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志愿军的防空洞养伤记

2016-10-10 11:54
世纪 2016年5期
关键词:防空洞阵地小哥

曹 宠

一名志愿军的防空洞养伤记

曹 宠

因养伤滞留朝鲜山地防空洞

中国人民志愿军第26军自1951年6月进入平、金、淮阻击战阵地后,在平康、金化、铁原地区的鸡雄山、祝灵山、七峰山、西方山、斗流峰、五圣山、上甘岭、松萝山、云幕山等阵地奋战十个月左右。在此期间,因阵地基本稳定,部队与朝鲜百姓的接触相处较为紧密,军民间形成了唇齿相依、相互关怀的一种深厚友情,这是中朝人民间不能忘却的感情。所以,当我军奉命返国时,在战士、干部与朝鲜百姓之间,也就产生了不少动人的故事。我自去兵团部送稿返程时,在洗浦里翻车负伤后,因怕被送去野战医院治伤,会耽误返部的时日,甚至脱离战场,就坚持留在驻地新坪二里的防空洞就近养伤。

我那新坪二里的防空洞里是阴暗潮湿的,一是洞口朝北,二是洞中时常没人居住,一点“人气”也没有,三是我和队友王名时都懒,不会设法逐步改善居住环境。因为我俩时常出差,一直在下面连队里转悠,不像人家总把居住的洞子搞得有条有理,土铺上的草厚厚的,洞壁上糊上报纸,有的还搞个土墩当写字台,放上台灯等等,一副安营扎寨、长期驻守的样子。我受伤后王名时的任务更重,不久,他又出发去拍摄后勤运输等材料了。

我头上的那个大肿包,很快就消退了,只是背部和腿部的伤时常隐隐作痛,尤其晚上睡在那冰凉潮湿的土炕上,越发痛得厉害。卫生员隔日会来看我,给我换膏药和服伤药。一天三顿饭由同志们帮着去伙房打来。王名时在的时候,都由他承担。伤痛稍好些后,我也就自去打饭了。洞内虽阴暗潮湿,洞外却阳光明亮,一些朝鲜孩子在积着白雪的村里嬉笑玩耍,他们已习惯于这种战争下的生活,飞机来时,躲一躲,飞机走了,照常玩。我总喜欢在山坡上晒太阳,我觉得这是对我伤痛的最好治疗。孩子们总是喜欢围着我学说中国话。那时候伙房伙食有所改善,有时可以吃到白面馒头和海带炖猪肉,我总设法留些馒头给孩子们吃。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一张张营养不良但挂满嬉笑的小脸,总不免浮想联翩。他们衣衫单薄,用现在的眼光看,可说是衣衫褴褛。有的孩子,戴着我志愿军换下来的旧棉军帽,这算是最能保暖的物件了。

天真的朝鲜孩子金正顺

我最怜爱孩子们中间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姑娘金正顺,她天真活泼,能歌善舞。她出生于战争爆发前夕,所以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战争,也许在她的小小的心灵里,会以为生活就是这样的,所以无忧无虑,唱歌,跳舞……

她不是新坪二里的村民,她一家原本住在洗浦里,战争开始后,家里的房子全被美机炸毁了,老爷爷也炸死了。她爸爸战前在我国抚顺煤矿里当工人,战争爆发后,就断绝了音讯。那时她的一家,老奶奶、母亲、姐姐、哥哥,逃难到新坪二里,在小山坡上挖了个防空洞,种几亩山坡荒地度日。生活艰辛是难以形容的。她姐姐、哥哥都上小学了,姐姐上四年级了,也懂事了,既要上学,一放学又要帮着妈妈下地干活,在她脸上,我从未看到过笑容。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姐妹两人的性格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待我知道了她们的遭遇后,我明白了,战争的苦难,竟让懂事的孩子也失去了欢笑。

左图:在上甘岭一线阵地上,26军向15军交防时两军首长和76师文工队部分队员合影留念;右图:养伤中的曹宠(一排居中)抱着金正顺

有一天,风很大,天色阴沉,我正在土炕上给家里写信,忽听洞外一阵孩子们的笑语声,小正顺领着两三个大孩子来到了我住的洞里,后面一个稍大的男孩子把一只用布裹着的“蔡勃尔”(朝鲜铜饭碗)小心翼翼地放到我的面前,连声说:“叔叔,热的,吃吧!”我打开布包,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小豆腐”(用黄豆磨碎后连渣带浆掺以野菜、辣椒粉煮成的食物),是小正顺妈妈让送来的。那个小男孩子就是金正顺的小哥哥。

小正顺家的防空洞,就在我所住防空洞的对面小山坡上,也只相距百十米,那洞较大,他们一家五口住着,还能挤出一条空间堆放杂物,洞中砌了个火炕,炕头烧饭,所以炕上是热乎乎的,整个洞内是暖洋洋的。洞的周围都用松树枝伪装起来,以防敌机扫射。当地人称这家人为“洗浦防空洞”。

我受伤前,为拍些朝鲜人民的苦难生活,和王名时几次去过洗浦防空洞。大嫂子已将近四十岁了,老奶奶六十多岁了,头发已经花白,一家的主要劳务,全由大嫂(阿支妈妮)承担。她们时常要出支援志愿军的劳务,到处修桥铺路,凡是劳动力的,都自带口粮,前去支援。他们用简单的工具锄头、铁铲、背架、木盆,抢修着遭敌机破坏的公路,搬石运土,男的用背架背,女的用木盆顶在头上搬,孩子用布包装。他们衣衫单薄,缺少食物,但是个个满腔热血忘我工作,我在拍摄这些场景时,总不免热泪盈眶。她们一知道我俩从前方回来了,就要叫小正顺的哥哥、姐姐来要脏衣裳。我俩推却不过又无以为谢,只好尽量把配发的肥皂、牙膏等日用品送给她们。在朝鲜的战斗岁月里,只有这段日子,我身上的虱子是最少的。有时我们也到“洗浦防空洞”去坐坐,她们喜欢听前方战斗的情况,从他们全家的眼神里,我看得出,她们是多么希望我们能保住这里的土地,这里的安宁,不再退后一步,不然,她们又得流亡异乡。只有小正顺不懂这些,她希望我们大家都欢笑,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因此她唱,她跳,她顽皮地和我抓痒痒。

有两件事让我永久不忘。一次,我独自在防空洞里休息,那是个阴天,前夜刚下过雪,我因为背痛,洞口还被雪半堵着,我也没有打扫。小正顺和她小哥在洞口一边喊我,一边用松枝扫雪,她和小哥的四只小手冻得通红,我一把将他们拖进洞里,用棉大衣将他俩的小手捂上。小正顺说:“奶奶和妈妈说,今天冷,去把志愿军叔叔拉回来在暖炕上休息。”我问她:“你奶奶、妈妈在家吗?”小正顺的小哥回答:“奶奶、妈妈一早起来,烧热了炕和姐姐都去修路了。”说罢,他就和妹妹硬拉着我的手往他们家走。昨夜一场大雪将运输的公路堵了。朝鲜老百姓又都出发去公路扫雪了,我躺在“洗浦防空洞”的暖炕上,思绪万千。祖国的老小们现在在做什么呢?我们那些鸭绿江北岸的东北农村的老乡们,现在在做什么呢?在这白雪皑皑朔风呼号的严寒里,他们也许正围坐在屋顶烟囱升着袅袅炊烟的暖炕上,抽着烟草,拉着家常,享受着天伦之乐吧!我觉得自己自翻车受伤后,心情总有些异样,一看到朝鲜百姓的生活情景,就总是联想到祖国人民,由此,使我更感到战争的残酷和和平的可贵。

又一次,小正顺找到我,让我到她家去,说奶奶、妈妈要找我。我去时,看见她们正在收拾锅碗盆匙等杂物,我想:“怎么?她们要走了?”随后,我搞懂了她们请我来的用意。原来她们响应政府号召,要到一个较远的地方去抢修道路,要自带粮食开伙,得花三四天时间,他们一家能劳动的都去,本想将小正顺和她小哥留下,可又没人照顾,小哥又坚持要一同去。他读二年级了,他对妈妈说:“我帮你们拣野菜,拾柴火都行。”因此只剩下小正顺了,毕竟她太小了,只能留下,找我们照顾,我欣然同意了这个托付。孩子高兴极了,我把小正顺领走,他们一家就出发了,奶奶背着包衣服的小布包,妈妈头顶着炊事用具和粮食,姐姐手挽着只竹篮子,只有小弟是空手的(也许是挎着只书包)。他们走了,踏着山径上深深的积雪走了。

小正顺和我们在一起的三天日子是愉快的,我们好像忽然有了一个“家”,我和军电影队的同志热闹地忙起来,我为孩子在王名时炕上整了个睡觉的窝,老王出发了,我用他未带走的可以御寒的东西铺铺盖盖地张罗起来,我们的炕不能生火,是冷的,有的同志搞来一只可以烤火的破脸盆,还从首长那里要来了一些木炭。吃饭时就更热闹了,这个把自己碗里的炖猪肉捞出来,那个把用鸡蛋粉炒黄花菜的鸡蛋拣出来,有的把白面馒头省下来,都拿来给孩子吃。老天也真有眼,一连三天都是晴天,阳光和煦,小正顺就在大家边晒太阳边休息的山坡上,为大家唱《多拉吉》(朝鲜民歌)跳“春之舞”,电影队的袁森、张乃斌等同志都宠着孩子。张乃斌是东北兵,年纪比我们都大,家里已有老婆孩子,他时常想念着亲人,他乐呵呵地用一口东北腔说:“嘿,我们可有了个家啦!”管理处的一个朝鲜联络员也喜欢来客串,教孩子数一、二、三、四的中文,孩子就教我们用朝鲜话说一、二、三、四……(亨那、独二、达西、要喜……)

第四天的傍晚,我们看见了对面山坡上“洗浦防空洞”里升起了炊烟,知道小正顺的家人回来了,正想告诉孩子,小正顺的姐姐就过来了,她又黑又瘦,一脸风霜,真苦了孩子了。她来接妹妹回去,不断地向我们鞠躬,说:“康妈色米大,康马色米大(谢谢,谢谢)”,小正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们。我们省下了当晚的小菜,让她们带回去一大漱口杯的猪肉海带,也算向为志愿军顶风冒寒抢修道路的朝鲜人家表示一份感激的心意!

伤愈以后,我赶往云幕山78师231团所驻阵地,采访“战士阵地度新年”,后方运上了不少过年食品,这个年过得很热闹,这一组报道照片,被刊发在《人民日报》上。采访结束返回新坪二里时,连队指导员给我一个猪肉罐头,我珍藏着带回来,送给了小正顺,让他们家过一个有“肉”的年。

挥泪告别新坪里

1952年4月,我军接“志司”命令,后撤休整。

前半月有余,在我们驻地边的几个山林里,已有兄弟部队67军的战士在挖防空洞安家。15军的战士也在附近地方忙着挖修隐蔽部。

有经验的老同志估摸着说:“看样子,不久不是要打大仗,就是我们要换防了。”果不其然,没多久,换防的命令就下达了。

兄弟部队15军接我军扼守的阵地,15军军长秦基伟在阵地上与我军首长张仁初(军长)、李耀文(政委)、王直(政治部主任)、曹普南(政治部副主任)等举行阵地交接后的告别联欢,76师文工队还参加了阵地演出。在上甘岭、西方山、斗流峰、五圣山等前沿阵地上,部队有秩序地平稳交接。敌人的情报也确实灵通,在我们战士撤下阵地,向对面小山头上敌人阵地看最后一眼时,敌人的阵地上总会响起高音喇叭,大喊着:“26军的弟兄们,我们是老对手了,你们安心地回去吧!我们不打你们!等新的对手上来我们再打,我们一定打!”我想,这个喊话的肯定是混在阵地上的国民党派遣特务人员。过了几个月,果然打响了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电影上拍的内容,就是这一次战役的情景。

命令虽然下达,但对外仍旧是保密的,尤其是对朝鲜老乡,怕引起人心波动和泄密。但是,我们一系列的准备动作,如发面粉让大家自己烤饼当干粮,配发比平时更多的日常用品,尤其是同志们的面部表情,老百姓看得一清二楚,饱经战乱,对战争特别敏感的朝鲜百姓,都已在心里肯定:“部队要走了!”我和王名时将配到肥皂、牙膏、饼干等食用品,尤其是肥皂“老百姓基本没有肥皂)都分出一大部分,去送给洗浦防空洞。大嫂一家都默默地坐着,一言不发,也不推辞,好像她们早就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小正顺这次更乖,不声不响地坐在妈妈身边,也不向我们扑过来,又唱又跳。我问:“大嫂,这是怎么了?”老王加了一句话:“这次我们肥皂发得多,这些……”我发现大嫂的脸有些异样,她嗫嚅地开了口:“你们要走了!?”小正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拉住了我的手,哭着喊:“不要走,不要走!”我和老王慌乱地说:“现在不走,现在不走。”

在我们临走前的几天日子里,小正顺和她小哥一天总有几次来我们洞里找我,她害怕一下子我们就不见了。她不唱也不跳,我们给她吃烤好了当干粮的饼也不吃,只是用两只可怜的小眼睛,瞧着我们。

我的心颤悚了,难道这孩子也懂得了悲哀?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本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常事,只是有的时候它来得不是时候,让人们平添了几多悲哀。不过小正顺还不到四岁呀,应该是个不记事,不懂事的孩子,这悲哀未免来得太早了吧!但愿经过岁月流逝,不该再记得这些不该记得的悲哀吧!

后撤的时间,终于确定了,明天下午5时出发,我们的部队全部撤离梧木水,新坪二里。我和老王去“洗浦防空洞”告别的时刻也终于到了。

我和老王还有电影队的张乃斌在出发那天的上午,走进“洗浦防空洞”,向小正顺一家道别。洞里仍然温暖,但人却默默无声。倒是张乃斌打破沉默,向大嫂打招呼说:“我们要走了,将来胜利了,我也回东北老家种地去!再见了!”大家还是静坐着默默无语,这次是老大娘打破沉默问:“你们这是上哪?”我不能沉默了,我告诉他们,我们要上西方山、五圣山前沿阵地打美国鬼子,尽快把他们赶下海去,你们也好早日回洗浦里安居乐业。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撒的大谎,我们明明是“后撤”,却说成是“前进”。事后,我自己原谅了自己的撒谎动机,一方面部队的调动是秘密,不能暴露,更主要的是想安慰这一家善良的苦难的人们。大嫂接着说话,她说:“你们还会回来吗?美国鬼子打跑了,你们千万还要回来呀!”小正顺过来抱住了我的腿摇着喊:“叔叔,要回来呀!要回来呀!”我赶紧抚着小正顺的头说:“叔叔一定回来,叔叔一定回来!”想不到这又是我的一个“大谎”。因为,我这一走,永远没能回去,而且连地址也无法留下。人生聚散,就此永别。近十年间,我多次想能去朝鲜寻访“洗浦防空洞”一家,想看看小正顺现在怎样了。她活着也该是近六十岁的人了吧!我希望看看平康游击队大队长李永义,看看那位我翻车前帮助过我的老大娘。在“纪念抗美援朝五十周年”的集会上,在上海电视台的采访中,我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愿望,后来得知,我们根本去不了那些战斗过的地方,也不可能找到曾经患难与共的人民,这也许是我的终身遗憾了。

三八线上的难民

下午的天气是阴沉沉的,队伍出发时,阴沉沉的天上飘下了雪花,这场春雪竟越下越大。我们的队伍离别驻地,沿着村间小径走出山沟,向山间公路走去。有些驻地的朝鲜大娘和孩子,跟在后面送别。小正顺也由她小哥拉着,走在送别的队伍里,队伍在走出山沟,快上公路时,我回头望望有着“洗浦防空洞”的山坡上,隐隐约约地有两个白衣裙的妇女身影,伫立着向队伍扬手告别。“再见了,阿玛尼,再见了,阿支玛尼,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防空洞给我们的照顾,永远记着你们防空洞内给我们留下的一份温馨。”雪在下着,纷纷扬扬……我们听到了歌声,沟口的公路上,一队小学生在老师带领下站立在公路边给我们送行。衣衫单薄,但歌声嘹亮,她们唱着《金日成将军之歌》和《阿里郎》。天真的童音里却蕴含着《阿里郎》曲调的忧伤。队伍中有小正顺的姐姐,她们唱完一个又一个,天上雪花纷纷,春寒料峭,她们冻得瑟瑟发抖,一个战士(好像是伙房的炊事员)把自己身上的棉大衣披到了孩子们的身上,抹着泪掉头向前走去。队伍悄悄地走着,没有人吭声,却有人抹泪……队伍走远了,歌声走远了,孩子们呀!志愿军叔叔走远了。所有的身影都淹没在沉沉的夜色里了。

我没有拍摄,我来不及拍摄,我也再没有心绪拍摄,我的心始终沉浸在悲切与荒凉之中,但是这一切场景却永远被拍摄在我的心里了。

(作者为复旦大学图书馆原采访部主任)

责任编辑 沈飞德 杨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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