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之中有神在”:论贾母对木石姻缘和金玉姻缘的态度*

2018-03-19 06:29薛志霞
关键词:姻缘凤姐宝钗

薛志霞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作为贾府里地位最高的老祖宗,贾母对贾宝玉婚姻的态度至关重要。当然,代表至高无上皇权的贾元春的态度也同样重要。围绕贾宝玉的婚姻,主要有木石姻缘和金玉姻缘两种可能的安排。小说第二十八回,贾元春通过端午节赐礼,显示出对金玉姻缘的支持,但小说前八十回的文本似乎并没有明确写贾母的态度。而贾母的态度,不仅与小说八十回后的故事走向密切相关,同时也能体现贾母的人物性格以及贾母对宝、黛、钗三个主要人物性格的认可。读者从这些问题的解读中可以看出曹雪芹的原意,因此,贾母对木石姻缘和金玉姻缘的态度,仍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一、贾母对林黛玉的态度

林黛玉一入贾府,就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第三回)*本文引用《红楼梦》原文,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校注本《红楼梦》第3版,下文不再一一注明。。林黛玉自到荣府以后,“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第五回)。后来, “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第七回)。从这两回的简单叙述可以看出,贾母口中的“心肝儿肉”并非虚词;而被贾母同样视作“心肝”的自然首先是贾宝玉。如贾宝玉被魔法魇住后,“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第二十五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刘姥姥说出“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时,作者写众人的反应,其中“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第四十回)。这两回中,贾母“如同摘心去肝一般”和“搂着宝玉叫‘心肝’”,正与第三回贾母搂着黛玉“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形成对照,说明林黛玉一入贾府,在贾母的心里,便取得了和宝玉一样的地位,正是“万般怜爱,一如宝玉”。下面我们从前八十回中的几个细节出发,看看在曹雪芹的笔下,贾母对林黛玉的态度有无变化。

(一)给宝钗过生日:黛玉亦算“自己人”

紧随林黛玉之后出场的薛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第四回)。贾母也“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第二十二回)。贾母张罗着给薛宝钗过生日,让一些读者以为贾母的心理天平开始倾向宝钗。其实,这是读者不够仔细,或者对作者的写作手法了解不够所致。请看小说原文: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此外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

对“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两句,庚辰本脂批曰:“将黛玉亦算为自己人,奇甚。”[1]487而曹雪芹似乎生怕读者没有注意到“余者”是包括林黛玉的,紧接着写“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马上通过宝玉把读者带到黛玉面前,有意提示读者,而庚辰本此处脂批亦曰:“又转至黛玉文字,亦不可少也。”*此条脂批,据《脂砚斋评石头记》,北京:线装书局2013年版,第323页。庚辰本影印本作“又转至黛玉,又字人不可少也”,文意不通。而把黛玉视为“自己人”,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也有类似的情形:

(凤姐)说着,一径出来,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

这里,薛大姑娘是亲戚,不是“咱们家的人”,紧接着就写“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与第二十二回的手法相同,也是作者生怕读者不注意,有意提示:之所以抄检潇湘馆,是因为林姑娘是“咱们家的人”。

第二十二回给宝钗过生日,“点戏”一节也颇有意味: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给宝钗过生日,宝钗先点戏,理所当然。而贾母接下来命凤姐和黛玉点,庚辰本脂批曰:

先让凤姐点者,是非待凤先而后玉也。盖亦素喜凤嘲笑得趣之故,今故命彼点。彼亦自知,并无推让;承命一点,便合其意。此篇是贾母取乐,非礼筵大典,故如此写。[1]488

黛玉推让时贾母的一番话, 看似玩笑,却也是安抚黛玉之意,况且,连宝玉甚至客人史湘云也都排在“自己人”林黛玉之后。由此可知,贾母给宝钗过生日,不仅绝无冷落黛玉之意,反而更衬出黛玉依然是贾母的“心肝儿肉”。

而庚辰本本回的两处批语更能说明问题。一处是墨笔夹批:“最奇者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也,不闻为作生辰,却云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而写’是也。”[1]484脂砚斋不仅直接点明了“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更指出了“不写而写”这个通部《红楼梦》都使用的写作手法。另一处是朱笔眉批:“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1]484如果说甄宝玉和贾宝玉是镜子的正反面,而“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则写薛宝钗过生日即写林黛玉过生日也,正与“不写之写”的手法一致。

(二) 清虚观打醮:随行丫头非闲笔

第二十三回,贾元春“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以宝钗统括众姊妹,“隐隐然可以见出宝钗代表众钗、领袖群伦的优势地位”[2]390;到第二十八回端午节元妃赐礼,宝钗和宝玉的一样,也就不觉突然了。贾元春通过端午节赐礼,委婉透露出对金玉姻缘的支持态度。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贾母是什么态度呢?惯用隐微笔法的曹雪芹并未直接写明,而是从细微处暗透贾母的态度。且看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一节,除了贾母等人,众丫鬟也来了个集体亮相:

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是金钏、彩云。

急于了解小说情节发展的读者,读到这一串人名的时候多是一扫而过,而曹雪芹的隐微笔法,往往就藏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请注意众人随行的丫头:贾母是四个;宝钗、迎、探、惜、李纨都是两个;独黛玉和凤姐儿是三个;王夫人没有同去,只有两个丫头去也就可以理解了;薛姨妈的身份地位在贾母之下,又比凤姐儿高,因此丫头总数是四人,但又有一个是香菱的丫头。凤姐儿是管家奶奶,随行三个丫头正显其身份,而黛玉也是三个丫头,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可以看出,与贾母等人乘坐的轿子不同一样,随行丫头的人数绝非随意,也反映着主人的身份和地位之高低。这样的安排实在高明,细致入微而又绝无闲笔。作者并不直接写出黛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但从这个小小的细节可以看出,尽管端午节元妃赐礼时宝钗和宝玉一样,但在贾府里,林黛玉的待遇和管家奶奶王熙凤是一样的。而王熙凤和林黛玉深得贾母喜爱,小说第三十五回借宝玉之口也有一次表露:“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而贾母次日便懒怠再去,原因是:

那贾母因昨日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林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

“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可见宝玉和黛玉在贾母心头的地位。随后,宝黛二人闹别扭,贾母更是说出“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样深有意味的话来,能让老人家哭着抱怨的,也只有“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了。 到第三十回,贾母派凤姐去说合时,宝黛二人已自己和好了:

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合。……”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

“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没有说一句话,可是读者能看出贾母对黛玉的万般娇宠,以及黛玉与外祖母之间无比亲密的关系。这种亲密,不是像凤姐和宝钗那样投其所好、百般承欢能够博得的,因此,小说中从未写黛玉如何奉承贾母。林黛玉与贾母之间的亲密无须表白,正所谓“亲不间疏”也。

(三)贾母对黛玉的疼爱从未稍减

第三十二回宝玉诉肺腑之后,宝黛爱情进入成熟阶段;从第三十七回开始,小说写了一系列大事: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探春理家,二尤故事,抄检大观园等。随着宝黛爱情进入成熟阶段以及小说叙事重心的变化,作者用在宝黛二人身上的笔墨减少了很多,但仍不忘时时带一笔。从这些不多的笔墨中,我们可以看出,贾母对黛玉的疼爱从未稍减。

第五十一回,凤姐和贾母、王夫人商议给众姊妹在大观园里添个厨房,凤姐道:

并不多事。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此时薛宝琴已经出场,尽管贾母对薛宝琴有超乎寻常的喜爱,但林妹妹并未因此受到冷落,在凤姐的口中,林妹妹仍然是排在第一的。第五十八回,因老太妃薨逝,贾府里有诰命的女眷要入朝随祭,贾母等人须离家一月光景。贾母无疑是真心喜爱薛宝琴的,把她送与李纨去照管,但“千叮咛万嘱咐”要薛姨妈照管的,仍是她的“心肝儿肉”林黛玉。

第七十回的一个细节,也可以看出林黛玉在贾母心目中的地位一如既往地重要:

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闲乐一日。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林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回房去另妆饰了起来。五人作辞,去了一日,掌灯方回。

王子腾的夫人请的是“众甥男甥女”,宝玉、探春和宝钗三人是甥男甥女,只有黛玉不能算作甥女,但贾母和王夫人还是命她一起去了;而作为甥男的贾环和贾府小姐迎春、惜春都没去。另外,作者在提到黛玉时特意写作“林黛玉”,连姓一起带出,而其他三人只用名字,这也应是有意为之:通过行文的细微变化引起读者的注意。

第七十五回,贾母派饭一节,也依然显示出对黛玉的无比关照:

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

凤姐儿在病中,红稻米粥最适合她吃。而“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不仅“颦儿宝玉”并提,甚至颦儿还排在宝玉的前面,可见直到第七十五回,林黛玉依然是贾母的“心肝儿肉”。

由上所述可知,在曹雪芹的笔下,贾母对林黛玉的疼爱是贯穿始终的,而续书者笔下的贾母,对林黛玉冷口冷面冷心,不仅破坏了贾母的形象,更曲解了作者的原意,实不足取。

二、贾母对薛宝钗的态度

(一)对宝钗的由衷赞赏:稳重和平,细致妥当

薛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贾母“喜他稳重和平”,因此张罗着给她过生日。贾母欣赏凤姐、黛玉、晴雯这样言谈爽利的,也喜欢李纨、宝钗这样性情温和的女子。当然,贾母给宝钗过生日的另一个原因是“正值他才过第一生辰”,尽到主人之礼的同时,也给了王夫人面子。第三十五回中,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这毫无疑问是贾母对宝钗的夸赞,正如王夫人所言:“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第三十八回,薛宝钗帮史湘云准备了开诗社做东的螃蟹等物,贾母见丫头们在藕香榭煽风炉煮茶,“喜的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可以看出贾母对宝钗的由衷赞赏。

(二)有距离的喜爱:逛大观园见亲疏

第四十回贾母带刘姥姥逛大观园,坐船行至一处,贾母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待确定后“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这个细节很值得玩味,贾母不确定这是否是宝钗的屋子,可见此前她从未来过蘅芜苑。贾母“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第四十二回),宝玉和黛玉那里自不必说,贾母是常去的,而探春那里,贾母也是去过的。同样是在第四十回:

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那里摆。王夫人道:“问老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罢了。”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舡去。”

如果贾母没去过探春那里,就无法知道“你三妹妹那里就好”。这两处对照起来可见,贾母对薛宝钗的赞赏与喜爱是有距离的。

三、贾母对木石姻缘和金玉姻缘的态度

林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贾母对她一贯的万般疼爱实属人之常情,并不能由此直接得出贾母对木石姻缘和金玉姻缘的态度。第二十五回,凤姐跟林黛玉开玩笑说“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通常被视为间接表达贾母对木石姻缘的支持,因为凤姐是最擅于揣测贾母心思的;第二十八回元妃端午节赐礼,透露出元妃对金玉姻缘的支持,而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一节,从随行的丫头人数可以看出林黛玉在贾府的待遇跟王熙凤相同;第四十九回薛宝琴出场后,贾母对她超乎寻常的喜爱让一些读者认为,贾母产生舍黛取琴的心思,只因薛宝琴已许配给梅翰林之子而作罢。关于薛宝琴,因牵涉的问题太多,此处不能展开讨论,我们只讨论贾母对金玉姻缘和木石姻缘的态度。

(一)贾母对金玉姻缘的态度

第五十回有一段文字: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

这段话要与第二十二回贾母给宝钗过生日时凤姐的一段话对照起来看: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

值得注意的是,贾母给宝钗过的是十五岁生日,乃“将笄之年”,古代女子十五岁而始戴笄,表示成年,可以许嫁。分明宝钗到了可以许嫁的年纪,贾母只是出二十两银子给她过了个生日,丝毫未透露出给宝玉求配之意;相比之下,见了薛宝琴没多久,就细问年纪八字并家内景况。第四十回,贾母从未去过薛宝钗居住的蘅芜苑。试想,如果贾母希望她的宝贝孙子宝玉能与薛宝钗成就一段美好姻缘的话,又怎么可能不去她居住的蘅芜苑?因此贾母的心思就很清楚了:贾母从未属意于金玉姻缘,宝钗虽好,但并非她理想中的孙媳妇人选。

(二)贾母对木石姻缘的态度

贾母对木石姻缘的态度,小说文本到底有没有透露出来?答案是肯定的,只不过曹雪芹的写作手法过于隐微以致不易引人注意而已。

第五十八回,贾府因宫里的老太妃薨了遣散小戏班子,有一段话,值得我们细细品读:

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荳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

这段话也像第二十九回去清虚观打醮时列出一串丫头的名字一样,读者更大的可能也是一扫而过。但细细揣摩作者的用词,就能看出隐藏其中的端倪。

首先,请注意作者使用的动词:贾母“留下”文官,将蕊官、葵官、荳官和艾官等几个分别“送了”宝钗、湘云、宝琴和探春,尤氏自己“讨了”茄官,而芳官和藕官是贾母“指与”宝玉和黛玉的。这两个“指与”很不寻常。中国传统婚姻的缔结方式之一便是“指婚”,而贾母作为贾府地位最高的老祖宗,由她来决定宝黛二人的婚事乃理之当然耳。虽然这里不是“指婚”,但贾母的心思已经显露无疑。正如贾琏的心腹兴儿对尤氏姐妹所说:“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第六十六回)

其次,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芳官和藕官所扮演的角色:正旦和小生。单看这两个人的角色,一时还看不出特别的意味来。但如果我们注意到小说中另外两个唱戏的女孩子——宝官和玉官,就会发现几点特别之处:一是这两人的名字很特别,合起来就是“宝玉”。二是宝官和玉官在小说中出场两次,每次都是成双成对出场,如第三十回:“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第三十六回:“只见宝官、玉官都在园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三是宝官和玉官扮演的角色正是小生和正旦,恰与藕官和芳官扮演的角色相同。宝官和玉官在小说中只是次要人物,但显然也是作者精心安排的:这对以“宝玉”命名的、总是成双出现的小生和正旦,恰好跟贾母“指与”黛玉和宝玉的藕官、芳官形成对照。

最后,这段话中有一个词——“各得其所”,意思是每个人都得到合适的安顿或到了她应该待着的地方。这个平常的词在这里的作用却很不平常。芳官和藕官被贾母分别“指与”宝玉和黛玉,这两个女孩子都到了她们应该在的地方。事实上,“各得其所”的不止芳官和藕官,根据小说中透露的线索,文官等其他几位女孩子也都各得其所了。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贾母把芳官和藕官“指与”宝玉和黛玉这一情节发生在第五十八回,而在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一节,宝玉因为紫鹃的一句玩话而陷入癫狂境地。这样的时间安排深有意味,这是贾母在“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后的表态,尽管这种表态只是她自己心里的。曹雪芹通过上述隐微的笔法,把贾母的心事传递给了读者。贾母对这几个唱戏的女孩子的安顿,短短的一百来字,看似一段闲闲的过渡文字,却可以算得上小说前八十回中一段比较明显地表露贾母心迹的文字。

与第二十二回、第三十五回和第七十四回不断出现的把林黛玉视为“自己人”“我们家的女孩儿”的说法形成对比的,是第三回林黛玉刚入荣府时贾母三次用“客”来称呼黛玉。第一次,贾母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第二次,吃饭时贾母对黛玉说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第三次,贾母对宝玉说:“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林黛玉从“客人”到“自己人”的身份转变,应该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第十四回林如海亡故,黛玉成了真正的孤女;二是经过长年累月的亲密相处,贾母对林黛玉不仅万般疼爱,更是十分欣赏。但是,到了女大当嫁之时,如果林黛玉不能与贾宝玉婚配,无论贾母如何疼爱黛玉,她都不能算作“我们家的人”。正如第五十七回紫鹃对宝玉所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而能让林黛玉保持贾府“自己人”身份的唯一方法就是成全木石姻缘。

四、《红楼梦》读法之“细节之中有神在”

《红楼梦》要细读,这是学界共识。“如同中国画艺术那样,《红楼梦》所注重的是气势和神韵,既具吴带当风般的飘逸,又兼顾氏三毫般的细腻逼真。……在此,没有一笔是闲笔,没有一个人物即便是一个不起眼的丫鬟或老妈子是游离于故事之外从而可以被忽略的。与惊人的飘逸结合在一起的,是同样惊人的缜密。”[3]64- 65然而,读者之中多是“只读故事而不读叙述的,或者说,专注于写什么而无视于怎么写”[3]64。从作者的角度是“怎么写”,从读者的角度就是“怎么读”,而如何细读红楼,仍然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从上文讨论贾母对金玉姻缘和木石姻缘的态度可以看出细节的重要意义,尤其是第二十九回、第五十八回两段看似无关紧要的文字,事实上却在字里行间藏着极为重要的信息,而这些脂砚斋尚未提及,可见《红楼梦》细节及其深意的挖掘还有很大的空间。这种于细微处显精神的写作手法,我们姑且以一句西方的谚语名之——“细节之中有神在”。当然,这种手法也如同脂砚斋指出的“不写之写”一样,是贯穿于前八十回的,本文所论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

《红楼梦》“像迷宫,像拼图游戏,又像推理侦探小说”[4],作者往往在读者最不经意的地方藏了最深的秘密。《红楼梦》绝不是一部供人“消愁破闷、喷饭供酒”的消遣之书,而是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用毕生心血精心建构的一座文学迷宫。要走出这座迷宫,需要读者时时用心,动用全部的注意力和理解力,掌握作者的写作手法,“细节之中有神在”只是读法之一。

[1]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M].庚辰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2] 欧丽娟.大观红楼:母神卷[M].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5.

[3] 李劼.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M].增订版.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4] 张爱玲.红楼梦魇[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自序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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