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点之志”与孔子的天命观

2018-03-29 04:52白欲晓
滁州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舞雩游乐天命

蒋 昊,白欲晓

《论语·侍坐章》是《论语》中特殊且重要的一章。其特殊不仅表现在其篇幅最长,还在于对孔子及四子的言行有着细致的描写。如子路“率尔对曰”、曾点“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以及夫子之“哂之”“叹曰”等生动描述。作为一部语录体的儒家经典,《论语》行文多取片段,需要后世读者在最大程度上还原语境才能对其进行较为贴切的解读,此要求对于本章来说尤甚。此外,孔子擅长“春秋笔法”,这不仅在《春秋》之作中有直接的展现,还体现在其具体生活中的情境中。如孔子年少时“子入太庙,每事问”,其“辞缓意峻”的方式,隐含着自己对于礼的态度。因此,《侍坐章》中这些细致的动作神态描写就显得尤为珍贵,对于我们理解孔子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侍坐章》的重要性在于通过曾点对自己志向的回答,刻画了一个活生生的情境,这一情境所反映的深刻内涵与孔子产生了共鸣。因此,本章中所表达的曾点之志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不过,曾点短短的一段话却为历代学者争论不休。本文首先概括和分析历史上各种诠释的不同理解,提出自己的判断,在此基础上展开分析与诠释。

一、曾点志在“舞雩”

关于曾点之志,历来主要有这几种看法。

(一)游乐说——过于简单

游乐说是有关曾点之志最主流的说法。以包咸、朱熹等为代表。然而这种解释漏洞是比较大的。具体说来,包咸等将“浴乎沂”解释为在沂水中沐浴,但是暮春时天气尚寒,不宜下水,后来朱熹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推测沂水有温泉。然而,“当时的山东早已成为金人的沦陷区,他无法实地考察”。[1]78这一种说法依然不具有说服力,更何况“风乎舞雩”难以解释,因为即使有温泉可入,起身后“乘凉”还是不合常理。又如钱穆先生所说:“结队往沂水边,盥洗面手,一路吟风披凉,直到舞雩台下,歌咏一番。”[2]341相比之下较为合理。以游乐说为基础,对本章道家化的解读一度盛行,如皇侃认为孔子“吾与点也”在于曾点能够“独识时变”,并引李充之语曰:“(孔子)善其能乐道知时、逍遥游咏之至也。”[3]这样的说法屡遭后人诟病,更有清代学者崔述“认为此章为战国人的杜撰,为学老庄者的伪托,因此在《沫泅考信录》中并未录入。”[4]3

(二)祓除说——论据不足

祓除是古代的一种仪式。冯其庸等注《历代文选》:“浴,祓濯,古代为消灾去邪而举行的一种仪式,通常于阴历三月三日举行,常见方式是熏香沐浴。”据文献记载和学者的考证,“夏历三月上巳举行的祓除仪式是汉礼,周代虽有祓除之礼,而时间却无具体规定。”[1]79祓除说虽然克服了游乐说过于简单的问题,但是依然需要“沐浴”,这是其一;沂水边尤其是舞雩台周围可否祓除,并无明确记载,且无其他案例,这是其二。因此,祓除说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缺乏论据,同时无法解释“沐浴”的问题,说服力依然不强。

(三)舞雩说——合理充分

虽然曾点之志历来争讼不断,但是大家都没有否认一点,那就是曾点所述“浴乎沂,风乎舞雩”这一活动,是在舞雩台这样一个地方进行的。值得注意的是,此地并非一般游乐之处,而是举行雩祭的宗教性场所。雩祭是肇始于夏商而在周朝制度化下来的一种祈雨的祭祀,在周王朝的礼乐制度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在夏商周的农业自然灾害中,旱灾是所有灾害中最普遍、最主要的灾害之一。”[5]5而周朝又是一支“以农立国”的民族,再加上“周代的疆域在夏商的基础上有了更大的扩展,所以当时的农业面积也得以扩大,尤其是春秋后期铁犁牛耕的使用,使得更多的荒、林地得以开垦用来种植农作物”[5]6,旱灾对于国家和人民的威胁也就更加严重。周朝强调“敬德保民”“以德配天”,因此雩祭深得周王室重视,每年的夏历四月都会举行“常雩”,而每当旱灾来临,也都会举行“旱雩”。

另外,自周公制礼作乐,常雩就是周王室的特权,也只有周王室才能祭祀天帝,诸侯只能祭祀当地的山川之神。而“鲁国由于是周公封地,在成王时期得到了包括雩祭在内的‘重祭’特权,当然在礼制等级和规范上就与周天子保持一致,在雩祭的雩坛上也是如此。”[5]17由此看来,鲁国的雩祭,包括其祭坛,都是具有很高的神圣性的。孔子重礼,春秋时期各国僭越礼制向来遭其不满。因此,在雩坛周围进行游乐活动,还是在暮春三月这样临近“常雩”的时间段,就显得非常不合理。

在刘焕文《〈论语〉“四子侍坐”章研究》一文中,详细分析了曾点“志在舞雩”的原因,兹列举如下:

1.鲁国具有重农重礼传统,且旱灾多发,曾点此志具有敬德保民的色彩;

2.“‘儒’在古文中作‘需’,与雨有关,指古代求雨的巫觋”,舞雩文化是儒家礼乐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3.从王充之说,释“浴”为“涉”,“浴乎沂”即“众人涉水在沂河中模拟出龙从水中出来的状态”,“风”为“歌”,“冠者”“童子”是参加舞雩者,“归”应为“馈”,“咏”和“馈”都是雩祭中的礼仪。这样的雩祭活动不仅与汉代的雩祭很像,也同国外其他民族的祈雨活动相类似。

4.曾点之志表达了礼乐治国的理想,与孔子的思想高度一致。[4]34-43

将曾点之志理解为“志在舞雩”而非传统主流的看法——日常游乐,也就意味着此章所含义理需要一种新的诠释。那么,曾点之志与其他三子之志是因为什么样的区别才让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呢?笔者认为,曾点之志体现了孔子的天命观,从中透露出礼乐思想的深刻内涵,显示出了“君子儒”的人格。

二、天命与雩礼

“礼在仁与命之交界处。在最先,礼本从人与天、人与神、人与鬼的接触兴起,那是一种宗教仪式,是人生界与宇宙界感通的一条路程。”[6]17“礼”本来是宗教意义上的概念,存在已久。而“天命”,原先是殷商王室统治合法性的一个依据。殷商时期盛行“以祖配天”,此时的“天”指的是“上帝”,而“在殷人的信仰中,祖先神是殷人祭祀的主要对象,祖先神也拥有‘上帝’所不具有的对商人的庇护作用。”[7]229对祖先等神明的祭祀、供养,其过程就是“礼”的实践。

到了殷周之际,“上帝”有了更多的“保护神”意味,同时,周人的“天”是不同于“上帝”的崇拜对象,它“不单是授佑于周人,而且也会对周人降下各种灾害”。[7]231于是,“在周人这里,相比较‘上帝’,‘天’作为信仰对象更具有超越宗族中心和人格特征的普遍性和超越性,同时也表现出较为鲜明的道德理性色彩。”[7]231此即“以祖配天”到“以德配天”的过渡。另外,在周朝统治者看来,衡量道德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民心得失。

雩祭虽然在夏商时期就有萌芽,但是其正式确立是在周代。有关雩祭的简要情况上文已经陈述。雩祭不应只被理解为一种迷信的祭祀活动,从中可以反映出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面貌,更体现了天人之间的灵魂交流。

首先,每年举行一次的常雩非常隆重,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投入其中,周天子通过雩祭来维持自己的天命,是以国家的风调雨顺,人民的安居乐业为条件的。此礼虽然不能直接赈济旱灾,但是它明确表达了周天子以及各国诸侯的态度,统治者们通过这一种仪式,强化了自己“敬德保民”的思想态度,同时,在充满天帝山川崇拜的周代社会,此举对于安抚民心必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为人们带来了克服困难的希望。正是这样的精神力量贯穿了全国上下,它所维系的天命就不仅是统治者的权威,也是家族和国家的稳定和昌盛。

第二,从社会关系的层面看,雩祭同其他“礼”一样,是具有等级性的,它使得人们各安其分,各得其所,以此来实现社会的稳定。在这个意义上说,礼乐相对,礼主分,乐主和;然而,从礼本身的行为来看,“礼”恰恰是“乐”表现出来的。在原始社会,人们首先经历的是个体巫术的时期,“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法师”[8]因此人人都能通过乐舞的方式和天地沟通。后来才逐渐形成了权威,祭祀的权力也被一部分人垄断(绝地天通),“礼”才表现出等级,才得以从“乐”中独立出来。

因此,雩礼中的天人沟通,乃至全国上下政通人和的愿望,恰恰是通过“乐”来实现的。整个宗教仪式固然庄严,从中也是具有迷狂性、神秘性和艺术性的。统治者和祭祀者通过歌舞娱神,自身也将受到乐舞的净化和熏染,并将这种神圣的心态投入到治国安邦的实践之中。而孔子之“仁”,便是从这个过程中感悟并提炼出来的。“若人类内心没有一种积极蕲向的仁,便无从有这许多礼。孔子只为把此礼之意、礼之内心、礼之所由起之一参透了,又把礼的精义转移扩大到人生界,教人在人生相与中,明白得有一条彼我相交接,而又为彼我所不得逾越之一线,此即孔门儒家之所谓‘礼’。”[6]17

在曾点说出自己的志向之前,他还有“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的这一系列动作,这个细节尤为关键。曾点在说自己“舞雩之志”之前,一直在鸣瑟伴奏,当孔子问:“点,尔何如”之后,他不急不慌,伴随着乐曲的余音,温文尔雅地说出了自己的志向。而他所表达的不仅是对雩礼的重视,更是勾勒了一幅生动的雩祭画面,整个情境充满美感,恰恰表现了礼中之乐,礼中之仁,透露出了天人相和的境界和理想。

因此,孔子对曾点的称赞,是因为曾点体会到了礼背后的深刻内涵,体会到了“天命”所在。然而,孔子不仅说了“吾与点也”,在这之前还有“喟然叹曰”这一饱含深意的细节。若以“游乐说”为前提可将其解释为,孔子感慨仕途之坎坷,将人生之乐寄归于日常之间,或有归隐之意。笔者认为,这么解读依然低估了孔子的思想价值,“喟然叹曰”的背后,透出的是孔子“君子儒”的人格。

三、天命与君子儒

孔子告子夏:“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其时所谓学,皆谋求进身贵族阶层,得一职业,获一份榖禄为生。若仅止于此,是即孔子所谓之‘小人儒’。孔子之为学,乃从所习六艺中,探讨其意义所在,乃其源流演变,与其是非得失之判于是乃知所学中有道义。孔子之所谓‘君子儒’,乃在其职业上能守道义,以明道行道为主。不合道则弃职而去。”[9]11

孔子“君子儒”的提出是对当时之“儒”的改造。就身份来说,当时的所谓“儒”“当是传统的祭司之儒流落民间之后的蜕变,沦为工具化的实用技艺的操作者。”[10]52以此不同,君子儒最重要的特征在于“谋道”,而非以“谋食”为务。

“道”通过天命赋予个人,因此人需“知命”,而这种天命的赋予与“一般作为宗教或神之诫命的代言人的宗教先知的享赋不同”,君子儒之被敬仰,更多的是与“文化理想感召和个体人格魅力”有关,乃至被视为“真正的契合天道者。”[10]53因此,人的主体性、创造性是“君子儒”不可或缺的维度。

上文已经提到,殷周之际,人们在“以祖配天”的同时更为强调“以德配天”。而“祖”和“德”并非有直接的关联。祖先是谁,有何血统,并非人所决定,具有较强的命定意味;而“德”则可落实到每个人的主体性上,即可通过后天的反思和修养而不断“进德修业”。正因“德”是人人可为的,“配天”也就有了不为上层社会所专享的可能性。这就为孔子的天命观奠定了基础。

道德人人可为,但与此相应,有德之人为多,一国之主为少,有德者得天命,却未必得王位,甚至未必为官。另一方面,就是因为道德人人可得,难免会出现很多伪君子,假装自己是有德之人,据有天命,却以此作为实现自己野心的工具。然而道德可以伪装,天命可以假称,它们的最终标准却在内心,儒家强调“为仁由己”,正是对这一点有所明察。值得注意的是,商周之交,人们从现实和经验中总结出有德者得天下,而自古以来的天命观传统使得他们为道德找到了一个信仰层面的、形而上的确证。君子儒所崇尚的道德感,就是以这种形而上的天命作为支撑。

得天命者未必得王位,此天命是指上天赋予一个人的使命与责任,这一种使命和责任是信仰层面的、无条件的,在“君子儒”的眼里,可以至死不渝地奉行。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2]591;“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下达,知我者其天乎!”[2]438由此看来,孔子的天命观与宿命论截然不同,它不仅赋予了孔门儒家崇高的责任感,更是一种君子之勇、君子之志,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气节的发源。

然而孔子又说:“吾五十而知天命”,可知“知天命”并非是生来就有的。它需要礼乐的感化,需要学习和挖掘礼乐背后的内涵,也需要大半辈子的阅历,这便是君子儒所具有的深厚的积淀。而“人当以行道为职,此属天命。但天命人以行道,而道有不行之时,此亦是天命。”[8]33道之行与不行,非一人所能决定。“外面环境之复杂,人事之变动,随时有不可逆测的偶然事件之发生,使我们对一切利害计较终于无准难凭”。因此,“命限制了人的种种可能,却逼出人一条唯一可能出路,这一条路,则是尽人可能的,那便是所谓‘仁’”。[6]13从这一层面去理解,“天命”就不仅落实到个人,而且逼着人们向内寻求安定之处,即“仁”,这一个逼出的过程也正是天意所在,其中充满了厚重感。由此可知孔子之叹,是这一种厚重感的自然流露。

另外,孔子虽然志于道,道之不行可弃官而去。然而,孔子又渴望通过政权这个平台使得自己的理想得以实现。孔子一生中,遇到有做官的机会往往表现出积极的态度,包括公山弗扰之请,孔子也曾为之所动。而当他官至鲁国大司寇时,根据弟子的年龄和才能,一度鼓鼓励他们积极从政,为民造福。可见孔子之道,通过政权来行于天下是其首选,道之不行,虽可弃官而去,却也充满了失落。

由此可见,孔子听到曾点之志后,不禁感慨于道之不行,悲从中来,而君子儒的精神寄托则是来源于自身之“仁”,此乃君子之“本”。自己践行了天命,问心无愧,依然可以著书立说,将“道”流传于后世,因而对于曾点胸怀仁德,积极乐观的精神大加赞赏。

四、结语

《论语·侍坐章》是研究孔子思想的重要材料,而曾点之志又为全文的关键。本文总结了前人的观点,认为曾点“志在舞雩”。而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也应具有更为深刻的内涵,与孔子的天命观具有紧密的联系。首先,周朝“以德配天”的天命观为礼注入了道德含义,曾点体会到了礼制背后的道义所在,从乐的层面挖掘出了雩礼中天人相和的理想,为孔子所赞赏;其次,雩礼背后的道义是孔子之志——君子儒的根本所在,现实中道之不行为孔子所叹息,但是自己至死不渝地奉行了天命,问心无愧,自有一番乐观所在。从中也可以反映出天命观由统治者转到个人,由外在世界转到内心世界的过程,在思想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然而,侍坐章中依然存在许多争议,未敢下定论,曾点之志与孔子之志依然有很大的讨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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