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释源神话和女神母题文学的渊源

2018-09-11 08:06杨晓富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8期
关键词:母题神话女神

杨晓富

神话是远古先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不自觉地解释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集体创作出来的具有大胆想象的民间文学。鲁迅先生说:“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神说明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神话是带着原始文化记忆的集体叙事,在上古时代,人们试想对天地万物和人类起源做出种种解释,从而产生了释源神话。释源神话又称创世神话、推原神话,是人类童年时期借助幻想对氏族、部落、民族的起源所做的自以为是的解释,它是以人类起源为核心,以祖宗崇拜为主旨,诸如“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姜嫄生稷”“玄鸟生商”“蚕马献丝出扶桑”等释源神话成了中国神话最精彩的部分,是中华民族的根之所在。

云南的各个民族,在长期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中孕育了许多优美神奇的释源神话,彝族史诗《洪水纪》、哀牢国濮满的《九隆传说》、丽江纳西族的《创世纪》等,都以神话的形式叙述自己本民族的创世英雄,更多以女神形象出现,从而形成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民间文学。

释源神话是民间文学的源头

释源神话不是个人创作,而是集体创作。它永远给后人留下一个自由驰骋和无限遐想的精神空间,因为它是以万物有灵论为基础的神圣叙事,对宇宙万物的起源,部族祖先的诞生,民族传统文化的探究,这本身就是寻根文化的基因,并能自由组合在各类文学作品或文化产品中。释源文化是一种活态文化,是民间民俗文化的源头,启发着后世的文学创作。中华创世神话的经典之作《山海经》《淮南子》,塑造了开天辟地的盘古、抟土造人的女娲、衔木填海的精卫、神箭射日的后羿、教人稼穑的后稷、钻木取火的燧人氏、造字记事的仓颉等古代英雄神圣。通过这些神话,营造出一个原始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也是中华文明不朽的根据地,为后世的文学创作提供想象的源泉,《封神演义》《西游记》无不是这些优美神话的再创作。同样,云南释源神话也是民间文学创作的根基,纳西族《创世纪》中开天辟地的女神勒金瑟阿仔、基诺族创世神话《玛黒和玛妞》兄妹、拉祜族的创世女神娜罗、哈尼族的创世女神塔婆和摩米、哀牢国濮满人的创世女神沙壹……这些释源神话出于原始先民对祖先的崇拜,假想某一具体意象对本民族进行究本溯源,推断出“是什么”“从何而来”的哲学命题,带有广泛的人类性和民族性,尤其是族源性女神母题文学,构成古代民间文学的基调。在母系氏族社会,各民族几乎都是从热爱生命、诞生生命的女性形象开始推原,从而找出民族起源的答案,而到了父系氏族社会则崇拜男性。因此,释源神话是承载着人类最早文化记忆的“原始哲学”,是人类文明的曙光。

释源神话源于原始人类的图腾崇拜。所谓图腾崇拜,是一种最古老、最原始的宗教形式,在原始人的信仰中,认为本氏族都起源于某一神圣的英雄或某一特定的物种,于是就崇拜为这个民族的始祖。所以,荣格说“神话是古老社会的宗教”。对于哀牢濮满民族的起源,保山普遍流传的“九隆神话”记载:“哀牢夷者,其先有妇人名沙壹,居于(哀)牢山。尝捕鱼水中,触沉木若有感,因怀妊,十月,产子男十人。后沉木化为龙,出水上。沙壹忽闻龙语曰:‘若为我生子,今悉何在?’九子见龙惊走,独小子不能去,背龙而坐,龙因舐之。其母鸟语(土话),谓背为九,谓坐为隆,因名子曰九隆。及后长大,诸兄以九隆能为父所舐而黠,遂共推以为王。后牢山下有一夫一妇,复生十女子。九隆兄弟皆娶以为妻。后渐滋长。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纹,衣皆著尾。”这一神话将哀牢先民的祖先赋予龙的图腾形象,这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姜嫄出野,见巨人迹,践而生周”、“帝俊之妻(羲和),沐于甘渊,孕生十子”一样,都把民族的起源以神话的形式赋予浪漫主义的色彩。其实,无论沙壹触沉木而孕、姜嫄践巨人迹而孕,还是简狄吞玄鸟蛋而孕,都是母系氏族祖先求偶的真实写照,只不过比《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加含蓄隐晦。这是原始氏族时期,人类所经历的群婚制、对偶婚、兄妹婚的社会产物。原始人的图腾崇拜,折射出各民族在大自然的威慑面前,对生育和生殖的强烈渴望,特别是对女性生殖器的崇拜,连老子都在《道德经》里美言“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玄牝,即深褐色的母性生殖器,老子以此象征万物之母,天地万物无不从此而出,从此而入。当然,母系社会崇拜女性,始祖都是母亲形象,代表月亮般的美丽、和谐、宁静;父系社会崇拜男性,始祖都是父亲形象,代表太阳般的力量、强健、勇敢。

释源神话是原始人类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马克思认为,任何神话都是现实生活的折射,是世界各民族劳动人民对童年时代社会生活的艺术加工,它具有永久的魅力。神话产生的基础是原始人的劳动生产,在长期的采集和渔猎活动中,结合“万物有灵、万灵有神”的原始宗教信仰,进行夸张离奇的艺术想象和超自然的形象塑造,推演出一种神性的符号,从而成为祖祖辈辈顶礼膜拜的神灵。当然,这种艺术想象,不是空穴来风,臆想捏造,而是全族成员的劳动心声和共同愿望。因此,神话学研究专家邓启耀说:“神话是集体创造的产物。它通过部落集体的类化的意象或所谓集体表象的语言形式而产生。”“九隆神话”的主人公沙壹是“尝捕鱼水中”才“触沉木若有感”而“怀妊”的,也就是劳动创造了九隆之子,谱写了哀牢创世神话。同样,“姜嫄出野”踩了一下巨人足迹,“身动如孕”生下后稷。这里的“出野”也可认为是在野外采集果子,而后稷则是教民稼穑、种植五谷的农神。可见,神话之美体现了劳动之美。

释源神话富于浪漫主义风格。神话承载着人类最早的文化记忆,是古人在对自然和社会现象观察之后,

以想象和夸张的手法,别出心裁地构思出来的民间故事,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文学色彩。在远古的蒙昧时期,生产力水平极低,认识自然和自身局限性很大,但又要想方设法去解释人类现象,战胜自然的威胁,必定推原出一个超乎常人、无所不能、呼风唤雨的始祖。这个人一半是人一半是神,身上具有人的博爱品质,又具有神的威力法术,才能战胜洪水猛兽,引领氏族部落摆脱困境,繁衍生息,所以许多女神母题文学形象都是人首蛇(龙)身或人首狮身,从中体现超人的智慧和能力。高尔基说:“一般说来,神话乃是自然现象,对自然的斗争,以及社会生活在广大的艺术概括中的反映。”沙壹触沉木而孕、姜嫄践巨人迹而孕、简狄吞玄鸟蛋而孕,这些情节本来是男女野合交媾的自然过程,但是一经集体艺术加工后,就被神化了。不仅给每个族群的祖先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而且故事显得浪漫神奇,充满诡异、崛宕的艺术气息,让中国古典文学插上想象的翅膀。

云南释源神话的女神母题文学形象

中国上古神话塑造了一系列创世女神形象,并与洪水神话母题相统一,众多女神母题证明了中华民族在文化传统上作为母性文化的同源性和主流性。西方比较神话学专家汤普森判断说,“母题是构成神话作品的基本元素。这些元素在传统中独立存在,不断复制……母题表现了人类共同体(氏族、民族、国家乃至全人类)的集体意识,并常常成为一个社会群体的文化标识。”中国最经典的创世神话“伏羲女娲兄妹再造人类”:远古时期,天地一片混沌,天降洪水,淹没万物,只剩下伏羲女娲兄妹,他俩躲进一个大葫芦里,逃过了灭顶之灾,然后居住在昆仑山上。唐代李亢在《独异志》中记载:“昔宇宙初开之时,有伏羲女娲兄妹二人,在昆仑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议以为夫妻,又自羞耻。兄即与其妹上昆仑山,咒曰:‘天若遣我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於烟即合。其妹即来就兄,乃结草为扇,以障其面。”伏羲女娲兄妹通婚创造了人类。古代墓葬和石壁上保存有大量的伏羲女娲交尾图,伏羲女娲均是人首蛇身,下体交织在一起,象征交合结婚。女娲是中华创世女神。

云南的纳西族、基诺族、哈尼族、佤族、彝族等民族都以神话的形式创造了自己本民族的创世女神。基诺族的创世神话描述道:远古天地发洪水时,造物主阿嫫尧白把自己装进一面大鼓里,变成双胞兄妹玛黑和玛妞,两人结合再传人类。哈尼族的创世神话也说,远古洪水滔滔,毁灭一切,只有母女俩侥幸躲过这场灾难,洪水过后,繁衍后代成了母女俩的大问题,就在母女俩焦虑万分之时,忽然吹来一阵暖风,她俩顿觉全身上下都有一种怀孕的感觉,不久,从她俩胸部以上生下会飞的鸟,从腿部以下生下会跑的兽,从肚子里生下会说话的人。佤族的创始女神说,在洪荒时期,天地间只剩下一个佤族女人漂泊到司岗里的山峰上幸存下来,后来这个女人受精于日月,生下一男一女,两人结合慢慢繁衍了人类。哀牢古国《九隆神话》中的沙壹“捕鱼水中,触沉木(龙的化身)若有感,因怀妊,十月,产子男十人”,而后繁衍诞生了濮满后裔,沙壹成了哀牢圣母。丽江纳西族《创世纪》记载:远古天地混沌时期,男神利米东阿普和女神勒金瑟阿仔开始布置万物,他俩配合变化首先产生了太阳和月亮,太阳又慢慢变化产生了掌管天地的神依格窝格;随后依格窝格变成了一个鸡蛋,鸡蛋孵出一只白鸡,取名恩余恩曼,恩余恩曼又产下九对白蛋,其中一对变天神,一对变地神,一对变开天的九兄弟,一对变辟地的七姐妹;九兄弟和七姐妹联手开天辟地,产下了人类之蛋,诞生了纳西先民,男神利米东阿普和女神勒金瑟阿仔是始祖。阿昌族创世神话说,男神遮帕麻造天和太阳、月亮、星星,女神遮米麻织地和江河海洋、花草树木,这些生命生存的条件具备后,遮帕麻和遮米麻又慢慢创造了人类。可见,东方和西方的人类再造,经过大洪水的洗礼,依托类似于诺亚方舟的大葫芦、大鼓、大木桶等天赐神物的拯救,各民族得以战胜灾难,繁衍生息,迈向文明进步的门槛。

释源神话中关于人类创造者的描述,不管是男神所造,女神所造,还是男女阴阳结合所造,但以女性为母题的创世女神神话仍是含量最大、内容最丰富、表现最生动的部分,说明了中国神话在母系氏族社会就已产生,由于当时女性的社会地位较高,女神成了民间文学的母题;后来随着社会结构的变化,母系氏族逐步向父系氏族过渡,产生了阴阳型神话,女神和男神相互配合、共同发力,才能再造人类,再传文明薪火。到了父系社会,开天辟地的英雄统统归功于男神,而且还把产生于女性神统社会的教人织衣、采集的女神一改成为男神形象。原初女娲一个人独立完成的抟土造人变成了伏羲女娲兄妹结合再造人类。基诺族的玛黒和玛妞兄妹、纳西族的利米东阿普和勒金瑟阿仔、阿昌族的遮帕麻和遮米麻是阴阳二神共同造人的典型代表。 阴阳是释源神话的主题,阴阳乃万物之母,反映到民间文学上则表现出阴柔之美和阳刚之气。女神形象的亲和力像涓涓春水,滋润着民间母题文学的沃土,而女神母题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蕴藏着丰富的历史内涵和博大的人文价值。

宜 之 油画 女子像

【参考书目】

[1]李国文等,《古老的记忆——云南民族古籍》,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

[2]清,刘毓珂,《永昌府志》。

[3]袁珂,《中国神话传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

[4]傅璇琮,《古代神话》,泰山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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