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神话重构与尧舜“禅让”神话的真相问题*

2018-01-23 19:24高有鹏
文化遗产 2018年1期
关键词:尧舜神话时代

高有鹏

神话是在历史文化的建构中形成的,既是历史的真实记述,具有历史巫术化的特点,也是社会文化的合理想象。神话在流传中成为一个文化标本,也成为一个文化标尺,体现出人们的向往。

尧舜时代是中国古典神话中的理想政治时代,它很自然地使我们想起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诗句,几乎是所有文士都把这个时代看作其评判时政的理想模式。显然,尧舜时代的文化精神即神话意蕴,自先秦时代至今,一直是人们对政治理想向往的最重要的述说方式。特别是其中的禅让,构成了尧舜神话的实质内容,从而也成为千古文人投身政治所期待的明君标准,化作“学而优则仕”以济天下的情结。在民间百姓的视野中,尧舜不但是贤明的君主,而且是横贯人寰的道德和人格理想的典范;“人皆可成尧舜”成为理想社会人人自律、修身养性的崇高境界。与此前神话发生背景的不同之处,是尧舜神话在春秋时期为儒墨文士所盛传。如《墨子》中称赞“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孟子》、《论语》等典籍也称赞“尧、舜、禹、汤、文王”,《战国策·赵策》把尧、舜二人列于五帝之中,《管子·封禅篇》把尧、舜列为“封泰山、禅梁父”七十二家中的二家。《吕氏春秋·古乐篇》所列帝王十三家,其中也有尧与舜。在他们的渲染下,尧舜神话几乎成为理想政治时代的代名词;在神话的流传中,尧舜不但在政治上相承接而形成一体,而且有着血缘上的联系,甚至葬在一处,共同受到后人敬祀。如《易·系辞》:“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提到“尧女,舜之妻”。《列女传》:“有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山海经·大荒南经》:“帝尧、帝喾、帝舜葬于岳山,爰有文贝、离俞、久、鹰、延维、视肉、熊、罴、虎、豹;朱木,赤枝,青华,玄实。”尧舜时代是中国神话继黄帝、颛顼和帝喾之后,文化特色尤为卓然的一个时代。在以禅让为表征的文化背景下,具有民主色彩的古典理想政治在尧舜神话传说中得到热情的颂扬,光照千秋,对于中华民族文化性格的生成、培养和发展,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特别在神话传说中,尧和舜不仅是为天下民众的安康而奔走的不辞劳苦的帝王或领袖,而且是令人钦佩的文化英雄;爱情神话在这里第一次被淋漓地展现,成为中国神话时代难得的情歌。

勿庸赘述,尧和舜在血缘上与黄帝都有着直接的关系,而作为一个新神话时代,他们各自呈现出不同的神性业绩。从《大戴礼·帝系篇》中可以看到,尧生于放勋,再生于帝喾,而帝喾出自蟜极,源于玄嚣-系。帝舜生于瞽叟,源于穷蝉,穷蝉出自颛顼,颛顼出自昌意一系。尧与舜皆出自黄帝,分为两系,应该是政治联盟的理想体现。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文献都把尧舜作为歌颂开明政治的对象。如《竹书纪年》曾记述:“昔尧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这是在讲述大舜清理了所谓的四凶,即帝鸿氏的浑敦、少皞氏的穷奇、颛顼氏的梼杌、缙云氏的饕餮,反过头来颠覆了尧,"为舜所囚"与"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就应该是包含着政治清算。在文化的长河中,这段历史被遮蔽、修饰,演绎为禅让的盛景。《韩非子·说疑》提出“何知其然也?舜逼尧、禹逼舜、湯放桀、武亡伐纣,因曰:此四王者,以臣弑其君也,而天下誉之”疑问,并不是空穴来风,而应该是当时流行这种传说。当然,这并不影响尧舜政治贤良、禅让的体现。

《竹书纪年》是一部编年体通史,由春秋时期晋国的史官和战国时期魏国的史官所作,亦称《古文纪年》、《汲冢纪年》。它的发现,如《晋书》记述,西晋咸宁五年(279年),汲郡(今河南汲县)一个名叫不准(fǒubiāo )的人盗墓时所得。*《晋书·卷五十一列传第二十一·束皙》曰: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书,大略与《春秋》皆多相应。其中经传大异,则云夏年多殷;益干启位,启杀之;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非穆王寿百岁也;幽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其《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公孙段》二篇,公孙段与邵陟论《易》。《国语》三篇,言楚、晋事。《名》三篇,似《礼记》,又似《尔雅》、《论语》。《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琐语》十一篇,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也。《梁丘藏》一篇,先叙魏之世数,次言丘藏金玉事。《缴书》二篇,论弋射法。《生封》一篇,帝王所封。《大历》二篇,邹子谈天类也。《穆天子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见帝台、西王母。《图诗》一篇,画赞之属也。又杂书十九篇:《周食田法》,《周书》,《论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不准所盗的墓是战国时期魏襄王(或魏安釐王)的墓葬,墓冢的竹简数十车,都是战国之前的“蝌蚪文”等文字,这就弥补了秦代之前文献被秦始皇焚毁所带来的不足。所以,《竹书纪年》可以看作是中国古代唯一留存的未经秦火的编年通史著作,其记述的“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舜放尧于平阳”与“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等内容,与后世流传的许多文献不尽相同。值得注意的是,《竹书纪年》第一卷记述黄帝、颛顼、帝喾等时代的历史,有非常明确的在位年数:如黄帝元年丁卯年,是公元前2394年;颛顼元年丁未年,是公元前2294年;帝喾元年乙丑年,是公元前2216年;帝挚元年戊辰年,是公元前2153年;帝尧元年丙子年,公元前2145年;帝舜元年己未年,是公元前2042年;夏禹元年壬子年,是公元前1989年。这部书的意外发现,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意义。

当然,政治避免不了斗争。而尧的时代与舜的时代成为禅让政治的合体,被人所向往,包含更多的是人们对政治的期待。因而,尧和舜都成为历史文化的英雄,造福天下的圣贤。

《史记·五帝本纪》载“帝尧为陶唐”,又提到帝尧以“唐”为号。《世本》:“帝尧为陶唐氏。”《左传·哀公六年》:“惟彼陶唐,帅彼天常,有此冀方。”《说文》曾解释:“尧者,高电,从矗,在兀上,高远也。”《汉书·高帝纪下》颜师古注引许慎《说文解字》云:“陶,丘再成也,在济阴。《夏书》曰:东至陶丘。陶丘有尧城,尧尝居之,后居于唐,故尧号陶唐氏。”《国语·晋语》:“昔匄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显然,尧是与以土为图腾的文化密切相关的。人们在描述黄帝的图腾时曾提到“中央,土也”,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尧与黄帝在图腾上的相近或一致。尧的活动范围,从《左传》、《国语》、《汉书》和《诗谱》等文献来看,主要分布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如山西、河南、山东一带,与黄帝活动区域大致相当,特别是山西省的汾水流域,尧在民间信仰中地位甚高。郑康成在《诗谱》中称:“唐者帝尧旧都,今日太原晋阳,是尧始居此,后乃迁河东平阳。”郦道元《水经·汾水注》:“汾水又南,迳平阳县故城东,应劭曰:县在平河之阳,尧舜并都之也。”其称:“水侧有尧庙,庙前有碑。《魏土地记》曰:‘平阳城东十里,汾水东原上,有小台,台上有尧神屋石碑’。”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云:“故唐城在绛州翼城县西二十里,即尧裔子所封。”在黄河中下游地区,迄今仍密集地分布着尧庙等神话传说中的“文化遗迹”,这绝不是偶然的现象。但我们并不能以此便断定尧是陶的制造开创者,因为神话是民间记忆,而记忆仅是对历史的追述及一定地域某种情绪的表达,这样讲也丝毫不影响尧作为文化英雄的地位。有举贤禅让这一件业绩,尧的神话就已经流传不息了。如《墨子·尚贤中》说:“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濒,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在今天,尧的神话嬗变为《尧王访贤》之类的民间戏曲或传说,成为帝尧神话的主要内容。在禅让神话的辉映下,尧的业绩还有许多,构成塑造其成为文化英雄的重要内容。如《春秋纬·文耀钩》:“唐尧即位,羲和象仪。”“仪”即浑天仪。民间传说把浑天仪的创制追溯至远古神话时代,附会在尧的身上。其他还有“历象日月,陈剐考功”等业绩,其意义与实质是同样的。《易纬·乾凿度(佚文)》:“尧以甲子天元为推述。”《尚书纬·中候》:“陶唐氏尚白,以十二月为正,荐玉以白缯。”《礼纬·稽命征》:“唐虞五庙,亲庙四,始祖庙一。”《尚书纬·璇玑钤》:“帝尧炳焕,隆兴可观,曰载,曰车,曰轩,曰冠,曰冕。作此车服以赐有功。”《路史·后纪十》中还有尧制弈棋等神话传说,与其他神话时代相比,禅让成为文化主题,这些神话则明显处于弱势。尧的时代在神话传说中一片祥和,孔子感叹道:“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这一方面是对尧的神话业绩及尧的人格、道德力量的赞扬,一方面是对尧的时代的向往。《述异记·卷上》:“尧为仁君,一日十瑞。”十瑞乃“宫中刍化为禾,凤凰止于庭,神龙见于宫沼,历草生阶,宫禽五色,鸟化百神,木生莲,萐莆生厨,景星耀于天,甘露降于地”。《博物志·异草木》说得更神:“尧时有屈佚草生于庭,佞人入朝,则屈而指之。”《绎史》卷九引《田俅子》:“尧为天子,冥荚生于庭,为帝成历。”而这一切无疑都是为了衬托尧时的政治清明。在尧的时代,夔、皋陶等一批能臣,或“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尚书·尧典》),或“决狱明白,察于人情”(《白虎通·圣人》)。《论衡·是应篇》:“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故皋陶敬羊,起坐事之。”《说苑·君道》:“当尧之时,舜为司徒,契为司马,禹为司空,后稷为田畴,夔为乐正,侄为工师,伯夷为秩宗,皋陶为大理。”几乎所有的能臣都聚集在尧的麾下,形成尧时代政治清明的盛景。

然而,这并不是尧神话时代的全部内容。在神话传说中,尧时曾有洪水,曾有大旱,曾有战争,这说明在禅让政治的背后,同样包含、隐藏着无数的血腥。《韩非子·外储》说:“(尧)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逸周书·史记解》:“久空重位者危。昔有共工自贤,自以无臣,久空大官,下宫交乱,民无所附,唐氏伐之,共工以亡。”最著名的《淮南子·本经训》中有尧使羿射日的一段:“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应该说,“为民害”者辈都是与尧政治力量相抗衡的部落,待战争平息后,始有“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的局面。尧的形象在这里和黄帝平蚩尤当是同样的,然而,为文献典籍所推重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帝尧统治下的繁荣和太平。在民间流传的神话传说中更多的是这些内容,表现出尧受人民大众喜爱和拥戴的最珍贵的民族情结。也就是说,尧神话的流传被割裂在三种层面之中:一是上层统治者自比于尧的知人善任,以尧时代的莺歌燕舞来掩饰自己的内荏;一是中间层的知识分子,他们期待着自己被重用以施展抱负,因而常把尧比作当政者,甚至一厢情愿地吟诵着自己所编造的谄媚之辞;一是下层民众,他们借尧的神话来讴歌自己心中的审美理想,激励自己为美好的未来而奋斗,尧也因而千百年来一直为千千万万的民众所喜爱和向往。所以,《尚书纬·中候》中所说的“尧即政七十载,景云出翼,凤凰止庭,朱草生郊,甘露润泽,醴泉出山,荣光出河,休气四塞”,与《春秋纬·合诚图》中所说的“出观河之首,常若有神随之者”,“赤帝起诚天下宝”相合成一幅神人政治的图画,在流传中同作为民间保护神的“尧王”传说并行不悖。

联结尧与舜成一体的神话内容,是我们一再述说的禅让主题。在《尚书纬·中候》中,有“尧即政七十年,仲月甲日至于稷,沉璧于河。青云起,回风摇落,龙马衔甲,赤文绿色,自河而出,临坛而止,吐甲迥滞”之类的描写,与黄帝时“河图洛书”故事如出一辙,其时“尧德清平,比隆伏羲”,“万民和乐”。《龙鱼河图》称:“尧时与群臣贤智到翠妫之渊,大龟负图出授尧。尧敕臣下写取吉瑞,写毕,龟还水中。”待尧得舜“举以为天子”时,文献上出现两种景观:一种是《山海经·海外南经》郭璞注:“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为三苗国。”另一种是《黄氏逸书考》中的《尚书纬·中候》所载:“尧归功于舜,将以天下禅之,乃结斋修坛于河洛之间。择良日,率舜等升首山,遵河渚,有五老游焉,盖五星之精也,相谓曰:‘河图将来告帝以期,知我者重瞳黄姚。’五老因飞为流星上人昴。”(今见 1975年日本明徳出版社《重修纬书集成》本不录。《论语·比考谶》中又加上“赤龙衔玉苞,舒图刻版,题命可卷,金泥玉检,封盛书威”,和尧所感叹的“咨汝舜,天之历数在汝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等内容)这两种景观的出现,后一种类似的情况太多,而前一种表明所谓的禅让绝不是轻而易举的,战争在尧的时代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后人还把这种禅让神话加上尧曾让位于许由,而许由逃入箕山颖水洗耳的内容(《高士传》)。《孟子·万章上》中又强调“天命”,他说:“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这同样是在为尧和舜做掩饰。其实,这里面所隐没的内容还有很多,禅让的礼坛绝不会如此风平浪静。舜的强大表明,政柄必须归于“龙颜重瞳”(《孝经纬·搔神契》)的舜才能慑服天下。

舜作为尧的政治继承人,并没有使自己淹没在尧的光辉之中。他以贤能和宽容成为古典政治理想的楷模,并作为道德、人格的典范赢得了广泛尊敬。舜与尧政治利益上的一致,使舜成为尧帝位的候选人,而更重要的还是舜在政治斗争中有力地帮助尧巩固了帝位,这见于《史记·五帝本纪》中“舜归而言于帝”的一段:“(舜)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骓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但仅此还不够,还不足以保证舜继承或替代尧,更重要的还是舜作为部落英雄的出众的胆识、能力和品格所赢得的广泛拥戴。这首先表现在他耕于历山的与象相处的生活。《史记·五帝本纪》:“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之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相关的材料是同书的另一类内容:“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对这两条材料进行联系或诠释的记载在文献中很难找到,而在民间流传的神话中,却讲述了舜耕历山的工具是象。民间神话的保存,是使古典神话得以修复或还原的关键。舜所耕的历山在今黄河、长江的中下游,从考古材料来看,这一带确实有许多象群出现。在舜的活动范围内,象应该是一支能与他相抗衡的巨大部族力量,而舜坚决地制服了这支力量,保证了这一地区的基本稳定。这种情况在神话史上是一种普遍现象,即象作为部族的图腾,他们与舜部族的斗争被“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所掩盖。尤其是这种现象被后人的教化功利所运用,神话的色彩就更加黯淡了。“舜姓虞”(《潜夫论·志氏姓》),而“虞”义在于“即鹿无虞*许慎《说文》解释道:“虞,驺虞也,白虎黑文,尾长于身。”,惟入于林中”(《易·屯》),意即为猎。《论衡·偶会》:“舜葬苍梧,象为之耕。”《墨子》中也有同样记载。《帝王世纪》:“舜葬苍梧九嶷山之阳,是为零陵,谓之纪市,在今营道下,有群象为之耕。”长期以来,唯理学说极大地限制了我们对古代神话的理解,这就是我们迄今仍有许多人仅仅把象理解某个人的根源。这里的“群象”才是揭开谜底的重要内容,却只在民间神话中一再显现,为文人士大夫们所忽视。《楚辞·天问》洪兴祖补注时说“舜德足以服象”,就是把象作为人来理解的。其实,我们翻阅《史记·五帝本纪·正义》所引《括地志》,即可明白此意,其述曰:“鼻神亭,在营道县北六十里。故老传云,舜葬九嶷,象来至此。后人立祠,名鼻神亭。”鼻神,无疑出自象的神话。

在有关舜的神话中,诸神的爱情第一次得到自然地张扬,这就是舜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的情爱。《列女传·有虞二妃》:“有虞二妃,帝尧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在近世尤其是当代,使这一神话更为远播的是毛泽东的诗句中所化用的“斑竹泪”*1961年,毛泽东创作诗词《七律·答友人》:“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流传甚广。。《山海经·中山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舜与二女的爱情故事,是舜神话的组成部分,虽然文献中描述较略,但内容是非常感人的,民间神话热烈赞扬它,是很自然的现象。《述异记·卷上》:“昔舜南巡,而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迫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文上为之斑斑然。”娥皇、女英与舜的爱情被神话的迷雾所缭绕,其感人的内容应该是相当丰富的。《史记·五帝本纪》:“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尧乃赐舜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由此可见,尧之二女与舜的结合绝不是平平淡淡地相互厮守;描述舜与二女历经患难的是《楚辞·天问》洪兴祖补引的《列女传》所记:“瞽叟与象谋杀舜,使涂廪。舜告二女,二女曰:时惟其戕汝,时惟其焚汝。鹊如汝裳,衣鸟工往。’舜既治廪,戕旋阶,瞽叟焚廪,舜往飞。复使浚井,舜告二女,二女曰:‘时亦惟其戕汝,时其掩汝!汝去裳,衣龙工往。’舜往浚井,格其人出,从掩,舜潜出。”在《孟子·万章上》和《史记·五帝本纪》中有类似的情节,却无“舜告二女”而得到二女帮助的内容。舜与二女的情谊,应该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不断升华的,这才会有斑竹泪的感人故事。《列女传·有虞二妃》:“瞽叟又速舜饮酒,醉,将杀之。二女乃与舜药浴汪,遂往,舜终日饮酒不醉。舜之女弟皲手怜之,与二嫂谐。”去掉最后一句,可见二女时刻都在关爱舜,不断助其度过难关。在《山海经·海内北经》中,舜的妻子变成了“登比氏”,有“二女之灵能照此所方百里”,笔者以为这是同一神话的演绎或另一种述说方式。总之,舜与娥皇、女英的爱情被颂扬表现,这在神话时代的发展中是一个了不起的飞跃。因为此前的神话系统中虽然也有夫妻一类的内容,诸如伏羲兄妹、黄帝妻嫘祖等,但都没有这种有关爱情的表述。神话传说中,伏羲与女娲结合时,还要议婚、验婚,掩面而交;黄帝妻嫘祖,也仅仅是得到一位能纺织锦绣的巧工女神,像娥皇、女英这样挥泪斑竹以念帝舜的神话,在中国神话时代确实是第一次出现。

舜作为神话中的文化英雄,不仅以宽容即后人所理解的孝而闻名,还以文明的创造而著称。如《吕氏春秋·古乐篇》:“舜立,命延乃拌瞽叟之所为瑟,益之八弦,以为二十三弦之瑟。帝舜乃令质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又如《绎史》卷十所引《尸子》:“帝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这使我们联想起《山海经》中提到的深渊中有舜幼时所弃琴瑟的故事,可见舜时代的文化创造与其他神话时代一样,同样是灿烂辉煌的。《尚书纬·中候》中渲染这种内容,我们可窥其一斑:“(舜)在位十有四年,奏锤石笙莞,未罢而天大雷雨,疾风,发屋伐木,桴鼓擂地,锤罄乱行,舞人顿伏,乐正狂走。舜乃搏衡而笑曰:‘明哉,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亦乃见于锤石笙筦乎!’乃荐禹于天,行天子事……百工相和而歌庆云,帝乃倡之曰:‘庆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群臣咸进稽首曰:‘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予一人。’帝乃载歌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百姓允减。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圣贤,莫不咸听。’……舜乃设坛于河,如尧所行,至于下稷,容光休至,黄龙龟图,长三十二尺,置于坛畔,赤文绿错,其文曰:禅于夏后,天下康昌。”舜在歌舞升平中走上神坛,又亲手把禹推向神权的宝座,从而使中国神话时代走进一个新的阶段。诚然,在这种歌舞升平的世界背后,同样包藏着部族间激战的硝烟,如《尚书·尧典》中的“(舜)流共工于幽州”即一例。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舜神话在流传中融入了更多的“后母型故事”,消解了神性的张扬和恣肆;特别是把象这一图腾族徽淡化为普通人,使舜神话渐渐蜕变为历史传说,尧的神话也存在着同类现象,这是神话世俗化的普遍性表现。事实上,在尧舜神话中,禅让的文化主题并非原型,其为后世附加的痕迹更多。这使我们看到,自黄帝时代之后,巫成为颛顼和喾的神话主题,它和禅让成为尧舜神话的主题一样,神性色彩愈来愈淡,可见神话时代正日益走向历史化、世俗化。所以,待禹的时代来临时,这种趋势几乎达到了极致,禹时代的结束,也就是神话时代的终结;汤的出现,社会文化发展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成为历史明朗化的标志。也就是说,当尧舜神话的主题从部族间的争斗和爱情的颂扬为孝所替代转换时,中国神话时代就基本上完成了述说历史的任务,而转向了对先秦诸子的“道”的阐释性表达。这也正是中国古典神话的基本走向,是神话时代在人文与民间双重话语述说中所体现的重要特色。

结语

神话作为特殊的历史,讲述世界创立与社会文化的发展,体现民众向往。尧舜政治成为中国神话传说的一座高峰,代表着中国政治的文化特色,更是中国文化的特色。或许,正是由于这些内容,中国文明的历史才经久不息,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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