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来信

2019-05-09 03:54张羊羊
西部 2019年6期
关键词:青菜蘑菇草莓

张羊羊

蘑菇

三十多年前中国东部的一个小村子里,雨过天晴。一棵朴树的树根周围,一把把褐黄色小伞冒了出来。一只母鸡领了几只小鸡转悠到这里,它们从松软的泥土中左掀右翻,得到了美味的细长的红蚯蚓。它们的喙不小心啄破了那些小伞。一个孩子过来哄走了它们,之后蹲下来会心地笑了,他喜歡这种伞的结构,他的手欲伸又缩了回来。“别去摘这些东西,有毒”,他记得大人的话。他盯了一会,又走了……他特别想遇见一种白蘑菇。

“有蘑菇吗?”

“有毛头乳菌、松乳菌、牛肝菌。”

“白蘑菇呢?”

“也有白蘑菇,只是眼下天冷了,白蘑菇都搬到枞树底下去了。白桦树下面你找也不用找——都在枞树底下哩。”

“它们怎么能搬家呢。你什么时候看到过蘑菇走路啊?”

护林员的女儿慌了,对普里什文做了个狡黠的鬼脸,说:“它们是在夜里走路啊,我怎么能在夜里看到它们呢?这是谁也看不见的。”

多可爱的小姑娘啊。她的苏联话听起来和中国话差不多,所有孩子淘气的鬼脸都像一朵洁白的蘑菇。

有意思的是,近来读了两本书,都写到了蘑菇。蘑菇于我,暗示了一种喜悦的样子。第一本却完全不是。

张炜的《蘑菇七种》这样结尾:又是一个黄昏。宝物蹿跳在水气淋漓的林子里,一眼看到了小六的坟尖:一簇簇蘑菇顶伞鼓出新土,被夕阳映得金光灿烂。它有些恐惧地闭了眼睛,轻轻地绕过去。当蘑菇味儿渐渐淡了时,它才重新奔跑起来。暮色苍茫,树影如山。宝物出巡了……

宝物是条丑陋的野性难驯的雄狗。我从未见过如此“邪恶”的狗,它以为自己是这片林子里的老大,一只老獾领着一只小獾大模大样从它面前走过,它都觉得受到了巨大的藐视。有次它趁小獾独自啃食大獾留下来的碎肉时,就把小獾赶到一边去,将三个最毒的蘑菇搓成泥汁撒在碎肉上,躲起来看着小獾吃掉了。小獾抿着嘴,它乐坏了,跳出来告诉小獾:你是必死的。当然,从此这个林子里再也没有出现这只小獾。

写得有点像寓言,可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邪恶”的狗。

蘑菇还长在坟尖,那真不是个好地方,像坟上又堆了一个个小坟。

那里的蘑菇不可爱,它们奇奇怪怪的脸布满死亡气息。宝物看见一个女人把几颗花顶毒蘑菇揣进了衣兜。那个女人,另有了新欢,为达到长期鬼混的目的,用一种叫“长蛇头”的毒蘑菇毒杀亲夫,恐其不死,数量过倍,先搓成碎屑,再拌以黄酒,煮汤加肉加蛋花加葱白,使其鲜味扑鼻。

多好的蘑菇啊,被“精心”地做成这样一碗热汤,却比匕首还冷,看了就不寒而栗。

另一篇是汪曾祺的《黄油烙饼》,蘑菇是好吃的:爸爸去年冬天回来看萧胜和奶奶,带回来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还有两瓶黄油。土豆是他分的,口蘑是他自己采、自己晾的,黄油是“走后门”搞来的。黄油营养好可以抹饼子吃,土豆可蒸、煮、烤了吃,口蘑过年时打了一次卤。后来小说中的奶奶死了,萧胜去了爸爸那里,学会了采蘑菇——下了雨,太阳一晒,空气潮乎乎的,闷闷的,蘑菇就出来了。

这里的蘑菇就会让我喜悦:草地上远远的有一圈草,颜色特别深,黑绿黑绿的,隐隐约约看到几个白点,那就是蘑菇圈。滴溜圆。蘑菇就长在这一圈深颜色的草里。……有一个蘑菇圈发了疯,它不停地长蘑菇,呼呼地长,三天三夜一个劲地长……我读了真想挽个竹篮跳进这几行里,抢着采蘑菇,我也想用线穿起来,挂在房檐下,挺老长的三四串。可我和萧胜不同,他一边用线穿蘑菇,一边哭了,他奶奶是慢慢饿死的,他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

蘑菇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杀人的花顶蘑菇有点冷艳,救人的口蘑十分朴实。

想起小时候的蘑菇罐头来。撬开铁皮盖,一朵朵半熟的奶黄色蘑菇像一块块寿山石,温润得很。我一直觉得那时的蘑菇是最好吃的蘑菇,过节时才舍得买。蘑菇切片,可以炒韭菜,也可以炒莴苣,反正菜色特别清爽。东北人用小鸡炖蘑菇,我们那儿没有这样的做法。

我们那儿也不产蘑菇,偶尔见一棵腐树的枝干上长了木耳或蘑菇,有人会欣喜地摘下来,但从来没有人会做菜吃。“可能有毒”提醒平原上的人不会为了口舌去做没把握的事,何况我出生的年月早已不是萧胜所处的时代。

我只是想说,孩子心里都有一片森林,森林里长满雪白雪白的蘑菇,孩子的胳膊都挽有一个小篮子,也都有一颗采蘑菇的心。

无论是《蘑菇七种》的悲,还是《黄油烙饼》的苦,蘑菇依然长了一个关于童年的梦。蘑菇于我,几乎等同于一种喜悦的样子。所以,当我吃到平菇、猴头菇、草菇、香菇、金针菇……各种各样的新鲜菇类时,我都不觉得那是吃蘑菇。蘑菇在我心里只长了一种样子,也只有水彩蜡笔可以画出来:伞一样的帽子下面,白白的粗脖子,是我可以变成小矮人与昆虫一道去住的房子。

这种蘑菇就是萧胜采的口蘑,内蒙古草原上多,说是一般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我还琢磨着,怎么《诗经》那灵巧的手指漫山遍野的 “采蘩”“采蘋”“采葛”“采苓”“采薇”“采芑”“采菽”……为何不来个心动的“采菇”?其时,内蒙古草原尚不在可采的版图。我喜爱的写菜蔬的范成大、陆游也没在诗里写过蘑菇。杨万里倒是有首《蕈子》,却没什么动人之句,真不如荷尖立蜻蜓的画面。

萧胜是不是就在内蒙古草原上看到了那神奇迷人的蘑菇圈呢?我没去过内蒙古草原,特别想去看看。

草莓

如果有一天,有一位腼腆的老男孩趴在白花盛放的垄间,侧身俯首欲将田野里第一颗微红的草莓纳入嘴中,他的牙齿正轻轻截断那根细绿的“脐带”。被亮晶晶的露珠洗净的草莓,在舌尖扬起一丝香甜的风,汁水也咯咯地笑成了小溪流。他满足地躺着看了一会儿天,然后起身,环顾四周,生怕被人发觉他已偷偷装下了第一个夏天。那个老男孩应该是我吧,许多个梦里曾住在一颗房子般硕大的草莓里,吃了很久才打开了一扇窗户……

从冬天醒来,发现初夏已躺在我的身边,我想念草莓的味道了。但这是一个想念变得简短又轻飘飘的年代,不远处的水果铺,草莓早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坐在那。草莓,蛇莓,茅莓,那一朵朵江南的小红帽。

我对草莓的爱,不是随便说说的。孩提时代,我用蜡笔画过草莓,那画早丢了;长大时,我又用印着草莓图案的信笺写过情书,如今还依稀听得见当时的心跳,一颗草莓在抖动。

中国没有野生的草莓,中国的野草莓是茅莓,偶尔也说是蛇莓。茅莓和蛇莓,或医书,或诗词,古远时就提到了。独没有草莓。我不甘心。

我查閱了草莓的简历——

目:蔷薇目;科:蔷薇科;属:草莓属;种:荷兰草莓。

荷兰,明细的地理版图。我的心不免一下子凉了。就像三个女儿中最喜欢的那个,却不是亲生的。说这话,好像偏心了些。可一想到最喜欢的三种水果紫葡萄、草莓、番茄,居然没有一个是土生土长的,我好像也成了一个中国籍的荷兰人。

草莓来中国晚。大概二十世纪初,直到八十年代才大量栽植。唯一欣慰的是,八十年代这卷老胶片上,草莓与我镶嵌生长。

“若说好吃的果子中,一年中就数草莓最早了。”如果遵循自然生长法则,梭罗《野果》里的这一句表述与我达成了一致。虽然还有一种水果于我,喜爱更胜于草莓,但它要较草莓稍微来迟些。

蛇莓,我们小时候不敢吃,据说是蛇爬过的地方长出来的,也叫蛇子。也许是大人骗我们的,也许大人也没骗我们,我也没见他们吃过。大概是他们小时候也这样听大人说了。茅莓,我们吃是吃过,只是吃的少,口感酸甜,喜欢是喜欢,可是这种蔷薇科植物为悬钩子属,布满皮刺和针刺,摘不了几颗,就被扎了。你拔出刺,用尝过茅莓的嘴巴吮吸一下流血的手指,想想还是划不来。

唯有草莓的性格是温顺的。没有可怕的传说,也没有现实的伤痛。

在稻麦两作、农作物套作的家乡,没有多余的土地种植草莓。我阿姨家曾经放弃了栽植蔬菜,用那几垄自留地种了草莓。看着这种球形的聚合果,慢慢露出花盘,慢慢鼓胀,微红时我们几个孩子就迫不及待了。那几垄地上的草莓,似乎没有一颗能够等到鲜红欲滴、汁水饱满的。原本想卖草莓的阿姨只种了一年,又重新种上了蔬菜。

我对草莓之爱,从花开始。我对草莓之爱,愿当饭食。我对草莓之爱,一点不输于普里什文的:“昨天运来了为草莓做肥料的鸟粪,那气味实在难闻,简直破坏了五月里的空气,而我也许正是为了这新鲜空气才住在这儿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管多么喜爱五月的空气,反正为了在六月里享用草莓,就不得不在五月里闻鸟粪的臭味”。

我的家乡,原本没有大面积的果林,只有桃树啊梨树啊枣树啊少数几种零星栽在屋前屋后。现已分割成一个个果树园区。粮食的价格还像八十年代的平房,水果的价格早已是高楼大厦。这里长出的草莓,个头一个比一个大,吃几个就能吃饱。虽然没有以前小个头的草莓香甜,我还是很爱吃,我对草莓的爱怕是减不了了。

草莓是吃不尽了。只是鱼米之乡的人,多购买东北大米以备日常之需,这有点疙疙瘩瘩的。我偶尔路过小块的水稻田,看着那沉甸甸的穗子时,仿佛看见了一种低头的自卑。淹没它们曾经拥有过的光芒的是草莓的红,中国的红,红头文件的红。

于是我又想起蜡笔画草莓的时光,那是原初的江南时光。如今的人都去云南了,留几张影像,所谓“丽江时光”,一张纸片真能留住时光?而这已然为一个舒缓、柔软、优雅的专用名词了。我身边的人比比皆是。一生不停地旅行,走过太多好像一定要去的地方,只为获得短暂的精神归宿。归途时,却发现丢了自己的故园,丢了自己的江南时光。

我总想写个中国版的《小红帽》一样的温馨童话,把“江南时光”镂刻成每一个人的心窗:一个扎小辫子的女孩,走在通往外婆家的小路上,路上没有大灰狼,她挎个小竹篮,一路悠然……尽头是外婆居住的朴素村庄。

村庄里还有草莓的脸,长满粉刺的美丽的脸。

青菜

青菜是故乡写给我的第一封信。

这信读来怀有柔软的忧伤。像极清明前的刀鱼,那鱼刺虽可以下咽,下咽时也挠了挠喉咙,痒痒的。我的房间有幅小尺水墨,这画画的人还算高明,虽比不上白石老人的雅趣,那几笔淡墨却还能让人感受到小家碧玉的骨感(我一直觉得青菜是有骨头的)。想起风轻云淡的日子,故乡的田野像一张印有清新底纹的信笺,一垄一垄的平整底线,让一个孩子的笔迹那么整齐。我写着青菜青菜青菜,偶尔一朵野花就成了标点。

再次想起青菜的时候,我们都在聊着她。有的人叫白菜,有的人叫油菜,还有的人叫牛菜。我最不明白北方人为何叫青菜为白菜,我见北方的白菜,叶为淡翠色、茎为白玉色,我们南方喊黄芽菜。后来方知白菜有大白菜和小白菜之分,北方人称青菜为小白菜,大白菜就是可做韩国泡菜的那种。我喜欢青菜一直那么青着。我认识不少叫小青的人,以前觉得小青这样的名字很普通,现在觉得小情趣里有大意境。就像诗人大草的一句诗“白菜顶着雪”,这就是大意境。可青菜长大了也会开花,那花也很好看。我不吃开了花的青菜,因为我不吃花。想到有人用茉莉花沏茶、栀子花炒菜,一沏一炒真有点水深火热,就没了兴致。

以前我把茄子叫作米饭的情人,再想想米饭和青菜更门当户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配的上南方第一蔬这个称号。所有南方人的记忆里,都有它的倩影,她是南方妈妈平生做的最多的菜。我说不上是苦孩子出身,但八十年代的饭桌上不可能天天鱼肉。小时候放学回家盛好米饭一看桌子,免不了嘟哝一句“又是萝卜青菜”,可不管你愿不愿意,青菜几乎是常有的。倒是秋冬之际,有一种大头青,虽然矮墩墩、胖乎乎的模样有些“愣头青”,但它经过霜打后,稍微多煮一会儿就能吃出肉的味道。“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郑板桥吃的瓢儿菜就是这种大头青。我还喜欢青菜炒油渣。青菜油亮油亮的,渗透了猪油的香。

宋人朱敦儒有“自种畦中白菜,腌成瓮里黄齑”。 南方人以米饭与粥为主食,青菜下饭,咸菜就粥(虽然我后来也喜欢吃点辣,但只能是偶尔,如果连续吃几餐,就很不舒适。我的肠胃已经习惯了稻米和清淡的苏锡菜)。由于那个年月冬季蔬菜匮乏,腌菜之时就准备越冬了。南方人腌菜,一取大青菜一取雪里蕻。在陶缸内铺层青菜撒层粗盐,盐放多少,看主妇的分寸,小孩子洗干净脚踩在青菜上将它一层层踏透,最后加一块石头压实,经过十多天的浸渍,就可取食。如今在餐桌上,期待一道青菜的到来是那么漫长,它不再委屈于我儿时的埋怨,于山珍海味间重返了江南第一蔬的地位。我周围的人,还老是对我好奇,为何最爱喝的汤是咸菜汤。

猜你喜欢
青菜蘑菇草莓
我终于不讨厌吃青菜了
饿狼
青菜爷爷
草莓
爱吃青菜的大公鸡
爆图团
蘑菇
蘑菇伞