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文体谱系论

2018-01-13 10:14胡大雷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谱系

胡大雷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1 氏族谱牒与文体谱系

文体谱系, 即文体的历代系统。 文体建立谱系, 第一个前提是由单篇文章的独立而实现的文体独立, 文体的独立即文体不附著于如经、 史、 子那样整体性的著述, 于是, 文体应该有自己的系统, 如文体从哪里来, 到哪里去, 对其发展行进路程上的诸种现象作出解释。 文体建立谱系的第二个前提, 是诸种文体有了集合体, 这种集合体或是由某一源头共同流衍出来, 或是因某些要素相同而各种文体聚到了一起, 于是就有从理论上对这种集合体做出整体说明, 对单个文体在文体集合体中有所定位, 对各文体之间有着怎样的界限及其关系作出梳理, 并揭示文体集合体怎样得以维持和发展。 因此, 作为文体谱系, 既要对单个文体做出某种说明, 又要对文体集合体做出整体性的说明, 二者合一, 才是完整的文体谱系。

社会的发展, 产生了描述社会事物的历代系统的著述, 如人类社会的系统, 先有记载古代帝王诸侯世系、 事迹的著述, 发展为以记载父系家族世系、 人物为中心的族谱。 文体谱系的建立, 应该与古人仿照人类观察自身的经验来观察文体有相当的关系。 东汉以来, 世家大族逐渐形成, 中古社会产生了一个特殊的现象, 就是门阀制度的建立。 郭沫若说:“士族为了显示其高贵的出身和防止庶族假冒, 非常重视家谱, 讲究郡望。 适应这种政治需要, 谱学成为一门新兴的学问。”[1]140为维护这种制度, 东晋南朝时, 士族非常重视编撰家谱, 讲究士族世系源流, 谱学专著成为吏部选官、 维持士族特权地位的工具, 成为世族享有特权的凭证。 于是中古谱牒盛行, 这是伴随着家族制度而来的记录家族血缘关系的文献, 其中有家谱, 就是以家族的世系为脉络, 把包括名人和非名人的所有族众贯串起来, 注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又有“百家谱”, 把天下所有士族的姓氏、 郡望都列进去, 每姓士族又都详细列其成员的名字、 官位及血缘关系, 这就是簿状谱牒。 既然可以把社会的人组织在一个系统内予以观察, 那么, 对社会上的其他事物也会用到这种方法, 比照中古谱牒, 单个文体的情况就是其家谱, 各种文体的情况集中起来的情况就是文体的“百家谱”, 就是文体谱系。

班固《汉书·艺文志》著录有文体名的文章以及为“诗赋”单独立类, 为文体独立走出第一步; 刘熙《释名》有言语、 契刻、 典籍三大类, 把文体分别系于其下, 开文体归类、 建立系统的先声。 西晋时产生“总集之祖”《文章流别论》, 建立起“文章”系统, 论述整体“文章”的起源及其发展路径等; 并对其分门别类, 在录载各种文体作品的同时, 对文体有所“论”, 论述单个文体的起源、 发展路途上的重要现象等。 任昉《文章缘起》探讨“自秦汉以来, 圣君贤士沿著为文之始, 故因暇录之, 凡八十四题”[2]311-312, 簿录式的记载文体; 如此对多个文体的集中式论述, 都可说是中古文体谱系。 刘勰《文心雕龙》“体大而虑周”, 其《序志》曰:

盖《文心》之作也, 本乎道, 师乎圣, 体乎经, 酌乎纬, 变乎骚, 文之枢纽, 亦云极矣。 若乃论文叙笔, 则囿别区分, 原始以表末, 释名以章义, 选文以定篇, 敷理以举统: 上篇以上, 纲领明矣。[3]1924

其下篇又有“属于修辞学的, 有《声律》《章句》《丽辞》《比兴》《夸饰》《事类》《练字》《指瑕》”[4]22, 这些是否为读者建构起中古时代的文体谱系呢?以下尝试论之。

2 寻找文体的整体性源头

《文心雕龙》文体论首列“原始以表末”, 对于单个文体来说, “原始以表末”比较简单, 就是找出该文体作品的原始祖宗, 追溯文体源头, 又要顺其源流找出其承袭者。 对于文体的整体来说, “原始以表末”怎样来进行?《文心雕龙》全书的第六篇到第二十五篇论述文体, 其篇题所列的诸种文体, 即: 诗、 乐府、 赋、 颂、 赞、 祝、 盟、 铭、 箴、 诔、 碑、 哀、 吊、 杂文、 谐、 讔、 史传、 诸子、 论、 说、 诏、 策、 檄、 移、 封禅、 章、 表、 奏、 启、 议、 对、 书、 记, 共三十三种*在上述三十三种文体中, “史传”“诸子”二体, 不属集部, 而刘勰对其的论述, 显示出刘勰不仅仅是要做文体谱系, 而且要做文章谱系的雄心, 此将另文论述。, 这么多文体都是从哪里来的?

《文心雕龙·宗经》对文体的源出于“经”有明确表述:

故论、 说、 辞、 序, 则《易》统其首; 诏、 命、 奏、 章, 则《书》发其源; 赋、 颂、 歌、 赞, 则《诗》立其本; 铭、 诔、 箴、 祝, 则《礼》总其端; 纪、 传、 盟、 檄, 则《春秋》为根: 并穷高以树表, 极远以启疆; 所以百家腾跃, 终入环内者也。[3]78-79

刘勰论证所有的文体都出自“经”, 从“首、 源、 本、 端、 根”诸字及“终入环内者也”, 可知其论证指向; 那么, 《易》《书》《诗》《礼》《春秋》下的文体, 既是具体的指证, 又有举例的性质, 而不是说只有这些文体可以系挂在其下。 《文心雕龙·序志》曰:

唯文章之用, 实经典枝条, 五礼资之以成, 六典因之致用, 君臣所以炳焕, 军国所以昭明, 详其本源, 莫非经典。[3]1909

这是从“文章之用”论及诸种文体为“经典枝条”, 并且说出最终结论是“详其本源, 莫非经典”。 《文心雕龙》中, 有好几处着重谈到文体缘起《五经》, 这是整体探索各种文体的共同起源。 各种文体以“经”为源头, 刘勰因此建立起“经”与各种文体的血缘关系, “经”处于文体谱系的顶端。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文心雕龙·序志》篇中称之为“文之枢纽”的“本乎道, 师乎圣, 体乎经, 酌乎纬, 变乎骚”, 刘勰认为文体与“酌乎纬, 变乎骚”有相当的关系, 其中亦有关于“源出”的, 如其称赋, 即为“受命于诗人, 拓宇于楚辞”[3]274, 叙说其源出于“经”, 又叙说其源出过程中“骚”的作用; “经”与“骚”同为“文之枢纽”, 故有此说。

寻找出文体的源头, 此为文体谱系构建最关键的一步, 文体因为有了共同的祖先, 就理所当然地被组织到一个系统内了。

3 追溯文体的繁衍与分析

刘勰《文心雕龙》文体论还论及源出于“经”的文体又有繁衍或分析, 于是产生新的文体, 这也应该是有血缘关系的文体生成。

《文心雕龙·明诗》称“诗”的分析, 既称四言、 五言, 又称:

至于三六杂言, 则出自篇什; 离合之发, 则萌于图谶; 回文所兴, 则道原为始; 联句共韵, 则《柏梁》馀制; 巨细或殊, 情理同致, 总归诗囿, 故不繁云。[3]215

诗有四言、 五言、 七言、 三言、 六言、 杂言等, 但四言是源头, 是正宗, 其他都是由其分析而来。 这一点《文章流别论》说得更为清晰:“古诗率以四言为体, 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 后世演之, 遂以为篇。”对“后世演之”, 挚虞有具体举例, 此处不赘。

《文心雕龙·论说》述说“论”的繁衍:

详观论体, 条流多品; 陈政, 则与议说合契; 释经, 则与传注参体; 辨史, 则与赞评齐行; 铨文, 则与叙引共纪。 故议者, 宜言; 说者, 说语; 传者, 转师; 注者, 主解; 赞者, 明意; 评者, 平理; 序者, 次事; 引者, 胤辞: 八名区分, 一揆宗论。 论也者, 弥纶群言, 而研精一理者也。[3]669-674

所谓“八名”者即由“论”这一文体繁衍而来, 因不同的运用场合及不同的运用对象、 不同的运用方法, 故有不同的称谓; 不知者以为不同的文体, 实都是出于“论体”。

《文心雕龙·诏策》论“命”的繁衍:

诰命动民, 若天下之有风矣。 降及七国, 并称曰命。 命者, 使也。 秦并天下, 改命曰制。 汉初定仪则, 则命有四品: 一曰策书, 二曰制书, 三曰诏书, 四曰戒敕。 敕戒州部, 诏诰百官, 制施赦命, 策封王侯。 策者, 简也。 制者, 裁也。 诏者, 告也。 敕者, 正也。[3]826

诰改称曰命, 命有四品的“策书、 制书、 诏书、 戒敕”, 即命的繁衍而出。

《文心雕龙·章表》论“奏”的繁衍:

秦初定制, 改书曰奏。 汉定礼仪, 则有四品: 一曰章, 二曰奏, 三曰表, 四曰议。[3]926

奏有四品的“章、 奏、 表、 议”, 都由“奏”而出。

文体有所繁衍、 分析, 文体各自的血缘关系建立起来了, 承袭关系明确, 文体谱系已现雏形。

4 归类与文体谱系

《文心雕龙》给世人展示的文体间的相互关系, 除了“经”生成文体与文体的分析、 繁衍之类的下行延续外, 还有概括总结各文体的特点而上行的“归类”。

其一, 依据一些文体的特点, 刘勰把它们“归类”于某个大文体, 于是, 某个大文体可以统领、 笼括其他一些文体。 如《文心雕龙·杂文》载:

智术之子, 博雅之人, 藻溢于辞, 辞盈乎气。 苑囿文情, 故日新殊致。 宋玉含才, 颇亦负俗, 始造“对问”, 以申其志, 放怀寥廓, 气实使之。 及枚乘摛艳, 首制《七发》, 腴辞云构, 夸丽风骇。 盖七窍所发, 发乎嗜欲, 始邪末正, 所以戒膏粱之子也。 扬雄覃思文阔, 业深综述, 碎文琐语, 肇为《连珠》, 其辞虽小, 而明润矣。 凡此三者, 文章之枝派, 暇豫之末造也。[3]489-496

“对问”“七体”“连珠”都可统称“杂文”, 是“归类”所致, 而非“杂文”分析、 繁衍而出的。

《文心雕龙·杂文》载, 又有众多的文体可“并归杂文之区”:

详夫汉来杂文, 名号多品: 或典、 诰、 誓、 问, 或览、 略、 篇、 章, 或曲、 操、 弄、 引, 或吟、 讽、 谣、 咏。 总括其名, 并归杂文之区; 甄别其义, 各入讨论之域。[3]519

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 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 李曰刚《文心雕龙斠诠》、 詹锳《文心雕龙义证》等对这些文体各有所辨正, 虽然其各自都有所“源出”, 但此处只是统称为“杂文”的下属而已。

又有“书记”涵括众多文体, 《文心雕龙·书记》载:

夫书记广大, 衣被事体, 笔札杂名, 古今多品。 是以总领黎庶, 则有谱、 籍、 簿、 录; 医历星筮, 则有方、 术、 占、 试; 申宪述兵, 则有律、 令、 法、 制; 朝市征信, 则有符、 契、 券、 疏; 百官询事, 则有关、 刺、 解、 牒; 万民达志, 则有状、 列、 辞、 谚。 并述理于心, 著言于翰, 虽艺文之末品, 而政事之先务也。[3]942

谱、 籍、 簿、 录、 方、 术、 占、 试、 律、 令、 法、 制、 符、 契、 券、 疏、 关、 刺、 解、 牒、 状、 列、 辞、 谚等文体“归类”于“书记”。

其二, 《文心雕龙》又有更大范围的“归类”。 《文心雕龙·序志》篇在整体性论述文体时曾说:“若乃论文叙笔, 则囿别区分。”也就是说, 《文心雕龙》篇题所列的三十三种文体可归纳为“文”“笔”两大类, 从第六篇到第十三篇的“诗、 乐府、 赋、 颂、 赞、 祝、 盟、 铭、 箴、 诔、 碑、 哀、 吊”, 是属于“文”的; 第十四、 十五篇的“杂文、 谐、 讔”, 兼有“文”和“笔”两方面的性质; 第十六篇到第二十五篇的“史传、 诸子、 论、 说、 诏、 策、 檄、 移、 封禅、 章、 表、 奏、 启、 议、 对、 书、 记”, 是属于“笔”的。*参见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266页(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6年)、 詹锳《刘勰与〈文心雕龙〉》第21页(北京: 中华书局, 1980年)。这是时人依据文体的性质, 把所有文体分为“文”“笔”两大类, 这是由下而上的概括总结, 即哪些文体为“文”哪些文体为“笔”, 而不是说“文”产生了哪些文体, “笔”产生了哪些文体。 “文”“笔”与文体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因此, “文”“笔”只可以作为由“归类”而成文体的类别。

“文章的分体与归类是文体学的重要内容”[5]436, 早在汉末刘熙, 其《释名》就把文体归类为“言语” “书契” “典艺”三大集合体; 又如蔡邕《独断》把“章、 奏、 表、 驳议”从文体功能上归类为“群臣上书与天子者”[6]304。 “归类”在中古谱牒中也是习见的方法, 士族在谱牒中也是要“归类”的。 所谓“其郡姓中, 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 有令仆者曰华腴, 尚书、 领军而上者为甲姓, 九卿、 方伯者为乙姓, 散骑常侍、 太中大夫为丙姓, 吏部正员郎为丁姓, 凡得入者谓之四姓”[7]293, 把“郡姓”归类为甲、 乙、 丙、 丁, 等。 刘勰也吸纳了士族谱牒的做法, 其构筑的文体谱系的层级, 是由领属式的、 分析繁衍式的下行与总扩式、 归类式的上行二者共同构成, 前者即为“经”领属各种文体, “诗”领属四言、 五言等, 与“论”统领的“条流多品” “命有四品”等; 后者为诸多文体“归类”而统称“杂文”以及所有文体“归类”而统称为“文”或“笔”。 当然, 文体有大小之分、 高卑之分, 只能是前者领属、 繁衍后者; 而后者被前者所总扩、 归类。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文心雕龙》给世人描述出的文体谱系: 居于顶端的经(骚), 源出于经(骚)的文体分为两大类——“文”与“笔”, “文”与“笔”下各相属若干文体, 诸个文体或有繁衍, 如诗的诸言体、 论的“条流多品”“命有四品”等; 诸个文体或有“归类”而成的意味。

文体源出于“经”、 文体的分析繁衍、 文体的“归类”, 此三者综合性组合, 《文心雕龙》建构起中古文体谱系, 其为四分层级: 经——文、 笔——(大)文体——(小)文体。

5 文体谱系中的主导文体

《文心雕龙》篇题所列的三十三种文体, 地位是不一样的。 在古代的文体分类中, “诗”经常是最大的一体, 可以与“文”的集合体相抗衡。 朱自清说:

我们的文学批评似乎始于论“诗”, 其次论“辞”, 是在春秋战国时代。 论诗是论外交“赋诗”, “赋诗”是歌唱入乐的诗, 论“辞”是论外交辞令或行政法令。[8]129

颜延之有“咏歌之书”与“褒贬之书”之分, 其《庭诰》曰:

咏歌之书, 取其连类合章, 比物集句, 《诗》为之祖。[9]500

褒贬之书, 取其正言晦义, 转制衰王, 《春秋》为上。[9]501

《南史·沈约传》有“谢玄晖善为诗, 任彦升工于笔”之说[10]1413, 《南史·任昉传》有“任笔沈诗”之说[10]1455, 这些都是指“诗”为一类, “诗”之外的其他文为一类。

刘勰也是这样的看法, 《文心雕龙·原道》称:

自鸟迹代绳, 文字始炳, 炎皞遗事, 纪在《三坟》, 而年世渺邈, 声采靡追。 唐虞文章, 则焕乎始盛。 元首载歌, 既发吟咏之志; 益稷陈谟, 亦垂敷奏之风。[3]

刘勰称最早最重要的文体为“载歌”“陈谟”两种, 此即后世所谓诗、 文两分。 那么, 视诗为主导文体, 那是肯定的。

从文学起源来看, 一般是伴随节奏而产生音乐, 因音乐而产生歌辞, 文学发展初期诗、 乐、 舞紧密联系。 音乐是以声为用, 而歌辞是以义为用。 刘勰《文心雕龙》把诗分为以义为用的“诗”与以声为用的“乐府”两类来阐述。 其《文心雕龙·明诗》云:

大舜云:“诗言志, 歌永言。”圣谟所析, 义已明矣。 是以在心为志, 发言为诗, 舒文载实, 其在兹乎![3]171

“诗言志, 歌永言”二者, 前者以义为用, 后者以声为用, 作为文体的“诗”是以义为用为主, 以声为用为辅。 其《乐府》云:

乐府者, “声依永, 律和声”也。[3]220

凡乐辞为诗, 咏声曰歌, 声来被辞, 辞繁难节。[3]257

作为文体的“乐府”是以声为用为主, 以义为用为辅; 但刘勰又说:“故知诗为乐心, 声为乐体; 乐体在声, 瞽师务调其器; 乐心在诗, 君子宜正其文。”[3]251这又是讲二者合一。 因为《文心雕龙》讲的是“体”, 乐府为“声为乐体”, 故在“诗”之外又立“乐府”一体。

“诗”以外的文体为“文”, 又何者为重?何者在整体性的文体发展中起着引领作用?《文心雕龙》作为指导创作的书, 其总结创作手法时多以作品为例, 那么, 其多以何种文体的特点为例呢?我们从这个角度来进行考察。

其一, 论“设文之体有常, 变文之数无方”, 《文心雕龙·通变》载:

夫夸张声貌, 则汉初已极, 自兹厥后, 循环相因, 虽轩翥出辙, 而终入笼内。 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 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 察之无涯, 日出东沼, 月生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 固无端涯, 大明出东, 月生西陂”。 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 天与地沓”。 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 象扶桑于濛汜。”此并广寓极状, 而五家如一。 诸如此类, 莫不相循, 参伍因革, 通变之数也。[3]1096-1098

除《七发》外, 全为赋; 但也有称《七发》为赋的。

其二, 论句式与用韵。 《文心雕龙·章句》载:

若乃改韵从调, 所以节文辞气。 贾谊、 枚乘, 两韵辄易; 刘歆、 桓谭, 百句不迁: 亦各有其志也。 昔魏武论赋, 嫌于积韵, 而善于资代。 陆云亦称“四言转句, 以四句为佳”。 观彼制韵, 志同枚、 贾。 然两韵辄易, 则声韵微躁; 百句不迁, 则唇吻告劳。 妙才激扬, 虽触思利贞, 曷若折之中和, 庶保无咎。[3]1270,1276

所谓章句之美具体化的“改韵从调” “节文辞气”, 所论以赋的用韵为主, 所谓贾谊、 枚乘、 刘歆、 桓谭、 魏武、 陆云*范文澜称陆云的“四言转句, 以四句为佳”云:“详士龙此文, 所论者乃赋也。”详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第585页(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8年)。, 都是指其赋作或其论赋的言语, 其中涉及赋的句式。

其三, 论对偶。 《文心雕龙·丽辞》所论“崇盛丽辞, 如宋画吴冶, 刻形镂法, 丽句与深采并流, 偶意共逸韵俱发”的作家为扬雄、 司马相如、 张衡、 蔡邕, 都是赋家。 《丽辞》又论文章中对偶句例:

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 翱翔乎书圃。”此言对之类也。 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 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 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 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 庄舄显而越吟。”此反对之类也。 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 光武思白水。”此正对之类也。[3]1301-1310

刘勰所举四例, 一例为诗, 三例为赋。

其四, 论比兴, 《文心雕龙·比兴》载:

夫比之为义, 取类不常: 或喻于声, 或方于貌, 或拟于心, 或譬于事。 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 声似竽籁”, 此比声之类也; 枚乘《菟园》云:“焱焱纷纷, 若尘埃之间白云”, 此则比貌之类也; 贾生《鵩赋》云:“祸之与福, 何异纠纆”, 此以物比理者也; 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 如慈父之畜子也”, 此以声比心者也; 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 范蔡之说也”, 此以响比辩者也; 张衡《南都》云:“起郑舞, 茧曳绪”, 此以容比物者也。[3]1362,1365

以下总结曰:“若斯之类, 辞赋所先”; 所举之礼, 也都是赋。

其五, 论征引与用典。 《文心雕龙·事类》载:

唯贾谊《鵩赋》, 始用鹖冠之说; 相如《上林》, 撮引李斯之书, 此万分之一会也。 及扬雄《百官箴》, 颇酌于《诗》、 《书》; 刘歆《遂初赋》, 历叙于纪传; 渐渐综采矣。[3]1413,1415

刘劭《赵都赋》云:“公子之客, 叱劲楚令歃盟; 管库隶臣, 呵强秦使鼓缶。”用事如斯, 可称理得而义要矣。[3]1427

除扬雄《百官箴》外, 都是赋。

以上所述表明, 在文体学家眼中, 赋的这些特点引起世人的兴趣。 赋的特点, 多被其他文体所借鉴, 世人多有论述, 《文心雕龙·哀吊》称“相如之《吊二世》, 全为赋体”[3]479, 项安世《项氏家说》:“予谓贾谊之《过秦》、 陆机之《辨亡》, 皆赋体也。”[11]92程千帆说:“两京之文, 若符命、 论说、 哀吊以及箴、 铭、 颂、 赞之作, 凡挟铺张扬厉之气者, 莫不与赋相通。”[12]148

刘勰撰作《文心雕龙》就是“弥纶群言”式地总结以往的创作经验, 以指导写作; 那么, 刘勰总结出赋的特点, 其意义指向, 就是在其文体谱系中, 视赋为主导文体。

6 《文心雕龙》文体谱系的历史经验及当代启示

从族谱来说, 魏晋南北朝时战争连绵, 家族迁徙频繁, 族谱已有混乱, 且东晋初年苏峻之乱, 把原来的谱牒焚毁了, 多有庶族迁到新地方后冒充士族高门, 如沈约《奏弹王源文》载, 王源与满璋之两家通婚, 媒人刘嗣之称满氏为高平旧族, 后“索璋之簿阀”查核, 竟是“璋之姓族, 士庶莫辨”[13]561-563。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只有通过重修谱牒来进行确认。 就文体来说, 文体发展至南朝时, 作品文体淆乱的情况已经比较严重, 《文章流别论》:“或以颂形, 或以颂声, 其细已甚, 非古颂之意。 昔班固为《安丰戴侯颂》, 史岑为《出师颂》、 《和熹邓后颂》与《鲁颂》, 体意相类而文辞之异, 古今之变也。 扬雄《赵充国颂》, 颂而似《雅》。 傅毅《显宗颂》, 文与《周颂》相似, 而杂以《风》、 《雅》之意。 若马融《广成》、 《上林》之属, 纯为今赋之体, 而谓之颂, 失之远矣。”[14]2647“夫古之铭至约, 今之铭至烦, 亦有由也。 质文时异则既论之矣。”[14]2657《诗品序》: 五言诗的“庸音杂体, 人各为容”。 《文心雕龙·颂赞》:“陈思所缀, 以《皇子》爲标; 陆机积篇, 惟《功臣》最显: 其褒贬杂居, 固末代之讹体也。”文体淆乱的情况怎么解决?通过文体谱系的撰修来解决, 弄清文体的正与讹、 正与谬、 正与变、 古与今等, 因此, 撰修文体谱系不仅仅是因为文体已经繁多, 需要一个总结, 还是出于纠正讹体、 谬体并弄清古今之变的关系等, 以追寻一个正统的做法, 即刘勰《文心雕龙·论说》所说:“至石渠论艺, 白虎通讲; 聚述圣言通经, 论家之正体也。”与此同理, 文学谱系也是应文体文体淆乱的情况而诞生的。 刘勰称“夫‘文心’者, 言为文之用心也”, 其作为写作的指导, 就是要通过文体谱系来使各种文体都有一个明确的“纲领”*其《明诗》称“纲领之要明矣”, 其《议对》称“此纲领之大要也”, 其《序注》称“纲领明矣”, 或称“纲领”即有文体纲领之义。 详见王运熙、 杨明《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第二节“《文心雕龙》的宗旨与结构”所论, 第330-339页(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年)。。 因此, 南朝时期又有多种文体谱系的并行, 如与刘勰同时代的钟嵘, 其《诗品》“溯流别”, 分中古五言诗人为《国风》《楚辞》《小雅》三大派系, 列出其传承及其各自特点, 五言诗人有“源出”, 有承袭, 俨然是以诗歌的血缘关系, 建立了五言诗人谱系。 又有任昉《文章缘起》的簿录式文体谱系等。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 文体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们有必要描述出古代文体谱系, 对传统文体作一番总结; 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多有对文体的论述, 谢无量据章太炎所论编“文学各科表”, 就是把其所论的所有的文章文体都笼括进来, 我们现在还要不要做这样的工作?百年来又诞生了无数新文体, 如何厘清新旧文体的关系, 借鉴前人建立文体谱系的经验与教训, 建立新文体的谱系, 也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重要任务。 文体学研究者的工作, 任重而道长。

[1] 郭沫若. 中国史稿(第三册)[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79.

[2] 郁沅. 魏晋南北朝文论选[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6.

[3] [南朝·梁]刘勰. 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

[4] 詹锳. 刘勰与《文心雕龙》[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5] 吴承学. 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11.

[6] [汉]蔡邕. 独断[C]∥王先谦. 《释名疏证》引, 万有文库(第二集). 上海: 商务印书馆, 1934.

[7] [清]赵翼. 陔馀从考(卷十七)[C]∥《谱学》下按语.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1.

[8] 朱自清. 诗言志辨序[C]∥朱自清全集(第六册). 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 1996.

[9] [唐]徐坚. 初学记[M]. 北京: 中华书局, 1963.

[10] [唐]李延寿. 南史[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5.

[11] [宋]项安世. 项氏家说[M]. 丛书集成初编本. 北京: 中华书局, 1985.

[12] 程千帆. 闲常文薮[M]. 济南: 齐鲁书社, 1984.

[13] [南朝·梁]萧统. 文选[M]. [唐]李善, 注. 北京: 中华书局, 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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