分乐意遵循古今中外诗歌某些与生俱来的本体属性规定,在本质主义或“局部本质”的照亮下,完成诗美接受的圆满旅程。

古代诗虽然自新文化运动以降屡遭“重创”,但它稳定而悠久的审美习性和规范化操作,依然是哺育国人文化心理、道德情操、艺术修养的琼浆玉液,对于国是人生,依然有着强大的疏导、宣泄、升华的教化功能,及至在日常领域——交友往来、酬答赠谢、喜庆婚丧、书画题刻、楹联对子,尽显“余威”。即便“田园模式”受到瓦解,顺应社会变迁渐次退隐,古体诗于都市化进程中不断遭遇动荡命运,却也在动荡中延续着坚韧的生命。

这不能不归结于古诗审美规范超常稳定,既十分吻合也精心培育着国人相适应的接受心理。古诗接受规范基本上是在气、神、情、景、理、言、象、境、韵、味十个范畴间游走。从《毛诗序》的六义“风、赋、比、兴、雅、颂”,到白居易“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与元九书》),再到刘熙载《艺概》,虽乱花迷眼,古诗却都能从善如流,应对有序,其根基就在于有一个成熟规范。明李梦阳在《潜虬山人记》中主张好诗应建立在“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以发之”上,“七者备而后诗昌也。”①更是基于一种“无规矩不成方圆”的建构机制与接收准则。

接受规范的稳定性,来自深刻的实践,像“诗三百”,它是从众多文本中海选,经过多少增删、取舍,才确定在“思无邪”这一守则上的,且一以贯之,毫不含糊地“纯正”着,其附加标准同样是端正人伦,雅致言行,一直以来延绵不已,影响深广。延续到萧统时代,哪怕开始掺入些许个人意趣,也坚持准入文本必须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昭明文选》),时代需求与个人倾向持续高度合一,成为颇具影响的接受取向。

从流派角度来看,我国第一个“正式挂牌”的江西诗派,以黄庭坚为旗帜的“一祖三宗”,如果没有贯穿始终的规矩“点铁成金”、“瘦硬奇拗”,其影响怎么可能遍及整个南宋诗坛,且一直波及近代“同光体”?个人也是如此,南宋杨万里的“诚斋体”,一反此前端庄精雅,演化为一种“古典白话”诗,断断少不了人们对“爽利、新巧、俗趣”的偏爱,如果没有那种执意的限定和“排他”接受,中国诗歌史上可能就失去了一种可贵的“白话”格式。

如此看来,古诗的接受,大到流派、社团、小到选本、个人,经过长期浸淫,都形成自身的接受“行规”,即形成稳定的诗美规范。通常认为,古诗接受的最高美学规格,始终都围绕着意境、境界展开;接受的主要“参数”,断断少不了主体的情志抒发,知觉感受;结构的起承转合,成为雷打不动的“三一律”;平仄韵律更是将音乐性视如生命呼吸。

而意象,则是稳定诗美规范的核心要件,一切皆由此生发、抽芽、开花结果。“通用”性意象无所不在,难怪日本学者松浦友久会说:“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车’总是粼粼地响,‘马’常常‘萧萧’地鸣,‘雪’净是‘霏霏’地下,‘杨柳’一概‘依依’地垂”。②固然,这种带有“诗原质”的意象是经过许多诗人精心营造,漫长时间浸泡,达到了“最饱满的意义密度与情感深度”(奚密语)。然而,语言艺术高度成熟,在完成一种美轮美奂的形式时,却也承验了早期新文学家所指责的“熟极而朽”的不幸。对此,孙绍振不留情面:“它的高度感染力就变成了高度的麻醉力。这是因为,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烂熟到成为一种稳定性的程式,不但对于形式,而且对于情感都构成了某种强制性的规范。但是,规范的难度,又训练了诗人对难度的驾驭,想象程式的稳定,意象意蕴的固定,已经不难转化为操作的自由,构成艺术水准和精神高贵的假象。”③

毫无疑问,程式化与填充化,使得古诗写作在创造性方面较难有大的突破,很自然便催生了唱和形式 ̄——用同一场景、同一韵脚的同质化炮制范式。应景诗变成了古代诗歌普遍接受的形式之一,其本质主要还是“取悦”。多数时候针对一个人,是特定场合下的“私语”;少数时候是针对一群人的言说。由于字数格律所限,多陷于庸常酬答,质量平平,只有少数文本脱离具体人事,上升为普遍性的启悟才可能出类拔萃。倘若把这样的填充式与程式化放在现代计算机编程面前,问题就更清楚。以“月”、“风”为例,多年前人们就通过计算机检索、统计,发现五大常见规矩:

①修饰性为:A+月、A+风;

②表述性为:月+V、风+V;

③与其他形象同现为:月~N、风~N;

④与描述同现为:月V/S、风V/S;

⑤与情景或感情联系为:月—X、风—X。

如若再把修饰性①“A+月”细化一下,则有四种常规选项,分别是:性状+月、季节+月、处所+月、地名+月,而超出常规选项的组合则有白月、漂月、水月等;表述性②“月+V”的常规组合有月出、月照、望月等,超出常规组合则有月苦、月翻、月吐等。④通过这一简单征引,可以明了古诗写作与接受具备清晰可循的规律与线索。

源远流长的古诗文化、千百年审美心理定式、小巧玲珑的固化格式,天然铸就集体无意识,积压了普遍可以触摸、多数可以咀嚼的情感“文库”。直至今日,国人仍然视古诗若传家之宝,像日常喝茶休闲,像球友票友同耍,像卡拉OK,也像丹青泼墨,临席围赏,即兴发挥,相互品评,自娱自乐,营建了虽没太多创造性进展,却可雅俗共赏的文化气场。

最有力的证明是中华诗词学会成立30年来,呈燎原之势。现有全国会员23000多名(相等于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团体会员260多个。加上各地组织成员,已逾两百万之众。单单日平均产量就远超全唐诗的总量。他们编辑出版《中华诗词文库》80多卷;组织各省份的《当代中华诗词集成》;举办几十次全国诗词大奖赛,召开中华诗词研讨会29届,发表论文2020篇;函授诗词教育培训班60多期;挂牌中华“诗词之市(州)”16个;“诗词之乡”176个;“诗教先进单位”183个。首届“诗词中国”创作大赛,仅4个月时间,参与活动的作者总数高达2160.02万人,短信覆盖达4367.1万人,累计参与总量1.29亿人次(平均每天有近24万人参与),这在中国诗歌接受史上堪称一次空前的文化盛事。⑤

在蜂拥而来的“东山再起”中,我们发现虽然唱和诗、应景诗占半数,但你不能不承认,在大众化、普适性,交游性方面,诗词的恒温效应长盛不衰,它对生活的溶解无处不在。信笺、条幅、茶几、酒肆、镜前、案上、笔筒、书签、挂历……许多日常生活器物,少不了与之沾边。它的复兴提醒人们,不要轻易否定那些范式与规矩,那些固化了的体式反倒能“延年益寿”,而急切躁动的现代诗接受,还需要漫长时光的浇灌。近年,中华诗词的接受普及借助一种寓教于乐的电视节目:填字、猜谜、对接、唱和、抢答、擂台赛。2016年最新一档《中国诗词大会》采用“以一敌百”和“击败体”竞赛机制,集知识、娱乐、比拼、阐释、互动为一体,点击率一下子就从40万人次跃升到4千万人次。相比之下,新诗的推广接受还处在起步阶段。

二、“诗美流变”的接受追新

古诗的接受之所以深入人心,全在于有一套稳定系统,从结构到声律,任何有违这一自动装置的非诗入侵马上遭到阻击,无法立足。三千年的古诗源远流传,但其稳定、恒态的诗美传统还是在“五四”遭遇势如破竹的现代风潮,出现“瓦解”。仅举大环境下语言一项,从思维、语法、句子、语感到意义生成方式,都发生深刻的变化。最简单明显的变化莫过于词汇,中国近代70%词汇都来自外域(像母校、政策、消费、健康、细胞、接吻、出版、判决、流感、温度、印象、自由、主义、资本、体育、错觉、背景……均源自日本),故而双音字外来语在很大程度上改造了现代汉语。现代性洗礼极大冲击了现代人格与现代思维方式,现代元素全方位冲击并迅速改变现代诗的流变诗美,包括:生命意志、语言觉醒、潜意识开发、本能直觉、抽象、张力、智性、晦涩、陌生化、构架、肌质、情结、原型、集体无意识、个人化等,诸如此类,总体上为现代品格的构建提供基础。

现代诗发生的最大审美变化或许是:智性审视下形成了生命经验与体验两大本体内质,多数内容表现为经验的凝聚和瞬间的体验;诗性思维从表层意象,切入深层的意蕴,联结周遭更广泛的事物;主观意识加大更具跨度的主观投射,大幅度变形成为普遍流行方式;潜意识开发、意识流启用、幻象突起、审丑加盟,让“思想的知觉化”有了更丰富的界面;修辞“通感”,组建“全天候的感官大联盟”,更多“扭断语法脖子”;“病句”发酵,产生大面积跨跳、断裂,制造更大间隙与空白等,形成了现代新诗,在现代主义维度上形成了甚至叫人诟病的晦涩形态。

这一追新求异的流动美趋向,究竟与以往的古诗有什么区别,在此前同一性的局囿下,似乎很少人在纹理层面上进行比较。下面,我们放弃惯用的宏观比较(包括精神品格和文化格局),有意专做细部讨论。

意境向细节性吟述转向。不管古人今人,一旦决定采用文言制式,就必须严格遵循规范。再多的情感、才情,都不能越雷池一步,只能将表现对象超强度浓缩在咫尺之间。如《纪念弘一法师》(赵朴初):

深悲早现茶花女

胜愿终成苦行僧

无数奇珍借世眼

一轮明月耀天心

显然,文言诗语提供了能让大多数人紧凑就范、高度领略、集中概括的诗意,人物的光辉形象定格在“一轮明月耀天心”的境界,堂哉皇哉,但这样的规格很快就触到顶部。不能不承认由于篇幅格式所限,意境很难继续在细节的褶皱处施展身手。对于这样一个天然的局限,正好让有一定长度的现代新诗来弥补不足。如相似题材《圆寂》(舒婷)的开头:

渴望丝绒般的手指/又憎恨那手指/留下的丝绒般柔软/已经尝过百草/痛苦再不具形状/你是殷勤的光线,特殊的气味/发式/动作/零落的片断/追踪你的人们只看见背影/转过脸来你是石像/从挖空的眼眶里/你的凝视越过所有人头顶

不知道文言诗语如何处理“丝绒的手指”;不知道文言诗语如何处置“殷勤的光线”、“零落的片断”;同样,也不好设想文言何以描绘背影、石像、空眼之间的连锁关系。显然,现代新诗业已穿越古代思维的固化轨道,变成现代思绪的载体。如果无视现代载体的飞速发展,意境随之淡化,无视古诗体对当代生活某些“盲区”的局限,继续大造非“境界”莫属的神话,多少就有点“阿Q”了。

同样是对人物生老病死的悼亡,古人是“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弄”,“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元稹),现代人则变成:

他的姿容/越来越稀薄/药物沿半透明的血管/争相竞走/我为他削一只好脾气的梨……/他常常用目光/同自己商量/茶微温而壶已漏/手迹/继续来往于旧体格律/天冷时略带痰音//影子期待与躯体重合/灵魂从里向外从外向里/窥探

——《最后的挽歌》

现代诗人无法做那种高度提炼的“遣悲怀”,转而是在散文化语境中,充分铺展浸泡性的细节吟述,在写法与接受上泾渭分明,某种程度上已分道扬镳了。

语词弹性向更大跨度的陌生化转向。欧阳骏鹏比较古今诗语的变化:古诗的典雅精致系统建立在“偶数”基础上;现代诗歌语言在演变过程中接受了欧化。一是句子结构复杂,长句增多;二是增加了一些人称代词,句子主语比较明确;三是增加了一些虚词,句与句、词与词之间的语法关系显得比较清晰。⑥他在承认现代诗语自成体系后批评它不够成熟。因为他以诗的同一性为鉴照尺度,容易让百年新诗在泱泱三千年古诗的傲视下相形见绌,而没有看到现代诗人比古人更孜孜追求语言的大跨度陌生化。

现代诗语的陌生化对接受者来讲,是尊重读者接受与审美再创造的一种表现。它留下的想象和二度创造空间对读者而言是一种自我实现的认可与尊重。一旦惊奇和反常的信号刺激感知形成强烈的形象直觉,读者就会形成极端的聚精会神的心理状态,在不断抚平难度中收获征服的喜悦。修辞好手臧棣在这方面一直有上乘表现,下面几种《丛书》,散发的超常思维,不知古人能跟得上吗?

盘旋的鹰,像刚刚按下的开关

意思是,好天气准备好了

——《语言是一种开始丛书》

鹰的盘旋,变形为风马牛不相干、刚按下的“开关”,成为控制天气好坏的长官,神乎其神。

我们在古诗里,找得出飞禽与开关的关系吗?

这几只乌鸦

像是刚从童话的腋下抽出的

黑色体温计。你我当然不会

在同一时刻领悟语言就是水银

——《无边落木丛书》

臧棣好用明喻,随便抓取两个事物,便轻松在超常距离(所谓“远取譬”)做出“拉伸术”:乌鸦——黑色体温计——水银——语言,连续用四重大幅度转喻,实施一次变抽象为感性的以诗论诗的辩难,我们在古诗里能阅读到这样离奇的诗论吗?

神农山上仿佛只剩下神游

虽只是擦肩

却不肯轻易委身于而过

毕竟一路上,反复山影切磋人影

——《鹅耳枥丛书》

在极短的诗语途径中,他又高密度采用三种技艺,实属罕见。一是“神农”剩下“神游”——巧借(接)同音;二是自然拆解成语:擦肩而不过;三是山影重叠,犹似剪子的“切磋”——声音、形象、意思俱佳,以此来剪裁人影,极为准确,属于新型的超级活用,堪与古人一比高低。可惜这样的擂台,在新诗诗坛已经建立不少,但都被传统常规的古老“诗眼”遮蔽了。

更多时候,臧棣采用金蝉脱壳,忽然的“断开”、“跳脱”,让你一时摸不到北,又隐隐感知它的引申义,在某种程度上造成比古诗晦涩,而你又不能不承认晦涩里藏有真正的“干货”:

碧波的说明书翻弄着天意如此

不认命,才不反讽呢

——《反方向丛书》

这样的陌生化修辞(用碧波比兴说明书,用波浪翻动反讽天意)在古诗里找不到先例,在现代修辞教科书里也难以被收编,它面临新的命名,面临现代诗接受的“无言”和“无言”后的重新思考。

普遍知觉经验向瞬间体验的转向。众人都知道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此诗制造一个戏剧化的虚拟梦境,将错就错完成一次思念经验的传递。其独特性在于利用睡中的“假托”与醒时的“嗔怪”,上演了知觉思维的一出巧妙私奔。

可是现代诗人已经不能满足普遍经验,开始转向比经验更细腻的体验,看台湾简政珍《放逐》的体验,“午夜醒来,似曾相似的凉意/在脑海里搜寻记忆的盐味/手指在黑暗中捕捉失眠的理由/不再流汗,但粘湿的手心/在字母混杂注音符号的键盘上/失落、滑落/不停的键入和涂消”。同样是做梦,但诗人拉开长度,是凉意、记忆的盐、手指捕捉、流汗、粘湿、失落、滑落、不停地键入和消涂——经验开始进入体验层面与体验过程,体验的细腻程度如同回放了一次微电影。

80后的女诗人水晶珠链,其《失眠》的体验更为“冒尖”:尤其是一句“我的左胳膊在我身体上散步”,让人吃惊不小。迄今还没有见着古人写出“胳膊游体内”之类的诗句,他得忍受不通的罪名。而新死亡诗派的领头羊陈道辉,更加肆无忌惮,在“一过性”体验中加入许多超现实迷幻,读过之后很难想象,从前的李商隐能进入到这样的体验层面——

有十二万只食指/有十二万孔洞在通往/呵,浅灰色寄生虫/洞孔是被食指戳出/不见底但可以进出/在爱孔洞人还未出现以前//这个世界像是蝙蝠所生/皮囊空空/纸背不可承受,猜忌它是:一半要结出乳缔、/一半要学嶙峋之石喷溅眼/……当梦想已不是肉体所生/葡萄和星颗也就不是十二万颂歌所生/当,仰望之首能被光体掩埋/即可,听爱孔洞人语/火焰是血滴所生

——《在睡眠未醒时》

幸好,这一睡眠的意象还不至于坠入五里云雾中,紧紧围绕“洞孔”的核心发散,莫名的洞孔,指非所指、深不可测,洞孔与乳缔、与嶙峋之石、与喷溅,构成某种“因果”关联;爱孔洞人深入洞孔的自言自语,是梦呓,还是意识流?梦想不是肉体所生,葡萄和星颗不是洞孔所生——瞬间意念反复翻搅,把结局定格为“火焰是血滴所生”。梦境的飘忽不定,引发潜意识、超现实书写,必然带来接受的莫大困扰。一方面,我们看到古代经验书写,由于有深厚的共鸣温床,基本通行无误(像《梦游天姥山》老少皆宜),而现代诗因为超常体验,连同意识阈限下的前意识翻涌,为现代人自我微观提供参照,在体验不断“取代”经验的演变境况下,必然遇上接受的滞塞。

整饬的节奏韵律向自由无拘的“语调”转向。古诗是以“单字思维”及固定字数为基础的表意结构,通过平仄四声的排列组合及脚韵绾结,形成极富规律的节奏运动,这样独具一格的音乐性,一直维持了千百年。也通过多重手段:排比、象声、对偶、反复、回环、对位、对称等元素,突出鲜明的外在节奏轮廓,造成了音响中的紧张与松弛、激烈与平和、悠长与短促、高亢与低抑、严肃与嬉戏之间的旋律张力。

但是,随着碎片化时代来临,谁也无法预料充满张力的内外节奏不断遭到削减。比如现代诗漫天放飞的无脚韵,断绝了声音的回环美;大幅度跨行的复合句式,瓦解了对称美;参差不齐的排列,妨碍了悦耳的听觉,众多的“留词”“抛词”法连同跳脱斩断了起承转合……这一切,使得有规律可循的古典音乐性告别“节奏”,变成“无节奏”的“一次性语调”。

像下引阿陇的《纤夫》,笔者一直以为,在思想、现实的深刻性上完全可与《大堰河——我的保姆》相媲美,而其被忽略的自由无拘的语调,错落有致(短则3字,长到23字),恢宏气度,自艾青以降影响到五十年代后的昌耀。

一绳之微,/紧张地拽引着,/作为人和那五百担粮食和种子之间的力的有机联系,/紧张地——拽引着,/前进啊;/一绳之微,/用正确而坚强的脚步,/给大木船以应有的方向(像走回家的路一样有一个确信而又满意的方向):/向那炊烟直立的人类聚居的、繁殖之处,/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向那和天相接的迷茫一线的远方,/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向那/一轮赤赤地炽火飞爆的清晨的太阳!——/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

其实,语调是混声性的,是辨别诗人的一种特殊手段。语调不单纯是外在声响、韵律,更有与诗语的同时互动、与生命相应的语感。它是诗人写作意识、习性、气质的综合体现。

传统节奏韵律理论总是强调内外节奏的高度统一。可是事实表明,节奏一般是指2-3字为单位的音组结合,没多大变化,不过是少许增减而已。而越来越多的现代诗人青睐语调——赋予个人特质的独特“调式”显得千姿百态。如洛夫之诗:

青青的瘦瘦的不见其根不见其叶似蛇非蛇似烟非烟袅袅而上不知所止的名字叫做

藤的一个孩子

仰着脸向上

向上

——《清苦十三峰》

从最长的十六个顿迅速衰减到最后的两个单一顿,可见语调可在多大范围内肆无忌惮制造落差。据此笔者设想,与其大谈节奏的内外统一,毋宁提倡内外节奏“归顺”于语调的“指挥”,更接近现代诗的发展趋向。新诗的接受耳朵,在拒听“平平仄仄”的古老梆子、在捂住多年脚韵的叮当声后,会不会变得更加脆弱,抑或更坚强,从此更干脆沿着“无调性”一走到底?这无疑给内、外在音乐性高度结合的古典诗歌以“重创”。

三、从“田园”到“都市”的模式变迁

根本上说,是农耕社会自然田园模式发生了巨变,带来连锁反应。接下来,我们再通过几种常见的表达方式,看看新旧诗歌之间的接受鸿沟如何继续拉大。

切近存在困境的审度。农耕时代,古人对世界的感知基本流连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少数才涉及深层次的存在境遇。比如众多梳妆镜照,多集中于器物性的华贵描绘与怜已思人两大内容。前者像“椒壁悬锦幕,镜奁蟠蛟螭”(杜牧),精雕细镂。后者像“秦台一照山鸡后,便是孤鸾罢舞归”(李商隐),情真意切。这个女人每天的必修课,进入了现代则必须另开频道,不断楔入生存哲思的底部。女诗人圣歆对此的诠释是:“镜子就像翻不过去的墙/堵住你的欲望”再引申出“踏出篱栅/城市的墙使你透不过气”,无所不在的欲望正一寸寸地窒息我们,即使如风光秀丽的“湖或海”也可以是更“大的镜子”,让我们“裸露身体,思想,甚至整颗心”(《墙》)。

男诗人没有那么多镜照机会,却也能在偶然中体验某种生存困境,不同于古人通常的顾盼、挽留、喟叹时光流逝。唐晓渡在父女俩共照镜子的瞬间,赫然发觉“我们只顾盯着我们自己,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我们的幻像”。两人面颊的“真在”相隔不到十厘米,然而此刻女儿却“以假乱真”,误认“镜像”,这正是人类经常会犯的一种错误,浑然不觉“此在”而变成“彼在”。如果没有20世纪现代心理学的发展。如果没有弗洛伊德本我、自我、超我的确立,唐晓渡不可能写出“我们隐入墙内,镜子飞向空中”(《镜——给我的孩子》)的觉悟:对镜子的否定、对虚空的否定,对自我与自我奥秘的坚持和对人之困境的异化性思考,一如舒婷对《镜》照的“起舞”:

在一个缓慢的转身里/你看着你/你看着你/穿衣镜故作无辜一厢纯情/暧昧的贴墙纸将花纹模糊着/被坚硬地框住/眼看你自己一瓣一瓣地凋落/你无从逃脱无从逃脱/即使能倒纵过一堵堵墙/仍有一个个纵不过的日子堵在身后

——《镜》

明丽的镜子变成牢笼,不仅是时间流逝、生命局限,也是男权主义、社会驯化的共同合谋。古人在存在层面的智性思考,历史性地留下很大空白,这正好给广大新诗、现代诗的后来者提供用武之地,打造出一把更具“钻营”的、“分析”的名叫智性的新钥匙。

庸常生活的逆袭突围。强大的同质性,依然像强大的地心引力,随时叫部分新诗完全认同古典吸附性。何其芳的《休洗红》,完全是被强大的历史惯性牵拉,简直就是李煜《捣练子》的翻版:“寂寞的砧声撒满寒塘,/澄清的古波如被捣而轻颤。/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能从这金碧里拾起什么呢?”可以理解,千古不变的情怀,无法不闻声而动心。问题是,到了洗衣机时代,难道还必须围绕着寒气、砧声频频起舞吗?50年之后的朱朱忽然来了个逆袭,他按动电钮,转眼变成:

我梦见一街之隔有家洗衣店,/成群的洗衣机发出一阵阵低吼。/透过形同潜望镜的玻璃圆孔,/能看见不洁的衣物在经受酷刑,/它们被吸入机筒腹部的漩涡,/被吞噬、缠绕,来回翻滚于急流,/然后藻草般软垂,长长的纤维/在涌来的清水里漂浮,逐渐透明;/有一股异样的温暖从内部烘烤,/直到它皱缩如婴儿,在梦中蜷伏。/那里,我脱下那沾满灰尘的外套后/赤裸着,被投放到另一场荡涤,/亲吻和欢爱,如同一簇长满/现实的尖刺并且携带风疹的荨麻/跳动在火焰之中;我们消耗着空气,/并且只要有空气就足够了。/每一次,你就是那洗濯我的火苗,/而我就是那件传说中的火浣衫。

——《寄北》

前面的古典“浣洗”,完全属于连绵的情感纠缠,且有血缘承接,后一例则借用现代工具,经过隐喻与换喻的频繁交叉,转换为激烈的性爱过程,全然没了莺语呢喃或悱恻瑟缩。快速、干脆、爆裂的“滚动”,做出了一次现代突围。物件与柔情,刚性与情欲,如此不忌生分地拌搅、旋转在一起,只有现代诗写作才敢承担这样的风险,也由此让受众的接受机制平添变数,现代诗的召唤结构已经无法提前做出“预告”了。

而即便是古今共享的自然景观,在主题、内容、语词、手法上也有很大区别。我们看古人写雨,不见雨字,能极尽雨的千姿百态。韩愈的急雨是“惊风乱飐芙蓉水”,陆游的豪雨是“掠地俄成箭镞飞”。“空翠湿人衣”专属王维疏雨,淅沥雨演变成“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秦观),苏轼不仅有“白雨跳珠乱入船”的狂雨,更有“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的特大暴雨。现在来看70后的鹰之,也有几首雨诗,在题材、结构、手法、修辞上与古人遥遥对望,大异其趣。《每一滴雨,都有一颗佛心》:“它们像待命的跳水队员,从天庭一跃而下/像一枚枚钢针/刺穿混沌的苍穹。”它们“滴在泥土里像一尾尾的游鱼,/像一粒经年的种子/破土而出”其实,它们更像“敢死队”。《真理像胡子》标题仿佛与雨无关,其实也隐含调侃的玄机:“黑暗中伸出一只手/一针一线地在天地间/勾连、缝合”,如同“胡子/从他下巴突突突地冒出来”与其视为自然与人工想象合成的“缝纫雨”,毋宁视为写作灵感思维的“流星雨”。另一首《叩门》,写的是“当太空伸出的万千雨丝/突然被风勒紧,钓住灰蒙蒙的海面/一只不言不语的蚌/正产下一串金光闪闪的珍珠卵”这的确称得上是一首“钓雨”诗,钓出了诗人孕育多年、弥足珍贵的精神之珠;《一场自愿下起来的雨》:“把一群麻雀拴在了屋檐下,/把对门的老张憋在门洞里,/也把我摁在一扇窗户下”,在雨的困顿与舒展中,经过“拴”“憋”“摁”的转换,可以发现难产而自由的写作发生学,在意象的怀抱里共度幸福的“巫山云雨”;“谁破译了那些闪电的神秘符号/谁就会下雨/谁看懂了那些雨丝的表情/谁就能掂量出/蓄满了烈性的TNT”——《复活岛》的符号,原来潜伏着一场写作的、一触即发的“炸弹雨”。“它们携带着天空、雨雾、蚯蚓的信息破窗而入/穿越我皮肉、肝胆、骨殖破体而出/我无法阻止这场交会,如同无法阻止/一个海的晃动和一种气味的蔓延”——《雾中雨》翻搅着写作主体的五脏六腑,地气、雾气、雨滴、气息,似乎都可能集合起晦暗中的某种“使命感”,演变为“欲来的山雨”。⑦如此啰嗦地举荐鹰之的雨诗,意在强调,在相似的领域、范围、题材、对象面前,我们很容易找到古今诗歌泾渭分明的区别。

四、“不同制式”的交集离异

从文言诗到新诗、现代诗,诗歌的确发生了天旋地转的变化。从差异性出发,人们会更多体悟新旧诗歌之间的剥离、断裂、甚至某种不可通约。文言诗的写作标准大致以“意境”、“境界”为最,由此“派生”的接受标准大致也是以“意境”、“境界”为重。正是这种超稳定的规范成就了国人审美习性,千年不变。但是,用这种“绝对稳定标准”衡量新诗、现代诗,已无法完全通用。因为新诗、现代诗一直处于历史性的不断衍生变化中,形成了与之相适配的接受习惯,它有条件“自立门户”,迎接共时与历时的双重检验。

双方的区别主要表现在:

1.文言诗是以“字”为独立单位的运作体系,对应的“字思维”产生高浓度压缩、以固定韵律为格式的形制。而现代诗是词、词组、子句为单位的“句思维”,产生了以“语词”为运行单位的自由体式,成就了散文美与散文化相互纠缠的新文体。

2.文言诗中盛行的多是以自然田园意象为主打的“情感+经验”模式,属于情感世界和经验世界的审美知觉。现代诗更多为复合化的都市体验模式:情绪、意念、潜意识、知性、超验等思维图式,尤其瞬间体验大规模涌入,分化了相对沉淀的经验,朝着动荡、“零度”、“现象”、语象层面绽放,以适应现代诗性、现代思绪、现代言说为特征的一种更细密、繁复的心灵图式。

3.文言诗有着一整套成熟的鉴赏、评判体系。意境、境界、滋味、韵味,组成它浑然一体的美学标准,而在现代诗中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共识了。现代新诗的尺度一直处于游移的、变换的相对状态。甚至于个别、偶然元素,也可决定一首诗的成败,包括它的接受。

4.文言诗形成“诗眼”——以炼字为核心的修辞机制,通过单字、单字间的弹性,追求言近旨远的效果。现代诗被现代思维、现代语法的分析逻辑所浸淫、支配,彻底告别了凝练概括、简约蕴藉的范式,趋向于杂交、杂混、杂搭的杂语化语境,形成了所谓发散型、稀释型的张力效应。

基于旧体诗总是用高度概括的容器来装载现代生活,已难回应现代心灵的脉动,那种接近程式化、模式化的操作,恐怕也很难表达现代人的细节体验。根本原因,还在旧体诗所依赖的农业文明彻底解体,自然田园的精神基础遭到瓦解,剩下些回光返照的遗响流韵,在楔入现代生活时大部分勉为其难,只有少部分算得上得心应手。

如果还要再拿出接受差异的佐证材料,莫过于有人在浏览二十年代未名社诗人、翻译家韦丛芜的诗集目录时,突然有一个意外发现:目录上12个随意编排的诗标题,虽属于无心插柳,但一溜阅读下来,居然能读成一首诗,这个偶然的安排,雄辩地披露了现代诗独此一家的特异性——其巨大的跨跳、断裂,与排列空白,神奇般缝合了自身的“伤口”:

冰块

荒坡上的歌者

绿绿的灼火

我披着血衣爬过寥阔的街心

我踟躅,踟躅,有如幽魂

诗人的心

一颗明星

燃火的人

密封的素简

哀辞

黑衣的人

在电车上

通过上述纹理层面的比较,我们终于明白,新诗、现代诗的确比文言体更自由、更自如地出入诗歌领地,从洋洋洒洒的万行长诗《哭庙》(杨键),到细致入微的“切”《菠菜》(臧棣)瞬间,再到《杀狗》(雷平阳)的慢长镜头,仿佛是一只只来历不明、发光的飞行物,脱离了传统的固定轨道,游弋于闪烁的太空。只有偏爱的心灵,才能报之以持久的深情的注视。在新旧诗歌接受上出现多元离异的情势下,我们接下来,将进一步直面现代诗接受的瓶颈与难点。

注释

①李梦阳:《潜虬山人记》,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第二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974页。

②松浦友久:《唐诗语汇意象论》,陈植锷、王晓译,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1页。

③孙绍振:《论新诗第一个十年》,《文艺争鸣》2008年第1期。

④蒋绍愚:《唐诗语言研究》,北京:语文出版社,2008年,第342-350页。

⑤统计数字均来自中华诗词学会主办的中华诗词网,http://www.zhscxh.com/index.asp。

⑥鹰之:《给“中国好诗歌”治治病》,http://blog.sina.com.cn/yingzhiz1969,2015年4月12日。

⑦欧阳骏鹏:《诗歌语言及其相关问题》,《湖南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

⑧刘正忠:《“新事物”议题——以机械意象为例》,《文艺争鸣》2015年第4期。

⑨徐迟:《诗人Vachel Lindsay》,《现代》4卷2期,1933年12月。

⑩纪弦:《诗的复活》,《槟榔树甲集》,台北:现代诗社,1967年,第143页。

责任编辑王雪松

On the Difference of Acceptance of Modern Poetry and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Chen Zhongyi

(Department of Humanities, Xiamen City College, Xiamen 361008)

The aesthetic norms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is stable, which coincides with the acceptance psychology of Chinese people. But there are two differnt systems between modern poetry and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The chaning trend of modern poetry continuely deconstructs the steady state and solidifica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Generally,the modern mentropolis mode encroaches on the ancient nature pastoral mode from the aspects as theme, subject, implification, structure, rhythm,language,syntax and so 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fference,rather than insisting in identity,we can profoundly understand the crack in text acceptance of modern poetry and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modern poetry;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differnce; acceptance psychology

2016-05-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项目《诗歌审美接受研究》(14FZW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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