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戏曲“关目”发展及其演变

2018-01-23 19:24方盛汉
文化遗产 2018年1期
关键词:评点戏曲

方盛汉

戏曲“关目”一词和情节、结构有着诸多关联性,很难给其下一个完整的定义。诸家也是见仁见智。①《中国戏曲曲艺辞典》解释关目为:“剧本的结构、关键情节的安排和构思。”(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汉语大词典》解释为:戏曲小说中的重要情节;泛指事件、情节;戏曲中的说白;特指男女之间的情事。第16957页。夏写时《中国戏剧批评的产生和发展》(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认为关目“分别包含细节、情节、情节性、戏剧性、甚至接笋、照应、伏笔等含义”。侯云舒《明清戏剧理论之结构概念研究》(台湾中山大学硕士论文,1994年)认为关目具有多义性,与夏写时所持观点相似。朱万曙《明代戏曲评点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主要以明代戏曲评点为研究对象,认为明代戏曲评点中的关目可以分为结构性“关目”、戏剧性的“关目”和人物动作之“关目”三种,分别指代批评鉴赏的手法技法,戏剧技巧的创设,对舞台效果的重视。李昌集《中国古代曲学史》将关目概括为三点:今天所谓“故事”、“有趣的故事”、“奇特的故事”;最紧要、最重要的情节、关节;戏曲学文体概念,是古代最早的符合今之“戏剧”内涵的“戏剧”概念。他又在另一篇文章解释“关目”为“大致相当于今日戏剧学所言的‘情节结构’”(《王国维对元杂剧三点批评的当代解读》《文学评论》2010年第5期)。刘奇玉《古代戏曲创作理论与批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认为古代关目有六种含义,分别为:门道、眉目、苗头;事件或故事情节中某个重要、特定的、关键的部分;情节、故事情节;剧目、戏曲条目;表演、演出,大致相当于“排场”;结构、布局。王安葵《论戏曲“关目”》(《艺术百家》2011年第3期)认为“关目”是指作品中能够体现生活的独特性和艺术的独创性的情节构思,并认为关目不只是文学剧本的,也是舞台的。梁晓萍《戏曲关目与关目漏洞》(《文艺研究》,2015年第5期)理解关目为“主要指结构安排吸引人的、适合舞台演出的故事或在故事中具有有效性和重要作用的关键情节”。许子汉认为关目乃剧作家在完整剧情的基础上,基于对表演之衡量进行调整而决定之演出段落。并将其分三种,一为兼具情节与表演,一为偏向情节性的情节性关目,一为偏向表演性的表演性关目。(许子汉《明传奇排场三要素发展历程之研究》,台湾大学出版委员会,1999年,第28、56页)由于概念的内涵比较复杂,须结合明清戏曲批评所用之具体案例进行分析,理解“关目”最原始的含义以及发展过程中的多义性,也能明晰戏曲结构理论的发展历程。

一、“关目”释义

曾永义认为关为关键,目为眼睛,为人类五官之灵魂②李惠绵《戏曲批评概念史考论》文后注释中注明这种从词汇结构解释“关目”一词,是曾永义先生课堂上的说法。(台湾里仁书局2002年,第227页);关目是指剧中重要的情节③曾永义:《说戏曲》,台北: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6年,第13页。。梁晓萍也从字源角度认为“关目”二字合用,其核心意蕴为至关重要、关键的地方。*梁晓萍《戏曲关目与关目漏洞》一文对关目的文字追溯详细。文章认为“关”(關),本为象形字,门里有门闩的形状。“关”的本义即指门栓,引申为要道。“目”,象形字,本指人眼,后引申为想要的结果、名称、标题、条款、细则等义,“关目”二字合用,其核心意蕴为至关重要、关键的地方。其实这就和古人所言“枢机”相似。元杂剧常用《新编足本关目张千替杀妻》《新编关目闺怨佳人拜月亭》,也用“新刊”字眼,强调其新奇之意。此处的关目有剧目名之意,此时“关”无意。这在《大正藏》也多有记载。*守一《重开大般若经关要序》:“夫大千经卷。唯证乃知。……历唐宋诸师之巧便,集为关目。括彼灵编。以六册之要枢。收半部之妙典。”守一,字法真,得法于慧林宗本,宋朝人。此处的关目就是目录之意,可见关目最早为目录用,大正藏第24冊,经号0448,No. 2006《人天眼目》卷之二。小说中,《金瓶梅》第六十四回两个太监看了关目揭贴,于是捡了一个《刘知远红袍记》,这里也有剧单之用。

其实“关”还有“重要的转折点”之意,所以关目也可以延伸为一折戏中重要的转折点。在关目具体使用上,戏曲评点家和戏曲理论家侧重点不同,对杂剧和传奇的具体所指不同,同一个理论家有时对“关目”含义使用也有很大区别,这些都导致关目的释义颇具多义性。

第一,概指戏曲情节

早期关目的使用和明后期戏曲理论家的评论。钟嗣成的《录鬼簿》,在李寿卿《辜负吕无双》剧目之下有“与远波亭关目同”,这里的关目就是指与《吕无双远波亭》主要情节相同。此后贾仲明在给《录鬼簿》所载作家补作的挽词中多次对戏曲的“关目”进行评价。全书中有七处使用该词,如吊郑廷玉“《因祸致福》关目冷”;吊武汉臣“《老生儿》关目真”;吊王仲文“《不认尸》关目嘉”*全名称为《救孝子贤母不认尸》,又称作《救孝子》《不认尸》,《录鬼簿》和《太和正音谱》都有著录,有《元曲选》戊集本、《元人杂剧全集》本。此剧确实关目嘉,不管是在主题上还是情节曲折上,情节曲折多变。今本有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吊费唐臣“汉韦贤关目辉光,《斩邓通》文词亮”;吊姚守中“挂冠解印汉逢萌,扫笔成章姚守中。布关串目高唫吟,《牛诉冤》巧用工”;吊王伯成“《贬夜郎》,关目风骚”;吊陈宁甫“《两无功》锦绣风流传,关目奇,曲调鲜,自按阖天下皆传。”*七处分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中国戏曲研究院编,1959年)第二册,第160、175、177、187、188、193、201页。其中“汉韦贤关目辉光”*在《录鬼簿》中,费唐臣撰有杂剧三种,《斩邓通》、《汉丞相韦贤□金》、《苏子瞻风雪贬黄州》,第113页。可在吊词中,是将汉韦贤直接当做人名使用,其实当然也可以将其理解为《汉丞相韦贤□金》这部杂剧。,用辉光来形容杂剧关目,他在《录鬼簿续编》说钟嗣成“德业辉光,文行温润”*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一集,黄山书社,第7页。以下简为《曲编》。,这里就将形容人的品质用到戏曲评点中来。“关目辉光”指杂剧写出了汉代丞相品德操守光辉卓耀的一面。布关串目中之布和串,有布置串场之意,显得是排场用语。关目风骚*陈建华认为“风骚”意为剧场排场活泼生动,有利于表现人物且富于调笑、利于现场调节情绪之意。他的关目不仅强调故事情节的曲折多变,更强调演出排场的丰富多变、冷热相济而使人情绪跌宕起伏。(《元杂剧批评史论》,齐鲁书社,2009年,第260页)李惠绵认为刻画骚人墨客狂放不羁的性格和精神,呈现流风骚愁的精神韵味,正是关目风骚之意。(《戏曲批评概念史考论》,台北:里仁书局,2002年,第205页)陆林解释关目风骚和关目辉光是情节结构要有神韵飞扬、生香活色的美学风貌(《元代戏剧学研究》,第362页),这里应指剧本第四折“贬夜郎”情节被大量优美曲词所掩盖,此折刻画出李白才华横溢、狂放不羁的诗人气质。此时对关目的使用已初见雏形,但尚未形成系统理论。朱有燉在创作中也很重视关目,在自制杂剧《贞姬身后团圆梦引》言:“中间关目详细,词语整齐,且能曲尽贞姬之态度,所谓诗人之赋,丽以则也。”*《曲编·明代编》第一集,第200页。朱有燉对个人创作很自信,关键要做到“关目详细”,也就是情节有长度,并对词和曲都有较高的要求。他认为“元人石君宝作《曲江池》传奇,词虽清婉,叙事不明,鄙俚犹甚。”这里的叙事不明也即“关目不明”,关目体现为情节的叙事性。他在《刘盼春守志香囊怨》第一折有“【末】这《玉盒记》正可我心,又是新近老书会先生做的,十分的好关目。”*(明)沈泰编《盛明杂剧》二集卷之二第7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第76页。以上通常是指戏曲评论家笼统来评论戏曲情节。

对于梁辰鱼《浣纱记》,吕天成《曲品》所言:“罗织富丽,局面甚大,第恨不能谨严。中有可减处,必当一删耳。”比如可以删去第24出《遣求》,此出大段评价孔子及《论语》,关目游离,与主题无涉。同时还有大的遗漏,“《浣纱》遗了越王尝胆及夫人采葛事”(王骥德《曲律》)。徐复祚《曲论》批评《浣纱记》“关目散缓,无骨无筋,全无收摄”,前者侧重头绪纷乱,后者强调全剧无重要的戏曲冲突,关目不明。黄宗羲《胡子藏院本序》评价:“顾近日之最行者,阮大铖之偷窃,李渔之蹇乏,全以关目转折,遮伧夫之眼,不足数也。”*《曲编·清代编》第一集,第217页。此处关目纯粹为情节性。这里关目并不指具体某一出,而是整体指代情节性。

至李渔《闲情偶寄》提出“然传奇一事也,其中义理分为三项:曲也,白也,穿插联络之关目也”,朱东润先生认为关目之大者就为结构。*朱东润在《李渔戏剧论综述》认为:“关目者,笠翁称为穿插联络之事,此则就其为用之小者而言。就其大者言之,则当谓之结构。”《朱东润文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51页。都是整体性强调整部戏曲的情节性。清人吴吴山三妇评点《牡丹亭》也是通过关目来指代整体情节,“花鸟俱是关目”,“陈老之来为骇变,曲成亲事,同赴临安,以后关目皆从此生出”,“杨妈妈断其声援之计已为安抚逆料,然因此老夫人径走临安得遇小姐,正是关目紧要处。”*戴龙基主编:《不登大雅文库珍本戏曲丛刊》第六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年。可见用关目概指戏曲情节是当时很常用的用法。

第二,全剧最关键情节

这主要体现为“第一关目”的使用,这也多体现在南戏、传奇中。陈继儒评《玉簪记》第24出《秋江送别》,“秋江送别为此本第一关目妙局”*《六合同春》十二卷,明书林师俭堂刻本,清乾隆十二年修文堂印本,国家图书馆藏。以下所引陈继儒评点《西厢记》《幽闺记》《琵琶记》《红拂记》《绣襦记》《玉簪记》,皆从此出。,“全本妙处,尽在此番离情,至好。关目好,调好,不减元人妙手。”评价极高。在全部评点中,关于“关目好”评价很多,可见一本戏可以有很多关目。但是第一关目也决定了“秋江送别”比其他的关目设置更具有感染力,处于最核心之地位,超出第22出“姑阻佳期”,虽被评为“这出戏少不得”,但依然稍逊一筹。陈继儒评点《幽闺记》第32出时《幽闺拜月》:“传奇中多有拜月,只它处拜月冷落,无此关目巧妙耳。”很明显此处关目就是拜月,他本拜月冷清,此处拜月温情,显得更加巧妙,而拜月正是“第一关目”所在。

有时一个剧作可能两个关目都很重要,就有“绝大关目”和“最要紧关目”之区分。冯梦龙在《新灌园》总评道:“旧记惟王躅死节、田单不肯自立二事差强人意,余只道淫,不足垂世。新记法章念念不忘君国,而《夜祭》之孝,《讨贼》之忠,皆本传绝大关目。”*《历代曲话汇编》之《曲海总目提要》卷九,第349页。《夜祭》《讨贼》都是这部传奇的精髓和重心,所以受到冯氏重视。《新灌园》第九折《齐王出亡》夹批:“出王孙贾为后来诛淖齿报仇张本,此最要紧关目。”*冯梦龙编著,俞为民校点:《冯梦龙全集》,《墨憨斋定本传奇》,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3页。冯梦龙在其他地方也有评论,《楚江情·总评》:“观剧须于闲处着眼,《买骏》一折,似冷。而梅花胡同之有寓,马之能致千里,叔夜、贞侯之才名,色色点破,为后来张本,此最要紧关目。”*《历代曲话汇编》之《曲海总目提要》卷九,第346页。《墨憨斋重定永团圆传奇总评》:“父女、岳婿,借此先会一番,省得末折抖然毕聚,寒温许多不来,此针线最密处也。《挜婚》、《看录》及《书斋偶语》三折,俱是本传大紧要关目。原本太直遂,似乎高公势逼,蔡生惧而从之;蕙芳含怨,蔡母子强而命之,不成事体。须是十分委曲,描出一番万不得已景象。不得不全改之,观者勿以余为多事。”*冯梦龙编著,俞为民校点:《冯梦龙全集》,第1375页。可见剧中可以出现数个大紧要关目,冯梦龙敏锐发现戏曲中的要紧关目,所以进行有目的性的大幅改删。

第三,某出主要情节

这一方面直接表现在某出的出目上。如李贽评点本中对关目有特殊的偏爱,其含义是相当丰富的。其中之一指突出情节。李贽评价《红拂记》:“此记关目好、曲好、白好、事好,乐昌破镜重合,红拂智眼无双,虬髯弃家入海,越公并遣双妓,皆可师可法,可敬可羡。”*《李卓吾先生批评红拂记》,国家图书馆藏。以下所引所批《红拂记》皆从此出。所举乐昌、红拂、虬髯等事都是关目好的表现,都是组成传奇的突出情节。评价《幽闺记》第26出《皇华悲遇》,当老夫人、瑞莲投宿驿站时,王镇正巧也在此歇宿;而前者的哭泣也吵醒了王镇,这样才使得三人得以相见。这样的情节安排,巧妙自然,符合生活逻辑,李贽连批“关目好”“关目好甚”,并在此出总批道“此出关目妙极,全在不说出”*《李卓吾先生批评幽闺记》,《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国图藏明代容与堂刻本,国家图书馆藏。下引用皆同。,这也是此出出目的主要内涵。陈继儒批评《琵琶记·南浦嘱别》“懊恨别离轻,悲岂断弦,愁非分镜,只虑高堂,风烛不定”眉批上有“关目大有理致”*国图藏吴梅所藏《鼎镌琵琶记》二卷,国家图书馆善本,书林萧腾鸿师俭堂刻本,前有《琵琶记》序。《六合同春》前无此序。但其余评点内容一致。,理致的意思为“义理情致”,这出的关目,南浦嘱别写出了两人分开的必然性,以及分离难以言说的情致与惆怅。

从反面来看,同样如此。如李贽评价《幽闺记》第8出《少不知愁》眉批,“此出似淡,亦无关目,然亦自少不得”,此出只是介绍王瑞兰出场,没有足够的戏剧性,没有出现影响这一出的突出情节。同样第36出《推就红丝》总评“此出大少关目”,同样针对如此。戏曲理论家祁彪佳在《远山堂曲品·剧品》中共使用关目六次,情节两次。如评价郑之文《旗亭记》:“董元卿遭胡金之乱,得遇隐娘,既能全元卿于宋,复能全己于元卿,隐娘之侠,高出阿兄上矣。区区衲中之金,何足窥此女一班哉!曲亦爽亮,但铺叙关目,犹欠婉转。”*《曲编·明代编》第三集,第558页。见解高妙,祁氏认为隐娘品行高操,但仅靠这一藏金关目来证明,实在小看隐娘,不值一提。这里的关目也是仅指“区区衲中之金”这一件事。但是关目是铺叙而成,缺乏起伏性,这是一弊。

另一方面评点家又用“题目”指关目。李贽评《琵琶记》第25出《祝发买葬》,“如剪发这样题目,真是无中生有,妙绝千古。故做出多少好文字来。有好题目,自有好文字也。”赵山林认为题目即是关目*赵山林:《中国戏剧学通论》,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844页。。这一出的关目即是剪发。剪发应该说是剧中很重要的情节,清人李渔对此亦大为赞同。陈继儒评价《玉簪记》第13出《必正投姑》,“到此方咬紧题目”, 指“必正投姑”将前后贯穿起来,才能与“玉簪”这个大题目(也可称为大关目)正式相关联。《绣襦记》第四出“厌习风尘”有批语“题目好”,也指关目好,只有李亚仙厌恶风尘,才逐渐向郑元和绣襦这个关目靠拢。

毛声山认为“然随意之中,亦有正文关目处,亦有闲文调笑处。如以歌曲取士,明乎其为元之制,而非汉之制,是其关目处也,正文也。”*《第七才子书琵琶记批语第八出总评》,《曲编·清代编·第一集》,第510页。毛氏即将关目当做正文的同义替换,同理,闲文与调笑亦同。

小说评点中关目也有如此用法,毛宗岗评《三国演义》,第61回回评:“则取西川为刘氏大关目,夺阿斗亦刘氏大关目也。……又鼎足三分一大关目也。以此三大关目,为此书半部中之眼。”此三大关目关系蜀国生死存亡,为主要之情节安排。

第四,专指演出情节

柳浪馆主人评价《紫钗记》:“一部《紫钗》都无关目,实实填词,呆呆度曲,有何波澜,有何趣味?”*《曲编·明代编》第二集,第412页。这里的关目一般指没有好的演出情节。李渔在《闲情偶寄》直接将其和演出相关联,“事多则关目亦多,令观场者如入山阴道中,人人应接不暇。”清代琴隐翁的《审音鉴古录》之《琵琶记·嘱别》:“此出为《琵琶》主脑,作者勿松关目。”*王秋桂主编《善本戏曲丛刊》第73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7年,第40页。第四十九出《淮泊》冰丝馆、快雨堂评价汤显祖《牡丹亭》:“临川关目,无非游戏,会得游戏二字,方解临川用笔之神。”这可是知音之评。张岱认为“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陶庵梦忆·阮圆海戏》)以上所列都是指值得舞台表演,富于感染力的戏曲情节。

演出情节的另一种表现为即“戏眼”*戏眼还有它意,如王骥德《曲律》:“大略曲冷不闹处,得净、丑间插一科,可博人哄笑,亦是戏剧眼目。”。明人臧晋叔在其改评本第三折《延师》,当杜丽娘问:“我且问你,那花园在那里?”眉批:“旦问花园是戏眼”*臧懋循改订《玉茗堂四种传奇》,乾隆二十六年重镌,国家图书馆藏。。另外他在《南柯记》改本第二折《树国》最后眉批有称:“国王吊场,不但外等先下,便于卸妆改扮。且国母遣郡主选婿,亦觉有因。吴人每称此为戏眼,正关目之谓也”*臧懋循改订《玉茗堂四种传奇》,乾隆二十六年重镌,国家图书馆藏。,可见臧氏是从舞台角度来考虑情节的安排。茅元仪评点时还援引臧的批语“臧曰旦问花园是戏眼,色色入神,色色入画”*《古本戏曲丛刊》初集。,赞扬其使用的出神入化。倘若旦不问花园,岂知春色如许。此外,汤显祖在《红梅记·完姻》总评中评价:“此等结束甚妙,生旦相见不十分吃力,相会亦不吃力,到底不曾伤筋动骨,使文情戏眼委曲有致,可谓剧场之选。”*《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可见在汤氏眼中,戏眼同样是属于剧场表演性质的。汤显祖评价十七出《鬼辩》评价:“贾似道一面拷妾,李慧娘一面唱曲,关目甚懈,使扮者手足无措矣。”这也是从演出的角度指出关目设置不合理,评价细致准确,最后也被汤氏评为“关目糊涂”。评点《异梦记》第20出:“此折乃好关目也。两下惊疑全在投环之际,演者须从曲白内寻出动人处为妙。”

徐复祚在《曲论》评价《琵琶记》“排场关目,亦多疏漏。”直接将关目排场放在一起。乾隆间剧作家唐英在其传奇《梁上眼》第八出“义圆”有如下说白,魏打算与其父母说:“你儿子在山东,每日里听的都是些‘姑娘戏’,那腔调排场,稀脑子烂熟。待我随口诌几句,带着关目唱一支儿,发爹妈一笑。”*(清)唐英撰,周育德校点:《古柏堂戏曲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13页。这里的关目就是舞台演出、排场之意。柴次山评点《梅花簪》“好关目,好神情,演者、阅者倶勿草草混过。”*(清)柴次山评点《梅花簪》,乾隆年间刻《玉燕堂四种曲》,国家图书馆藏。在清代中后期关于“关目”的使用很多都体现为舞台演出上。

周昂在评点《惊梦》时,在“内唱,张生听歌”上有眉批:“圣叹增此句为全出关目”。夹批云:“关目。此系圣叹所改,原本此间云,旦上,长亭畔别了张生,好生放不下。老夫人和梅香都睡着了,我私奔出城,赶上和他同去。”*(清)周昂:《此宜阁增订金批西厢》,清乾隆朱墨双色套印,国家图书馆藏。周昂认为这里其实完全是从舞台角度来考虑,前面还有“张生睡科,反复睡不着科,又睡科,熟睡科,入梦科,自开科”,一系列之科都是关目。可见圣叹很顾及戏曲舞台性。

此外关目亦可以穿戴。冯沅君指出穿关的功用在说明某剧某折某脚色出场时应穿戴的衣冠。穿为穿戴,关或如关目,大约因为其中所胪列的衣冠都与该剧的关目有关。*冯沅君:《古剧说汇》,北京:作家出版社1956年,第340—341页。他列举出《孤本元明杂剧》中十五种穿关剧。只不过当时所见不全,现存《孤本元明杂剧》载元明杂剧144种,附有穿关之剧本凡82种。但是穿关已让关目“活”起来。

此外,关目还有戏曲说白之意,如李渔《闲情偶寄·演习·变调》:“体质维何,曲文与大段关目是也。”这种用法还是相对比较少的。

关目还和“务头”有着一定的对应关系,李渔对解释“务头”也很头疼:“既不得其解,当以不解解之,不得为谜语欺人者所惑。”学界争议也很大,但一般指曲中最关键、最精彩、最动听之句子,这和关目一般用来指戏曲中最关键的情节相通。关对务(务亦有关卡之意),目对头,这对于理解两词各自之意有一定的价值。

综上可见,“关目”含义极赋多义性,它是关于戏曲内在逻辑安排和结构构思的重要术语。一般指影响剧情发展或者舞台表演的最核心事件或者突出事件,它融语言性、情节性、舞台性于一体。李卓吾曾经说过,“看书不从生动处看,不从关键处看,不从照应处看,犹如相人不以骨气,不以神色,不以眉目”*《李卓吾先生评点西厢记真本》,国家图书馆藏。,其实观戏也就应该观关目,关目也就是戏曲的生动处、关键处、照应处,关目可以用来评文、评演剧,这也是中国曲论的特色所在。

二、“关目”地位之提升

音律与文辞在戏曲评论中一直是二分的,非此即彼,到了“沈汤之争”则到达对立之巅峰。但是此时代表着结构功能的“关目”逐渐被理论家所重视并得到接纳应用。曲、白、关目构成了时人评价戏曲作品的三把重要尺子和不同维度,并逐渐形成“三足鼎立”局面。中国古代戏曲以曲为尊,白即宾白,白之地位也是逐渐提升的,如在《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就欠缺宾白,徐渭《南词叙录》称:“唱为主,白为宾,故曰宾白。”唱白也就成了主次关系。而关目在这中间也慢慢融入其中。

最早将曲、白、关目同时用到戏曲批评中的是朱有燉,他认为无名氏《继母大贤》杂剧“用韵重复,句语尘俗,关目不明,引事不当,每闻人歌咏搬演,不觉失声大笑”*《曲编·明代编》第一集,第200页。,朱有燉已然从声律(用韵)、宾白(语)、关目三者来考虑戏曲,并结合舞台表演,当三者都达不到要求时则令人哑然失笑,他已经看出关目的重要性。所谓的关目不明应指剧中王义杀了店小二,竟然能免除处罚,不合常情。他提倡向乔梦符、马致远、宫大用、王实甫等剧作家学习,学习其剧作“关目详细,用韵稳当,音律和畅,对偶整齐,韵少重复”的优点。*《曲编·明代编》第一集,第200页。这是从正反面来论证一个好剧的重要因素。王骥德在《曲律·杂论下》谈到毛允遂对《元曲选》的编选:“若其妍媸差等,吾友吴郡毛允遂每种列为关目、曲、白三则。自一至十,各以分数等之,功令犁然,锱铢毕析。”*《曲编·明代编》第二集,第130页。可见毛允遂已经从这三方面来品评元杂剧的高低。王氏在《曲律》中言:“元人诸剧,为曲皆佳,而白则猥鄙俚亵,不似文人口吻……元人杂剧,其体变幻者固多,一涉丽情,便关节大略相同,亦是一短。”*《曲编·明代编》第二集,第108页。这也是从三者角度来评价元杂剧。

在传奇中亦然。李贽评价张凤翼《红拂记》说到“四好”:“关目好,曲好,白好,事好。”评价《幽闺记》:“此记关目极好,说得好,曲亦好,真元人手笔也。首似散漫,终致奇绝,以配《西厢》。”关目在这几类要素中居首*按照语言学范畴,这几个概念是平行的。但在评点的一般意义上看,将事物置于前也能体现评点者的情感倾向,此处即为重视关目。,且与元人手笔媲美,说明李贽充分认可其关目,已经很关心戏曲的叙事艺术。“首似散漫,终致奇绝”也足以匹配《西厢记》。统计李氏评价《幽闺记》评语,其中23处谈到“关目”好、妙;26处谈到“曲”好、妙;4处谈到“白”好。在李贽评点中,关目和曲、白已经并驾齐驱了,甚至扶摇直上居首了,这从戏曲评论只从强调词曲、宾白转移到戏曲的叙事性。吕天成舅祖孙鑛和李贽同时,有论曲十要之说,“凡南剧,第一要事佳,第二要关目好,第三要搬出来好,第四要按宫调,协音律”( 吕天成《曲品》中引)这比李贽更为明确,如果说前者没有明显的排序,那么此处则明确凸显关目位置,事佳即为故事题材好,关目好即为题材设置的巧妙,接下来才轮到排场和曲律的问题。实乃远见卓识。

陈继儒批评《六合同春》,也多将三者进行比较。如批评《幽闺记》的剧末总评:“《拜月》曲都近自然,委是天造,岂曰人工。妙在悲欢离合、起伏照应,线索在手,弄调如意。兴福遇蒋,一奇也,即伏下贼寨逢迎、文武并赘;旷野兄妹离而夫妻合,即伏下拜月缘由。”*《六合同春》十二卷,明书林师俭堂刻本,国家图书馆藏。《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幽闺记》内容与此全同,国家图书馆藏。朱万曙《明代戏曲评点研究》所引为“拜月曲都近自然”“伏下拜月缘由”,第390页。李昌集《中国古代曲学史》所引文字为“关目、曲都近自然”“伏下关目缘由”,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第507页。盖书写时“关目”“拜月”草书时很相似,但从整个评点文字及书写风格来看,应为“拜月”。其妙在悲欢离合、起伏照应等,涉及的就是关目设置。评价《幽闺记》17出尾批,“曲好白好关目大得趣”。评价《琵琶记》第11出,尾评:“曲好白好关目好,极其闹热,专用蔡婆骂处,尤见作手。”《琵琶记》第22出尾评有“这出三妙,曲妙在点景,白妙在含吐,关目妙在寻愁。”所以这样的评价在当时是大势所趋,三者处于同一个级别层。

汤显祖对三者尤其是关目关注甚多。署名汤显祖评价《种玉记》评语:“曲白,关目,最为真致、紧簇”,亦将三者并列,这里的“紧簇”针对关目而言,做情节紧凑言。评点《红梅记》:“此部情节都新,曲亦谐俗……有此情节,有此词曲,亦新乐府之白雪也”(17出《鬼辩》总评)这里是从情节、曲白角度考虑,情节和关目的界限就比较模糊。汤显祖对关目关注甚多,并多和曲白进行比较。如第11出,“曲好白好关目好,专用蔡婆骂处尤见作手”;第15出,“小姐见识绝胜丞相,此出关目甚妙,而曲亦真切”;第16出,“先辞官后辞婚,井井有条,而曲更情深入致,《琵琶》关目,此出甚大”。*《三先生合评元本琵琶记》,国家图书馆藏。评点《异梦记》也多提关目,在总评、二十、二十七、二十八都有涉及。汤显祖的全面看待戏曲也与其创作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

到了李渔《闲情偶寄》,“然传奇一事也,其中义理分为三项:曲也,白也,穿插联络之关目也。元人所长者,只居其一,曲是也;白与关目,皆其所短。”朱东润先生在谈论三者时“以笠翁意所轻重者为次……关目之次,当言宾白”*朱东润:《朱东润文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51页。,最后论曲,这是符合李渔的实际情况。可见在曲白关目的交锋中,至李渔,关目已占据了主动权,戏曲理论家已经逐渐重视情节发展,重视巧妙的剧情安排。关目与曲、白的并列使用直接催生了李渔“结构第一”论。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具品》评论朱期《玉丸记》:“作南传奇者,构局为难,曲白次之。”*《曲编·明代编》第三集,第610页。这里的构局含有“关目”之意,这是从难易角度给“构局”足够的地位,并且直接推动李渔的“结构第一”。“结构第一”的形成是有一个逐渐形成的过程,其提出是中国古代戏曲理论的巨大进步。而关目的逐渐被重视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三、“关目”之淡出与演变

关目这个词在小说、戏曲评点中很流行,但到后来逐渐淡出评论家之理论视野,几成“广陵散”,原因如下:

第一,关目好坏必须有语言、曲律的搭配组合。明人臧晋叔在《元曲选》序言中,说到作曲有“三难”,有“关目紧凑之难”,此处学界理解有异。*学界一般将关目直接视为“情节结构”,这显得过于简单;也有认为原文中有“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等句,所以认为这终究还是属于语言的问题。正确理解应为,通过语言组织而成的情节,使戏曲变得紧凑是一件难事。所以关目好也必须要有良好的语言保障。陈继儒评价《玉簪记》第八出《谈经》:“古本原无思母焚香,迩来创获关目甚好,但白俗,俗之令人喷饭耳,去之更好。”“思母焚香”这一出关目本身具有创新性,但宾白过于俗气,影响到整个关目的设置。李贽评价《琵琶记·临妆感叹》,当赵五娘与蔡伯喈南浦嘱别后赵五娘唱悲伤之曲,李贽评价“填词太富贵,不像穷秀才人家,且与后面没关目也”,也可见曲词前后不搭配,难以呼应,没法继续作戏。徐复祚《曲论》评论《荆钗记》:“以情节关目胜,然纯是倭巷俚语,粗鄙之极:而用韵却严,本色当行,时离时合。”《荆钗记》情节关目好,但被粗鄙俗白语所破坏,令人遗憾,所幸曲律甚严,若做得好则可与元人相抗衡。陈继儒在评价《玉簪记》第24出“秋江送别”有出批,“全本妙处尽在此番离,情致好关目好调好,不减元人妙手”,只有这类因素同时具备,才能达到最佳效果。正因为很多时候,语言、音律的不配合,再加上关目承袭严重,导致好关目越来越少,也逐渐不被评论家所提及。

第二,由于关目的多义性,造成了理解使用上的困惑,再加上晚清评点派的渐趋没落,在评点中,情节、结构、大关键、前后照应等词完全可以代替“关目”使用。虽近代学者如王国维、吴梅、王季烈等人在评点时会用到关目,如吴梅《<长生殿>传奇斠律》:“按既用【尾声】,则全出已了,今下文再用【绵搭絮】二支者,盖由钗盒关目,未曾点明,故别用他曲二支,为此出之饶戏。”*王卫民:《吴梅戏曲论文集 》,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349页。王季烈:“曲之朴茂本色,明人不如元人,国朝不逮明人;而排场之周匝,关目之细密,则后人实胜前人,至国朝康乾之际而为最善。”*齐森华:《中国曲学大辞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07页。但在更广泛的层面上,并没有得到沿用。近代鲁迅、陈寅恪、胡适等人分析文学结构时,就几乎不提关目*如胡适认为《儒林外史》没有结构,认为《红楼梦》也是无plot(情节)。参见唐德刚《胡适杂忆》,台湾远流出版公司,2011年。这也反映出当时人评论的西化风格。。

第三,由于受西方语汇之影响,学界更易于吸收能与西方结构概念贯通之词。亚里士多德的“情节观”早已深入人心,在中西词互译上,情节可译为plot,结构有structure、construction、composition、texture等多种外来词汇。浦安迪认为中国评点家眼中的结构含义丰富,“往往并不是指西方叙事名著里structure——即那种‘大型’叙事架构所拥有的艺术统一性——它处理的只是奇书文体所特有的段落与段落之间的细针密线问题。也就是说,它其实不是‘结(structure), 而是‘纹理’( texture,文章段落间的细结构),处理的是细部间的肌理, 而无涉于事关全局的叙事构造。”*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7-88页。分析固然精彩,亦有疏漏,戏曲、小说中的关目、情节或者结构指涉细部肌理,也指叙事架构所拥有的艺术统一性。

戏曲中的“关目”所起到的作用有时是结(structure),有时表现为纹理( texture),那索性使用“结构”来代替则更加妥当。这也就是“关目”在西语世界中始终没有一个对应的译词的原因,或许直接译为“guan mu”最为准确。综之,一个词语越小众、专门化,其不被提起的可能性就越大,关目的落伍甚至被淘汰也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文化现象。

陆林认为“关目”论对元杂剧的情节叙事性和结构技巧性的审美特征的探讨,是中国古典戏剧学的重大进步,从忽视关目到重视关目,是元剧研究一个历史性的突破。*陆林:《元代戏剧学研究》,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64页。不仅如此,关目在明清杂剧、传奇中同样显得极为重要。而这也直接启发了李渔“结构第一”,为中国古代戏曲理论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关目”作为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中土生土长的评点术语,生动形象反映了中国古人的结构观,作为中华民族的文化遗产,值得深入研究和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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