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黑帮成为全民公敌

南非的保安业2017年营业额已超过100亿美元，来自美国的安保公司，来自欧洲的电子安保系统，以及中国和印度生产的廉价门锁、喷雾器和电击棒备受青睐。

对于打击犯罪，南非政府已发展出一些成功的模式。节假日期间，大批警力上街巡逻，各级政府还成立战术反应团队或者国家干预部门等特别机构，警方还与居民建立“警民合作网”，以确保黑帮不再鱼肉乡里。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裴岩

发自开普敦

南非黑帮电影已自成一脉。近十年来，随着《黑帮暴徒》《黑帮天堂》和《四角社区》陆续在全球上映，也让擅长警匪片和西部片的好莱坞编剧们折服，不乏前往南非“体验生活”者。

现实远比影视剧残酷。

“我们的国家生活在很多恐惧之中。”2018年8月16日，南非警察部长贝基·塞勒在一所校园讲话时说，“我必须承认，生一个女孩是件痛苦的事。在她回家之前，我来回踱步，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否能活着回来。”

这名警察部长在南非以作风强悍而家喻户晓。在塞勒只有9个月大的时候，他的母亲死于街头暴力。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个国家依旧没有摆脱暴力，平均每天仍有57人遭到谋杀。

南非政府近日宣布，在2017年3月至2018年3月，共有20336人遭到谋杀，创下种族隔离制度结束以来最高的犯罪纪录。

从“街头社会”到“校园暴力”

拳脚与刀棍，是好莱坞影片中最常用、最原始的工具。不过，南非街头真实的枪战场面已超越好莱坞的暴力美学。简单、粗暴而残忍。

2018年7月8日夜间，开普敦一处名为“隐居处”（Retreat）的街区，刚满一岁的小男孩尼尔正偎依在叔叔身边，一家人也正准备外出。这时，一辆小汽车突然冲了过来，车上武装分子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阵扫射。枪林弹雨中，叔叔匆忙将小孩子按倒在地上躲避子弹。

“他浑身是血，我甚至都看不清子弹究竟打到了他什么地方。当时他还活着，但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悲剧发生后，孩子的母亲哭着对新闻媒体承认，他们家在五年前曾卷入当地的黑帮活动。

枪支的失控和泛滥，以及暴力意识的蔓延，让黑帮行动的杀伤性和破坏性不断升级。

南非警察首当其冲。2018年9月13日，约翰内斯堡的一名市政警察遭到射杀，他的配枪也被抢走。三天后，北开普省一名警员正开着警车回家，途中遇到两名陌生男子要求搭便车，随即又冲出四名匪徒。

六名歹徒持刀抢劫警车，并胁迫该名警员就范。其间，趁着歹徒买啤酒的时机，警员成功夺刀刺伤一名歹徒后得以逃脱。截至发稿时，约翰内斯堡和北开普省的两起袭警案仍在侦破中。

远离世俗纷争的宗教人士，也成为南非暴力袭击的目标。2018年8月22日傍晚，牧师莫奎纳正在普马兰加的一座教堂举行宗教仪式，突然闯入一名陌生男子持枪挟持他离开教堂，并威胁现场信众说，“不关你们的事！”

当警察赶到现场时，牧师莫奎纳已倒在血泊之中。一个多月前，邻近的马里兰也发生抢劫信众钱财的案件。当时，两名持枪蒙面歹徒突然冲进教堂，并抢劫了集会者的大量现金财务，还有手枪和汽车。

酋长，曾是传统南非社会敬畏的群体，即便在种族隔离结束的时代，他们依旧在农村地区发挥着特殊治理功能，仍然是多数人的文化心理和种族归属地。但是，近年来，南非已发生多起袭击酋长的案件。2018年8月26日，一名53岁的酋长在自己位于科克斯塔德（Kokstad）附近的丁迪尼（Dindini）村庄的家中，被人用锐器捅死后纵火焚尸。警方证实，行凶者为5名男子和一名年轻女子，他们的年龄从28至57岁不等。

暴力正从街头社会蔓延到校园，吞噬着国家的未来。

数周以来，南非频繁发生严重的校园暴力事件。2018年9月13日，济勒斯特（Zeerust），一名正在读十年级的中学生刺死了自己的老师。

当地媒体随后披露，这名行凶的少年在领取午餐时插队，结果遭到老师加迪曼·莫库洛贝特的责骂。次日，余怒未消的少年竟悄悄携带匕首把老师刺死。

南非校园暴力案件频发。2018年9月10日，约堡南部基索（Kagiso）地区一所中学进行校园安全检查时发现，一名19岁的女生携带手枪到学校上课，一名16岁的女生在书包里藏有弹药。

她们携带武器的理由是，“保护我自己”。多年来，性犯罪已成为南非年轻女性的噩梦。南非人类科学研究委员会最近公布调查数字显示，41%的小学女生遭遇过性侵犯，这些侵害主要发生在教室、操场和厕所里，作恶者不乏她们的老师和同学。

黑帮势力早已渗透进入校园，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人看守“地盘”，他们往往左手持棍，右手拿着手机。

“我的儿子在学校遭到抢劫和威胁。”开普敦阿斯隆街区（Athlone）的一名女士公开向媒体呼吁，“我到学校去问问，非常惊讶地发现，校长根本就知道这所学校一直存在着黑帮犯罪的现象，但是他自己也怕得要命。”

“我们的生活场所 变成了战区”

作为后殖民时代被忽略的“他者”，南非底层青年群体受困于教育的缺失和就业机会的减少，难以抵御来自各大黑帮的拉拢。

“这里的黑帮之所以如此兴盛，有全球投资者的支持。”来自南非国家安全研究院的一名专家介绍，类似于跨国公司的组织架构，西开普省黑帮有大批境外“股东”，他们来自尼日利亚、印度、巴基斯坦、英国和俄罗斯等国。

西开普省也是学术界研究南非黑帮的样本，它的黑帮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种族隔离时期。当时，南非政府对于非白人居住区的治安情况几乎不闻不问，黑帮甚至成为维护街头秩序的力量，他们开始向当地居民收取保护费，逐步发展成为真正的黑帮。

为躲避白人政府的迫害，一些反种族隔离的人士也与黑帮往来，借助黑帮所掌握的渠道和资源进行斗争。逐渐地，开普敦黑帮发展成为横跨南非黑白两道的强大力量。

2018年9月5日，南非警方在索维托搜查到黑帮的一处军火窝藏点，缴获7把长枪，一把大火力手枪，以及140发长枪子弹等。

这只是黑帮硬实力的冰山一角。2016年8月，南非警方在开普敦地区围剿南非最有影响力的黑帮组织“28S”时，曾缴获大批重武器装备，包括反坦克火箭筒等。

一些腐败的政府官员与黑帮组织有染，充当着黑恶势力的“保护伞”。2018年8月15日，南非警察部长塞勒在议会警察委员会听证时透露，有警察涉及最近的运钞车抢劫案。

“我们自己的人也参与了其中，那就是不肖的警察。我们在过去24小时内逮捕了5名警员，我们不会对他们手软。”塞勒在听证会上说，“他们（黑帮）说他们买通了警察，买通了狱政人员……还说买通了检察官、治安法官和法官。当然了，这些并没有被证明。”

开普敦黑帮已有一百多年的文字记载史，在当地有着根深蒂固的社会原因，汉诺威公园在当地有“黑帮要塞”之称。2017年9月，几十名警察在此追捕一名黑帮杀手的过程中，意外地遭到当地社区民众的阻挠。

抓捕现场，有人向警察投掷石块，警察则以催泪瓦斯和橡皮子弹还击。混乱中，原本已被警察抓到的那名黑帮杀手逃之夭夭。

毒品、枪支和鲍鱼市场，是当地黑帮名副其实的产业。围绕着这些“摇钱树”，2017年夏天以来，开普敦地区的黑帮势力迎来新一轮洗牌，殃及当地民众。同年10月，67岁的老人艾达斯在领取养老金途中，偶遇黑帮之间的追杀。这位善良的老人在救助一名受伤的黑帮人员时，被另一伙黑帮分子朝脸上连开数枪后身亡。

儿童成为黑帮争斗的牺牲品。南非斯泰伦博斯大学稍早前公布的一项调查显示，6-12岁的儿童是卷入黑帮枪击案、惨遭误杀的第一群体。仅2001-2011年间，位于开普敦的红十字会战争儿童纪念医院和泰格伯格医院就接收189名枪伤儿童。

从开普敦到南非，黑帮之间的战争已超越固有势力范围，甚至黑帮之间还会结盟支援。多年来，快枪帮（Fast Guns）、马吉姆博斯帮（Majimbos）和瓦拉多斯（Varados）团伙是约翰内斯堡西郊的三大黑帮。尽管“捞过界”的现象时有发生，但2017年初以来，势力较弱的快枪帮从开普敦招来5名高级职业杀手，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猖獗的黑帮活动将我们的生活场所变成了战区。每天都有人开枪射击，而且凶手根本不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当地议员查拉坎对新闻媒体说。

这里的黑帮势力缘起上世纪90年代，伴随着毒品、枪支和金钱交易而日渐凶险。直到本世纪初，在一些宗教界权威人士的主导下各派缔结和平盟约，但是这种和平局面在2016年开始土崩瓦解。

与排外运动、高犯罪率相伴而生的是高失业率

不少当地人却把糟糕的治安乱局归咎于外来移民。

2008年5月，一场种族对峙演变成暴力冲突。来自南非黑帮等各社会层面的暴徒握着钢刀，挥舞着棍棒，追杀外来移民，抢劫他们的财产。一时，整个亚历山德拉城区浓烟滚滚，来自邻国津巴布韦、莫桑比克等国家的移民惊慌出逃。

外界普遍担心，这种排外运动又死灰复燃。2018年8月29日，南非约翰内斯堡市公共安全局宣布，该市黑人城镇索维托发生哄抢外国人商店事件，至少有两人在冲突中死亡。其中，一名23岁的南非当地劫掠者被外籍店主开枪打死。

索维托是黑人小镇，但有不少外国人开设的小商店，店主大多来自索马里、埃塞俄比亚、印度、孟加拉国、巴基斯坦和中国。按照南非全国消费者委员会的说法，曾有人举报外籍商人销售假冒伪劣食品。

这当即成为抢掠外国人商店的口实。如今，抢掠外国人店铺的运动像瘟疫一样蔓延，一些外籍店主要么关门避祸，要么带着货物躲进警察局，还有人匆匆离开索维托。

最近一轮大规模排外运动发生在2015年。表面上看，那是一起枪杀案引起的群体事件。实际上，却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南非本土黑人借题发挥，以宣泄对自身经济困境的不满。

与排外运动、高犯罪率相伴而生的是高失业率。1994年新南非成立以来，黑人在政治上获得当家做主的“解放感”，但绝大多数人口仍然深陷贫穷的境地。

按照每个家庭每日生活费用不足11兰特（约合人民币5.7元）的标准衡量，南非约有20%的人口处于赤贫状态；若按每个家庭每日费用不足22兰特标准衡量，则有40%以上的人口处于一般贫困状态。

南非人的沮丧情绪演变成排外暴力。不过，受害者却是非洲周边国家的移民，他们原本已遭受战争、瘟疫和骚乱带来的苦难。

“自1990年种族隔离政策开始被打破后，南非已完全融入到了全球化经济中。非洲最富有国家的名声，让南非成为了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了众多来自非洲大陆的流民，甚至是海外的有组织犯罪集团。”英国学者大卫·索斯韦尔分析。

过去的五年中，仅开普敦地区就至少有1886人死于和黑帮直接相关的案件。但是，只有61人被成功定罪，定罪率只有3%。

一些法律界人士指责现行司法体制依旧秉承着原白人统治时代的制度。例如，办案过程中有弱化惩罚犯罪的诉讼价值取向，假释和保释制度也困扰着整个司法体系。

在南非，被判终身监禁的重罪犯坐牢12年左右，就可以轻松假释。在黑帮活动尤为猖獗的开普敦，就有很多专门提供此类服务的律师，他们长袖善舞，很容易打通法官办理保释业务。

枪支管理体制也备受诟病。枪支是最常用于谋杀的武器，枪击致死人数占总死亡人数的一半。南非警察部门近日公布数字显示，持枪犯罪案件越来越严重，分别占谋杀案的41.3%和抢劫案的59.5%。

面对街头枪支泛滥的乱局，非营利性民间组织“Gun Free SA”也发表声明，呼吁政府修订相关法律，谴责警察的无能。警察部长塞勒也是满腹苦水，“你可以拥有技术和一切，但你不能让机器人做警卫”。

当前，南非现有警力大约15万人，平均每400名南非人配备一名警察。塞勒认为，警方至少缺员6.2万人。

根据南非重点犯罪调查局（俗称“飞鹰组”）的统计，2008年至2016年间，仅各家金融机构运钞车被劫案，总金额累计达到10亿兰特，对于该国旅游业和国际投资的打击更是不可估量。据统计，南非的保安业去年营业额已超过100亿美元，来自美国的安保公司，来自欧洲的电子安保系统，以及中国和印度生产的廉价门锁、喷雾器和电击棒备受青睐。

对于打击犯罪，南非政府已发展出一些成功的模式。节假日期间，大批警力上街巡逻，已经起到很好的威慑作用。在一些犯罪高发地区，各级政府还成立战术反应团队或者国家干预部门等特别机构。此外，一些犯罪率高的社区，警方还与居民建立更加密切的“警民合作网”，以确保犯罪分子不再鱼肉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